《又逢君冯少君》 第一章 重回 咚! 一声闷响,额头撞到了马车的车厢。 嘶! 疼! 意识昏沉的冯少君以手捂着额头,倏忽睁开眼。 一张久远又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声音里透着紧张:“小姐额头痛不痛?” 似包子一般的脸圆润讨喜,杏核大的圆眼里满是关切,嘴角边一点黑痣俏皮可爱。 是自小伴着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吉祥! 早在十一年前,吉祥就为了掩护她逃走被毒死了。怎么忽然活过来了? 冯少君心跳如擂鼓,顾不得额头疼痛,伸手摸了摸吉祥的脸。 吉祥被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旋即低声道:“这十几年,小姐一直在外,从未回过京城。现在就快到冯府了,以后还要在冯府住下。别说小姐,奴婢心里也有些怕。” “小姐在平江府住了六年。眼看着就快到说亲的年纪,也确实该回来了……” 吉祥的絮叨声,在耳边萦绕,十分真切。 手掌下的皮肤,温热软绵。 冯少君缩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是热的。 她低头,见自己穿着缃色短襦,配着豆绿色的长裙,外面罩着浅绿色的纱衣。腰间悬着一块玉佩。那玉佩莹白圆润,散发着柔和的雅光,是上好的羊脂玉精雕而成。 长裙下露出的绣鞋,绣着精致的花纹,缀着上好的粉色珍珠。 血液在太阳穴处汩汩流动,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吉祥,”冯少君听到自己柔和悦耳的声音:“拿妆镜来。” 吉祥一怔,右手摸到手边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妆镜,送至主子面前。 冯少君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凝神看过去。 明亮光滑的铜镜,映出一张芙蓉俏脸。 弯弯的柳眉下,一双如水般清澈的黑眸。翘挺的小巧鼻梁,红润的唇角微扬,不笑时也有几分甜意。 脸庞光洁,白得似会放光。 乌黑顺滑的长发梳着双环髻,点缀着各色宝石的绸带编入发中,更添几分俏皮娇艳。 正是她十四岁时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刻,她病重不支,沉重地合上双目。为何下一刻睁眼,她竟重回年少,坐在回冯府的马车上? “小姐一直看妆镜做什么?”吉祥见主子一直盯着妆镜不动弹,有些奇怪:“莫非是嫌今日穿戴得太艳了?” 没等冯少君吭声,吉祥又低声道:“小姐为老爷守孝三年,一直穿素服。如今出了孝期,初次见老太爷老夫人,总得穿得喜庆些。” 冯少君目光复杂地又看妆镜一眼:“收起来吧!” 吉祥应了一声,收了妆镜。 冯少君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掀起车帘,探头看了一眼。 马车正好转过一个弯,从宽敞的街道进了一个胡同。 青砖铺就的路坚实平整,足够三辆马车并行。道路两侧种着两排柳树,此时已是阳春四月,柳枝绿意盈盈,如少女纤腰随风轻摆。 这是澄清坊的柳树胡同。 住在澄清坊的,都是朝中官员。官职最高的是二品户部尚书,官职最低的也有五品。 冯家在其中,算是中等人家。 祖父是三品的礼部右侍郎,掌管宾礼及藩属往来事宜。礼部是清水衙门,学务科举考试这等要务皆由礼部尚书掌管,冯侍郎沾不到多少油水好处。冯家老少十余口,都住在这一处四进的宅子里。 冯侍郎有三子两女。 长子冯纲,考中进士后外任为官,现在是徽州知府。长媳周氏出身书香门第,生了一子一女。 次子冯维,考取了举人功名后,一直没中进士。外放谋官,最多是从七品的县丞,索性一直在府中读书。媳妇姚氏,是工部郎中的女儿,膝下一子两女。二房还有一双庶出的子女,共两子三女。 长女大冯氏是庶出,嫁给锦衣卫千户沈茂,生了三个儿子。 次女小冯氏,嫁进康郡王府做了续弦。康郡王老了些丑了些,却是正经的宗室郡王。小冯氏一嫁过去,就是郡王妃。 唯一遗憾的是,小冯氏嫁给康郡王数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没个一子半女傍身。 冯少君故去的亲爹冯纶,是冯侍郎的幼子。 兄弟三人中,冯纶最为聪慧,读书也最有天分。十八岁那年考中探花,之后娶妻生女,外任做官。 冯纶官途不太顺遂。六年前,才从青州同知转任两淮巡盐御史。母亲崔氏体弱,在途中得了一场重病亡故。冯纶心痛爱妻离世,也跟着病了一场。 年幼的她无人照料,冯纶令人将她送去平江府的外祖家。 没过三年,冯纶被扬州盐商魏家揭发举报贪墨索贿,被押解进京问审。路上遇到一伙绿林盗匪,就这么冤死在盗匪刀下。 她在崔家一住就是六年。 一个月前,冯侍郎亲自写信送至平江府。 外祖母许氏百般不舍,抹着眼泪让她启程来了京城。 临走前,许氏塞给她一个锦盒。锦盒里,放着百倾平江府良田的地契,五间京城上好地段的铺面房契,还有二十万两银票。加上爹娘留给她的金银细软,足够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她哭别疼她如命的外祖母,在表哥的护送下一路进京,回了冯府。 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亲人身边。 殊不知,父母亡故留下千万家资的她,早已是冯家人眼底的肥肉。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吞下这块肥肉。 她的亲事,也早已落入冯家人的算计。 一门“好”亲事,正等着她! 隆安帝共有四子,长皇子秦王殿下的幼子自小就是个病秧子。一年中能下榻走动的时间,加起来不足十天。这位身份矜贵的秦王府小郡王,到了成亲的年纪。 秦王妃想寻一门亲事,给儿子冲喜。这个小郡王是短命鬼,谁家姑娘嫁过去,都是守活寡。疼惜女儿的人家,皆不乐意。 有心攀附秦王府的,或出身太低,或品貌不出众,秦王妃又看不上。 小冯氏从中牵线,冯侍郎也动了心思,合力将一无所知的她送到秦王妃眼前。她是侍郎府的姑娘,生得貌美,又有丰厚的嫁妆。秦王妃果然相中了她。 她父母双亡,祖父为她定下亲事顺理成章。 及笄后,她被迎娶进了秦王府。花轿刚抬进郡王府,小郡王就咽了气。 红事还没办完,就变成了丧事。 她脱了嫁衣,换上丧服,满心凄凉绝望地跪在灵堂里。为一面都没见过的夫婿守丧。秦王妃哭昏了几次,在灵堂里跳起来,怒骂她是丧门星,冲喜不成,还要了儿子的命。 冯家来吊唁的女眷个个不吭声,没人为她出头。 她心中冰凉。 祖父冯侍郎也来了,怜惜地安慰她,会为她撑腰。 一转头就对秦王妃表露忠心,愿让她这个冯氏女为小郡王殉葬。 噩耗传至耳中的那一刻,她的天都塌了。 “小姐,快逃。”吉祥惨白着一张脸,毅然换上她的衣服:“奴婢贱命一条,死了也不打紧。小姐逃出去,日后为奴婢报仇。” 她泪流满面地换了吉祥的衣服,易容改扮,趁着秦王府里人来人往,混迹在吊唁的女眷身后逃出秦王府。 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世间再无冯少君。 数年后,秦王争储失败,被夺爵,秦王府众人被流放边关。养尊处优的秦王妃没到一年就死了。 冯侍郎身为秦王党,也被牵连,被罢了官职。冯家人如丧家之犬,坐船回平江府祖宅。在船上遇了匪徒,一家子都做了水鬼,死得干干净净。 她大仇得报,患了重病,撑了一年闭目西去。 死的那一年,她二十六岁。 十二年,如一场噩梦。 今日,她在噩梦开始前睁了眼。 …… 前世种种,蜂拥至脑海。 心头的恨意和愤怒,翻涌不休。 冯少君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表妹,”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前面就是冯府了。” 冯少君迅速回神,目光掠了过去。 骑着白色骏马的少年映入眼帘。 这个少年,年约十五六岁,身着青色锦衣,眉目俊朗,神采奕奕。一双含笑的眼眸,比春日还要暖。 外祖母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她的亲娘崔氏,之后一直无所出,便从崔家远房过继了一个养子。崔元翰是舅舅的长子,也是冯少君的表哥。 冯少君在外祖家住了六年,和表哥崔元翰如亲兄妹一般,感情深厚。 她一个少女孤身入京诸多不便,崔元翰主动请缨送她回京,一路上打点衣食住行,仔细周全。 前世她逃出秦王府后,怕连累外家,狠狠心连信都没去过一封。外祖母以为她死在了秦王府,大病一场,两年后离世。 她忍着锥心之痛,以另一张脸回平江府吊唁外祖母。亲眼目睹崔氏族人闹着要分家产的丑恶嘴脸。 舅舅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被族人逼得狼狈不堪。 年轻的崔元翰挺身而出,和崔氏族人大闹一场,保住了家业。 “表哥,”冯少君凝望着骏马上的英俊少年,轻轻唤了一声。 表哥,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崔元翰笑着应一声:“别紧张。待会儿见的都是你的长辈亲人。” 长辈亲人? 呵! 分明是一窝虎狼! 冯少君右手骤然握紧,心中涌起浓烈的杀意,面上笑颜如花:“表哥陪我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再回去。” 崔元翰挑眉一笑:“这是当然。等你安顿妥当了,我才能安心回平江府。” 说笑间,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朱色的正门紧锁,门上悬着黑色匾额。匾额厚重古朴,上面镌刻着金色的冯府两个字。 冯少君眼眸微眯,目光冰冷。 冯府,终于到了。 第二章 冯府 马车和十几匹骏马停在冯府门外。 冯府的门房管事,忙打发人小厮去内堂送信。 冯少君放下竹帘,端坐在马车里。 吉祥用手捂着胸口,低声嘀咕:“完了,奴婢的心怎么跳得飞快。”她自六岁起伺候主子,也从未来过京城哪! 冯少君安抚地看了吉祥一眼:“别紧张,我们在冯府住些日子就走。” 什么叫住些日子就走? 小姐要去哪儿? 吉祥一惊,倏忽抬头看过来:“小姐……” 笑容甜美的小姐,此时面无表情,一双黑眸中闪着冷然寒光。看着竟有些陌生。吉祥心中一跳,接下来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冯少君也没解释。 约莫一炷香后,崔元翰亲自开了马车门,飞快地低语道:“表妹,冯府已开了正门,所有人都来迎你了。你快些下马车,拜见冯家长辈。” 吉祥眼睁睁地见主子如换脸一般,绽出了甜甜的笑靥:“吉祥,随我下马车。” 吉祥:“……” 不知为何,吉祥有了“今日肯定不太妙”的预感。 不过,吉祥也没更多的时间发愣了。冯少君已扶着崔元翰的胳膊下了马车,吉祥忙回过神来,下了马车。 冯府正门大开。 当先站着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身着朱红色绣云纹的褙子,配着苍青色长裙。头发半白,戴着朱色抹额,额头眼角堆着皱纹,目光透着凌厉。 这个老妇人,正是冯少君的祖母冯夫人。 站在冯夫人右后侧的,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这妇人脸颊略圆,看着一脸和善亲切,正是冯府的长媳周氏。 冯夫人左侧的妇人,是冯府的次媳姚氏。 姚氏今年三十五岁,穿着樱红色比甲,秋香色长裙。头上插了三支金钗,一张脸涂得粉白,口脂也点得格外红。一双眼转来转去,精明外露。 周氏身后的少女,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鹅蛋脸,脸庞微丰,目中有几分倨傲之气。是长房嫡女冯少兰。 姚氏身后有两个少女。 一个年约十四,生了一张瓜子脸,正是二房嫡女冯少竹。冯少竹五官清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不甚白皙,每日必要以脂粉将脸涂得雪白才肯见人。 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少女,个头还没抽高,身形纤瘦,柳眉杏眼,十分标致。 这是二房庶女冯少菊。 姚氏的长女冯少梅,两年前就已出嫁。 冯家的男子们,当差的当差,读书的读书,都不在府中。内宅里的美妾通房之流,通通没资格露面。 冯府正经的女眷,都在眼前了。 冯少君目光一掠,率先落在冯夫人冷厉刻薄的脸上,心中冷笑一声。 这个祖母,当年百般阻拦爹娘的亲事不成,对崔氏百般厌恶。连带着对儿子冯纶也十分不满。这些年,对她这个孙女不闻不问。 现在倒是巴巴地来相迎。 在冯夫人眼里,她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 冯夫人用省视的目光打量冯少君。 见到冯少君美丽的脸庞时,冯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 崔氏那个短命鬼,唯一的优点就是生了一张迷惑男人的狐媚子脸。冯少君生得比亲娘还要美三分。 有这等美貌,大事可成。 冯夫人心情好了不少,主动张口笑道:“你就是少君吧!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漂泊。快些到祖母身边来。” 周氏姚氏心里各有算计,面上各自露出亲切的笑意。 冯少兰和冯少竹却目露不善,忿忿地盯着冯少君。 冯少兰平日自恃貌美气质出众,今日一个照面,就被远道回京的堂妹比得黯淡无光,心里有些发堵。 冯少竹也没好到哪儿去。远看着冯少君肤白如玉,等冯少君走近了一瞧,白得似会放光一般。让人嫉恨难平! 冯少菊飞快地看堂姐一眼,便垂下头。 跟在主子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也各自打量着远道回京的冯三小姐,心里各自惊叹。 都说江南出美人,半点不假。 这位在平江府长大的三小姐,肤若凝脂,脸庞秀美,眸如秋水,唇角微扬,看一眼,那股甜意沁人心脾。 世间美人千万,有人美得艳丽,有人美得娇媚。冯三小姐的美,半点不媚俗。是能轻易博得所有人好感的柔美。 这位柔婉甜美的冯三小姐,步履轻盈,行礼时端庄得体,声音如珠落玉盘:“少君见过伯祖母!” 冯夫人:“……” 冯夫人的笑容陡然凝结。 短短几个字,犹如尖锐细长的针,刺进冯夫人耳中。 冯纶年幼时,冯侍郎的亲弟弟患了重病。因膝下无子,病入膏肓的冯二老爷央求兄长过继一个儿子。 冯侍郎心疼快病死的弟弟,点头应了。转头安抚冯夫人:“二弟这一房不能断了香火。我们三个儿子,将幼子过继给二弟。等二弟合了眼,以后纶儿每年烧香烧纸便是。” 最重要的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继承二房所有的家业。 反正,冯二老爷命不久矣。儿子还是自己养着。 冯夫人再三盘算,点头应了。 没曾想,冯纶过继后,冯二老爷的病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还将年幼的冯纶接到了平江府祖宅住下,亲自教导冯纶开蒙读书。 直至冯纶十三岁时考中秀才,冯二老爷才一命归西。 更可气的是,冯二老爷在临终前,为冯纶定下了崔家的亲事。 冯纶为冯二老爷守孝三年,三年后考中乡试,进京会试,一举考中探花,光宗耀祖。 正当妙龄的宁慧郡主相中了才貌出众的新科探花郎。奈何探花郎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断然拒绝了宁慧郡主。 冯夫人气得破口怒骂,逼冯纶退亲。 结果如何,也不必说了。 总之,冯夫人每每想到这一桩往事,都是锥心之痛。这些年,冯夫人对冯少君这个孙女十分冷淡。 冯二老爷都死十几年了。冯夫人打定主意将这桩陈年旧事扔在脑后,在人前绝口不提冯纶曾过继一事。 没曾想,冯少君一张口就扎了冯夫人的心窝。 祖母,伯祖母。 看似只有一字之差,仔细计较起来,截然不同。 周氏姚氏心里各自咯噔一下,迅速对视一眼。 冯少君似没看到冯夫人瞬间变黑的神色,微笑着又向周氏姚氏行礼:“少君见过大堂伯娘二堂伯娘!” 周氏咳嗽一声,挤出和善的笑容,扶起冯少君:“快些起身。一家人,不必这般外道。” 姚氏忙接了话茬:“少君远道回府,快些进内堂坐下,有话慢慢说。” 冯夫人按捺住心头的怒焰,淡淡道:“先进府吧!” 冯少君甜甜一笑:“是,伯祖母。” 冯夫人:“……” 第三章 交锋 冯少君好整以暇地欣赏冯夫人阴晴不定的脸色。 前世她渴望亲情,被冯侍郎冯夫人以“祖孙”之情哄骗,应了秦王府的亲事。 这一世,她先撕破冯夫人的脸。 一个过继出去的儿子,从礼法来说,是冯家二房的人。她是冯家二房的孙女。冯夫人有什么脸摆出“祖母”架势? 崔元翰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也是一惊,迅速瞥了冯少君一眼。 表妹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早盼着回京了吗?怎么一见冯夫人,就先提起这一桩戳人心窝的旧事来了? 崔元翰心念电转,迅速走上前,拱手抱拳行礼:“晚辈见过夫人,见过大太太二太太。” 冯夫人不便当着外人的面发作,定定心神应道:“崔公子远道送少君回来,一路辛苦。先进府吧!” 崔元翰含笑应下,一边冲冯少君使眼色。 可别乱说话了。 冯少君神色如常,微微一笑。 众人心中各自松口气,簇拥着冯少君进了冯府,绕过影壁,进了回廊,不到片刻,迈步进了内堂。 冯夫人平日掌家理事,皆在此处。习惯地坐了上首位置,当家主母的气势顿时显露无疑。 “崔公子请坐!” 冯夫人打从心底瞧不上崔家,这些年来往极少。此时维持体面的寒暄,神态中自然流露出矜持和故作客套的冷淡。 平江府织造业兴盛,崔家养着千余名织娘,在平江府是顶尖的富户。 崔元翰自小东奔西走,见惯世情。被冯夫人冷待也没见羞恼,笑着应了一声,在冯少君的身边坐了下来。 冯少君看在眼底,心里冷哼一声。 前世崔元翰送她回冯府,冯夫人压根没留崔元翰在冯府住下。崔元翰无奈之下,在客栈里住了几日便离去。 这一世,她不会容任何人欺辱表哥。 “表哥,”冯少君亲热地喊了一声:“你千里迢迢自平江府来京城,可得多住些日子。”然后,冲冯夫人一笑:“伯祖母,我们冯府里可有待客之处?若是没有客房,就让表哥和我暂时住一处吧!” 冯夫人:“……” 冯夫人一看那张笑盈盈的脸庞,心里就窝火。听到这等软中带刺的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声音冷了一冷:“你们虽是表兄妹,到底男女有别,哪有住在一处的道理。” “这等不知所谓的话,在人前可别再说了。没的惹人笑话,说我们冯家没有家教。” 这话说得太重了。 冯少君是在崔家长大的。冯夫人明着说冯家家教,实则直指崔家。崔元翰再好的脾气,听到这等话也挂不住笑脸了。 内堂里气氛一凝。 周氏挤出笑容,张口打圆场:“婆婆说的对,男女授受不亲,确实该避嫌。少君,还不快些向祖母陪个不是。” 姚氏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怀好意地说道:“分明是嫡亲的祖母,少君张口就喊伯祖母。也不知是哪起子无事生非的小人,在少君耳边挑唆。” 周氏嗔怪地看姚氏一眼,以众人能听到的“低语”声道:“这等时候,二弟妹就别拱火了。” 姚氏尖酸刻薄,挑弄是非。 周氏面善心苦,心机深沉。 冯少君心中哂然,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惊愕的脸:“我在崔家住了六年,外祖母精心教养我长大。谁敢说外祖母半句,说崔家不是,我绝不能忍!” 然后,转头对崔元翰说道:“表哥,我们走!” 众人:“……” 嘭! 冯夫人用力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碗被震得咣当作响,掌心因用力过度火辣辣地疼。 冯夫人怒火中烧,顾不得掌心疼痛,伸手指着冯少君怒骂:“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你要去哪儿!你是冯家姑娘,难道想一辈子住崔家不成!” 盛怒之下,脸孔泛红,眼里的火星都快蹿出来了。 冯夫人一动肝火,周氏姚氏脸色都变了。 崔元翰头皮一紧,快速低语道:“表妹,快些向冯夫人赔个不是。” 这个表妹,外表纤柔,看着又娇又甜,实则内心刚强,极有主见。犯起犟脾气来,更是让人头大。 果然,就见冯少君没有半分惧色,和冯夫人对视:“六年前,我娘病逝。我爹送我去崔家住下。那时,伯祖母并未出声。” “这六年里,我一直在崔家住着,伯祖母也从未催我回过冯家。” “崔家将我养大成人,外祖母疼我如至宝。伯祖父写信去崔家,外祖母不得已之下才应了送我回来。” “敢问伯祖母,崔家有哪点对不住冯家?怎么到了伯祖母口中,住在崔家就成了我的不是?我护着外祖母,就是忤逆不孝?” “既然冯家容不下我,我这就走。我宁可在崔家住一辈子!” 冯夫人掌家多年,手段凌厉,儿孙们在她面前个个乖巧听话。何曾被这样顶撞过? 冯夫人被气得脸忽红忽白,手指发抖:“你……” 真是气死她了! 哪家的孙女,敢这般和祖母顶撞! 周氏也被冯少君的桀骜难驯惊到了。 公婆在打什么算盘,周氏早已猜到一二。借着结亲,就能攀上秦王府。日后秦王若能登基大宝,冯家上下都跟着沾光。 她的儿子是冯家长孙,论好处得是头一份。 牺牲区区一个冯少君而已,对她来说,无关痛痒。 万万没想到,看着温柔甜美的冯少君,竟这般扎手。 姚氏的心也狠狠一跳。 冯纶当年继承了二房家业,崔氏嫁过来时,陪嫁丰厚,令人眼热。冯少君这些年住在崔家,更不知得了崔家多少好处。 冯少君就是一座金山。 绝不能让冯少君这头肥羊跑回平江府! 冯夫人被顶撞得下不来台,周氏是知府太太一时放不下架子,姚氏可没这么多计较。 她立刻堆起笑容,一脸亲热地上前,挽住冯少君的手:“诶哟,这嫡嫡亲的冯家骨肉,不在冯家住着,哪有回外家的道理。” 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扯着冯少君入座。又转头对面色铁青的冯夫人笑道:“少君在外十几年,今日第一次见面。这性子脾气,倒是和三弟年少的时候差不多。” 周氏定定神,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三弟当年是个犟脾气,较起真来,九头牛都拉不动。少君虽是姑娘家,倒是有心气。” 冯少君半推半就地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冲冯夫人一笑:“我脾气急了些,说话不太中听,伯祖母可别和我置气。” 冯夫人:“……” 第四章 烫手 冯夫人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她平日里掌家,两个儿媳恭恭敬敬,儿子和出嫁的女儿都很孝顺,孙子孙女们在她面前更是百依百顺,没有半个不字。 这个冯少君! 这个孽障! 是成心要气死她! 冯少君看着双目喷火的冯夫人,心里颇为快意。正要再接再厉,争取将冯夫人气得昏厥不醒,表哥崔元翰重重咳嗽了一声。 冯少君看向崔元翰。 崔元翰目中露出央求。 我的好表妹,算表哥求你了。这才回冯家第一天,你收敛一二行不行? 冯少君抿唇,嘴角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别提多甜多乖巧了。 崔元翰暗暗松口气,拱手对冯夫人说道:“表妹年少不懂事,说话失了分寸,夫人宽容大度,请夫人多多见谅。” 冯夫人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恼怒按捺下去,淡淡道:“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和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计较不成!之前,也是我说话不周全,并无指责崔家之意。” 顿了顿又道:“你们姐妹见一见礼。” 空气中的火药味,总算散了一些。 堂姐妹四个,一一以平辈礼相见。 “二堂姐,”冯少君笑盈盈地寒暄:“我初来乍到,不懂冯府里的规矩,以后请二堂姐多多指教。” 之前那一出,将倨傲的冯少兰和小心眼的冯少竹都震住了。 冯少兰看着巧笑嫣然的少君堂妹,不知怎么地,心里有些发毛。哪里还摆得出倨傲的脸色,咳嗽一声应道:“少君堂妹言重了。” 冯少君又看向冯少竹:“四堂妹。” 冯少竹后脑勺有些发凉,干巴巴地笑道:“少君堂姐缺什么,只管和我张口。” 冯少君欣然笑道:“四堂妹这般热心,以后我有什么事,就不客气了。” 冯少竹:“……” 年龄最小的冯少菊,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少君堂姐。” 冯家上下这么多人,冯少君唯一有些好感的,就是这个小堂妹。 前世,她在冯府住了一年多。冯少兰时时和她较劲争锋,两人没少怄气。冯少竹总眼馋她的衣物首饰,厚颜无耻地抢了不少去。 唯有冯少菊,不争不抢,老实安分。 在秦王妃露面后,也是冯少菊委婉地暗示她,秦王府的小郡王一直缠绵病榻。 可惜,她当时被冯侍郎冯夫人蒙骗昏了头,还是应了亲事,跳进了火坑里。 后来,她换了身份换了一张脸,再入京城。那时,冯府几位姑娘都已出嫁。冯少菊没能躲过联姻结亲的厄运,嫁给了一把年纪的武将做填房。 看着一脸稚气的冯少菊,冯少君心中暗暗唏嘘,伸手握住冯少菊的手,微笑着说道:“五堂妹,我见了你便觉心中欢喜。可见我们姐妹两个有缘。” 冯少兰:“……” 冯少竹:“……” 这算什么? 她们两个正经的冯家嫡出姑娘,倒不如一个姨娘生的冯少菊了? 就连姚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目光像钩子一样,瞥了冯少菊一眼。 冯少菊平日里安分低调,站惯了角落,骤然成了众人的焦点,颇有些惶惶不安,小声应道:“我见了少君堂姐,也觉得很亲切。” 冯少君微微一笑,松了手。 冯少菊心里松口气,悄悄往后挪了一挪。 周氏笑道:“少君这么些年没回府,今日回来,可得好生热闹一番。儿媳这就让人送信去国子监,让文彦文皓兄弟两个回来。” 年龄最小的冯文礼,就在府中随着西席先生读书。 姚氏立刻笑着附和:“大嫂说的是。二爷今日去赴文会,我这就让人送信给二爷,让他晚上早些回府。” 冯家二爷考了十几年进士都没考中,平日里时常和一帮科举不得志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写诗赋词以文会友,顺便再结交些精通琴棋书画的青楼奇女子什么的。 周氏打从心底瞧不上自命不凡志高才疏的小叔,不动声色地笑着来了一句:“二弟有几日没回府了,二弟妹的消息可别送错了地方。” 姚氏被戳了痛处,暗暗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有劳大嫂操心。二爷一直惦记着侄女,知道少君回来,一定会尽快回府。” 周氏呵呵一笑。 冯夫人不轻不重咳了一声:“老爷在衙门里当差,也得让人送个信去。”顿了顿又道: “沈家和康王府也各自报个信。” 沈家离得远些,一来一回要半日功夫。康王府近多了,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今晚冯府设家宴,只要大冯氏小冯氏想来,都赶得及。 冯少君听到沈家二字,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阴冷俊美的少年脸孔,眉头微微动了一动。 冯夫人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没兴致再多说,吩咐周氏领着冯少君和崔元翰去安顿。然后,便先起身离去。 冯少君的住处早就收拾好了。 不过,之前冯夫人并没打算留崔元翰住在府里。 周氏略一斟酌,心里有了计较,笑着对冯少君崔元翰说道:“少君住荷香院,和少兰少竹的院子在一处。崔公子是外男,进内宅多有不便,暂且住听涛阁,和文彦同住。” 冯文彦是冯府嫡长孙,平日在国子监里读书,一旬才回来一天。崔元翰在听涛阁里小住,倒也方便。 崔元翰忙拱手道谢。 冯少君对这样的安排也算满意,低声笑道:“表哥先去安置休息,下午我去找你说话。” 崔元翰笑着应了。 周氏打发人领着崔元翰去听涛阁,自己亲自领着冯少君去荷香院。冯少兰不太情愿地跟着一同去。 姚氏左右闲着无事,也一同凑热闹。一路上挽着冯少君的手,话里话外别提多亲热了:“少君啊,崔家是平江府最有名的富户,你在崔家住着,一定是顿顿山珍海味件件绫罗绸缎吧!” “瞧瞧你身上穿的衣料,又轻又薄又鲜亮。这等好衣料,我们冯府里可不多见。” 目光扫来扫去,透着热切的贪婪。 冯少竹也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衣裙,目中满是艳羡。 冯府里的姑娘们,每季度都做四身新衣,添置两套新首饰。平日里穿戴倒是够了,出府做客,难免有些不足。 母亲私底下和她说了,这个冯少君既得了冯家二房的家业,又有亲娘留下的嫁妆,还有崔家不知贴补了多少。 日后,等冯少君在冯府住下了,那些金银玉器珠宝首饰田庄商铺,都是冯家的。母亲说了,其中有她的一份! 第五章 安顿 冯少君倏忽回头,正好捕捉到冯少竹来不及收回的贪婪目光。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四堂妹这样看我做什么?” 冯少竹先涨红了脸,很快镇定下来:“少君堂姐貌美出众,我一时看呆了眼。” 冯少君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故作娇羞地笑了一笑:“四堂妹这样夸我,我委实不敢当。我也只比四堂妹略高一些略瘦一些略白一些眼睛略大一些罢了。” 冯少竹:“……” 冯少君细细端详冯少竹气鼓鼓的模样,又笑道:“其实,四堂妹眉清目秀,生得挺好。就是这脂粉用得多了些。” 冯少竹恼羞成怒,瞪了冯少君一眼:“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冯少君一副宽容大度的堂姐风范,也不和冯少竹计较怄气:“四堂妹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了。” “我来京城之前,外祖母替我备了不少江南上好的脂粉。这些东西迟半日就能送来。到时候我送你一些。” 冯少竹怄得不行,从鼻子里哼一声:“我才不要。”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一片好意,奈何四堂妹不领情。也罢,我将你那份送给二堂姐好了。” 冯少竹:“……” 冯少竹被气得干瞪眼。 跟在后面的冯少菊低着头,抿唇偷笑。 这个新来的少君堂姐,真是有趣得很。 冯少兰袖手看热闹,半点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平日里她和冯少竹没少斗气,她巴不得见冯少竹吃瘪。 姚氏心疼女儿,忙笑着解围:“从这边往左,是少兰的韶华苑,往右是少竹的青玉苑。从中间过去,还有两处小一些的院子。少菊住的是菊香院,荷香院一直都是留着给你的。” 周氏笑着接了话茬:“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两个婆子四个丫鬟。” 侍郎府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院子。 便是庶出的冯少菊,明面上也是一样。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的月例用度。 这些银子,足够普通百姓家吃用一年。不过,对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们来说,都不够买一盒上好的胭脂。 冯少兰冯少竹都有亲娘私房贴补,冯少菊是庶出,生母李姨娘早就失了宠,还常年生着病。冯少菊那点月例银子,都偷偷攒着给李姨娘了。 说话间,众人进了荷香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荷香院里东西厢房都有,还有几间客房和下人房。不大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草,还有一株桂花树。 周氏领着冯少君转了一圈,最后进了东厢房:“这里就是东厢房,你先安顿,少什么,打发人和我说一声便是。” 前世,她在荷香院里住了一年多,直至出嫁。 旧地重回,冯少君没什么唏嘘感慨。她随意看了一眼,笑着应道:“多谢大堂伯母。” 大堂伯母…… 周氏抽了抽嘴角,咳嗽一声,放缓了声音:“少君,你爹虽然被过继到了二房,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叫我大伯母便是。” “大嫂说的对,”姚氏笑得更亲热:“什么大堂伯母二堂伯母,哪有大伯母二伯母来的亲热。也别叫什么伯祖母,直接叫一声祖母就是。” “都是一家人,别叫生分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亲疏远近,我心里清楚的很。” 周氏:“……” 姚氏:“……” 周氏姚氏碰了个软钉子,面上有些讪讪,心里各自冷哼一声。 这个冯少君! 现在且容她嚣张几日。等日后和秦王府定了亲,她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你先安置歇着,”周氏挤出和蔼的笑容说道:“晚上家宴的时候,让少兰领着你过去。” 冯少君笑着应下。 周氏等人走后,一直憋着气的吉祥,长长地松了口气,急急低语道:“小姐,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老夫人发了那么大的火,小姐就不怕么?” 冯少君淡淡反问:“有什么可怕的?” 吉祥被问住了,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会儿才道:“小姐是晚辈,这么和长辈顶撞,传出去对小姐声名不好。” 大齐朝男尊女卑,且重孝道。要是传出个不孝的声名来,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冯少君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说道:“放心吧!这件事传不出去。伯祖母比我还在意我的声名闺誉。” 这话中蕴藏的深意,吉祥自是不懂。 算了。不懂也不用问了。 小姐心里有数就好。 吉祥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的衣物行李还在后面,奴婢先去看看库房够不够宽敞。” 冯少君领着吉祥先行一步回府,后面还有十几辆马车的衣物行李哪! 冯少君没有扫吉祥的兴致,随意地点了点头。 前世,她回府第一日,冯夫人泪眼婆娑地演了一处祖孙久别重逢的好戏。今日冯夫人被她气得吐血的心都有,想来是没兴致和她“一叙别情”了。 …… 嘭! 雍和堂里,传出一声闷响。 “真是可气可恼!” 冯夫人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掌心都被拍红了:“这个混账东西,牙尖嘴利,张口顶撞长辈,没半点规矩!” “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让她去了崔家!瞧瞧现在被养成了什么德性!” 站在一旁的徐妈妈温声劝慰:“夫人先消消气。三姑娘年少不懂事,以后在府中住下,夫人慢慢教导,三姑娘自然就懂规矩了。” 徐妈妈头发半白,年近六旬,是冯夫人的陪房管事妈妈。也是冯夫人最信任的心腹。如今徐妈妈年岁大了,一应琐事早就搁下,每日陪着主子说说话。 冯夫人重重哼了一声,目中闪过厉色:“确实得好好学一学规矩。” 不然,这副模样,哪里能在秦王妃面前露脸。 秦王府的小郡王虽是病秧子,也是正经的天家皇孙,少不了想攀龙附凤的人家。 想入秦王妃的眼,可不是易事。 徐妈妈深知冯夫人的心思,低声说道:“三姑娘的容貌实在出挑,奴婢今日一见,便觉眼前一亮。” “奴婢斗胆说句攒越的话,三姑娘这是青出于蓝,比病故的三太太更美。” 美貌,从来都是女子最大的利器。 冯夫人对死去的三儿媳崔氏厌之入骨,听到崔氏的名讳,立刻拧了眉头。过了片刻,又松了一松:“也罢,以后我多费些心思,好好调教她便是。” 第六章 箱笼 冯少竹随着姚氏进了内室。 丫鬟们一退下,冯少竹便红了眼,用力跺跺脚:“冯少君处处欺负我!母亲也不为我撑腰出气!” 姚氏立刻搂过女儿,低声哄道:“她一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想收拾她,日后多的是机会。” “你别心急。以后我一定为你出这口闷气!” 姚氏生了一子两女,长女冯少梅已出嫁,儿子冯文皓和冯少竹是龙凤双生。 冯文浩六岁开蒙读书,十二岁时被送进国子监。每旬才能回府一天。日日陪在姚氏身边的,就是冯少竹了。 姚氏对女儿百依百顺,也养出了冯少竹骄纵自私的性子。 冯少竹想到今日受的羞辱,心中愤愤难平,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姚氏心疼不已,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一边哄着:“行了,别哭了。我那儿存了两块好料子,拿给你做春裳。” 冯少竹抽抽噎噎:“衣料有冯少君今日穿得好吗?” 姚氏:“……” 这是真没有! 冯少君今日穿的衣裳,既轻又软,色泽鲜亮,透着雅光。 姚氏也算有见识了,竟认不出冯少君穿的是什么衣料。她自己存的那两块,哪里及得上。 姚氏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傻丫头,哭什么哭。冯少君带回府的东西,都是冯家的。以后少不了你的一份。” 这样的话,姚氏私底下没少说过。 冯少竹这才擦了眼泪。 姚氏的眼中满是算计,继续低声道:“你别犯傻,平日和冯少君多走动,也能多沾些好处。她的箱笼行李,下午就到府里。我让人盯着荷香院,那边一有动静,你就去‘帮忙’。” 正好看看,崔家给了冯少君多少好东西。 冯少竹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等,就是小半日。 申时,十几辆马车停在了冯府的侧门外。 一个管事妈妈率先下了马车,笑吟吟地向门房管事行了一礼:“我是三姑娘身边的管事妈妈,姓郑。三姑娘的箱笼行礼都在马车上,请开门行个方便。” 说着,塞了个荷包过去。 荷包鼓鼓的,分量十足。 门房管事立刻笑容满面,令人开了侧门,又打发人去荷香院送信。不到片刻,吉祥一脸喜色地过来了:“郑妈妈,你可算来了,小姐一直等着你呢!” 郑妈妈是崔氏的陪嫁丫鬟,一直没有嫁人。崔氏病故后,郑妈妈随冯少君去了平江府崔家,照顾冯少君的衣食起居。 在冯少君心中,郑妈妈就是半个亲娘。 郑妈妈也是江南女子,肤色白皙,容貌秀气。今年已三十二岁,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穿戴整齐,干净利落。 “我也一直惦记小姐。”郑妈妈低声笑问:“今日进府,可还顺利?” 算顺利吧! 反正,吃闷亏受闷气的人不是小姐。 吉祥点点头。 郑妈妈无暇多问,指挥着丫鬟们开马车,将箱笼行李一一抬进冯府。马车上忽忽下来十几个丫鬟,很快忙碌起来。 冯府的门房管事看直了眼。 这一箱箱的往下抬,来来回回像永远抬不完似的,得抬到什么时候? 三小姐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回府? “郑妈妈,”门房管事一脸殷勤地上前:“这么多箱笼,怕是要忙到天黑。不如我叫些人来帮忙。” 郑妈妈微笑又客气地应道:“多谢管事一片美意。不过,箱笼里都是金银玉器绸缎细软之类,最是金贵。被碰着磕着,就不美了。” 若是有心思不正的人趁机偷一件摸一个,就更不美了。 门房管事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目光忍不住又飘了过去。 好多箱笼啊! 很快,冯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荷香院里开了库房,在郑妈妈的指挥下,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将箱笼往库房里搬。前来“凑热闹”的冯少竹,看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冯少兰矜持得多,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又一眼,悄然拧紧了手中帕子。 冯少君根本没留意她们在看什么,也不在意她们想什么。 前世,她只身逃出秦王府。 吉祥顶着她的面容被毒死,郑妈妈是她的陪房管事妈妈,也没能落得好下场。被一根白绫吊死了。 一朝重生,吉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郑妈妈也好端端地活着。 冯少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走上前轻声唤道:“郑妈妈。” 郑妈妈一脸喜悦,向主子行礼:“奴婢见过小姐。箱笼还有一大半,且得忙两个时辰。今日只怕是来不及归置了。” 还有一大半! 冯少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么多箱笼,库房放得下吗?我院子里的库房还有空地方……” 冯少君瞥了一眼过来,似笑非笑:“四堂妹一片好意,我心领了。这库房确实不够用,再开两间空的客房,也尽够了。以后归置也方便。” “真搬去了青玉苑,以后这箱笼被弄混了,四堂妹倒要落一个觊觎二房财物的恶名。我这个做堂姐的,于心何忍!” 冯少竹被说破了心思,脸孔一热。 冯少兰看着这一屋子的箱笼也觉眼热,不过,她自恃清高,对冯少竹明显流露出的贪婪热切颇有些瞧不上。 冯少兰撇撇嘴道:“堂堂侍郎府千金,眼皮子这么浅,也不怕人笑话。” “你说谁眼皮子浅薄!”冯少竹怒气冲冲地看向冯少兰。 冯少兰皮笑肉不笑:“谁搭话说的就是谁。” 冯少竹气得涨红了俏脸:“冯少兰!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冯少兰挑了挑眉,冷笑一声:“说就说,你当我不敢么?少君堂妹的箱笼再多,和你也没干系。亏你有脸张口,要将‘库房’借出来。东西真进了青玉苑,还拿得回来么?” “真当你那点心思,别人都看不出来么?” 冯少兰刻薄起来,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冯少竹恨不得冲上前撕了冯少兰的嘴。 冯少君乐得袖手看好戏。 就在此时,院门处传来周氏的笑声:“少君,快些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迈步进了荷香院。 冯少君目光一凝,落在当先的女子身上。 第七章 演技 女子年约三旬,乌发如墨,柳眉长目,眉间一点红痣,一笑间妩媚横生。 正是嫁入康郡王府做续弦的小冯氏。 康郡王是隆安帝的侄儿,在宗人府里做着宗令。在宗室里,是有实权的郡王。 当年康郡王妃病逝,留下两子一女。那时,康郡王将近四十,比冯侍郎只小了三岁。冯侍郎将如花似玉的幼女嫁给康郡王做填房,背地里没少被人拿来说笑。 不过,冯侍郎做得出这种事,就不怕人笑话。 女儿做了一品的郡王妃,冯府和康郡王府结了姻亲。冯侍郎从一个四品郎中升为三品侍郎,女婿康郡王从中出了不少力气。 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几句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两年前,冯侍郎将嫡长孙女冯少梅许配给了吏部尚书的嫡孙。这位吏部尚书府的孙女婿,出身一等一,相貌也算俊朗,就是天生有腿疾,不能科举。 结了这门亲事,冯侍郎在官场上又多了助力,官途顺遂。 冯侍郎从联姻中尝到了甜头。所以,小冯氏一提秦王府的亲事,冯侍郎立刻动了心思。半刻没迟疑,就写信去了平江府。 这桩亲事一成,日后他想做一部尚书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进内阁。 小冯氏要促成这门亲事,不仅是为了冯家,更有自己的私心。 隆安帝没有嫡子,四个皇子都是庶出。秦王居长,燕王排行第二,然后是汉王赵王。秦王在朝中势力最盛,也最得隆安帝器重。 康郡王提前在秦王身上下注,小冯氏夫唱妇随,平日对秦王妃处处巴结讨好。如今更是将主意打到了娘家侄女的身上。 和秦王府结亲,好处都摆在眼前。 日后,秦王殿下登基为帝,秦王妃就是大齐皇后。冯少君就算守活寡,那也是皇子妃。冯家攀上了秦王府,日后还愁没有富贵前程么? 至于小冯氏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和秦王妃来往密切,在康郡王府里站稳脚跟。 算来算去,实在划算。 论身份,冯少兰冯少竹更合适。不过,周氏姚氏定然舍不得让亲生女儿跳火坑。 冯少君就无妨了。 亲爹亲娘都死了,亲事本就该由冯侍郎做主。崔家银子再多,只是商户,没能耐为冯少君撑腰。 冯少君进了冯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在冯家掌心里,只有听凭揉搓的份。 小冯氏心里盘算着,目光落在冯少君柔婉美丽的脸上,心里愈发满意。 生了这么一副好相貌,定能入秦王妃的眼。 小冯氏笑吟吟地走上前:“你就是少君吧!这么些年没见,已经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小冯氏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软嫩的羔羊。 小冯氏生了歹心,冯侍郎冯夫人顺水推舟。一切的起因,都在小冯氏身上。当然,前世的小冯氏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小冯氏和康郡王府里的管事勾搭成~奸,被康郡王“凑巧”撞见,逮了个正着。头顶绿得发亮的康郡王勃然大怒,提剑杀了小冯氏。 她顶着一张康郡王府内侍的脸站在晦暗的角落处,看着小冯氏躺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笑得比小冯氏还亲热,敛衽一礼:“少君见过堂姑母。” 在来的路上,小冯氏就已知道冯夫人和冯少君闹得一出不愉快了。 小冯氏闻言也不恼,亲手扶起冯少君,长叹了一声:“三哥当年被过继给二叔的时候,我刚出生。后来,三哥被接去平江府长大。我们兄妹一直聚少离多。不过,我们时常以书信来往,感情也是极好的。” “三年前,三哥意外身故,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这是冯家上下的锥心之痛。母亲大病一场,我不知流了多少回眼泪。” “可怜你死了亲娘,又没了亲爹,在外家住了六年才回来。” 说着,小冯氏眼圈红了一红,声音愈发温软:“好孩子,你初来乍到,对亲人还不熟悉,难免有些隔阂不适。等住一段日子,就都好了。” “我知道,你在崔家长大,对外家感情深厚。不过,血浓于水,你姓冯,是冯家的姑娘。这里才是你的家,是你的根。” “堂姑母也好,姑母也罢,不过是个称呼。你怎么叫都成。总之,你是我嫡嫡亲的侄女。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 “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姑母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姑母也让人摘了给你。” 看看小冯氏温情款款的模样,听听这些“掏心置腹”的话。 一个十四岁渴望亲人疼爱的少女,如何抵挡得住? 就连一旁的郑妈妈和吉祥听了,也动容了。不由得为小姐庆幸,遇上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又温柔慈爱的姑母。 小冯氏的演技一流,冯少君更是个中高手。 只见冯少君目中闪着水光,扑进小冯氏的话里,更咽着喊道:“堂姑母,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我不要什么天上的星星,只请堂姑母向伯祖母说一声,这些箱笼里的都是爹娘留给我的嫁妆,还有外祖母给我傍身之用。冯家上下别动什么心思才好。” 小冯氏:“……” 众人:“……” 一片令人尴尬的安静。 小冯氏的喉咙里被什么塞住似的。 忽然就体会到了冯夫人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心情。 周氏笑容僵硬,干巴巴地呵呵一笑:“少君这丫头,就是爱说笑。” 小冯氏深呼吸一口气,用尽生平自制力,挤出和蔼的笑容来:“少君啊,听姑母一声劝。以后这等话可别说了,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哪有姑娘家张口闭口将嫁妆放在嘴边的。” 冯少君抬起眼,露出一个羞赧的神情:“堂姑母刚才说了,血浓于水。我姓冯,这里是我的家。在家里说话,就该想什么说什么。和自己的亲人,还要耍心机不成。” 小冯氏被噎得快心梗了,亏得还能笑得出来:“这么说也有道理。” 冯少君抿唇一笑:“堂姑母既是应了我,那我可就踏实放心了。” 小冯氏:“……” 第八章 亲人(一) 周氏看着这一幕,心里奇异地有些畅快。 小冯氏心思活络,伶牙俐齿,惯会哄人。在闺阁时,最得冯夫人喜爱。周氏没少吃小姑子的闷亏。 后来,小冯氏高嫁进康郡王府。她这个做嫂子的,更得处处捧着小姑,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 小冯氏吃瘪,真是难得一见。 周氏欣赏了片刻,才张口打破沉默:“天色不早了,文彦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们去雍和堂等上一等吧!” 小冯氏定定心神,笑着点头:“也好,我也有些日子没见母亲了。先去陪母亲说说话。” 然后,亲热地挽起冯少君的手:“少君随我一起去。” 冯少君微笑着应下。 冯少兰冯少竹被晾在一旁,心中各自忿忿不平。 这个冯少君,不过是个从平江府来的土包子。凭什么一回府人人捧着她?连眼高于顶的小姑母康郡王妃,对冯少君也格外看重。 哼! 前一刻还吹鼻子瞪眼的堂姐妹两个,此时又凑到了一处。 “瞧瞧吧!”冯少竹酸不溜丢地低声道:“我们姐妹几个也别争了,谁能争得过她!” 冯少兰心里也酸得冒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那可未必。” 不过是个没娘又没爹的孤女!有再多的嫁妆,又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她就不同了。父亲是四品的徽州知府,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她自小饱读诗书,颇有才名。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兄长。 要羡慕,也该是冯少君羡慕她才对! 一行人心思各异,浩浩荡荡地进了雍和堂。 姚氏一脸殷勤地迎了出来,对着小冯氏一口一个“妹妹”,叫得十分亲热。 小冯氏刚才被冯少君接连噎了两回,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怄得很。压根没心情和姚氏寒暄,随口敷衍两句,便进了内堂。 “女儿见过母亲。”小冯氏笑着给冯夫人见礼。 冯夫人原本绷紧的眉头,在见到小冯氏的刹那舒展开来,笑着拉过小冯氏的手:“快些起身。你可有些日子没回府了。” 冯侍郎的三子两女,只有大冯氏是庶出,其余的三子一女都出自冯夫人的肚子。冯夫人最偏疼的,就是小女儿。 当年冯侍郎利欲熏心,将幼女许配给康郡王做续弦。冯夫人闹腾了几天,眼睛都哭肿了,也没能拗过冯侍郎。眼睁睁地看着小冯氏穿着嫁衣嫁给了年龄足够做亲爹的康郡王。 康郡王长子,比小冯氏还大两岁。 继母不易做,个中种种辛酸苦楚,不提也罢。 这些年,小冯氏一直没能生个一子半女傍身,在康郡王府里说话都挺不直腰杆。小冯氏将主意打到娘家侄女身上,借此稳固自己在府中地位。 冯夫人心疼女儿,二话不说就应了。 冯家这么多孙子孙女,牺牲一个冯少君,算不得什么。 小冯氏一直挽着冯少君的手,这么一来,冯少君少不得和冯夫人打个照面。 “伯祖母,”冯少君微笑着喊了一声。 冯夫人太阳跳了一跳,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小冯氏冲冯夫人使了个眼色,然后亲热地笑道:“母亲,我一见少君就喜欢的很。等少君安顿下来,我将她接进康郡王府小住几日可好?” 这是母女两人早就商量好的。 冯夫人略一点头:“也好。” 冯少君去康郡王府小住,随小冯氏去秦王府走动顺理成章。 周氏心中隐约有数,没有吭声。姚氏不知就里,看着眼热,立刻笑道:“少竹闲着没事,和少君一同去康郡王府陪一陪姑母。” 这去一趟,怎么也能得些衣物首饰。 有好处,可不能只便宜了冯少君。 小冯氏笑道:“我正要和大嫂二嫂说呢,少兰少竹都来,还有少菊,也一并过来小住。让我这个做姑母的,尽一尽心。” 只冯少君一人,太惹眼了。 冯家还得要点脸。 她这个康郡王妃,行事也不能太直接,总得顾些体面。 姚氏一喜,忙笑着应下。周氏其实不太情愿,不过,当着冯夫人的面,还是应了。 冯少君眸光一闪,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启禀夫人,”雍和堂里的大丫鬟胭脂笑着来禀报:“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和崔家表少爷来了。” 冯夫人听闻孙子们来了,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快些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崔元翰和冯府三位公子一同进了内堂。 当先的是冯家大公子冯文彦。 冯文彦身量修长,目如朗星,容貌英俊。只可惜,这位冯家大公子是个绣花枕头。在国子监里读书平平,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周氏心比天高,一心盼着儿子考中科举再成亲。冯文彦都十七岁了,还没定下亲事。 “少君堂妹,”冯文彦含笑抱拳,行了平辈礼。 冯少君微笑着还了一礼:“少君见过大堂兄。” 然后,是冯家二公子冯文皓。 冯文皓和冯少竹是龙凤双生,兄妹两个相貌有几分相似。 冯文皓和亲爹一样喜欢美色,见了美貌动人的堂姐,态度格外殷切:“都说江南美人多,少君堂姐在平江府长大,真是美丽出众。” 油嘴滑舌,眼睛也不老实,四处乱飘,颇显轻浮。 冯少君淡淡一笑,打了个招呼。 七岁的冯文礼,个头还未长开,相貌清秀,木讷少言,只叫了一声“堂姐”,便不吭声了。 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语,雍和堂里愈发热闹。 崔元翰窥了个空,凑到冯少君身边,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冯家这么多人,看着个个一肚子心眼。也不知表妹能不能应付得来。 冯少君抬起眼,轻笑一声:“表哥放心,我好得很。” 倒是这一窝姓冯的,今日都不太愉快。 崔元翰见冯少君气定神闲,才稍稍放了心,悄声叮嘱道:“有什么事,你打发人给我送信。” 冯少君心里一暖,略一点头。 片刻后,又有丫鬟来回禀,冯侍郎回府了。 冯夫人立刻起身,领着儿孙相迎。冯少君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随在众人身后。 冯侍郎的身影,很快映入眼帘。 第九章 亲人(二) 冯侍郎今年五旬有余,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保养得当,颌下一把修剪整齐的胡须。身上官服还未换下,一双眼深沉锐利,不怒自威。 冯少君心头涌起滔天恨意。 这是她嫡亲的祖父。 也是这世间她最憎恨的人。 前世,她怀着喜悦向往回了冯府,对祖父满心孺慕。万万没想到,亲手将她推进火坑的人正是他! 秦王妃碍于冯家,原本并没有杀她的意思。是冯侍郎主动张口让她殉葬。 在冯侍郎心中,什么都不及富贵前程重要。 他连心爱的小女儿都舍得许给康郡王做填房,更何况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孙女? 她逃出秦王府,身边人却无一幸免,都死在了秦王府。这一笔血债,统统都算在冯侍郎身上。 这一世,她要冯侍郎血债血偿,再死一回。 冯侍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落在冯少君的身上,露出笑意:“少君,过来让祖父瞧瞧。” 冯少君心中愈恨,脸上笑容越甜,微笑着行礼:“少君给伯祖父请安。” 冯侍郎在朝堂混迹多年,城府颇深,远非冯夫人能比。听到“伯祖父”这三个字,眉头未动,甚至笑着夸赞道:“从礼法来说,你确实该叫伯祖父。崔家将你教养得极好。” 又笑着看向崔元翰:“你就是元翰吧!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在京城多留些日子,也让冯家一尽地主之谊。” 朝廷正三品高官的气度和长者的威严慈爱,令人折服。 崔元翰忙上前行礼:“元翰见过侍郎大人。” 冯侍郎笑道:“你是少君的表哥,随少君叫我一声伯祖父便可。” 崔元翰黑眸发亮,果然改口叫了伯祖父。 也怪不得崔元翰这般激动。 崔家是平江府的大富商,家资丰厚,十个冯家也不及。不过,大齐朝商户地位不高,到了官宦人家面前,更是凭空矮三分。 和冯夫人的高傲一比,冯侍郎就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多了。 冯侍郎目光一扫,顿时不快地皱了眉头:“少君第一日回府,家中要设家宴,二郎怎么还没回来?” 在冯府,冯侍郎这个家主拥有无上的权威。 冯侍郎一沉下脸,姚氏心里一个哆嗦,不得不张口为丈夫遮掩:“二爷今日去赴文会了。想来是作诗兴起,一时没能赶回来。” 作诗兴起? 只怕是搂着青楼歌姬喝酒喝得兴起吧! 一众孙辈都在,好歹得给次子留几分脸。冯侍郎将一声冷哼咽下,对众人道:“我去换了常服再来。” 片刻后,冯侍郎换了常服过来,将冯少君叫到面前,温和地说道:“少君,你在崔家一住多年,如今年岁渐长,回了冯府。以后在荷香院里安心住下,一应衣食起居不必操心。” “有伯祖父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半分。” 论演技,冯侍郎才是顶尖。 小冯氏的热情还有三分做作,冯侍郎眼中慈爱含而不露,威严中透着温情。谁能窥破这张虚伪脸孔下的心狠无情?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孺慕:“伯祖父的话,我都记下了。” 冯侍郎看着眼前色如春晓的冯少君,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短命的崔氏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冯少君如此美貌,何愁秦王妃相不中? 便是秦王妃没相中,他也能将冯少君嫁个好人家。 “启禀老爷,”府中小厮跑来送信:“大姑娘和薛姑爷回来了。” 是冯少梅带着夫婿回来了。 吏部尚书府就在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只隔了几条街。 姚氏喜动颜色,主动起身去相迎。很快,冯少梅和夫婿谢淮进了雍和堂。 冯少梅十六岁出嫁,今年十八岁,正是女子最具风韵的大好年华。她身形苗条,端庄秀丽,唇畔笑容温婉。 谢淮也是一副好相貌,穿着锦袍,风度翩翩,一派名门公子气度。只可惜走路时右腿一跛一跛,白玉有瑕,令人扼腕。 众人相见,又是一番热闹不提。 冯侍郎对谢淮这个孙女婿倒是满意的很。 堂堂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孙,要不是略有些腿疾,这门亲事哪里轮得到冯家。 冯夫人晦暗了大半日的心情也舒展了不少,笑着说道:“老爷,家宴已经备好了。芸娘还没回府,是不是打发人去沈家那边催一催?” 冯夫人口中的芸娘,正是大冯氏。 大冯氏当年说亲的时候,冯侍郎不过是个礼部主事。一个五品官员的庶长女,貌不惊人,嫁妆不丰,想攀一门好亲事着实不易。 年轻的锦衣卫百户沈茂登门提亲,冯侍郎犹豫几日,也就应了。 大冯氏嫁进沈家,连着生了三个儿子,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这二十年来,沈茂从百户升了千户。京城武将众多,一个锦衣卫千户着实排不上号。且文官自恃清高,难免觉得武将粗鄙。沈茂回岳家不自在,平日来往不算多。 冯夫人有意无意地给大冯氏上眼药。 冯侍郎果然有些不快,淡淡道:“不必催了。这么晚没来,定是不得闲空。令人摆宴吧!” 冯少君出人意料地张口道:“伯祖父,再稍等片刻吧!说不定,大姑母和沈姑父在马车上,片刻就会到了。” 在冯府,冯侍郎一言九鼎,没人敢多嘴。 冯侍郎眉头动了一动,目中闪过一丝不悦。 众人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 冯少君半点不慌,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年我爹在进京路上遇了匪徒,惨遭横祸。沈姑父带着人为我爹收尸下葬。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今晚沈姑父回来,我得当面谢恩才是。” 顺便算一算陈年旧账,见一见前世故人。 冯侍郎眉头舒展,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你倒是知恩感恩。也罢,再等一等。” 冯夫人悄然拧了眉头,心里冷哼一声,对冯少君更添几分厌恶不喜。 冯少君岿然不动。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大冯氏沈茂终于来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两个少年。 冯少君眸光微闪,定定地看了过去。 第十章 故人 大冯氏年近四旬,穿戴简朴,眼角有了几丝鱼尾纹。 一个人日子过得舒不舒心,其实不必多问。大冯氏面色红润目中含笑,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错。 姑父沈茂,个头既高又壮,脸孔黝黑,目光锐利,右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位置。这是握刀柄握惯的武将特有的习惯。 大冯氏身侧的两个少年,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穿着石青色武服。个头高壮,肤色略黑,浓眉大眼,就如一株初初长成的小树,散发着勃勃生机。 正是沈茂大冯氏的幼子沈嘉。 另一个少年,和沈嘉年龄相若,穿着玄青色武服。 少年身姿修长,挺拔如竹。浓长的眉,一双深幽的黑眸泛着冷芒,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抿。 俊美中透着阴冷。 看一眼,心里蹿起莫名的凉意。 仿佛是一只收了獠牙的猛兽。此时还有些青涩,却已有了令人心惊的阴冷狠厉。 看似漫不经心,或许下一刻就会亮出利爪,将猎物撕碎。 数年后手握重兵深得新帝信任权势滔天的大齐锦衣卫指挥使沈祐,如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少年。 冯少君微微眯眼,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沈指挥使,好久不见! 少年沈祐,敏锐地察觉到两道目光在打量自己,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微微一触。 美丽窈窕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似一株芙蓉亭亭玉立。黑眸明亮,眼波如水,唇角微扬,笑容甜美,似一泓清泉,潺潺流进人的心田。 这就是在外十几年未曾回过府的冯家表妹了。 她看他的眼神怎么有些奇怪? 像是在看久别重逢的故人。 今晚之前,他们根本素未谋面。 沈祐微微拧眉,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 他右腕一紧,被一只熟悉的手牢牢抓住。一个兴奋雀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弟,那就是刚回府的少君表妹。我带你去见一见她。” 是堂兄沈嘉。 血气方刚的十五岁少年郎,见了美貌动人的表妹,眼睛都快放光了。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少年见了美人应该有的反应。 而他,心凉如水,波澜不惊,甚至生出莫名其妙的警惕和戒备。 所以,不正常的那个,一直都是他吧! 沈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提醒:“克制些,别失了礼数。” 沈嘉又看一眼少君表妹,一颗少年芳心怦怦直跳,胡乱点头应了。 大冯氏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长大成人,一个在江南锦衣卫所里当差,一个进了宫中做了锦衣卫。 沈嘉是小儿子,最是娇惯,十五岁了还养在身边。 沈祐是沈茂已故兄长沈荣的遗腹子。 沈家是世袭的锦衣卫,沈荣当年是锦衣卫里的顶尖高手,一把绣春刀鲜有敌手。隆安帝钦点沈荣做了燕王的亲兵统领。燕王十分器重沈荣,燕王妃还将义妹江雪许配给沈荣为妻。 后来,燕王遇刺,沈荣为了保护燕王而死。 燕王令人厚葬了沈荣,又赏了大笔抚恤银子。 可银子赏得再多,沈荣也活不过来了。 死讯传至沈家,江氏悲恸之下早产,生下儿子沈祐。 江氏守了三年夫孝,改嫁离开沈家。年仅三岁的沈祐,从此跟着二叔二婶娘生活。 沈茂整日当差忙碌,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大冯氏心地仁厚,对沈祐这个侄儿照顾周全,衣食起居样样都和沈嘉一样。平日回冯府走动,也经常带着沈祐一同回来。 沈嘉五月生辰,沈祐六月出生。堂兄弟两个只相差一个月,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亲如手足。 沈嘉兴冲冲地拉着堂弟沈祐走上前,先向长辈们行礼问安。 冯侍郎对这个憨直活泼的外孙颇为喜爱,笑着问道:“再有两个月,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告诉外祖父。” 沈嘉咧嘴一笑,半点不客气:“我想要一匹马!” 一匹上好的骏马,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够买几十亩良田了。 亏这个小混账要得出口! 冯夫人不待见大冯氏,连带着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外孙也百般不顺眼,闻言撇撇嘴,正要说话,冯侍郎已经笑着应了:“好!到时候,外祖父送你一匹好马!” 沈嘉喜出望外,拱手道谢:“多谢外祖父。” 冯夫人在心中冷哼一声。 沈祐拱手行礼:“见过外祖父。” 沈祐是大冯氏养大的,自小随冯氏出入冯府,平日随沈嘉称呼冯府众人。 冯侍郎笑着略一点头,随口道:“数月未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何止是长高了,而且相貌愈发俊美。可惜性情阴沉,心思太重,鲜见笑容。在长辈眼中,反倒不及心无城府活泼跳脱的沈嘉讨喜了。 见过长辈,沈嘉迫不及待地扯着沈祐走到表兄弟姐妹面前,热络地一一寒暄。目光不时飘向唇畔含笑的冯少君。 沈祐照例冲众人点头示意,不到必要的时候,从不张口说话。 冯少兰悄悄看一眼俊美无双的少年,耳后莫名有些发热,很快垂下眼。 冯少竹倒是和沈嘉很亲近,笑着凑上前,娇嗔道:“嘉表哥,你都几个月没来了。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沈嘉挤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怪相:“别提了。再有半个月,就是锦衣卫招募比武。我爹天天拘着我在府里练武,别说出府,我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 冯少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沈祐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沈嘉说得夸张,其实练武时时偷懒。每次过招,在他手下撑不了三十招就哇哇喊着认输。 沈嘉心不在焉地和冯少竹闲话几句,终于到了冯少君面前,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你就是少君表妹吧!我是沈嘉,排行第三,你叫我嘉表哥就是。” 冯少君微笑着行了平辈礼:“见过嘉表哥。” 声音又甜又轻又软。 沈嘉耳朵有些痒痒的,略黑的脸孔浮起一丝暗红,笑着应了一声,顺便扯了身边的沈祐上前:“这是我四弟沈祐。” 冯少君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沈祐的脸上:“祐表哥。” 第十一章 沈祐 少女唇角弯弯,黑眸中漾着清浅笑意,如三月春风迎面拂来。 似一朵芙蓉在眼前徐徐盛开。 沈嘉耳朵都红了。 沈祐神色未动,语气淡淡:“见过少君表妹。” 果然还是那个不喜美色对所有女子不假辞色的沈指挥使! 冯少君心中呵呵一声。 前世,她逃出京城后,躲了一段时日,换了一张脸重入京城。为了报仇投在燕王麾下,成了不见光的燕王密探。 当时,沈祐还是燕王身边的亲兵。两人之间没多少交集。 她每次都以不同的身份面容出现在人前,从无人窥破。她出手不多,不过,每次出手,皆立下大功。久而久之,得了“千面狐”的绰号。 沈祐渐渐在燕王身边崭露头角,锋芒夺人,成了燕王心腹。 后来,她暗中以内侍的身份潜入秦王府,寻到了秦王暗中勾连武将意欲谋反逼宫的证据。暗中交给燕王。燕王将证据呈给隆安帝。 隆安帝怒急攻心一病不起,立了燕王为太子。很快,隆安帝离世,燕王登基为帝。 沈祐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大齐十万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权势滔天,风光赫赫。 她也深得燕王赏识,掌管锦衣卫密探,负责秘密收集情报。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时时较劲争锋。 她私下里没少派细作到沈祐身边。美艳妩媚的青楼歌姬,舞姿曼妙动人的舞姬,需要男人拯救的柔弱少女,甚至还有饱读诗书才学出众的闺秀。 奈何沈祐戒心极重,从不容任何女子近身。 她空费心思,也没能抓住他的把柄。实在可恨可恼。 再后来,秦王被夺爵流放,秦王妃死在宁古塔。冯家人也死在了归乡途中。 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旧伤发作,很快重病离世。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无夫无子,了无牵挂。 沈祐比她年长一岁,二十七岁的锦衣卫指挥使,未曾娶妻生子,身边连个伺候的美妾通房都没有。想巴结讨好他的,送金银送田庄送地契他都收下,送美人的一概拒之门外。 众人私下揣测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言是,沈指挥使身有“隐疾”,雄风难振。不然,大好男儿,怎么会不近女色? 这则传言正是她暗中令人传出去的,替沈祐省了不少麻烦,大恩就不用言谢了。 呵呵! 说起来,两人就这么一点“旧怨”。 如今她重回年少,一切从头再来。沈祐也还是个青涩少年。昔日那点恩怨,不提也罢。不过,这一刻,冯少君的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 在看到沈祐那副冷淡锐利满是疏远戒备的模样后,这个念头就更浓更强烈了。 这等好棋子,不用上一用,简直说不过去。 好! 就这么办! 冯少君很快拿定主意,冲沈祐嫣然一笑:“半个月后的锦衣卫大比,祐表哥也要参加么?” 沈祐淡淡嗯了一声。 沈嘉抢着笑道:“那是当然。别看我四弟年少,他习武天赋惊人,力气远胜常人,刀法精湛高妙。我和他过招,连三十招都撑不过。就是我爹,在四弟手中也撑不了百招。” “这一回锦衣大比,四弟一定会大出风头!” 这还用说么? 沈祐号称锦衣第一高手,绣春刀一出,必见血光,从无敌手。在燕王身边屡立大功,深受燕王器重。 冯少君的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奇和仰慕:“祐表哥真这么厉害吗?” 沈嘉一脸自得:“那还用说。每年锦衣大比,都有赌坊设盘口。我都打算好了,到时候将我所有的私房银子都压上,就压四弟拿魁首得头名。保准大赚一笔。” 冯少君笑意盈盈,目光飘到沈祐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我有些私房银子,到时候也一并下注。祐表哥,你可得拼尽全力,别让我输银子。” 沈嘉热心地笑道:“少君表妹尽管放心下注!四弟不会让你失望的!” 冯少君抿唇一笑,嘴角边两个小小的笑涡,甜得让人心醉:“好。等我赢了银子,一定好生谢祐表哥。” 沈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自家表兄妹,不用这么客气。” 沈祐:“……” 人家笑一笑,这个傻乎乎的堂兄就昏了头。只差没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里端上桌了。 沈祐抽了抽嘴角,瞥了沈嘉一眼。 沈嘉双眼闪闪发亮,只看得到巧笑嫣然的少君表妹,哪里还记得自家堂弟。 冯少竹看在眼底,嫉恨难平,咬咬嘴唇,凑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肩膀撞到了冯少君的肩头。 这点小把戏,冯少君自不会放在眼底。 郑妈妈自少习武,是娘亲崔氏的武使丫鬟。她出生不久,崔氏就将郑妈妈放到了她身边。崔氏自己体弱,盼着女儿身体康健。 她刚会走路,就随着郑妈妈扎马步练拳。 相貌是天生的,她随了亲娘崔氏,天然一副甜美娇软的模样。实则出手对付两个壮汉不在话下。 刀剑枪棒太惹眼,为了不惹人瞩目,她练的是轻薄的飞刀。飞刀只有三寸长,薄而锋利,百步之内,从不虚发。 她习武之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崔家只有外祖母知道。就连表哥崔元翰,也不知道柔婉甜美的表妹其实半点不好招惹。 当然,她算不得一流高手,顶多算二流。到了沈祐面前,最多撑个三五十招。 大概也就和沈嘉不相上下。 不过,应付区区一个冯少竹足够了。 冯少君心念电转,眼角余光瞟到神色冷漠的沈祐,心里蓦然一动。故意放软了身体,被冯少竹撞了个正着。 然后,惊呼一声,身体倒向沈祐的方向。 沈祐反应极快,迅疾出手扶住冯少君的胳膊:“小心。” 冯少君“花容失色惊魂未定”,“不得不”地攀住沈祐的胳膊,才“勉强”站稳。然后抬头道谢:“多谢祐表哥出手相救。” 怎么还不松手? 沈祐拧了拧眉,略一用力,抽回衣袖,声音依旧冷淡:“表妹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