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物》 掌中物 第1节 ?  《掌中物》 作者:江河晚照 文案: 【非替身梗,后面会讲,有追妻火葬场,场面惨烈那种】 作为国公府不起眼的小庶女,戚白歌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应该是平淡却幸福的。 她会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探花郎。 可十六岁那天清晨醒来,她看见躺在身边的男人。 从那以后,她的人生再没有过晴天。 --- 谢尘曾以为白歌于他不过是掌中物,揉搓拿捏尽可由他。 直到那日上元灯会,华灯璀璨,熙来攘往。 欢乐喧嚣的嘈杂声中,他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素衣倩影在从高楼一跃而下,空中她张开双臂,眉眼略弯,素白裙角映出璀璨华光,如同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礼 他知道,她在拥抱她的晴天 ---- 剧场一:仲夏子夜,空气粘稠寂静。 小姑娘神色慌乱看着眼前的人,泪水在眼眸里打转 男人指腹随意擦过唇角的血,声音低沉,眼含冷意淡笑道。 “别闹,或者想想那探花郎的性命。” 剧场二: 凛冬雪夜,新任定远侯夫人因病弱难产命悬一线。 谢尘在漫天大雪的定远侯府门前站了一夜。 没人知道,权倾朝野的谢首辅为了病床上的定远侯夫人寻尽珍奇药材,访遍天下名医。 冰冷的雪夜中,他想,若是她死了,便将自己这条命,也赔给她吧。 外柔内刚美人x偏执阴戾权臣< 1v1+双c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歌,谢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古早狗血味追妻火葬场 立意:给予尊重与自由的爱情,才能美好长存。 年中/年终盘点:2021年度古言组年度盘点优秀作品 第一章 元康五年正月,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连数日,整个京城入目间皆是铺天盖地的银白。 正月十三一大早,大雪初霁,戚国公府老太君过世出殡,国公府里里外外挂起了白幡。 国公府正房大厅早已已经布置成了灵堂,里面不时传出阵阵哭声。 灵堂外,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正抱棉斗篷等在那,冻得时不时搓手哈气。 不一会儿,便见灵堂里走出来个容貌不俗的姑娘,眉若远山眸含秋水,着一身孝服衬的干净灵秀,仅从那孝带捆扎下不盈一握的腰肢,便可窥其纤细窈窕。 小丫鬟顿时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白歌扶着门框,步履有些艰难的迈过门槛。 连着哭了两日丧,又得跟着守灵,给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谢礼,她着实累得不轻。 只是她一个三房的小庶女,也没资格享受大房两位姐姐的待遇,只能在冷风穿堂的灵堂里硬着头皮苦熬。 好不容易身为戚国公夫人的大伯母薛氏开了口,让她回屋里歇会儿暖和暖和,她这才敢出来。 小招小跑到她跟前,飞快把手中的棉斗篷给她披在身上。 看着白歌纤细漂亮的手,小丫鬟心疼的不行:“姑娘冻坏了吧,这手都发紫了。” 白歌摇摇头,安慰的朝她笑了笑,声音带着点哑:“没事,你扶我一把就行,有点走不动了。” 小招看着自己姑娘往日里娇嫩如芙蓉花的脸蛋此时冻得发青,连原本莹润饱满的嘴唇也干裂发白,走路都打着颤。 连忙给她把斗篷帽子扣上,搀起胳膊,主仆俩便往后院给女眷临时休息用的厢房走。 雪天路滑,她们走得不快,寒风吹在脸上更像刀割一般。 穿过后院的门,正瞧见不远处的廊下角落正等着两个提着竹篮子的小丫鬟。 主仆二人路过时,小丫鬟叽叽喳喳的声音正顺着风传到耳朵里。 “哎你说,咱们老夫人过世,大姑娘都回来这么些天了,怎么还不见大姑爷啊?” “你来得晚不知道,大姑爷很少到咱们府上来的,听说是大姑娘这些年一直没能为谢家生出嫡子,又拦着不让姑爷纳妾,你说这夫妻关系还能好?” 那小丫鬟说起这八卦来,眉飞色舞,好不兴致。 另一个明显进府更晚,年纪更小的丫鬟忍不住捂嘴轻呼:“啊?真的啊,那大姑娘可不应该——” “可不是么,虽说咱大姑娘是国公府的嫡女,可姑爷也是堂堂正三品的侍郎呢,更不用说还生的那般俊俏。” 那丫鬟说着说着,脸竟然红了。 “呀,你这发春的小蹄子,连姑爷也敢肖想了——” “什么呀,别瞎说!” 两个小丫鬟闹着推搡起来,篮子上棉布不小心被掀开,露出里面摆着的几个铜制手炉。 小招听见她们谈话,便好奇看过去,正好一眼瞥见,眼睛顿时一亮。 她连忙跑上前去,甜笑着招呼道:“两位姐姐,你们这手炉是往哪送的,能不能借用一个给我家姑娘暖暖手,我家姑娘刚从灵堂回来冻着了,用一会儿我就给你还回来?” 那年龄稍长的丫鬟可能是觉得刚刚说了些不该说的,怕被人听见,眼神略带警惕的看着小招,问道:“你家姑娘?哪位姑娘,我怎没见过你?” 小招连忙一指身后不远处的白歌道:“那就是我家姑娘,七姑娘。” 那丫鬟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便道:“哦,三房的啊?” 小招连忙点头:“正是,我们刚回京不久,姐姐没见过正常的。” 那丫鬟听罢,眼睛在白歌明显过分漂亮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后便将被掀开的棉布掩上,盖住几个手炉。 她露出淡淡的不屑神色:“对不住了,我们这手炉是给六姑娘备着的,六姑娘一会儿过去哭灵的时候还得用呢。” 小招眼看她把棉布盖上,再听这话顿时气的不行。 备着哭灵用?那位娇贵的不得了的六姑娘什么时候去哭过灵了,就连来了两次厢房也都是喝茶烤火歇着,在灵堂连一刻钟都没待到呢! 见那丫鬟转身就走,小招正想拦住她理论,手却被人从身后拽住。 回头一看,白歌已来到她身边,神色淡淡的摇了摇头。 回京之前父亲戚三爷就千叮咛万嘱咐,在国公府要谨言慎行,更不可得罪了大伯戚国公一家。 戚三爷是庶子出身,在淮安为官多年,可至今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推官,这次回京本是为了述职调动,却没想嫡母病逝,述职变成奔丧,按律得丁忧三年不得为官。 父亲早有调回京中的想法,此次丁忧定不可能马上回淮安,白歌估计他们一家要在国公府住好一阵子了。 身为庶出三房的庶女,不受国公府里下人的待见也是正常。 且白歌之前与那六姑娘打过几次照面,对方明显对她不喜,这种情况下还是能避则避。 何况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手炉,那就多烤会火呗。 待那两个丫鬟远去,小招红着眼睛愤愤道:“姑娘,她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白歌拉着她往屋里走,一边轻声安抚道:“好啦,快进屋吧,我现在能赶紧进屋里坐会儿就行。” · 国公府前院书房门口,戚三爷正将手插在袖袋里,跺着脚取暖。 京中前几日一直在下雪,冷的不像话。 戚三爷一边在心中暗骂这鬼天气冷的要人命,半点比不上江南养人,一边不住往书房里巴望。 书房中隐约有男人的咆哮声传出。 “这么大的事儿都不露面儿,满朝廷就他谢侍郎一个人忙?他还没进内阁呢!” “再这么下去,戚国公府的颜面都要被踩在脚下给他擦靴底了!” 不一会儿,书房里传出“啪——”的脆响,似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接着,一个裹着雪白狐裘斗篷,梳着妇人髻的女子从书房中走了出来,她头上扎着孝带,却不掩明艳姿容。 只是此时柳眉蹙着,神色冰冷,正是已出嫁的戚国公嫡长女,戚白玉。 戚三爷一瞧见她,连忙主动招呼:“大侄女在呢啊!” 戚白玉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连一个眼风都没赏他,昂着头快步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眼见着人离去,戚三爷心中不爽却也不敢发作。 这位可不仅是他嫡兄戚国公的嫡长女,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谢尘的夫人,他巴结着还来不及,哪还敢说人家不是。 不过,戚三爷啧啧两声,这不受夫君宠爱的女子,再傲气尊贵心里也难受的很啊。 戚白玉回了客院,心中越想越气,看了看天色,猛地拍了下桌子,咬牙问道:“谢尘还没到?” 掌中物 第2节 一边的小丫鬟被吓得一个激灵:“夫人,刚去门房问过了,没见谢大人的名帖。” 戚白玉将手狠握成拳,精心保养的指甲刺在掌心。 “给我备车,我要亲自去迎他!” 她说着便站起身出门,一边的丫鬟仆妇也紧跟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外走。 只是还没等出府,便有婆子急匆匆来报。 戚白玉的夫君,那位位高权重,声名煊赫的谢尘谢大人终于是到了。 · 白歌在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后,很快就被人催着重新回到灵堂里。 她跪在一众人身后,因为没来得及吃饭,头有些昏沉。 只是这会儿满厅里都是来吊唁的达官显贵,哪里有人来关心她吃没吃饭。 此时,她的父亲戚三爷正被戚国公带着,招呼前来吊唁的达官显贵,满脸红光的模样不像是死了嫡母,倒像是升了官儿。 白歌瞧了一眼,便撇过头去,正看见长房的大姐戚白玉走了进来。 她身上还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直到走到自己身边的蒲团前,才将斗篷脱下交给下人,露出里面一身素白孝衣,接着便冷着俏脸跪了下来。 白歌正想这位几日来极少露面的大姐姐这会儿竟然也过来了,刚好就听到报信的小厮高声喊了一句。 “吏部左侍郎谢尘谢大人前来吊唁老太君!” 这一声出来,灵堂内霎时一静。 满厅的达官贵人,顿时不再交谈,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门口。 白歌也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大姐夫有些好奇,目光跟着移了过去。 片刻后,一袭披着玄色裘皮斗篷的瘦长身影走了进来。 外面阳光正好,灵堂里烟香袅袅。 透过朦朦光晕,隐约瞧见那人清俊幽邃的面容轮廓,仪态矜贵,气质疏冷。 这般姿容气韵,仅是一出现,便将在场无数权贵的气势瞬间压下,仿佛占尽世间风流。 白歌这些天见过的大人物也不少,却从未见过有这般风姿气度的,忍不住微怔了一下。 瞬息间的安静后,刚刚正与戚国公说话的众人中,立刻有迎上去打起招呼的。 “谢大人来了,事发突然,还请节哀顺变。” “谢大人,切不可哀思太过,保重身体要紧。” “谢大人——” 一瞬间,灵堂里竟有些热闹的喧嚣。 戚国公脸色顿时有点挂不住,这些围上去的人不乏三品以上的大员和宗室勋贵,可面对他这位女婿的态度,可比对他这位国公爷殷勤了许多。 身为老太君的孙女婿,谢尘此时才出现吊唁,本是件极其失礼的事情,可在这些人眼里,他却仿佛成了孝子贤孙一般,不得不叫人叹一句权势动人心。 而此时被众位贵人围在中央的谢尘神情却显得有几分疏懒冷淡,他随意寒暄了几句,便淡淡道:“在下要为老太君上柱香,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围着的人顿时讪讪的退了两步,让出了通道。 谢尘上前恰与戚国公打了个照面,在戚国公不满的目光中,他也只是拱了拱手,无甚诚意的道了一句:“岳父大人,节哀顺变。” 这问候简单的近乎敷衍,令白歌不禁有些诧异,身为姻亲这位大姐夫此举未免显得有些冷情了。 正这般想着,忽听身边响起“嘶——”的一声,白歌连忙侧头看去,却见嫡出的大姑娘戚白玉正紧抿着唇角,面色发青的盯着谢尘。 她的两只手死死捏住自己的帕子,绸帕不堪重负的发出裂帛声。 谢尘显然并不在意自己这位岳父的心情,他点了一炷香,又给老太君的牌位叩了头,算是全了礼节。 随后,他好似走流程一般的来到老太君一众儿孙的身前,又是神色淡淡的敷衍一句“节哀顺变”。 白歌紧随着自己一众兄弟姐妹磕头还礼。 只是心里难免觉得怪异,这位姐夫吊唁的礼节,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 不过这会儿离得近了,她起身时,恰巧便将这位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的谢大人瞧了个清楚。 肤色极白,像是上好的胎釉,眼眉却又是极深浓的墨色,幽邃阴沉,五官漂亮锋锐,嘴唇很薄透着冷情。 身量颇高,着一件松青色暗纹绣竹云缎直綴,外罩毛色均匀水滑的玄色裘皮斗篷 ,腰间系着玉带,更衬出积石有玉,列松如翠的风仪。 竟是位俊朗若仙人般的美男子。 而此时这位仙人之姿的谢大人却微微转头,正望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了望支持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出自张泌《江城子二首》 唯愿君心似我心——改自宋代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第二章 当那冰凉的眼眸看过来时,白歌顿时心中一紧。 还以为是自己偷窥人家被抓个正着,却发现这位谢大人并没有看她,而是望向她身边。 她顺着谢尘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戚白玉一张明艳俏脸上仿佛布满寒霜,她定定的站在那里,毫不示弱的与谢尘对视着,两人间气氛仿佛降到冰点。 谢尘沉冷幽邃的眸中闪过一丝讽刺,却又在瞬息间隐没。 · 好容易等到快中午殡礼结束,主仆两人才回到白歌住的小院,撩开帘子进屋,温暖的气息铺面而来,将外面冰天雪地隔绝开。 小招扶着白歌坐下,先给她沏了杯热茶暖手,接着掀起她的裤腿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凝脂般玉白无暇的膝盖此时青紫一片。 小招惊呼一声:“姑娘你这膝盖得怎么伤成这样了,得多疼啊,你等我给你找点药擦擦!” 说完她转身便要去药箱里翻找,被白歌连忙拽了一把。 “算了,擦完一身药油子味道,怪不好闻的,你给我揉揉就行了。” 小招心疼的眼圈儿发红,用手揉着白歌青紫的膝盖,嘀咕道:“姑娘你从前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这京城又冷,又要看人脸色过日子,我看还是回淮安好。” 白歌用热茶捂着手,觉得手指总算不那么僵硬了,稍微舒服了些。 她喝了口茶,缓了缓嗓子里的灼烧感,这才懒洋洋的开口。 “你别指望了,如今祖母过世,按朝廷规矩父亲得丁忧三年,短时间内是回不了淮安了。” 小招愤愤的道:“这长房的两位姑娘,这几天总共也没见几回,她们才是老太君正经的亲孙女呢,怎么不见她们尽孝,您看六姑娘的丫鬟那个嚣张样儿!” 白歌摆摆手道:“算了,如今寄人篱下,能忍则忍。好了,我不疼了,你帮我把衣服换了,汗湿了难受的很。” 小招去柜子里取了里衣,嘟囔着道:“那大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连身边的婆子都跋扈的很。” 她说的是前两日去厨房取吃的,结果被戚白玉的仆妇将厨房给三房备好的吃食都一并取走了,便是连一声解释都没有。 “还不是因她那位夫君身份贵重,才事事都先依着她。” 小招一边说着,一边帮她将湿冷的里衣换下来。 “不过我听说那位谢大人这两日都没出现呢,看来也就是个面上风光。” 小招在国公府这段时间混的不错,消息灵通得很。 白歌换好衣服站起身觉得舒服了许多,这才对她道:“好了,背后不语人——” “不语人是非——,我知道,不说就是了。”小招异口同声的接道。 “你啊。”白歌无奈笑着用水葱般的手指戳了戳小丫头的额头。 “这是京城国公府,不比在淮安的时候人事简单,你也瞧见了。我们须得事事谨慎,你把这张嘴管牢些,别给你家姑娘我招祸。” 小招吐了吐舌头,又看着她赞道。 “难怪人都说,要想俏一声孝,姑娘你这披麻戴孝的比平日里还好看几分呢,这要是让裴公子瞧见,不定又要做出几首诗来赞你呢!” 白歌懒得理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熟悉的眉眼,只是一身白色的孝衣衬的少女更加目如秋水,袅娜娉婷。 小招此时猛地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险些叫我忘了。” 说着她从怀里抽出一个信笺递了过来,笑嘻嘻的道:“姑娘,今早刚从门房那取来的。” 白歌心上微微一跳,伸手接过那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笺。 展开来看,果然是裴桓那熟悉的端正字迹。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这人分明是变着花的说她不解风情,颇有些哀怨意味。 不愧是淮安的解元公,还有一月就是春闱大考了,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想到前几日裴桓派人捎信给她,可她因祖母的丧礼太忙,忘记回信,不由有些歉疚,却又因裴桓这般态度生出几分欢喜。 白歌摸着腕子上那只质地略显粗糙的玉镯子,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她快步走到桌前,抽出一张信笺,提笔落下一行秀气的小楷。 【唯愿君心似我心——】 笔尖停顿,后半句便没出来。 白歌将这信笺折起,找了个信封塞进去,这才放心的交给小招。 · 上午出殡礼,下午宴宾客,这是大魏朝丧礼惯例。 谢尘坐在主桌,身边坐着的是戚国公和阁臣宋昌,还有几位朝中同僚都是熟面孔。 在这数十桌的宴席里,能坐到这一桌的,自然不是朝中要员,便是宗亲贵戚。 掌中物 第3节 戚国公府虽说不比十年前的强盛,但已故的这位老太君可是当今太后娘娘的亲嫂嫂,除了些身份敏感怕被言官弹劾的,大多人都要给太后这个面子。 戚国公此时连连举杯感谢众位朝中重臣百忙之中还能来吊唁自己的母亲,众人也都赶忙举杯应承,安慰戚国公节哀。 不一会儿,席间就热络起来,众人推杯换盏,交流着朝中政事的看法,气氛热闹的不像是来参加丧礼,倒似友人聚会般和谐。 谢尘把玩着手中酒盏,他手指修长白净,捏住酒盏的白瓷细颈时,有一种冰玉相交的美感。 “谢大人最近辛苦了吧,刚被皇上点做了今科会试的主考官,又摊上这雪灾,我听说吏部连轴转了好几日了,这年过的难啊。” 开口的是礼部尚书钱忠,语气恭维中暗含试探。 “还过什么年啊,江西这事儿指不定要闹成什么局面呢,还是谢大人圣眷最隆,不仅上奏越大人总督江西,这几日也总被皇上召见,可有什么风声?” 既然有人在谢尘这开了口子,就有人跟着打蛇随棍上,这次开口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赵巍。 谢尘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在今上龙潜之时便已常在身侧。 自今上登基后,更是极为重用他,接连提拔,短短几年便一路从翰林侍读升至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 且满朝皆知,他现在虽然还在吏部左侍郎的位置,但他上面那位吏部尚书年迈体衰,已经几次上疏乞骸骨告老还乡,谢尘早已是吏部实际的掌权人,皇上不过是碍于他的年纪还想再为他压一压罢了,毕竟出任吏部尚书也就意味着入阁了。 可这位吏部的实权人物,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的谢大人,如今还未至而立之年,实在是太过年轻了。 这位谢侍郎平日里为人淡漠,不是那种爱交际的人,众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在私下场合与他接触,当然想多套套口风。 谢尘将盏中一点残酒饮进,然后长指一翻,白瓷酒盏倒扣在桌上。 他眸色锋锐寒凉,环视席间众人。 “诸位,这不是乾清宫西暖阁,此乃丧宴,不当妄议朝事。” 他此言一出,席上立时一静,气氛有些僵住。 戚国公见状忙打圆场道:“今日是我亡母丧宴,不谈朝事,不谈朝事。” 只可惜,谢尘对这位岳丈大人也没什么客气的意思。 他站起身整了整暗花云缎衣袖上的褶皱,冲众人随意一揖。 淡淡道:“酒意上头,便不与诸位闲叙了,失陪。” 众人面面相觑,但谢尘如今权势极盛,席间众人也多少知晓他的性子,一时间谁也不敢出言再挽留任由他离席而去。 只有身为谢尘岳父的戚国公,此时面色黑如锅底,还得强装不在意。 谢尘从摆宴席的中厅里出来,看了看天色,想到还要再呆上至少半个时辰,便有些不耐的皱起眉。 今日国公府办丧礼宴,宾客众多,各处都闹哄哄的,他便随意挑了条僻静些的小路走。 穿过垂花门,过了游廊,便是国公府的后园子,如今人都去了前院,这里倒是安静些。 谢尘正准备寻一处清净地儿,便被一个急匆匆赶路的小丫鬟迎面撞了一下。 “哎呦,谁呀——” 那小丫鬟捂着额头,刚想埋怨两句,可抬头见了眼前人便顿时闭了嘴。 便是瞧这人的穿着打扮,也知道自己定是冲撞了今日来府上吊唁的贵人。 她连忙蹲身赔礼,谢尘自然也不会和一个小丫鬟计较,摆摆手就让她离去了。 只是待那丫鬟慌忙走的影都不见,谢尘才瞧见地上落了一个信封。 他俯身拾起,却不想那信封也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笺随着敞开的信封口落到了地上。 一阵寒风吹过,地上的信笺被雪花卷着展了开来,让人将上面的内容瞧了个清楚。 带着又有暗香的信笺上,只有一行字迹。 【唯愿君心似我心】 谢尘扫了一眼,略有些讶异,这手楷书写的倒是不错。 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虽然笔力略显不足,不过这信笺主人应该是个女子,能将字练得这般实属不易。 只可惜,写的竟然是句以寄相思的情诗,平白坏了几分字体的风骨。 不过看来这位思念情郎的姑娘,倒还知道几分廉耻,没将那更露骨的后半句一并写出来。 想到自己那位“敢爱敢恨”的妻子,他薄唇勾出一个冷淡的笑意。 这戚国公府里的姑娘,还真都是个顶个的性情中人。 他摇了摇头,随手便将信笺连着信封一同扔进了一边盛满水的太平缸里。 第三章 好容易殡礼结束,开了宴席招待宾客,白歌终于得了闲,跑到厨房垫了垫肚子,又用食盒装了几样菜,准备给苏姨娘送去。 刚走出厨房,就见小招火急火燎的跑过来。 白歌见她神色慌乱,皱眉开口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急成这样?” 小招将她拽到一边,刻意压低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慌张的哭腔:“姑娘,我,我把你的信弄丢了!” “什么?”白歌吓了一跳,险些提不住手中的食盒。 她那信里的内容便是隐晦些却也看得出情意绵绵,虽然并未署名,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关女子名节,若真有人捡了去,凑巧被认出来可是大事不妙。 “丢在哪了可还记得?” 小招摇摇头,急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从后院一路往大门那边走,刚到前厅就发现信没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抓住白歌的衣袖,带着哭腔的道:“都怪我,姑娘怎么办啊,都是我的错,我会不会害了你啊!” 白歌稳了稳心神,开口安慰道:“你先别哭,小心叫人瞧见起疑。我们先沿着你走过的路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得到。而且我那封信没有署名,就算真有人捡到只要没见过我的字迹也认不出的。” 小招听了这话,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勉强止住哭声。 白歌见她冷静下来,便叫她把刚刚走过的路线,经过的地点,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回想一遍。 想着想着,小招突然低呼了一声,道:“姑娘,我刚刚在后园子的长廊里撞到了人,摔了一跤,可能就是那会儿把信掉出去了。” 白歌忙问:“还记得是撞到谁了么?” 小招脸色煞白摇头,颤声道:“我,我不认识那人,但看穿着仪态,应该是来府上参加丧宴的贵人。” 贵人—— 白歌轻蹙眉心,道:“你讲那人穿着模样说来听听。” 因着当时害怕,小招对此印象倒也深刻:“是个年轻男子,着松青色锦袍,腰间佩玉,身量高瘦,长得又冷又俊的。” 白歌闭目回想之前在殡礼上见过的宾客,将小招所说的特点一一对应。 应该就是那位矜贵疏冷的谢大人,国公府嫡长女的夫君。 她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 如今的戚国公府早前乃是前朝的亲王府,后被先皇赏给了上代戚国公,不仅在位置极佳,景致便是在京中也算是难得。 后花园里既有静湖流波,又有假山怪石嶙峋,便是冬日里干枯的树枝,也有仆从每日修整打理。 连日的大雪,使得到处银装素裹一片,更显清冷幽静。 “三爷,可算找着您了。” 谢尘正斜倚在长廊下的石柱边,一边赏景一边心中思虑不停,不远处近随李滨捧着那件皮毛油亮的裘皮大氅,小跑着过来。 将大氅给谢尘披上,他才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三爷,徐威刚刚亲自送来的,说是半个时辰前到的府上,应该是急事。” 谢尘接过李滨递过来的一封信,展开快速浏览一遍,眸色瞬间一凝。 “这些家伙,还真敢串通上下,沆瀣一气。” 他轻嘲一声。 李滨一听他这口气,连忙问道:“爷,难不成江西越大人那边出事了?” 近来能让自家三爷关心的,属江西的雪灾当先。 谢尘掸了掸薄薄的信纸,神色微冷的道:“此次雪灾将整个江西官场积弊暴露无遗,派越敬泽去就是想着能梳理整顿一二,会遇到阻碍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那些家伙胆子这么大,竟然敢诬陷江西总督贪墨赈灾款,撺掇当地灾民闹事袭击总督府。” 李滨疑惑道:“越大人此次奉命总督江西,不是已经与内阁谈妥的事,江西的势力错综复杂,本应相互制衡,怎么突然就勾连在一起对付越大人?” 谢尘扫着信纸里的几个名字,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淡淡道:“能让江西官场这般纵横联合,自然少不了宫里掺和,这事儿司礼监功不可没。” 李滨一脸讶异道:“司礼监?可您不是早与张公公达成一致,此次江西必要整饬的?” 谢尘眸色深谙,看向紫禁城的方向,声音低沉里带着冷肃:“如今的司礼监可不止有张公公啊。” 李滨瞬间想到一个人,这两年崛起的司礼监二把手,秉笔太监陈泓。 他忍不住惊讶道:“那,那不是太后——” 话还未出口,谢尘忽然抬手打断了他,将那张信纸折好递了过去,一边转身快步往回走。 “立刻回府,让徐威跑一趟冯阁老府上,江西如此情势,我倒要看看他这病还能养的住么?。” 李滨低低应了一声,正低头将那信纸收进袖口,就听一阵“砰”一声,接着是噼里啪啦的脆响和女子的惊呼。 他诧异抬头看去,只见自家三爷已是停住脚步,松青色云缎直裰下摆上此时沾满油污菜汤,滴滴油渍顺着衣摆边缘滴落到玄色缎面靴的靴尖上,就连那油亮的狐裘斗篷边角都溅上了污迹。 再瞧三爷的脸色,果不其然,那清俊如玉的脸上,此时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心中叹口气,自家这位爷最是爱洁,此时又赶上事急心焦,眼前这姑娘怕是没得好果子吃了。 他顺势就向那女子看去,却在看清女子脸庞时,惊愣在原地。 · 下人来禀报谢尘已经离席的时候,戚白玉正在母亲的院里用午饭。 听到这消息,她顿时一股气堵在胸口,哪里还吃得下饭,恨得将手中的碗狠狠挥到地上,上好的官窑甜白釉瓷碗在地毯上无声的滚了两圈。 “哎呦,我的儿这是做什么,别气坏了身子。” 戚国公夫人薛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拍着女儿的背安慰。 掌中物 第4节 戚白玉红着眼睛,哑着声音道:“母亲,你说他到底想怎么样,想怎么样!” 薛氏也是无奈的叹道:“早年便劝过你,那谢尘瞧着就不是个软和性子,你非不听硬是要嫁给他,还把事情做的那么绝,都是孽缘,唉——” 戚白玉眉头皱的死紧,冰冷又愤怒的神情,让她那张原本明艳美丽的脸都有几分扭曲。 她懒得听母亲絮叨,站起身便道:“我去找他!” “哎!你给我坐下!” 薛氏按着她的肩膀坐了回去,道:“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和他吵一架么,你还嫌和他的关系不够僵?” 戚白玉红着眼眶恨声道:“不过就是一个贱婢,一个下贱的丫头,他就为了那么个下贱玩意儿,这么些年连碰都不肯碰我一下!要不是那个贱人——” 薛氏一边招呼下人去盯着些谢尘,一边用手顺着女儿的背。 “这有什么法子,当初你是非要嫁给他,我们怎么劝你都没用,按着谢尘的头逼着他娶你,若是只是这还好,偏还出了那丫头的事。” 戚白玉转身甩开母亲的手,厉声道:“那件事我有什么错?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便是当他面亲自处置了那个勾引主子的贱婢也没人能说是我的错儿!” 薛氏连连安抚:“好好好,谁也没说是你的错儿不是,只是当年那事要了那丫头的命,让谢尘知晓了,他哪会不记恨。” 戚白玉想到谢尘今日在众人面前的做派,紧紧咬住下唇,倔强的瞪着通红的眼眶。 “可如今他这样,我在别人眼里还能有什么脸面。” 薛氏心疼的搂住女儿:“玉儿不怕,有娘在呢,娘一定帮你想法子啊。” · 白歌狼狈的坐在地上,身边瓷盘碗碟碎了一地,看着眼前那个矜贵冷峻的男人面沉如水,眉目更显幽暗阴鸷,透着明显的不悦,下意识就微微缩了一下,低下头。 她刚刚眼一闭,心一横,就提着食盒撞了过去,这会儿心里那点胆气却在男人冰冷幽邃如同刀锋的眸光下,消失的干净。 不过便是心中害怕,她还是强撑着站起身,行了一礼。 “这位大人,实在对不住,刚刚走的太急绊了一跤。” 她看了看眼前人衣摆上的油污,露出愧疚不安的神情,小心道:“府上客院应该有备用的衣物,要不我领大人过去换身衣裳吧?” 话音渐落,却是一片寂静。 白歌心如擂鼓,这种亏心事她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要不是为了确认自己那封信在不在这人身上,她那可能会壮着胆子干这种事。 此时见对面那人没有半点回应,更是心中忐忑,忍不住便抬头瞧那人神色。 只是甫一抬头,便撞进了那人幽邃漆暗的眼底,那眼神冷幽幽的,似被一层墨色拢住,又似在冰冷中隐含探。 白歌此时有种行走与深渊边缘的危机感,寒意从心头升起,汗毛都要根根立起。 只这么一瞬,她复又迅速低下头,不敢再与这人对视,心中暗自觉得自己实在鲁莽,不应这么冒失的就过来试探。 瞧着今日殡礼的场景,便知此人身份地位之尊贵,真想整治自己怕是连手指都不用多抬一下。 没多时,她便已觉蹲下的膝盖酸软,背心汗湿,寒风吹过凉的她想要打冷战又强自压下。 半晌,她才听见男人醇厚微凉的声音响起。 “走吧,去客院。” 第四章 眼前的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纤细轻盈的仿佛会随着风吹走,一身孝服更是衬的人多了几分干净的灵气。 谢尘的目光在那张小巧漂亮的脸上游弋片刻,蓄着深浓墨色的眸中仿佛瞬间结出缕缕碎冰。 他缓声开口:“走吧,去客院。” 白歌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又再次赔礼,起身便带领两人往客院行去。 一路上,谢尘都未发一言,也未再用他那慑人的眸光扫视她,只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随从不知怎么的,盯着她看了几眼。 不过,很快,谢尘眼风淡淡扫过李滨,李滨低下头,顿时收回了打量的视线。 领着二人一路来到客院,门口伺候的侍女惊讶的看着跟在白歌身后的两人,白歌神色入常的解释道:“这位大人的衣物脏了,我记得客院有常备的换洗衣物,还烦请带这位大人去更衣。” 那侍女看了白歌一眼,才道行礼道:“大人请随我来。” 却见那清俊贵气的男人并未挪动脚步,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鞋子和斗篷上的脏污。 白歌觑他脸色,忙道:“大人不如将斗篷解下,我寻人帮大人处理干净。” 谢尘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这才吩咐侍女道:“把衣物拿过来,给我找间空房间便可。” “是。” 待谢尘带着李滨随侍女进了屋,白歌才连忙走到不远的屋里等了一会儿,就见小招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屋。 “姑娘,我刚刚都问清了,红杏姐姐说,那位大人身上没有信封,连张纸都没有。” 白歌轻呼了一口气,略微放下心。 幸好今日国公府事情多人不够使,下人们都是累得够呛,原本负责看守客院的两个丫鬟也是一直没吃上饭,被小招三言两语便哄得让她替岗自己去吃饭了,白歌又找了原先在自己院子里服侍过两年,算是自己人的红杏过来。 “行了,先这样吧,咱们先在这等等,一会儿再去后园子里转一圈找找,别被那位大人瞧见了。” 小招担心道:“那一会儿咱们怎么和红杏姐姐说啊,她会不会告诉夫人?” 白歌安抚的笑了一下道:“放心吧,红杏姐姐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等到谢尘换好一身衣物出来,已不见刚刚那小姑娘的身影,侍女将手中斗篷递给李滨:“上面的油污已经为大人处理干净了。” 李滨接过那侍女手中的斗篷,随口打听道:“刚刚那位也是你们国公府的姑娘吗,以前好像不曾见过?” 侍女眉梢微动,遂恭敬答道:“刚刚那位是三房的七姑娘,因老夫人病逝刚刚回京。” 谢尘没理会后面两人说什么,径直往院外走,及至僻静处,李滨才敢犹豫着开口。 “三爷,刚刚那位国公府的七姑娘,我看着有些怪,她瞧着怎么有些像、像——” 他侧目觑着自家三爷俊朗若仙的侧颜道:“——云莺姑娘。” 谢尘脑海中浮现出刚刚那个小姑娘隐约透着熟悉的脸庞,神色仿佛覆了冰雪一般,没有说话。 · 白歌在后园子里又转了一圈儿,最后从一个太平缸带着冰碴子的水里捞出了自己那封墨迹已经完全晕开的信,心中又是疑虑,又有些许放松。 小招在一旁紧张道:“姑娘,这是谁把你的信扔水缸里的,难道是刚刚那位大人 ,他会不会说出去啊?” 白歌摇头叹了一声:“你放心吧,无论是谁捡到的,人家没把这信交给国公爷和夫人,而是扔到水缸里就是不想管这事儿,放过你家姑娘我一马。” 她旋即回头狠狠戳了小丫鬟的额头一下,“这会儿可是长记性了,差点把你家姑娘我害死,看你下回做事还不长点小心。” 小招也是后怕的不行,当即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举起的发誓般道:“姑娘放心,我这回真长记性了,以后一定小心。” 白歌瞧她这样子,叹口气缓了一会儿,便又回到厨房重新装好饭菜,一路匆匆赶到了西院的厢房。 刚一进屋,就见五岁的弟弟轩哥儿正赖在姨娘苏氏的身边打滚发着脾气,身边两个丫鬟小声哄劝着。 轩哥儿挥着胖嘟嘟的小手打开丫鬟,声音尖的能穿透屋顶:“我不管,我要出去玩,我要去堆雪人!” 苏氏被磨得没办法,只能让丫鬟看着他,不许出院子,毕竟府上在办丧事,让人瞧见实在不好。 轩哥儿顿时跳起来往外跑,便是险些将门口的白歌撞倒也没留意。 白歌揉了揉自己被撞到的胳膊,看着弟弟的背影皱了皱眉,却也没出声。 姨娘苏氏见她进来,从罗汉床上微微坐起身。 白歌忙道:“您别起来了,我给您摆炕几上吃吧。” 苏氏头上缠着一道抹额,脸色有些苍白,她头两日得跟着哭灵,着实也被折腾的不轻。 “你还来回折腾什么,叫小招给我送回来就行了。” 白歌往炕几上摆着菜碟子,笑道:“今儿府里事忙人手不够,小招被叫去帮忙了,左右我也没旁的事了,正好来瞧瞧您。” 那丫头如今后怕的还白着脸一张脸,白歌生怕她漏了馅儿,哪敢让她来苏氏面前。 “唉,这从淮安过来京城,本打算不过住上半月,便也没带够伺候的人,谁能想到老太君这就没了,你父亲还得在京城丁忧三年,这高门大户的就是折腾人,哪像我们在淮安时自在。” 苏氏抱怨了两句,夹起筷子尝了一口,道:“你这两天也累坏了吧,看你脸色都没什么精神。” 白歌搬了个小几坐在她身边,帮她揉着膝盖,笑着应道。 “我年纪小啊,哪这么容易就累了,今儿出完殡,再有几日也就消停了。” 苏氏挑拣着碟子里的菜,眼见都是油腻腻的一片,有些没胃口。 “你母亲这几日没单独叫你说话?”她索性转身专心和女儿说话。 白歌看了苏氏一眼,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问起嫡母来了。 “没啊,这几日不是都在忙祖母丧礼的事么,母亲除了带着我们哭灵,没说什么别的。” 苏氏细眉轻挑,她生的极妩媚漂亮,眸似桃花,颊若香雪,虽带着几分病气,但这挑眉间的韵味仍是娇媚非常。 白歌能有如今这副好相貌,自然少不了这位亲娘的功劳。 苏氏想了想道:“你父亲前几日与我提起,裴家送了信来,说是想春闱放榜后就请媒人来提亲,你父亲说这事最后还得看你母亲的意思。” 听苏氏提起裴桓要来提亲,又想到自己刚刚失而复得的那封信,白歌忍不住眼神飘忽,长睫忽闪了几下。 苏氏看她这样子,急道:“你在那发什么呆啊,你母亲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么?” 她自顾自的念叨起来:“这裴桓得了淮安府的解元,想来考个进士是不成问题的,也许还能是个状元榜眼,将来说不定比你父亲官位还高呢,到时候你就是正经的官家夫人了,这可比你两个姐姐嫁的好多了。” 白歌听她眉飞色舞的越扯越远,赶紧打断她:“好了姨娘,这事还得等母亲定夺,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别瞎说。” 苏氏听她这话,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个傻女子,找男人可是咱们女人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你自己不上心,到最后就得吃亏,晓得不?” 看白歌好似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又接着拿自己的经历教育女儿。 “你看你姨娘我是个什么出身,若不是当年想方设法拴住你父亲,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苏氏小字仙儿,原是淮安一户富商府上豢养的瘦马,因姿色出众被当时还是淮安府推官的戚三爷在酒宴上一眼相中。 本来只想在富商府上春风一度,却没想到苏氏这对付男人的手腕实在是高,不知怎么竟然哄得戚三爷接她入了府上,给了名分,做了正经妾室,还生下了一儿一女。 这也是苏氏至今引以为豪之事,经常拿出来与女儿回忆当年。 白歌只当没听见她这些言论,往别处扯了几句,转移了话题。 掌中物 第5节 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到食盒里往外走,路过在院子里和丫鬟打雪仗的轩哥儿。 那孩子吃的圆滚滚的,在雪地里打着滚,时不时让丫鬟把他抱起来,抓起一团雪就往丫鬟的脖领子里面塞。 看着丫鬟冷的激灵着跳脚又不敢松手怕摔了他,乐得哈哈个不停。 白歌叹了口气。 轩哥儿也五岁了,总在姨娘这院子里教养,怕是不行。 第五章 过了申时,国公府的宴席便散了。 宾客们三三两两的从国公府大门出来,或是骑马,或是坐轿的离开。 戚白玉正准备出去找谢尘一起回谢府,却听去门房打听的下人回,谢大人一个时辰前已经回去了。 戚白玉顿时又被气的眼前青黑,只觉脸上如被人扇了个巴掌一般火一样烧,哪里还有半分脸面可言。 薛氏连忙道:“罢了,正好你今晚再住一宿,我有些话好同你仔细说说。” 正这时,哐当一声,门开了。 戚国公走了进来,脚步又重又急走至主位坐下,脸色比窗棂上结的冰还要冷。 薛夫人不悦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戚国公听了这话顿时冷笑一声,怒气抑制不住的涌上来。 “你说谁给我气受?你是没看见,今天谢尘那态度,我是他岳父,不是什么他手下的郎官!他就当着那么多人面折我的脸!” “在他眼里,我们戚家算什么?啊?” “再这么下去,等太后不在那天,他就能把给玉儿的休书扔到我脸上来!” 这最后一句话,瞬间让戚白玉的脸色苍白下来。 戚国公夫人薛氏见女儿神情不对,连忙对着丈夫道:“好了,你少说两句,玉儿听着呢。” 戚国公则冷笑一声道:“听着怎么了,那谢尘对她什么态度,对戚家什么态度,她心里比我清楚的很!” 戚白玉冰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戚国公看她这样子,火气更盛。 “你摆这副脸色给谁看呢!当初人是你自己挑的,非要嫁,拦都拦不住,日子也是你自己过的,就过成了今天这样,你还好意思给你爹娘摆脸色!” 戚白玉丝毫不惧父亲的怒火,她只是冷冷道。 “人是我挑的,也是我非要嫁,可是您今儿在这气的是什么?是我一意孤行嫁错了人?” 她冷笑了一声:“难道不是这些年下来,看戚家势弱,谢尘却权势愈盛,起了攀附之心,又见他丝毫没有与戚家修好的意思,父亲大人迁怒于我这个不中用的女儿了?” “你,你——” 戚国公被嫡女这番毫不留情的讽刺,气的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啪”一声,他狠狠将茶盏掼在几上。 对着薛氏吼道:“你看见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如此忤逆不敬,牙尖嘴利,难怪谢尘横竖看不上!”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吵架有用,去和那谢尘吵,你们父女俩斗什么气!” 薛氏头疼的两边劝着,她这丈夫女儿都是一个脾气,强硬都不愿意低头。 “玉儿,你父亲也是担心你。” 戚白玉冷哼一声。 戚国公皱眉道:“不行就把白芷抬进谢府,哪怕是个妾生子,谢家也必须有一个我戚家血脉的孩子。” “不行!” “你敢!” 薛氏和戚白玉异口同声道。 “与庶妹共侍一夫,你是想让白玉被全京城的人看笑话么!”薛氏也有些急了。 戚国公丝毫没被动摇的道:“她一个人被看笑话,好过整个戚家被看笑话,你当真以为太后不在了,谢尘还会容她?” “无子,善妒,七出之条她占其二,谢尘只要想,随时可以休了她,现在不过是在给宫里面子罢了。” “那也不能把白芷送去,那丫头心思鬼着呢,谁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来,不行我在府里寻摸两个模样齐整的家生子送过去,帮衬玉儿,有了孩子就去母留子,养在玉儿膝下。” 戚国公皱眉道:“那有什么用,那孩子不是亲生的,等谢尘得势那天,还不一样不会把戚家当亲家看!” “戚家!戚家!戚家!你就想着戚家,你怎么不心疼你闺女!” 薛氏听这话,再想起女儿这十年过的日子,顿时心疼的不行。 “妇人之见。” 戚国公烦躁的斥了一句。 他看着戚白玉又道:“还不是她自己作的,当初非要把那丫头生路断了,不然怎么会让谢尘恨成这样。” 薛氏小心扫了女儿一眼,道:“那事儿本也不怪玉儿,谢尘和那丫头情分那么深,将来成了妾室还了得,玉儿是戚国公府的嫡长女,太后娘娘的侄孙女,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当初心高气傲,仗着家世非要强逼着谢尘娶她——” “你还不是同意的,不也看中了谢尘的前程——” “行了!” 戚白玉大声呵了一句,嗓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碎一般带着点哑。 她的脸色透着惨白,眼白周围尽是血丝,神情冰冷,仿若一抹孤魂。 屋中顿时僵住,正巧外面“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薛氏缓了口气,才开口:“进来。” 进来的是薛氏的心腹周妈妈,她快步走到薛氏跟前,低声说了一句。 薛氏轻皱了一下眉,问道:“她听清楚了?” 周妈妈点头:“确认了好几遍的。” 薛氏点点头道:“你先下去。” 周妈妈离开后,屋中又只剩下父女三人。 戚国公显得有些烦躁:“不用多说,年后就让白芷入谢府,就这么定了。” 薛氏厉声道:“绝对不行。” 戚国公拧眉道:“你若没有更好的法子,就别胡搅蛮缠耽误正事!” 薛氏看了一眼女儿,眉眼间染上一层郁色:“我刚刚还真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戚白玉陡然抬头看向母亲。 薛氏缓缓开口道:“我今儿一直派人留意谢尘在府里的动向,正巧刘二家的在园子剪枝的时候,撞见了谢尘和他那个随从,听到了他们说话。” 戚国公疑惑道:“你还派人去跟着他了,听到什么了?” 薛氏看着自己的女儿,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异样,声音有些低:“她听到谢尘身边的那个随从说,三房的那个庶女叫白歌的,长得有些像云莺那丫头。” “什么?”戚白玉陡然站起身,衣袖将桌上的茶杯带倒在地上,碎成一片。 她却全没在意,仔细回忆起那个三房淑女的长相,却发现脑海内一片模糊。 自三房的人回京,她就没见过几次,就算见了也不曾正眼打量过,此时竟有些想不起来,那三房的庶女长什么模样。 半晌后,她蹙眉道:“便是与那个贱婢长得像又如何——。” 话到一般,她忽然转头,看向自己母亲,声音略显尖锐:“娘的意思是说那个庶女——” 薛氏脸色发沉点了点头。 戚国公皱眉不耐道:“你们母女俩这在打什么哑谜呢?” 薛氏瞥他一言道:“明日你把你三弟找来吧,他不是一直想在丁忧后补一个京城的缺么?” 戚国公看着自己的妻子,眉头蹙的更紧,默然不语。 · 白歌此时正坐在嫡母宁氏的院子里吃晚饭。 她脑中想着宁氏为什么会忽然叫她来吃饭,心里有些打鼓,虽然以她对红杏的了解,应该不会向宁氏泄露什么,可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宁氏膝下无子,戚三爷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妾室所出,宁氏也从没特意要将哪个妾室的孩子抱到自己屋里养,她性情有些冷淡,但对家里几个孩子向来一视同仁。 虽说算不上多慈爱关怀,但生活上各方面也从来没差过。 尤其在对子女品性上的教养,颇为严格,白歌小时候也曾因犯错被宁氏狠狠责罚过,也正因此,苏姨娘十分不愿意将轩哥儿交给宁氏教养。 白歌悬着一颗心和嫡母吃完了饭,脑子里也已经把万一被宁氏发现那封信之后的应对方法过了七八遍,等着丫鬟们都捡完了桌,重新上了茶,宁氏才开口。 “前几日裴家遣人来信,说是想等春闱放榜后就来府上给裴桓提亲。” 白歌心中一定,忽然想起下午时候苏氏和她谈起裴家要来提亲的事。 宁氏原来是为了这事找她。 宁氏神情平静的看着她,问道:“这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白歌抿了抿唇,没说话,脑海中却回忆起了和裴桓的相识。 她九岁那年,宁氏为了家里几个孩子的学业,特意请了淮安府有名的邹夫子来给戚家教书。 邹夫子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若是来戚家教书,便要把他的得意弟子也带上,称他那弟子是个不世出的经世之才,万不能耽误了,宁氏自然不会拒绝这小小的请求,裴桓就这样来到了戚家读书。 彼时裴桓十二岁,清秀俊俏的像个小姑娘,却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教过他的夫子都夸赞他有文曲星之相。 于是,她在学堂跟邹夫子念了三年书,也就和裴桓做了三年的同窗。 十二岁时,她的年纪不好再去学堂和男子一起读书,两人便很少再见面,却还会有书信往来,讨论的也多是诗词棋谱一类,她常觉得裴桓与她便如书中所说的知己一般。 直至去年裴桓府试拿了头名,成了解元,第二日便递了封信给她,信中自然说待春闱殿试之后,他就要上门提亲。 掌中物 第6节 白歌当时被吓了一跳,却又在回过神来后,没来由心里涌上一丝喜悦。 宁氏见她不说话,心里大致也就明白了几分。 “既然你自己心里愿意,我这做嫡母的也不好拦着。” 宁氏淡淡道:“你自小便是个聪慧有主见的,但有些话我还是得提点你,裴桓性子温良,只有一个寡母,我接触过两回,是个严肃刻板的人。他这家世,于你来说,属实算不上良配。” 白歌心头微暖,轻声道了一句:“母亲心意,孩儿明白的。” 宁氏对她这一番话全然是好意关怀,也是怕裴桓母亲不好相处,自己会受委屈。 宁氏点点头,她虽然对这门婚事谈不算满意,原本还想再给这个女儿多看看选选,可正不巧如今戚三爷要在京城丁忧三年,之后前途未定,淮安的俊才是不用看了。 她又多年未回京城,京中如今年龄正好家世相当的未婚公子也不识得几个,白歌又只是庶女,着实也太多挑选的余地。 这裴桓虽说家世不算良配,但品性能力都是上选,也算不错了。 “行吧,既然如此,等春闱放榜后裴家的媒人上门,就把事情定下来,你也到年纪了。” 白歌心中悄悄涌上一丝雀跃,恭敬道:“孩儿都听母亲安排。” 第六章 忙忙碌碌的,元康五年的正月就这么过去了。 早春时节,京城的天气也开始回暖,倒是让人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 “让我去谢府帮白玉姐姐筹备谢老夫人的寿宴?” 白歌惊讶的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父亲戚三爷和嫡母宁氏。 戚三爷手中端着青瓷茶盏,啜了口热茶道:“你大姐姐府上人丁单薄,谢老夫人六十六大寿的寿宴又必得风光大办,便想找个姐妹过去帮衬一下。“ 白歌疑惑的看着戚三爷,问道:“那怎么不找六姐姐。” 这事倒是怪了,找人帮忙不找自己一个爹的妹妹,偏找到自己这个隔房妹妹头上来了。 “你这个小丫头啊,倒是怪机灵的。” 戚三爷手指点了点她,笑着道:“其实是你大伯母合计咱们刚来京城,人事不熟,想着你年纪还小,怕你在府上没个同龄人说话孤单,正好你大姐姐筹备寿宴,到时招待的也都是京城官宦家的姑娘们,你名义是过去帮忙,其实也是让你认识些同龄的姑娘。” 白歌眨了眨眼睛,看向了自己的嫡母宁氏。 宁氏原本神色淡淡,此时细眉微皱,面露疑色的看了戚三爷一眼。 按理这样的事怎么都应该是戚国公夫人找她这个嫡母商量,怎么会同戚三爷说,只是她这话是没法当着白歌的面问出来的。 “你怎么想?” 宁氏开口问白歌:“想去吗?” 白歌还没等开口,戚三爷就扭头面色不悦斥责道:“这话怎么说的,大嫂是好意,人家大姑娘身份尊贵,能接触到的也定都是高门贵女,白歌去了还能跟着学习一下如何管家掌理家事,那是只有好处的,怎么还能想着推辞?” 宁氏不理他,只看着白歌。 白歌看了看戚三爷的神色,又看了嫡母一眼,心中着实不太想去。 自从来到京城戚国公府,大房给她的印象就是高傲冷淡,无论是大伯母薛氏平时略带轻蔑的言行还是六姑娘戚白芷时不时的讽刺,都让人心中不适。 再联想之前见过的大姑娘戚白玉身边态度跋扈的仆妇,更是打心底儿里不想那位大姐姐多接触。 可再看戚三爷的神情,她便知道戚三爷是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女儿拒绝大房的要求的。 白歌不想嫡母宁氏因为自己这点小事和戚三爷起争执,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大伯母的心意,确实不好辜负,只是不知道要去多久。” 戚三爷立刻嘴咧的更开:“这你不必担心,至多不过十天半月,寿宴结束了就回来了,正好让你大姐姐带你多见见世面,不过你可得举止言行注意些,别丢了你大姐姐的人。” 白歌听戚三爷如此说,也只能无奈应呵:“是,女儿知道了。” 宁氏见事情已定,虽然依旧皱着眉,却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多叮嘱了白歌两句便让她回去了。 回到院子里,白歌心中还是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大房前后态度的变化太突然了些。 可她一个小庶女,又有什么值得戚国公一家算计的呢,他们身份比之三房可是要尊贵太多了,完全没必要算计她啊! 而她心里清楚,父亲戚三爷作为庶子,日后在京中还要仰仗嫡兄戚国公的地方多了,自己一家在戚国公府说穿了就是寄人篱下,因此自是不愿意得罪大房。 也说不定,就是戚白玉与庶妹戚白芷的关系不好,不愿意她去,所以才找上了自己,只是这事儿就不好明说了。 这么想来,倒是最有可能的。 不过晚上白歌到西厢房的时候,苏姨娘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很高兴。 她翘着一双套着翠绿绣鞋的三寸金莲,倚坐在墙上,姿态娇娆,笑了好一阵子。 “你能让你大伯母和大姐姐瞧上眼,可算是你的福气呢,你那大姐姐的夫君谢大人贵重的很,我可听说了,谢大人这两年就要入阁了,那可是阁老呦!” 她眯着一双桃花眸子,两颊都染上了兴奋地红晕:“你若是能与她亲近,可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她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咱们娘几个乐一年了。” 白歌听着苏姨娘的畅想,无奈的在心中摇头叹息,虽然并不认同姨娘的话,但也没当面驳她。 倒是宁氏在她临出门的时候,多嘱咐了两句。 “到了谢府,记得谨言慎行,把你那小丫鬟也管好,毕竟不是自己家——” 她说到一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我让红杏也跟着你去,若有什么事,就让她送个信儿回来。” 就这样,在京城的雪已经开化的时候,白歌带着小招和红杏,随着谢府的马车离开了戚国公府。 · 谢府和戚国公府其实离得不算远,都在内城里,中间也就隔了两个坊。 只不过与戚国公府的热闹华贵比起来,谢府稍显肃静简单了些,便是连门口看门的小厮,看着都比国公府的谨慎些。 白歌下了马车,跟在一个叫荷香的丫鬟身后,穿过谢府的重重回廊,走了约莫刻钟时间,便到了戚白玉住的玉漱院。 这会儿正是下午时分,屋子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暖洋洋的熏得人有些昏沉。 戚白玉素手支颐,懒懒半靠在罗汉床上,对着炕几上的棋盘,打着棋谱。 她穿了一件杏红妆花缎的夹袄,配着品红锦纹马面裙,发髻上插着金镶红宝石挑心簪,衬得面如牡丹,娇艳富贵。 “夫人,七姑娘到了。” 伴随着翠珠帘子叮叮当当的响声,荷香带着白歌进了屋。 戚白玉抬眼一扫,荷香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女,她顿时精神一振,笑着坐了起来。 “是七妹妹来了,快、快过来坐。” 白歌略有些拘谨的走上前,礼数周全的问了个安。 她与这位大姐姐并不相熟,也就是祖母过世那几日见过两面,都没说过几句话。 不过也看得出来,这戚家嫡长女是个傲气的脾性,再加上前些日子见多了在国公府大房伺候的婆子大多跋扈,因此在这位身份尊贵的国公嫡女面前,白歌便格外的谨慎些。 戚白玉倒是没像她那般生疏,还没等她行完礼,便已伸手拉住她坐了下来。 仔细盯着她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脸儿白嫩嫩的,好像一朵待开的花苞,带着点孩子似的稚气。 可偏那一双黑白分明眸子,形似桃花,眼波流转之间似有水雾横生,别有一番妩媚动人。 这般稚气与妩媚恰到好处的结合,已经不仅仅是一句清纯美丽能形容的了。 当年那个贱婢长得与她有几分像么? 戚白玉其实早已记不清那个叫云莺的丫鬟的模样,毕竟她当年其实也就远远那丫鬟一次。 可是单看眼前这位七妹妹的模样,若是那云莺真与她相似—— 戚白玉放在棋桌下的右手紧握成全,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深陷进掌心。 白歌被她看得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侧了侧头。 戚白玉才缓过神,轻声道:“妹妹当真好相貌,姐姐我这都看得转不眼了。” 她接着叹了口气:“不知你可晓得,我是被祖母一手带大的,她老人家最是慈爱不过,前些日子她过世,我很是伤心。” 说着她略微垂下眼,神情黯然:”心伤之下,连累的这身子也不大好,一直没什么精神,便没与你多说话,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白歌连忙摇头:“大姐姐您多虑了,祖母过世大家都很伤心,大姐姐自小长在祖母身边,感情定是极好,自是更加难过的。” 戚白玉听了这话似是松了口气,她伸手拍了拍白歌的手,指甲上蔻丹红艳艳的,配上手指上的嵌红宝石金指环,有些晃眼。 “七妹妹果真是如母亲说的一般,乖巧懂事,我那六妹妹要是有你一半的听话,我也不至于——” 说到这,她眉头轻蹙的顿了顿,似乎是察觉到这话不应当着白歌的面说出来。 随即便转开了话题:“老夫人的寿宴在下个月初,其实事情也不算多,只是我这府里能用的人实在不多,这次又是六十六的大寿,要紧的很,这准备就需要多费点功夫,那天来的人也必不会少,有些还在闺阁中的贵女要你帮忙招待一二。” 白歌点点头:“姐姐尽管吩咐便是。” 戚白玉笑的开怀,眼尾都跟着弯起,她语气轻快,带着一种愉悦的腔调:“是么,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七章 聊完正事,戚白玉便又拉着白歌问了一阵子淮安风□□物。 似是渐渐聊起了兴致,戚白玉的语气越发显得愉快温和,气氛渐渐放松下来。 不多时,戚白玉让人上了几盘点心,换了新茶,指着桌上的棋盘道:“七妹妹可会下棋?” 白歌目光下意识的随着她的话语扫了一眼棋盘,粉嫩唇角微抿,眼睛微微一亮。 “只是略通一二,没想到大姐姐也有如此好兴致,您这打的这是《醴泉图》?” 棋盘上黑白棋子之势,正是《忘忧集》中的醴泉图。 戚白玉神色一动,目光瞥向手边翻开的那页棋谱,泛黄的书页顶端正写着醴泉图三个字。 她眸光微闪带着笑意:“是啊,看来妹妹棋艺水准非凡,竟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歌看着眼前这盘棋,仔细打量起上面的棋子。 白子如玉带着微微的淡绿色,黑子在阳光下,散出一圈碧绿圆环,正是材质做工俱佳的上好云子,忍不住心里有些痒痒。 她这些年爱好不多,唯书与棋,自开蒙时起接触了,便再没放下过。 掌中物 第7节 小时是跟着家里哥哥学下棋,后来入了学堂,便开始与夫子对弈,只是前些年自两个哥哥去了金陵进学,她便再难享受与人对弈的乐趣了。 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的两个哥哥也不是很喜欢和自己下棋,嗯,只是没那么喜欢而已。 想到这,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步摇上的碎珠流苏在少女颊边晃着,衬的女孩儿的脸越发纯净稚嫩。 “当不得姐姐这声赞,不过是对棋谱有些熟悉,江南对弈之风盛行,小时我与家中兄长常在一起手谈。” 戚白玉盯着她颊边晃荡着米粒大小的碎珠,开口问道:“妹妹觉得我这副棋子如何?” 白歌眼中难掩喜爱之色,手指在棋子上轻轻划过:“姐姐这副是上好的云子,可谓珍品。” 戚白玉捻了捻触感冰凉的棋子笑着道:“妹妹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之前也没给你什么见面礼,这次正好补上。” 白歌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推辞。 “不用了,这太贵重了,姐姐看起来也是爱棋之人,还是自留下用吧。” 戚白玉笑的十分爽快的模样,道:“这有什么,一副棋子儿罢了,给你就拿着。” 说完也不等白歌再拒绝,就让丫鬟将那副棋子都装回棋罐里。 又吩咐道:“还有这红木棋盘,一并收拾了,等会儿都送到韶音阁去。” 她又转头对白歌道:“昨日就派人把韶音阁收拾出来了,那座小楼前有个小园子,也算是这谢府景致极好的一处,以前是谢府四姑娘未出阁的时候住的,你这段时间就住那边,行李和你那两个丫鬟都派人送过去了。” 她说着,忽又站起身,叫丫鬟把斗篷拿上。 “得了,我还是不放心,走,我跟你一块儿过去看看,还有哪处不妥当的,好叫他们赶紧收拾了。” 她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就拉着白歌往外走。 白歌有些愕然,真没想到,这位戚家嫡长女外表瞧着是个高傲不逊的性情,竟有这般的周到细致的一面,着实出人意料。 她心中稍安,看来这段时间在谢府的日子,应该不会像自己担心的那般难过。 就这样,白歌在谢府上住了下来。 几天时间下来,白歌觉得,戚白玉可能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能是出身高贵,她偶尔也会显得有些高傲和骄横,但对白歌的态度却总是十分和善,甚至可以说是如亲姐姐一般的贴心周到。 又是派人给她房间里添置东西,又是叫绣娘来给她量尺做衣,就连上的菜也大多合她的口味。 两人每日用过了饭就会凑在一起闲话,戚白玉会给她讲一些京城中的八卦趣闻,而白歌也会与她说起江南的人文风俗,两人处的倒也愉快,几日下来便十分亲近了。 而白歌入府第二日,就被戚白玉带着去拜见了谢家的老夫人和大夫人。 白歌这时才知道,原来戚白玉的夫君谢尘居然是庶子,序齿行三,在谢府对戚白玉正经的称呼应该是三夫人。 不过谢家嫡出的谢大爷没得早,那位大夫人寡居多年,深居简出,很少露面。 谢尘又是如今谢府的当家人,府中的下人,大多也就直接称呼戚白玉为夫人了。 而谢家同辈儿的女儿,谢尘最小妹妹的谢如眉,前两年也出嫁了。 谢家人口如此简单,戚白玉又没有孩子,膝下连个庶子也没有,再加上白歌这几天,也没瞧见过自己那位声名煊赫的姐夫,戚白玉的日子过得着实清冷了些。 想到这些,白歌心中也难免对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姐姐多了两分同情,倒是能够理解她为什么给老夫人办个寿宴还要从娘家找姐妹帮忙了。 · 韶音阁,之所以称做阁,概因这是一座二层小楼。 一清早,推开二楼南侧小厅的窗子,便能瞧见园子里的景致。 这几日天气回暖,正值仲春时节,园子里的杏树已开满了花,清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落下。 这让白歌想起戚白玉说的,这韶音阁原是谢如眉的闺房。 她想象着夏天的夜晚,坐在二楼的窗边,闻着花香,沏上一壶新茶,纳凉看星星,倒是能品出些闺阁趣味来。 散着一头湿发,她趿着半旧绣鞋,靠在窗边坐下,悠然自得的看起手中书卷。 晨光里,少女肌肤莹润,乌发如云,潋滟的桃花眸子微微眯起,一身茭白纱裙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姿。 她懒洋洋的斜倚在窗边,伴着窗外杏花雨纷纷,却仿佛入了江南才子笔下的美人画卷。 小招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被自家姑娘的美貌摄的出了会神。 等她恢复清醒,又有些气恼叫道:“姑娘,你头发还没干呢,就坐窗边吹风了!” “嗯。” 白歌敷衍的应了一声,许是都没听清小丫鬟在说什么,手中书卷也是半天没翻一页,显然是有些出神。 小招走过去找出一条干净棉帕子给她细细擦头发。 “姑娘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白歌回过神来,问道:“今儿是二月二十八吧?” 小招捋着她柔顺乌黑的发丝道:“是啊,算算离谢老夫人的寿宴也没几日,大姑娘那边也不知准备的怎么样了。” 白歌看着手中书卷,目光却有些发散。 “那是不是快放榜了?” 小招恍然想起道:“应该快了吧,会试结束都半个月了。” 她转而打趣道:“姑娘是不是在想,会试放榜了,裴家就该上门提亲了?” 白歌被猜中了心思,有些窘态的用手中书卷回身敲了一下小招的头。 “会试之后还有殿试呢,殿试之后还有琼林宴,他这两月且有的忙。” 小招笑着躲开:“那不是正好,赶着姑娘你十六岁生辰下定,双喜临门呢。”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姑娘我好久不教训你,还真是要上天了!” “唉呀,姑娘害羞了!” 主仆二人顿时在韶音阁的二楼上笑闹起来。 少女清脆如银铃的笑声顺着二楼开着的窗户飘了出去。 莫妄斋中。 谢尘在女子的嬉笑声中,睁开了眼睛。 第八章 谢尘还没睡上两个时辰,便被那嬉闹声吵醒,只觉疲惫不堪,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此次被皇帝钦点为会试主考,他连着忙了一个月。 为防舞弊,科举府试会试的主考官,同考官等人在考试前几天就要进入贡院,直到阅卷全部结束,杏榜名次定好,才会被从贡院里放出来。 贡院条件简陋,还得连轴转的阅卷,搜卷,与其他考官探讨考生名次。 谢尘作为主考官,更是责任重大,若真是出了科举舞弊这等劣性案件,第一个要倒霉的就是他。 因此,这段时间着实被折腾的够呛。 从二月初五就进了贡院,一直到今日凌晨才回到谢府。 他向来睡得轻,这会儿被喧闹声吵醒,虽还有些昏沉,不过见天色亮了,也就起来了。 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谢尘把温热的棉帕蒙在脸上。 “最近府里来了什么人?” 一旁跟着进来的李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这段时间也跟着谢尘待在贡院,府里的事情还真不太清楚。 唤了个小厮进来问了两句,李滨才回道。 “是夫人接了娘家妹妹来府里住,说是帮忙筹备老夫人的寿宴一事,就安排在了韶音阁。” 谢尘擦过脸,将帕子扔进铜盆里,漫不经心的道:“妹妹?话多还有眼疾那个?” 这话出口,李滨顿时呛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三爷指的是谁,夫人的那位庶妹,他们见过几次。 那姑娘似乎伶俐太过,每次见到三爷都会喋喋不休的表现,还总对三爷眉目传情的。 可惜自家三爷根本就没觉得那是眉目传情,事后还嘲讽的问了一句,国公府怎么连自家姑娘的眼疾也不好好治治。 李滨强忍住笑,咳了一下。 “三爷说的是国公府的六姑娘,这回来府上的是七姑娘。” “七姑娘?” 谢尘在白色中单外套青色常服的手微微停顿了一瞬。 李滨瞥了他一眼,轻声提醒:“就是国公府老夫人殡礼那日见过的——” “嗯。” 谢尘整了整袖子,低笑一声道:“有趣。” 李滨帮他系上了白玉腰带,解释道:“听说是夫人因着老夫人的寿宴临近,人手不够,才把娘家妹妹接过来帮忙的。” “哦?” 李滨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二月中就把人接来了,安排在了韶音阁。” 谢尘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穿好衣裳,他走到书房北侧的小花厅里,那开了一扇窗户,正对着后花园,以及那个风雅别致的二层小楼。 两栋建筑离得不算远,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园子。 这扇窗前恰有一株杏树,正值花期,开的好不欢喜。 透过杏树枝桠空隙,这般望过去能清晰瞧见二楼那扇窗户,此时正开着,有少女嬉笑声传出。 片刻后,那少女的身影便出现在窗前。 她应是晨起不久,头发还散着,半身探出来关窗,乌云般发丝如泼墨倾下,少女娇俏的侧脸在回转间一闪而过。 谢尘却是瞬间捕捉到了这张熟悉的侧脸。 掌中物 第8节 他在窗前怔了片刻,随即眸色渐冷。 “她真的很像云莺么?” 谢尘声音淡淡的问了一句。 李滨不知他所问何意,只能实话答道:“属下觉得,至少是有五分神似的。” 谢尘忽然笑了一下,习惯性的拨了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是么,我倒不这么觉得。” 李滨诧异看向他,这姑娘他都能瞧出长得与云莺肖似,三爷怎么可能瞧不出? 以他对自家三爷的了解,只能是话里有话了。 谢尘遥遥看着那阁楼之上少女的窈窕身影,轻声道:“我瞧着,倒像是一个裹满蜜糖的诱饵呢。” · 春日午后,艳阳高照。 白歌坐在正坐案前帮戚白玉誊写着寿宴的宾客请柬。 戚白玉拿起一张白歌刚刚写好摊在桌前的纸笺,打量着上面笔势有力,秀气漂亮的小楷,面上划过一丝惊讶。 “七妹妹的字迹竟然这般好看,这笔法像是师从大家,别具一格,之前倒是姐姐小觑你了。” 白歌停下笔,抬头笑道:“大姐姐莫笑我了,不过是跟着学堂师傅练过两年罢了,谈不上什么师从大家。” 戚白玉“咦”了一声,问道:“妹妹还去过学堂,这可是难得,难道不是女先生在闺阁中授课么?” 白歌誊写完最后一个名字,将笔落在笔架上,开口解释道。 “少时母亲为了请了夫子到家里的学堂教书,初时是为了两位哥哥的学业,后来见我们几个小姑娘也到了开蒙的年纪,就一并塞了进去,说虽是女儿家,可读书明理总不是坏事,就这么跟着念了几年。” 戚白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细问。 两人整理好宾客的名单,便见丫鬟云香挑帘子走了进来。 “夫人,刚刚老夫人派人过来,说三爷回来了,叫您晚上过去兰若居一块儿用饭。” 戚白玉眉梢微动,点头道:“好,知道了。” 旋即看向白歌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晚上同我一起去老夫人那。” 白歌有些讶异的问:“这姐姐的家宴,我去不方便吧?” 戚白玉爽朗一笑:“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也算半个谢家人,来了这几天还没见过你姐夫呢,正好今日见见。” 白歌无奈只能答应下来,告辞离去准备晚上的行装。 带她出了门,戚白玉嘴角落下,眉目间带出一丝郁气。 她拧眉看向云香,叱问道:“三爷何时回来的,怎么我不知道?” 云香躬身答道:“婢子刚刚去问了,是昨夜子时到的府上,因三爷嘱咐了别声张,门房才没派人过来禀告。” 戚白玉将手中一张刚刚写好的请柬揉的皱起,冷笑道:“别声张?我看是只是不想让我知道吧!” 屋中的丫鬟见她怒气发作,连忙都跪在地上,生怕被迁怒。 戚白玉闭目略微平复了心中怒气,才开口问道:“东西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云香语带安抚答道:“夫人放心,婢子们都准备妥当了。” 戚白玉这才缓和了脸色,她伸出手,将那张皱巴巴的请柬抚平。 · 晚间,白歌跟着戚白玉来到了谢老夫人住的兰若居。 进了正堂谢老夫人没在,两人坐下喝了盏茶,老夫人才被丫鬟搀着从里面走出来。 “母亲。” 戚白玉起身请安,白歌也连忙跟着起身见礼。 谢老夫人瞧了过来,锐利的目光略过戚白玉,却在白歌的脸上多停留了几息。 她后又转回对戚白玉道:“我午间便差人去莫妄斋传话了,妄之晚点就会过来。” 谢老夫人这话是对戚白玉说的,只是白歌听着总觉得怪怪的,但具体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戚白玉应了声,随口提起已经出嫁的四姑娘谢如眉前几日来信,说是准备随夫家回京了。 谢老夫人语气舒缓,嘴角含着点儿笑意,点头道:“如眉这门亲事结的还算顺遂,她那夫君不过出官几年就又调回京城了,也算顺利。” 戚白玉笑着接口道:“我估摸着,这定是妄之在其中斡旋了,不然哪有这么快。” 谢老夫人默然片刻,才道:“那是他妹子,都是应当的。” 两人闲叙了一会儿,谢大夫人周氏便带着儿子朝哥儿过来了。 周氏瞧着不过三十多,中人之姿,但一身绛色显得老气寡淡,手里牵着今年刚满五岁的谢明朝。 又是一番见礼,谢老夫人见时间差不多,就命丫鬟去催促谢尘。 几个女人们坐在一起,周氏不喜言谈,白歌也不熟悉情况,只有谢老夫人与戚白玉偶尔说上几句。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外面传来脚步声。 白歌向门口看去,只见身量颀长的谢尘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雪青色云纹绣竹直??,略显清淡的颜色,更衬得他姿容清隽,矜贵俊逸。 许是在家中的缘故,便是那股冷峻迫人的气势也显得温和了几分。 这几日,她在国公府也听了不少关于这位谢大人的传闻。 据说谢尘当年也是有名的少年英才,靖安二十七年,他十四岁时连中小三元,会试也是以榜首被取中。 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参加当年的殿试,直到靖安三十年的殿试时,十七岁的他才被先帝靖安帝钦点为一甲探花。 后入翰林院,不过一年就被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元康皇帝看中,元康帝登基后,他便更是青云直上,短短几年便一跃成了朝中数一数二,任谁也不敢小觑的实权人物,距离入主内阁也仅一步之遥。 也有传言说,谢尘本应是靖安三十年那科的状元,只是殿试时靖安帝瞧着少年郎实在俊朗非凡,为了凑趣修改了名次,将谢尘点为了探花郎。 知晓这些内情后,白歌再见到这位姐夫,也不免感叹,难怪能被皇帝一眼相中,点为探花,如此气度风姿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不得不承认,就连裴桓的相貌气度,也要稍逊这位谢侍郎一筹。 不过,裴桓若是到了这般年纪,也定然不比他差了。 白歌略有些别扭的想。 谢尘进来的一瞬间,便瞧见了坐在最边上的白歌。 他神色微顿,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 小姑娘稳稳坐在宽大的花梨圈椅里,显得很是乖巧,身形有些纤弱,月白云缎系住的腰肢仿佛能被一掌握住。 肤色莹润白皙,五官精致秀气,细眉间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 只是此时那双桃花眸子微微垂着,双颊晕着淡粉,细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 还真是有几分相似神韵,他眸中的嘲讽稍纵即逝。 给嫡母谢老夫人请过安,又问候了大嫂周氏和侄儿朝哥儿。 “这是我娘家七妹妹白歌,特意来帮我筹备母亲寿宴的,刚来府上不久,夫君之前没见过吧。” 戚白玉这时才出声介绍道,谢尘转头与她视线相对。 白歌此时连忙站起,矮身行礼。 “白歌见过姐夫。” 小姑娘声音细细嫩嫩的,隐约还带着江南口音。 谢尘目光凝视戚白玉,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看向白歌。 戚白玉脸上挂着笑意与谢尘对视着,神情真诚,仿佛真的认为他从未见过这位七妹妹。 第九章 谢尘神色淡漠,眸光中却带着冰凉的审视。 戚白玉却像是并未察觉,笑着转头与谢老夫人道:“母亲,妄之也到了,该让人摆饭了。” 谢老夫人点点头,很快婢女婆子们就流水一般的开始上菜。 白歌有些拘谨的坐在席间,听着众人说话。 谢老夫人性子严肃谨正,说话也是直入主题。 她对戚白玉问道:“寿宴准备的如何了,届时来的人不少,别让人看了笑话。” 戚白玉笑着答道:“母亲不知,幸好有七妹妹过来帮我,不然还真是要把媳妇忙坏了,现下好了,事情已经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只待过两日再采买些到时要用的食材便可。” 谢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也别太过铺张,省得外人说我谢家奢靡浪费。” 接着又转向谢尘道:“你这一走就是大半月,家里的事也不管,没事多陪陪你媳妇是正事。” 谢尘垂下眼皮,遮住眸中情绪,应了一声。 “是。” 接着谢老夫人又关心了周氏一番,问了问朝哥儿的功课。 最后目光转到白歌身上:“这孩子今年多大年纪了?” 白歌连忙放下筷子,答道:“回老夫人话,马上十六了。” 谢老夫人点点头:“那也就比如眉小了两岁,应该也许了人家了吧?” 白歌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就听戚白玉替她答道:“还没呢,她年纪还小,家里正寻摸这事呢,说起来这孩子也是个有才的,字写得好,还擅棋艺,可不愿浑配个不懂风雅的,糟践我这妹子。” 谢老夫人道:“那是该好好挑挑,一辈子的大事呢。” 白歌也只能跟着点头多谢老夫人的关心,戚白玉说的也不算错,她和裴桓尚未过定,算不上有名分,是以她也没有反驳。 谢尘瞥了白歌一眼,见小姑娘正低着头,筷子搅着碗里的白饭,并不是很有胃口的样子。 掌中物 第9节 一顿饭吃完,白歌却觉得肚子里还有些空的慌。 众人回到厅堂,用了盏茶后,已是酉时末了。 坐在主位谢老夫人放下茶盏,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妄之留下,我有事情与你说。” 此话一出,厅堂里剩下的人自然是告辞离去。 很快,厅堂里就只剩谢尘和谢老夫人二人。 谢老夫人又重新端起茶,道:“那日我怎么与你说的,戚国公府老太君的丧礼,你怎么敢不出面!” 谢尘搓着扳指,淡淡道:“出殡那天,我去了。” 谢老夫人冷哼一声,把碗盖扣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你是去了,可真是给我们谢家长脸了,没得叫人家议论我们谢家家风不正,竟然连亲家长辈也不敬!” 谢尘没接话,面色却也依旧平静。 谢老夫人盯着他,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如今翅膀硬了,可以翻天了?那太后娘娘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下戚国公府的面子,若是真祸及谢家,你对得起谁,对得起你大哥么!” 谢尘薄薄的唇角勾了一个几乎瞧不见的弧度,拇指上的扳指被搓的油光发亮。 “母亲这么说,可是收到了些什么风声?” 他抬眼看着谢老夫人,清隽漂亮的脸上带了一丝玩味。 谢老夫人眼神闪了闪,抿了抿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戚家到底是我们谢家的亲家,你这样做,便是外面人瞧着,我要嚼舌根说我们谢家是不知礼的人家,谢家这辈儿就剩你一个男丁,这责任你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 谢尘听了这一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的话,轻笑一声:“原来如此,还以为母亲是知道了些什么,才特意来提醒儿子呢。母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的很。” 他目光从谢老夫人身上移开,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座位,眸中隐有幽光闪过。 谢老夫人神色微僵,握着手中茶盏,道:“若是你大哥还在,我哪还需要操这些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总犟着,朝哥儿毕竟是旁支的血脉,你还是赶紧有个孩子是正事。” 谢尘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裳道:“母亲放心,大哥的死我一日不敢忘,便是母亲不时常提点,我也自会为您尽孝,戚家的事我也自会妥善处理。” “至于孩子——”他声音微顿,轻笑出声,“母亲拿捏我这些年,又逼着我娶了这么个贤妻,这会儿倒是着急要抱孙子了。” “没几日就是母亲您的六十寿辰了,这往后的一些事,您还是少操些心,上了年纪,还是颐养天年的好。” “你——”谢老夫人气的一噎,将茶盏在狠狠贯在几上,皱眉道:“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为你定下亲事,有何不妥?我为了你的子嗣操心,有什么错?” 谢尘看着她,眼皮疏懒的垂下,薄唇勾了一下道:“子不敢言母之过,母亲多虑了。” 他拱手作揖,行了一礼。 “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先退下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厅堂。 谢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抬手将几上茶盏挥到地上,骂了一声:“孽障!” · 白歌随着戚白玉从兰若居出来,没走几步便觉着肚子饿的发慌。 “咕噜——” 见戚白玉惊诧的望过来,白歌顿时有些尴尬。 戚白玉捂嘴笑道:“也怪不得你,我在老夫人那也吃不饱的,早就让厨房备了点心和甜汤,一会儿给你送到韶音阁去,睡之前吃一点,免得胃疼。” 白歌窘迫的点了点头。 回到韶音阁,果然见屋子里已经摆好了吃食。 一碟奶皮烧饼,一碟芸豆蒸卷,还配了一碗酒酿圆子。 小招一边帮她摆好碗筷,一边道:“姑娘你先吃着,今天红杏姐姐被厨房叫去帮忙了,说是要熟悉一下寿宴当天的流程,叫我一会儿也过去,我晚点就回来。” 白歌夹起一块烧饼笑道:“那你快去吧,咱们出门在外,凡是机灵些,红杏我放心的很,你可别得罪了人。” 小招嬉笑着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白歌吃了一块烧饼,又舀了一匙酒酿丸子,尝了一口,又甜又软,酒香四溢,味道当真是不错。 她本就有些饿,配着点心,很快就将一碗酒酿圆子吃完。 只是半刻钟后,她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喃喃道:“这圆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好像酒劲儿大了点儿。” 说着,她晃了晃脑袋,只觉昏昏沉沉,很快就没了意识。 · 初春的夜晚,依旧有些凉意。 谢尘从兰若居出来已是过了戌时,李滨正等在外面。 “怎么了?” 谢尘见他神情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句。 李滨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凑到谢尘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谢尘顿时俊眉一挑,神色间带出几分好笑。 他步履悠闲的往莫妄斋走,半是讽刺半是取笑的道:“有意思,她还真一如既往的——有手段。” 李滨皱着眉跟在一旁,道:“三爷,就那么些个跳梁小丑也有胆子在您面前舞弄,要不要属下现在就通知徐威,派兄弟把那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打一顿逐出去?” 谢尘抬了抬手,神色间略有些漫不经心:“还不是时候,先让我回去瞧瞧,看看我的那位好夫人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莫妄斋。 刚走到院门口,暗处忽然出现一个身穿墨灰色劲装的壮硕青年,对谢尘行了一礼。 谢尘摆摆手,那青年随即便隐去身形。 此时院中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寂静。 推开房门,书房里陈设依旧,不似有人来过的样子。 只是空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香气。 谢尘走到书桌前,将桌上的熏香炉,打开细细闻了一下,随即唇角勾了勾。 他吩咐道:“李滨,你去寻个大夫。” 李滨疑惑问道:“现在?” 谢尘将那香炉里的香掐灭,递到他手中:“让你去就去,把这个带上,顺便将那大夫的话全部记录下来,让他按个手印。” 李滨瞬间明白了谢尘的意思,应了句是。 随即又指了指里间与书房相连的暖阁方向,问道;“那里面——” 谢尘睨了他一眼,李滨顿时知道自己多话了,连忙闭上嘴退出去,又关紧了房门。 屋中顷刻间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谢尘回过身,往自己日常起居的暖阁走,刚一进去便已察觉出不对。 淡淡的酒气混合了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味萦绕在暖阁中。 走到那张自己睡了多年的床前,素雅的青色纱帐影影幢幢遮掩了视线。 修长的手指将帐幔缓缓撩起,只见那张他平素休息的软榻上,此时正睡着一个醉颜微酡的佳人。 她穿的很是单薄,罩着一件淡粉色的纱衣,透过那层轻纱,甚至能依稀瞧见女孩儿月白色的肚兜。 皮肤雪腻,锁骨精致漂亮,薄薄的丝绸布料将那未曾预料的丰满紧紧裹住。 如瀑的发丝披散在他的枕头上,黑发雪肤,美的动人心魄。 白皙的脸颊浮现出娇嫩的粉色,唇瓣泛着一种别样莹润的光泽,轻易便勾起人采撷的欲望。 那双漂亮纯净的桃花眸,此时正乖巧的闭着,却又透出一种不知世事的纯真。 如此香艳的一幕忽然呈在眼前,便是谢尘数年来在官场明争暗斗中修炼出的养气功夫,此时竟也有些遭不住。 他神色晦暗的盯着床上的人,半晌才松开手,那青色帐幔随即落下。 将这能令所有男人血脉贲张的一幕掩住。 只是却没想到刚刚落下的纱帐,顷刻间又被撩开。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了出来,那腕子上还挂着只青玉镯子,更衬出那一截的细弱莹白。 正巧不巧的,这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好热——” 第十章 掌心的温度透过他的衣袖传到手臂的皮肤上,温热熨帖。 谢尘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稍顷,他随手将那帐幔挂起,再次露出手主人的全貌。 小姑娘似乎被酒意熏的有些热了,纤细洁白的脖颈析出点点细汗,那甜香的气息越发腻人。 散落的一缕青丝黏在雪白细腻的颈项,让人唇舌发干。 上好的云缎冰凉滑腻,仿佛是她的救星,被一下子抓住。 同时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拽着谢尘的胳膊,便将滚烫的脸颊贴了上去。 女孩儿的脸颊柔嫩滚烫,偶尔划过他的手掌,柔软的唇瓣不时擦过手掌中的薄茧,带着酥麻的痒意直刺心底。 这一刻,谢尘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心中骤然呼啸而出的秽念,他用了些力气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可小姑娘被凉意吸引,又一次攀上来,抓着他的衣袍就拱进他的怀里。 女孩儿柔软的身躯带着甜香的气息落在怀中,谢尘瞬间便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眸色沉暗,如墨色汪洋中暗潮翻涌。 戚家送来的这个诱饵,着实香甜醉人,让人忍不住便想咬上勾去。 他的手落在那纤细如柳的腰肢上,另一手长指伸出轻轻扫过小姑娘的面颊,滑到那一直在有意无意勾引自己的粉嫩唇瓣上。 拇指上冰凉的墨玉扳指蹭到了她滚烫的脸颊,小姑娘舒服的轻叹了一声。 掌中物 第10节 接着似乎梦到了什么,嘴里嘟囔着。 谢尘微微低下头,凑近过去细听。 “尘哥哥——” 小姑娘声音细细软软,含糊不清,却又似含着情思万缕。 谢尘听了却是轻笑一声。 居然喊了这么个不伦不类还有些腻歪的称呼,也不知是哪个教的。 他伸手将软榻里侧的锦被勾在手里,又将扒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扯出来,随意的用被子将人裹住。 瞧着被包住小姑娘在锦被里咕哝着转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这才放下帐子,转身出了暖阁。 · 白歌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小招见她醒了,连忙端着碗过来,红杏则是细心的拧干了一个热帕子,递了过去。 “姑娘你可醒了,你可真出息,没见过谁吃个酒酿圆子能醉成你这样的,头疼不疼,快喝点醒酒汤。” 小招一边絮叨着,白歌伸手接过帕子擦了一把脸,又揉了揉太阳穴,回忆着昨晚的情形。 她眉头微皱着,只记得自己将酒酿圆子吃完,后面的事竟全然记不清了。 “幸好您还记得把衣服换了再上床去睡,酒品倒是不错。” 白歌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口,被姜味呛得咳了一声:“昨晚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就睡过去了?” “可不是么?” 小招朝一边的衣架子扬了扬下巴,“还知道把这套新做的衣服挂上,没弄皱了。” 白歌回忆了半天,却也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换的衣服,上的床。 倒是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梦境,不由出了神。 不知是不是因为会试放榜将近,心中有所思虑,她昨晚竟然梦到了三年前,还在淮安时,裴桓刚刚中了府试的案首,兴致冲冲的来信约自己乞巧节庙会时见面。 乞巧节那天晚上,街灯绚烂,人群熙熙攘攘,格外热闹。 她和裴桓两个人并肩走在街市上,隔着一拳的距离,却谁也不说话。 忽然她觉得手被人拉了一下,她又惊又羞,连忙将裴桓的手甩开。 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却见俊秀的少年,脸上似火烧一样,有些慌张的解释道:“白歌,你,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带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用手帕裹了几层的玉镯子,捧在手心里给她看。 看着那玉镯子,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把手伸了出去。 “喏!带吧!” 少年弯起俊秀的眉眼,动作生涩又小心翼翼的把镯子套在了那细细的腕子上。 少年的手掌温热还带着点粘腻的湿滑,却让她的心跟着急速的跳了起来。 玉镯的质地是最普通的青玉,水头也有些干瘪。 她却全然没有注意这些,那时的她,眼中只能看见那个平日里清风朗月般的俊秀少年,这会儿额头上带着浸出的汗珠,神情紧张又认真的望着自己,那双眼睛映着街边花灯,像是盛满了星子,熠熠生辉。 他的声音有着属于少年人的清越明亮,只是此时紧张的有些颤抖:“我,我不太会选女子用的饰物,首饰铺子的老板说这个是上好料子的,肤色白带上会好看。” 他清澈的眸光落在白歌带着镯子的皎白腕子上,脸却唰一下的红了,就连高挺的鼻尖上都沁了滴汗珠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可白歌却只能盯着那鼻尖上的汗珠,心中滚烫,又有些想发笑。 那镯子带着少年怀中的温热,贴在她的手腕处。 她用手不断摩挲着那只镯子,却半天也没说出些什么。 裴桓顿时更加紧张起来,连声道:“你放心,这是我用衙门刚发的廪银买的,没用家里的钱。” 见白歌依旧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那镯子,他吞咽了下口水:“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但你等我,等我考上了进士,一定给你买最好最贵的!” 白歌心头酸软,却又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一个实在算不得贵重的镯子而语塞。 她忽的抬头,举起手臂晃了晃,有些调皮的笑了一下。 “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谢谢你,子辰哥哥。” 少女漂亮的桃花眸眯成了一个月牙,颊边梨涡更深,青涩稚甜。 少年俊秀白皙的面颊更红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喜欢就好。” 想到这里,白歌抑制不住的翘起嘴角,低头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 这梦境如此真实,让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面前就站着那个在花灯下,被绚烂灯光掩住两颊红晕的少年。 那时候的裴桓像个傻小子,哪像现在学的越发精明深沉起来,越来越不好逗弄了。 “姑娘你傻笑什么呢?” 小招的声音响起,将她的回忆打断。 白歌顿时有些警惕的抬头问道:“你昨晚有没有听见我说梦话?” “啊?”小招茫然的看了眼红杏。 红杏将衣架上的外衣拿下来,摇摇头:“没有,姑娘你只是一直喊热,没说别的。” 白歌敲了敲脑袋,这会儿才觉得有点昏昏沉沉,隐约还有一丝钝痛。 小招见她颇为头疼的模样,连忙将她的手按下,自己用手指轻轻帮她揉按着额头。 “姑娘别想了,许是这京中酒酿做法不同,醪糟煮的火候差了些,后劲儿大。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 白歌自然不会说自己在想的是裴桓,而并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神色淡定的点点头。 “嗯,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 小招见她神色好转,这才开口道:“对了姑娘,今早的时候大姑娘那边派人过来叫你醒了过去一趟,说是寿宴的事情找你商议。” “呀,你怎么不早说。” 白歌立刻从床上下来,将胳膊伸到红杏早就准备好的外衣袖口里。 红杏站到她身前帮她系着扣子,忽然出声道:“姑娘这扣子系错了,看来昨日真是醉的狠了。” 白歌摸着自己脖颈前那颗扣子,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只是还未来的及细想,便又有戚白玉院子里的仆人过来催促了。 她连忙让小招给自己梳好头发,领着两个丫鬟到了戚白玉的玉漱院。 第十一章 玉漱院中。 一进门,白歌便瞧见了正在房间里踱步的戚白玉。 她脸色苍白浮肿,眼下青黑,眉间带着一丝焦虑。 白歌被她这副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关切问道:“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脸色这般差?” 戚白玉见她过来,忍不住先是细细瞧了她几眼,却见她脸上神色如常,只是在见到自己后带了几分担忧,似乎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戚白玉心中不由越发慌乱,不过还是强撑着扯开嘴角,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临近母亲寿辰的日子了,总觉得准备的还不够,还差些什么,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如意,闹得我半宿没睡好。” 白歌听了便放下心来,坐在戚白玉身边安慰道:“大姐姐你且放宽心,这两日我们宾客名单和采买清单都对过几遍了,戏班子也都联系好了,就是真还有什么不完美的,也不过是些不碍事的细节,你别这么紧张。” 戚白玉听完,勉强笑了一下,下意识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这时她身边的丫鬟云香忽然道:“七姑娘,我们夫人前些日子派人给你做的衣裳今早刚送来了,婢子带您去试试吧。” “啊?” 白歌愣了一下,觉得这话题转的有些快了,险些没跟上。 戚白玉连忙放下茶盏跟着道:“对,你快去试试衣裳,正好是给你寿宴那天穿的,试试有哪处不合身再让她们改。” “哦,好。” 白歌被弄得一头雾水,却也只能顺着戚白玉应了一声。 云香笑盈盈的道:“七姑娘跟婢子到厢房去吧,衣服都在那边呢。” 白歌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丫鬟,跟着云香出了戚白玉的正屋,去了隔壁的西厢房。 戚白玉待她走的再听不见脚步声,脸上神色瞬间阴了下来。 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是都安排的好好的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一边立着的丫鬟荷香连忙跪下来,回道:“夫人,这事儿真是蹊跷的很,昨儿婢子让徐婆子把七姑娘送进莫妄斋之后,那徐婆子再就没出来过,之前收买的那两个在莫妄斋伺候的也都联系不上了。” 戚白玉气道:“什么叫联系不上,都在府上呆着,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荷香脸色微白道:“婢子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刚刚婢子出去打听了一下,自昨晚道现在就没人见过徐婆子,也没人见过被咱们收买的那两个小厮。” “怕是,怕是——”荷香说着偷偷瞄了一眼戚白玉的神情,“怕是落在三爷手里了。” 戚白玉神色登时一变,嘴唇微颤,最终还是闭了闭眼,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说起来,昨夜的事戚白歌已经盘算筹划了有小半个月。 先是安排人收买了莫妄斋洒扫伺候的小厮,趁着谢尘和身边的近随都不在,让人里应外合悄悄将已经被迷晕的白歌送到谢尘的屋里,又在谢尘的屋里燃了效力极强的催情香料。 只待谢尘催情香的效力发作,再看到床上与云莺肖似的美人,她不信他能忍得住。 到时只要莫妄斋的小厮出来报个信,她就可以带着人前去莫妄斋捉奸当场。 谢尘干出这样欺侮妻妹的不耻之事,便是知道有人陷害,又能如何,他是有口难辩。 再加上白歌肖似云莺,便是连谢府众人怕也不会怀疑。 若将此事传扬出去,身为今科会试主考官,谢尘怕不仅会被皇上申斥一番,更是会被政敌抓住机会攻击,延缓入阁时间。 掌中物 第11节 戚白玉虽然对朝堂之事不算十分了解,可也从戚国公那里隐约听了一些,她清楚谢尘心中所图之事甚大,绝不想在这种时候被绊住手脚。 到时自己直接以此作为把柄要挟谢尘,那主动权就可以回到自己和戚家手中了。 戚白玉本以为自己这计策高妙,定然能一举让谢尘入瓮,却没想到,昨夜莫妄斋如死水一般,那些被收买的人竟一个也联系不上! 自己定的计划只实行了最初的两步,后面便是一直焦急等待,干熬到了天亮。 戚白玉一宿没睡,一大早便派人去韶音阁打探情况,直到刚刚见到了神色如常的白歌,她才确定,昨夜在莫妄斋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按照她的计划来的。 再结合刚刚荷香所说,戚白玉已经能确认谢尘压根儿就没中招,反而是自己的人应该都被谢尘扣下了。 她此时心中惴惴,如今谢尘反捉住她的把柄,若是真把这事儿捅出来,怕是这回太后也保不住她了。 她微微颤抖着手举起茶盏,盏中茶水洒在她的手指上,水渍凉凉的。 谢尘,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扣下那几人,既不放了,也不发作逐出府去,更没有与她前来对峙,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心慌意乱之时,脚步声响起,戚白玉抬头一看,是自己的心腹丫鬟云香回来了。 戚白玉忙问道:“怎么样,可探出什么口风了么?” 云香摇摇头:“七姑娘似乎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只说昨晚酒酿喝多了,醉了过去,醒来就已经是中午了。” 戚白玉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有些慌乱的道:“这可怎么办,如今我连昨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云香上前安抚道:“夫人先别慌,既然三爷没有前来问责,那便证明事情还没到最坏的程度。” 戚白玉看着她询道:“什么意思?” 云香解释道:“夫人,事已至此,咱们要做的,是试探三爷的态度。” 戚白玉皱眉厉声道:“怎么试探,难不成让我直接去莫妄斋问他,昨晚人时不时他抓的?” 云香忙轻声安抚:“自然不需夫人亲自出面,有一个人更能试出三爷的态度。” 戚白玉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位心腹婢女的意思,轻声道:“你是说,白歌?” 云香点点头:“夫人您想,不论昨天有没有成事,七姑娘肯定是被送到莫忘斋了,可后来怎么回到韶音阁的呢?” 戚白玉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白歌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裙回到正屋时,戚白玉的神色显得精神了许多。 她看着白歌,笑着与身边丫鬟打趣道:“你们瞧瞧,这水绿色遍地银的闪缎料子旁人穿了都显得俗气,可穿在我这七妹妹身上,倒是衬出了一股子仙气儿呢!” 几个丫鬟一起凑趣道:“可不是么,七姑娘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白歌被这番调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大姐姐可莫要再夸了,我哪里担得起。” 戚白玉笑着对周围几个丫鬟道:“瞧瞧我这妹子,脸皮儿薄得很,有什么担不起的,长得这么好看,还不让说了。” 四周丫鬟们都吃吃笑了起来,就连小招和红杏也忍不住掩嘴笑了,她们最是清楚自家姑娘美貌的。 几人笑闹一阵,戚白玉才正色又道:“对了,有件事还要你帮忙。” 白歌正色应着:“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戚白玉拿起桌上一张白歌之前誊抄过的宾客清单递了过来,道:“这张清单上的人我们之前都核对差不多了,但有些还是需要妄之定夺一下,你帮我给他送过去吧。” 白歌接过清单,扫了一眼奇怪道:“那姐姐派个下人去和姐夫说一声就是了,怎么给我?” 戚白玉抿了下唇角道:“你也看得出来,妄之那人性子有些冷,随便找个下人去说,我怕他不当回事,正好他这两日休沐,我也不想见他那张臭脸,你便替我跑一趟可好?” 白歌虽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听戚白玉略带自嘲的道:“他虽然不怎么给我面子,可你这个妻妹的面子多少还是要给一些的。” 白歌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没法再推辞了,转而道:“那好吧,可是我没去过姐夫那里,也不识得路——” 戚白玉笑了一下,道:“怎还不识得路,那我派个丫鬟跟着你,他就住你院子前面的那处莫妄斋,你顺着你院门口的西边的角门,穿过去就是了。” 话说到这,白歌也只能应下。 临出门的时候,戚白玉又让丫鬟拎了个食盒。 “我炖了点薏仁鸽子汤,正适合春天喝,疏肝顺气,平燥去火,你帮我一并给你姐夫送去吧。” 第十二章 白歌跟着戚白玉的丫鬟一路往韶音阁的方向走,很快便找到了戚白玉所说的那个角门。 她见正路过韶音阁,便打发了小招和红杏先回去。 穿过角门,又绕过一段影壁,便见到一处雅致的庭院。 院中多栽翠竹,微风吹过,竹叶发出簌簌声,显得格外幽静。 庭院大门上方挂着一个牌匾,笔体清隽有力,可以窥见书写之人在书法上的深厚造诣。 牌匾上书——莫妄斋。 这里显然就是谢尘的居所,只是白歌没有想到,这里离自己住的韶音阁,竟然这么近。 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不算她从角门绕过来的距离,这两处建筑之间也就只是隔着中间的那个院子了。 白歌正准备上前敲门,就见一个随从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戚姑娘。” 白歌仔细一瞧,是老太君出殡那日在戚国公府见过的,谢尘身边的近随。 她连忙还了一礼:“这位郎君客气了。” 李斌笑着道:“姑娘不必多礼,在下李滨,是三爷的近随,姑娘可是有事找三爷,在下可代为通传。” 白歌想了想,抬起手中的食盒,客气道:“夫人炖了些补汤,让我帮忙给三爷送过来,烦请您帮忙通传一声。” 她这么说,一方面有些懒得与李滨解释请柬的事,另一方面也有意想帮戚白玉缓和夫妻关系。 在谢府这些天,她也瞧出来戚白玉与谢尘关系算不上亲近。 想来大姐姐对自己算是不错,但凡是能做的,总是可以尽一份力。 李滨通传后,便请白歌随他进去。 她跟在李滨身后,踏进了莫忘斋,很快便闻到一丝清淡香气。 她细细一打量,却并未发现熏香炉。 与戚白玉所居的玉檀院中那种处处彰显富贵,用了各种名贵木料和珍贵摆件营造出来的华丽风格不同,这莫妄斋却显得极为清雅朴素。 就连家具,也大都以比较常见的松木打造,可能正因此才会有这种淡而不散的香气萦绕。 仲春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丈许宽的松木书桌上。 男人端坐在书桌前,凝神执笔书写。 他今日着一身银灰色直綴,发髻上束了枚青玉簪,显得肤色格外白,眉眼浓黑幽邃,给人感觉越发疏离淡漠。 许是听见了动静,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吧。” 李滨引她到椅子上坐下,便出去了,随手将书房的门关上。 白歌坐在椅子上,有些别扭的挪了挪身子,捏着食盒手柄的手心沁了点汗出来,有些莫名的紧张。 毕竟眼前这个人是当今朝廷中最炙手可热的重臣,手中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前途,长期身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就会让人紧张起来。 她轻轻将食盒放下,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等了一会儿,见谢尘依旧专注的在忙碌,她便稍微大着胆子打量起周围。 她所坐的位置应该是谢尘平时会客的地方,此时身边的茶几上还摆着一个棋盘。 棋盘是乌木所制,用的棋子与之前戚白玉送她的那副品相相差不大,甚至更胜一筹。 此时,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黑白棋子已占据大半位置,想成角逐之势,只是其中白子一方已露败象。 显然,这是一盘残局。 白歌看了一会儿,兴致渐起,她许久未与人对弈,不由在脑中模拟起白子接下来的走势,怎么样能够反转战局。 谢尘将要呈递内阁的关于江西雪灾中赈灾官员处理意见写完,便搁了笔,趁着奏折晾干的功夫抬头打量白歌。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衫裙,这颜色旁人穿着俗气,在她身上却格外合适。 鲜嫩的如同这春日里刚发芽的柳叶,纤细稚嫩。 微微低下头去时,露出来的颈项白皙修长,好似折颈以待的白鹤,柔弱美丽。 落在谢尘眼中,让他忍不住回想起昨日夜里。 昏暗氤氲中,那一缕青丝缠绕在雪白颈项上时的无边艳色。 白歌此时正盯着棋盘看,一动不动的样子显得极为专注,显然没意识到有人在打量自己。 谢尘缓步走到她身边,忽开口道:“这局棋如何?” 白歌正专心想着棋局,听到这话随口便答。 “这执黑子的一方狡猾奸诈,执白子的是个老实人,棋路严谨但求不出大错,却不愿冒险出击,但越是这样越容易被黑棋做局,最后一步步步入圈套,被请君入瓮,再难翻身。” 谢尘浓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心中清楚戚白玉那日所说白歌喜好下棋,是故意说给自己听。 原以为戚白玉口中的善棋艺,不过是为了投自己所好,临时学了些,或者只是粗通罢了。 却没想到,这小姑娘着实不一般,单是这份观棋的眼光,谢尘便相信她果然是此道中人。 下棋,又被称为手谈。 便是因为两个人在下棋对弈时,虽不发一言,但通过落子节奏的变化、布局,都可反映出下棋人的心智性情,就如同两个人在用棋子对话一般,是以才别称手谈。 眼下这局残棋,正是上午时,他与知交好友,大理寺少卿袁缜所下。 袁缜其人也确实是个严谨慎行的性子,做事从来谨慎小心。 他与谢尘是同年同科,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官至四品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合了他这性子,审案断案从不意气用事,轻下结论。 性情如此谨慎,棋路自是不必多说,谢尘与他下棋从认识就没输过。 只是能做到观他棋路便将此人性情一语道破,可谓是眼光独到了。 掌中物 第12节 “啧,这执黑子之人真阴险,心定是黑的。” 白歌一边品评,还一边摇头啧啧两声。 谢尘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讽刺阴险心黑,颇觉有趣,他语气平淡的搭了一句:“棋坪如战场,争的是胜负,看的是结果,何必拘泥于手段。” 白歌倒也没反驳,反而点头轻叹:“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不论下棋还是做事,理当如此。” 谢尘深暗幽邃的黑眸在小姑娘乌黑的后脑勺上定了一瞬,没再说话。 白歌半晌没听到回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淮安家中与兄长老师探讨残局,连忙抬头一看,谢尘正站在她身旁。 她坐着,他站着。 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尘本就颀长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逆光中,只能看出这人流畅利落的轮廓,脸上的神情却模糊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的竟然是,刚刚那盘棋执黑子的是谁? 该不会是眼前这位大姐夫吧? 她是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阴险、心黑了么? 白歌顿时又窘迫又慌乱,她想赶紧解释两句,又觉得自己这样坐着说话实在没甚诚意,更不礼貌。 她连忙拘谨的站起身来,只是没料到谢尘站的有些近,坐着时尚不觉得,这一站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便拉得极近。 白歌甚至一抬眼就能看见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凸起的喉结,这样的姿势,仿佛她钻进了谢尘的怀里一般。 她连忙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哪有退路,被椅子边卡在了腿窝处,又被迫摔坐回去,略宽的袍袖被带动着上下翻飞。 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像极了一只笨拙扑腾的鹌鹑,窘迫的脸上仿佛火烧一般烫。 谢尘看着小姑娘羞的满脸通红的模样,嘴角微不可见的勾了一下,带着点玩味。 他没有去追究小姑娘无心的两句话,免得她更加尴尬。 微微退后一步,让出了白歌身前的空间,谢尘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如果现在是你执白子,你下一步会如何走?”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半点不悦,也没有取笑的意思,倒是让白歌的羞窘缓过来些许。 倒是这小小的尴尬,反而打破了她面对谢尘不自觉的紧张感。 白歌歪头整理了一下思路,答道:“若是我,便不能按常理出牌,这黑棋明显吃透了白棋的路数,白棋一举一动皆在对手预料之内,哪里有胜机,为今之计,只有险中求胜。” 谢尘神色不变接着问道:“如何险中求胜?” 白歌看着棋盘上的局势盘算一会儿,忽然指着其中的一个位置,她抬起脸笑道:“这里便是最好的突破口,虽然看着凶险,也许会被提子,但不破不立,唯有主动出击,才有一丝胜算。” 小姑娘目光明亮笃定,笑容里带着点得意,白嫩的颊边陷进去一对儿梨涡。 谢尘眸中划过一丝兴味,他没有评价白歌对策的优劣,而是忽然视线转到旁边的食盒。 “这是夫人让你送来的?” 白歌这才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不是和人探讨棋局的。 想起戚白玉的嘱咐,她下意识的拽了一下袖子角,道:“是啊,姐姐说春日里天气干燥,特意炖了这薏仁鸽子汤,给姐夫补补身子。” “鸽子汤?” 谢尘薄唇轻启,唇齿间将这几个字又琢磨了一遍。 白歌点点头,将食盒打开,浓郁的香气在书房中散开。 她捧着白色的瓷汤盅,递到谢尘的身前。 “姐夫尝尝吧,姐姐亲自下厨熬了半天功夫呢。” 谢尘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少女的纤细柔弱的双手捧着白色的汤盅,可能是汤还有些热度,将她的手指肚暖成了可爱的粉色。 似有种献祭般的纯净美感。 谢尘半晌没有出声,叫本来就撒了谎的白歌心中有些慌。 她哪知道这汤是不是戚白玉自己下厨的熬的,但是话也得这么说,不然怎么显出这汤的珍贵,戚白玉的用心。 只是她向来不会说谎,谢尘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又格外渗人,让她有些战战兢兢。 好在,谢尘没晾她太久。 从她手里接过汤盅,不经意间,碰到了小姑娘触感柔软的温热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唐代李从谦《观棋》 第十三章 触到那一抹细腻温热,谢尘握着汤盅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白歌却没在意,只顾着盯着谢尘,盼着他赶快将汤喝上一口。 谢尘扫了那不见一丝浮油的汤面,在白歌的注视下,用调羹舀了一匙,送到口中。 汤很鲜,还带有淡淡的药材清苦气,味道却是熟悉的很,正是谢府厨房里最善煲汤的邹师傅的手艺。 “怎么样?” 白歌细瘦的手指偷偷捉紧袖角,小心翼翼的问。 谢尘抬了薄薄的眼皮看她,小姑娘仰着一张白净秀气的脸,神色紧张中透着认真。 她的眼型似初春的桃花瓣,睫毛纤长翘起,眸子黑白分明,好似含着一汪极清的水,显得分外纯净。 纯净的让他想起玉华山上溪涧,汨汨清冽的小溪。 谢尘品了品唇舌间熟悉的鲜味,答了一句。 “汤不错。” 白歌这才松了口气,笑容里少了忐忑:“那姐夫你就多喝点,也不枉费姐姐辛苦一番。” 谢尘看着那盅出自谢府大厨手中的汤,淡淡应道:“好。” 白歌见他如此配合,心中有些欢喜,由衷觉得谢尘对戚白玉也没有外人传的那么冷漠。 正准备掏出袖中的请柬交给谢尘,却又听汤匙碰撞瓷盅的声音响起。 谢尘搅动着手中的汤,开口道:“之前便听你姐姐说,你善棋艺,如今一见,确实不一般。” 白歌眨了眨水润清亮的眼眸,谨慎答道:“不敢谈善,只是自幼以此与家中兄长解闷,还算喜欢。” 谢尘将汤匙放下,指了指眼前的棋桌。 “正巧我今日休沐,闲来无事,不如陪你解解闷。” 白歌看着那棋盘有些迟疑。 谢尘将只喝了一口的汤放在桌上,又道:“或者,你陪我解解闷也好。” 他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唇角勾起:“之前实在是没能尽兴。” 白歌看着那盅汤,想了想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别的事,再加上刚刚观了一局精彩的残棋,确实有些手痒,索性也就同意了。 两人这一局棋,从午后艳阳下到了天色昏暗。 直到有些分不清桌上棋子的黑白,肚子里也空荡荡的难受,白歌才恍然,时间竟过了这么久。 这真不能怪她,主要是与谢尘下棋,着实是件需要集中精神的事。 她虽口中谦虚,但心中对自己的棋艺还是颇为自信的。 自幼年学棋开始,白歌便被许多授艺的师傅夸赞极有天赋,大了一些后,家中无论是兄长还是请来的夫子,都没有能在这棋艺上胜过她的。 就连在淮安府士子中才智备受推崇的裴桓,在与她对弈一事上也是甘拜下风。 再加上那时在学堂中她的功课极好,裴桓总会戏谑,她若是个男子,说不定就能与他一争状元之位了。 可与谢尘这一局棋,她下的却格外艰辛。 之前那局残棋中白子的艰难处境,竟再一次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执白子的人,是白歌。 想到刚刚观棋后那一番自以为颇有见解的豪言,此时正在经历谢尘极为凌厉却又绵密到滴水不漏攻势的白歌,只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哑巴。 在真正与执黑子的谢尘对弈后,她才发现,她绝对是低估了之前那位执白子的仁兄。 她不仅看不透谢尘布局,就连自己的每一步也都仿佛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不管她怎么用一些声东击西的伎俩,都能被这人瞬间看穿。 就连最后想要破釜沉舟的壮士断腕一把,也被谢尘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 这让她的每一步棋,都下的极慢,到了后面这几步,更是要想好久才能落下一子。 直到天色暗的让她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 白歌难得好胜心起,但又觉得在这样几乎注定了结局的情况下硬撑,有些丢人。 她轻轻咬了下粉嫩丰盈的唇瓣,最终还是将自己手中的白子放下,随意落在棋盘一角,便是投子认输了。 “不再想想了?” 谢尘坐在她对面,见状微微挑眉,耐心询问。 墨绿色的棋子被他夹在白皙修长的指尖把玩着,如墨雪相交。 白歌凝视眼前棋局,略有些沮丧的摇摇头。 “不用了,我已是必输无疑。” 谢尘轻轻一笑,随手将棋子丢回棋壶里。 “下的不错,我亦许久未与人一盘棋下的这般久了。” 白歌听闻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实在是觉得自己落一子磨磨唧唧好久,耽误人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女孩儿白净秀气的脸颊红晕泛起,眼眸不好意思的垂着,纤细的睫毛在黯淡微光下与眼底透出淡淡阴影。 谢尘盯着她一瞬,便提声唤了李滨进来掌灯。 掌中物 第13节 “吱呀——”一声,门开了,李滨拿着火折子进来,一边将屋中灯火点燃,一边询问道:“三爷,已是酉时中了,可要让厨房摆晚饭?” 谢尘没答,转头看向白歌:“时候不早,留下来一起用晚饭?” “不必了,不必了,我回韶音阁吃就好。” 白歌连连摆手,在一个不算熟悉的男子房中呆了这么久已是极失礼了,怎么还能与他单独用晚饭。 却在此时,肚子传出咕噜一声。 “咕噜——” 这一声不受控制的轻响,白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脸上滚烫,耳朵冒火,窘迫的似乎连头发都在燃烧,绣花鞋中的脚趾紧紧缩成一团。 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谢尘和李滨的神情。 心中只哀叹自己与这位大姐夫多半是八字不合,不然怎么与他呆了这一会儿,就接连这般丢人。 谢尘墨色深浓幽邃的眼眸中,仿佛冰面破碎的划过一缕笑意。 他嘴角动了动,似乎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以免面前的小姑娘尴尬羞愧的昏过去。 手握成拳到嘴边轻咳了一声,他才道:“正好今晚让厨房加了些菜,你便陪我一起吃吧,免得回去还要等上许久。” 白歌动作局促的快速站起身,崭新的衣料被摩挲得簌簌作响。 她一边低着头掩饰自己僵硬的神情,一边连连摆着手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便想往外走,只是刚刚跨出门槛,便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只能硬着头皮退了两步回来。 白歌顶着一张火烧火燎的脸,从袖袋里掏出戚白玉给的那张名帖清单,放到了离谢尘位置很远的一张小几上。 “嗯,这是老夫人寿宴的宾客名单,姐姐让我送过来的,还请姐夫仔细核对一下。” 她声音又急又低,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停留,匆匆走出了莫妄斋。 谢尘依旧坐在那里,只是看着小姑娘仿佛后面着了火仓皇而逃般离去的背影,终于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来。 “还真是个孩子。” 他摇头低笑着叹了一句。 李滨捧着火折子,将靠窗边的最后一盏烛灯点亮,才跟着笑道:“这位七姑娘的面皮倒是挺薄的,瞧着还真不像是戚国公府养出来的姑娘。” 谢尘起身来到书桌前,将白歌留下那张名单先随意的扫到一旁,从一摞邸报奏折的底下抽出一封信疏。 他翻看着信疏上关于白歌生平的详细记载,嗤笑道:“本也不是戚国公府养出来的。” 李滨这才想起来,昨日早上三爷派人去查这位七姑娘的生平,今日午间这信疏便已出现在三爷案头上了。 谢尘将那信疏扔到他怀里,李滨打开看了一遍。 “原来是在江南长大的,怪不得口音也有些怪呢,软声软气的,这戚家三爷也是够倒霉的,本来是回京述职,却不想嫡母过世成了奔丧了,还得卸任丁忧三年。” 李滨一边看一边摇头啧啧的叹了两声。 “看他这些年在淮安也没扑腾出什么水花来,像这般不受重视,三年后还能不能起复都难说了。” 谢尘坐到书桌前,看起另一封奏疏。 他目光在里面的两行字上划过,接着停顿一瞬,眸色渐冷,随即动作飞快的抽出信纸写下一长串文字,塞入信封,用火漆封好,递了出去。 “立刻送到司礼监,你亲自去,务必赶在宵禁前送到掌印张公公手里。” 李滨见他神色严肃,连忙不敢再多言打趣,接过信封便出了门,一路小跑着去备马送信去了。 谢尘缓缓拨弄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眯眼看着闪烁不定的烛火。 他将这几日江西发生的事情在心中又理了一遍,越发明了此事的关节不在别处,而是在宫中,在陈泓身后的那位太后娘娘身上。 这位太后娘娘并非是今上元康帝的生母,而是先皇靖安帝的元后,已故的成元太子的生母。 只是成元太子在靖安三十二年染了时疫病逝,其后二皇子和五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引起党争一个被幽禁,一个自尽,反而是之前并不出众的四皇子最终得了皇位。 元康帝生母早逝,登基后便尊嫡母为圣母皇太后。 只是到底不是亲母子,太后的亲生儿子成元太子又死得着实有几分蹊跷,这与元康帝的母子情分便更是禁不起细思了。 戚家原本仗着是未来皇帝的舅家,风光无限,戚国公府权势极盛,可太子过世,元康帝登基,虽然太后还在,可毕竟不是皇帝生母,再加年纪大了,一旦太后薨逝,戚家衰落便在转瞬间。 如今太后虽年事已高,却在宫中,朝中的动作不断,说起来,也还是为了戚家。 戚家,呵。 谢尘在心中冷笑一声,这事儿最终的落点竟然在这儿。 还真是瞌睡就来送枕头,昨晚那几个蠢货竟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想通此中关节,他心中略微一松,正准备唤人摆饭,脚边“哗啦”轻响,一低头便见那张被白歌留下的清单不知何时竟被扫落在地。 他视线在那清单上停留了一会儿,脑中忽然闪现出一双清澈干净的桃花眸,以及那一对儿有点让人想戳一下的梨涡。 嘴角不经意间微微勾起,他俯身将那张清单拾起,墨香尚存的纸笺被翻开,映入眼帘的字迹遒媚秀逸,笔法圆熟,是难得的漂亮,却让谢尘微微一愣。 这样的字迹便是在会试的考卷上都能评得一句上佳,他几乎是一眼便认定这字迹自己定然是见过的。 十七岁便能摘得探花,谢尘自是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双眸微阖间,一张信笺浮便已现在眼前。 一样漂亮的字迹,只是却仿佛带着千丝万缕的情思缠绕其中。 【唯愿君心似我心】 咚—— 胸腔中仿佛有一声空洞的响声,似一块落石砸在平静的湖面。 第十四章 眸中映着纸笺上工整漂亮的小楷,谢尘难得带着点温润笑意的幽邃眉眼顷刻间凉了下来。 浓黑沉暗的眸子中仿佛寒冰乍迸,片片碎开落在眼底。 他纤薄的唇角勾着,线条利落的下颌却微微绷紧。 呵,好一个,惟愿君心似我心。 倒是他犯了愚,小瞧了戚家的家风,这般被送来的诱饵,这么明摆着的一桩交易,自己究竟在妄想些什么? 掌中的纸笺随着手掌合起缓缓紧握成拳,发出细碎轻薄的响声。 接着那难得一见的漂亮字迹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被扔进了桌下竹编的字纸篓。 谢尘盯着纸篓里的一团纸,拿纸团棱角分明中带着弧度,乍看好似一张裂开嘴,在无声的嘲笑着什么。 他抿着唇角,从袖中抽出素白软缎帕子,仔细的一根根擦了手指,接着提声唤人进来,漠然吩咐道:“摆饭吧。” 顿了一下,他的视线扫过茶几上的那一盅已经冰凉的鸽子汤,他眼神阴翳:“把那盅汤也端上来。” 李滨一路快马,气喘吁吁的赶回来时,谢尘还尚未用完饭。 他正端着那碗凉透的鸽子汤,慢慢品着。 见李滨进来,他眉眼未抬的道:“见到张泉了?” 李斌并未察觉谢尘情绪的一样,点点头,有些犹豫的皱眉:“见到了,只是——。” 谢尘接着他的话道:“只是张泉说,这事儿他管不了,就将你搪塞回来了,是不是。” 李滨愣了一下,忙夸赞道:“三爷果然料事如神,张公公就是这么说的。” “呵。”谢尘发出了一声不含温度的轻笑,抿了一口羹匙里的汤水,冰凉油腻的感觉顺着唇舌划了下去。 “三爷,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送信过去?”李滨脸色难看,“您不是早与张泉在江西之事达成一致了,怎么他如今竟然是这般态度?” 谢尘用汤匙敲了敲碗里的鸽子腿,轻嘲道:“官无恒友,祸存斯须,势之所然,我也不过是试探他一二罢了。” 转着手里的汤匙,他语气逐渐淡了下来:“陈泓是司礼监禀笔,虽然这些年一直被张泉压着,可到底是司礼监的人,如今又傍上了太后,张泉已是耳顺之年了,还能再蹦跶几年?自然也是要给自己想一条退路的,他如今呀,是两边都不想得罪罢了。” 李滨一听便有些急了:“那可怎么办,前几日便已经有大量弹劾越大人的奏章送到内阁了,只是都被压下留中不发,再这样下去,怕是越大人要不妙啊。” 谢尘没说话,只是将碗里又冷又油的鸽子汤喝了个见底。 · 翌日,乾清宫东暖阁。 元康帝将手中的奏折翻了翻,看着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状似恭敬的谢尘,无奈摇摇头。 “妄之,你知道内阁这两日收到了多少封弹劾越敬泽的奏疏么?” 谢尘垂首不语,只待元康帝把话说下去、 “三十七封,整整三十七封弹劾奏疏,朕继位以来头一次收到对以为官员这么多的弹劾,这就是你特意选出来整饬江西官场的人才?” 元康帝的话听字面意思很是不客气,可语气却轻松的很,似乎还带着两分打趣。 谢尘自是能听出来元康帝话里的意味,他开口直指问题核心:“皇上,江西既有豪绅盘踞,又有宗室封地,向来势力构成复杂,绝非铁板一块。” 说到这,他顿了顿,瞧见元康帝正眯着眼一本本翻看弹劾奏疏的署名,接着道:“如今却官宦士绅结成一体,想要整垮新上任的江西总督,自然是有人在背后串联,只要找出这串联之处,对症下药便是。” 元康帝轻笑一声,用手中奏疏指了指他:“妄之,朕与你相识有十几年了,还在这儿与朕卖关子?” 谢尘也微微翘起唇角,语气轻松:“皇上与臣相识十年有余,当然知道臣想说什么。” 元康帝旋即起身走到谢尘身边,伸手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你啊,和当年一样,还是这副傲气劲儿,半点儿没收敛,明年入了阁可得学着老成持重些了。” 谢尘却只是笑了笑,道:“若不是有皇上信重,臣怎么十余年不变?” 元康帝听完顿时朗声一笑道:“这么说还要怪到朕的头上,都是朕纵容的了?” 他一边拍着谢尘的肩膀,一边将那封内阁最新呈上的弹劾奏疏塞了过去,语气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妄之,你既清楚这其中串联之处,便要尽快想办法解开,你年纪太轻,若想入阁必要服众,有些事朕做的多了,与你并非好事,你明白么?” 谢尘神色一正,躬身应道:“皇上放心,臣明白。” 从冬暖阁出来,谢尘便瞧见门口正一个明艳非凡的宫装丽人等在那,正是如今三皇子的生母,最受元康帝宠爱的沈贵妃。 两人此时碰个照面,沈贵妃很是客气的开口问候。 “谢大人。” 谢尘拱手作揖,“贵妃娘娘安好。” 掌中物 第14节 沈贵妃艳丽的眉眼打量着谢尘,轻笑着道:“谢大人贵人事忙,本宫原来还求皇上让谢大人帮三皇子开蒙,没想被皇上教训了一顿呢。” 谢尘沉声回道:“多谢娘娘抬爱,只是臣年轻才疏,翰林院中大儒众多,当是更适合教导三皇子。” 沈贵妃神情不变,正待继续说什么,就见冬暖阁中有内监出来传唤她进去,她也只能轻轻颔首,转身进了冬暖阁, 谢尘望着她的背影,眉眼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东临阁。 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客人多为京中的达官贵人,抑或文人雅客。 二楼临窗雅座,谢尘举起酒杯冲着对面人虚碰了一下,接着将杯中酒饮尽。 坐在他对面的,瞧着约莫而立之年,容貌并无特别,只是头发束得极为板正,就连衣领都透出一股子端正劲儿,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不妥,正是谢尘的为数不多的知交,大理寺少卿袁缜。 袁缜抽出条干净的棉帕,在杯口处细细擦了擦,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 接着他皱着眉开口道:“我今早刚得的信儿,江西那边局势越演越烈,眼下内阁那边看你面子,弹劾的折子还都留中不发,江西下辖十三府,竟然半数粮仓是空的,朝廷的赈灾粮不翼而飞,这可不是靠拖就能解决的小事。” “嗯。”谢尘神色淡漠的应了一声,晃着手中的酒杯,似是神思不属。 “那你今日去面圣时,皇上怎么说?”袁缜接着问。 “皇上的意思是,我即将入阁,本就年轻不易服众,这事他不好强压,很容易留人话柄。” 谢尘品着杯中酒,敛着眉目,心不在焉的答着。 袁缜眉头皱的越发紧:“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这可不是句虚话,江西那地方局势复杂的很,一旦将越敬泽的罪名被坐实,就算牵连不到你身上,难免闹得人心惶惶,江西那地方就更没人敢去管了。” 谢尘晃了晃酒杯,又给自己倒满,才回道:“陈泓在江西定是有不敢让人细查的行径,才会如此宁可与我彻底翻脸,也绝不能让敬泽继续在江西查下去。” 袁缜眉头皱的更紧:“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么,那陈泓明知来硬的没用,就捅上阴刀子了,真就拿他没办法?” 谢尘指尖轻点着杯沿,摇头嗤笑:“一个陈泓当然不算什么,只是他背后是太后,你可知,江西广信府是谁的封地?” 袁缜立刻道:“是昌王的封地。” 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昌王——,他早些年确实与成元太子走的很近。” 他抿了抿唇,顿时意识到事情麻烦在哪里。 元康帝之所以不愿意强力弹压,便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太后和昌王,便是涉及到成元太子,这对于本就在宗室眼中有继位不正嫌疑的元康帝来说,实在太过敏感了。 袁缜皱眉思索半天,道:“难怪张泉态度含糊,这老狐狸早就清楚了!” 他说着有些头疼的叹道:“以越敬泽的资历,这事定多就是贬职罚俸,不伤筋动骨,要不就先让一步?” 谢尘将酒杯不轻不重的放在桌上,淡淡道:“是不伤筋动骨,却是杀鸡儆猴,太后这是在将我的军。” 袁缜有些恼怒的捶了一下桌子,杯中酒溅出两滴到他袖子上,他一边厌恶的掸了两下,一边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若是有了主意就说,平白在这儿戏耍我?” 谢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用食指蘸了些酒液,在桌上划了几笔,轻轻点了点。 袁缜皱眉:“你的意思是,戚家——” 谢尘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对白嫩可爱的梨涡,嘴角不带笑意的勾了勾。 他的唇瓣很薄,唇峰线条锋锐,更显得凉薄。 “太后想保戚家,我必须保越敬泽,这笔生意,还是要与太后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那你准备怎么和太后谈,和戚白玉生个孩子出来?”袁缜觉得这个结果对谢尘这样骨子里极度傲气的人来说,估计比死都难受。 谢尘没说话,眉目带点冷意,显然是不想就此事再与袁缜细说下去。 “唉,说来也是——” 袁缜无奈叹了口气,他对谢尘与戚家当年那摊子烂事了解的也算清楚,想来太后这是逼着谢尘与戚家绑在一起,这时候难免替他恶心上几分。 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将他打断。 袁缜闻声顺着窗户向下一望,却见东临阁门口围了不少人,领头一人是个衙役,手中还拎着铜锣,正一脸喜色的拱手道贺,口称“会元”。 “呦,差点忘了,今儿是会试放榜吧?看来这东临阁是又出了个会元啊!” 袁缜指了指外面,对着谢尘问道:“你这个会试的主考官,这会元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谢尘略一回想,道:“应该是今年淮安府的解元,进学功底扎实,策论写得也还算言之有物,没记错的话,是叫裴桓。” 这会儿东临阁的门口热闹极了,众人道贺声此起彼伏,谢尘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素缎蓝衣,有些清瘦的年轻男子站在人群中,脸上洋溢着些许喜气,正与周围人拱手道谢。他的仆从跟在身边将怀里准备好的银子塞到来报喜的衙役怀中。 距离有些远,谢尘下意识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位新任会元很是年轻,瞧着还未及弱冠之年,模样清秀,气质温雅,倒有几分年少风流的味道。 作为会试主考官,谢尘评过的卷子不计其数。 之所以能记得裴桓,还是因为在阅卷时那篇议盐政的策论令他眼前一亮,虽然笔法稍显稚嫩,内容有些脱离实际,但也能看出来是有过仔细思考的,总还算是个有些才气的。 因此,那张策论被谢尘单独提了出来,与几位副主考商议了一番,评了个最上等,若不然,这会元还真不一定花落谁家。 袁缜也在打量裴桓,一边还与谢尘打趣道:“这么年轻的会元,瞧着他还未及弱冠吧,倒是难得,相貌生的也不错,倒也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啊,说不定也能被今上点个探花呢。” 谢尘低头品着酒,懒得理会这家伙的戏言。 袁缜早习惯了他谢三爷时而阴嗖嗖的脾性,自顾自猜测道:“这么说起来,你还是这小子的座师呢,以他这品貌,不出大错的话必列今科殿试的一甲之位,将来你麾下又要多一员干将啊。” 谢尘听过也只是笑笑没接话,他作为今科主考,是这一届所有进士的房师,无论谁入头甲,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 三月初一,会试放榜。 来自淮安府年仅十八岁的士子裴桓,裴子辰,会试夺得头名会元,一时风采无两。 会试之后的殿试,仅是排名次,并不会再有被刷下榜的情况。 只要能在会试取中上榜的举子,毫无疑问最后都会成为今科的进士,最次的也是三榜同进士出身,外放地方直接就是七品的知县。 正因此,每一届会试后的名次都会格外惹人关注。 而在会试榜上排名靠前的士子,只要殿试不出大岔子,将来必然都是前程无量之人。 许多得知裴桓年纪的人,都忍不住感叹,如此年轻的会元,真是罕见,更不用说这位裴公子还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 “据说啊,京中许多有待嫁女儿的大户人家都已经开始暗中打探裴公子的情况了,只待殿试之后便要遣媒婆上门呢。” 小招的语气里有着些许愤愤,用力扯着帕子。 春日正午的阳光灿烂的刚好,空气中仿佛都带着点杏花那独特的甜香。 白歌懒懒的靠在引枕上,摆弄着手中的云子,认真的将一颗颗棋子摆在了棋盘上。 红杏坐在一旁小几上,给她纳着绣鞋的底儿。 小招见白歌不理会自己,只顾着盯着棋盘看,忍不住上前将她手中的棋子夺下来,埋怨道:“姑娘,你听没听我在说什么啊?” “哎,你快还给我。” 白歌飞快伸手将那枚棋子抢回来,道:“我听着呢,怎么没听,你让开些,挡着光了。” 小招气的声音提了不止两个调门:“姑娘!你就这么不担心,万一裴公子真被哪家贵女勾搭去呢?” “什么勾搭,你一个小姑娘家说话注意些。” 白歌随口斥了一句,抬头看到小招憋着嘴,有些委屈的涨红了脸。 正在纳鞋底儿的红杏忍不住低下头,憋住自己的笑声。 白歌忍不住叹口气,对小招道:“你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你说的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你是见到了媒婆上门了,还是见到裴家去哪个高门府邸下定了?” 小招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多了,郁闷的讪讪道:“我哪里能见到那些,还不是因为姑娘你才担心——” 红杏带着点笑意出声道:“小招你还不了解咱们姑娘么,她哪里是会担心这些的人,她自高兴着呢。” 小招看了一眼白歌,嘟囔着问道:“姑娘,自咱们来了谢府,就再也没收到过裴公子的信了,他现在又是会元了,那么多人惦记,你真的就不担心?” 白歌笑着摇摇头,下意识摸了摸手上冰凉的玉镯。 “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淮安的解元公,他就像是高悬于夜空的明月,被群星簇拥着,有人惦记岂不是寻常之事。” 她笑意柔和,眼眸明亮,语气却又带着淡淡的自豪与笃定,让小招不禁一愣。 “我知他人品,更信他承诺,又何必因尚未发生的事情忧虑。” 纤长玉指将手中那枚棋子精准的落在一处。 “岂不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原本不关联的棋势发生变化,白子顿时一反之前令人糊涂的颓势,布局变得极其精巧。 这一枚子,竟有点睛之效。 白歌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小小的得意。 · 莫忘斋。 天色已是全黑了,书房中灯火通明,李滨进去时却并没有发现谢尘的身影。 “三爷?” 他站在门口小心轻唤了声,很快听见北侧花厅里传出谢尘的声音。 “进来吧。” 李滨踏步进去,见谢尘负手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似在赏月。 只是今夜的月亮——李滨看了一眼深暗夜空中羞涩露出一丝的银月,又看了看对面树枝缝隙中隐约可见的阁楼雕窗,识趣的什么也没问。 他将手中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呈给谢尘。 “三爷,这是回春堂大夫的证词,还有那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徐威都没动真格的,吓唬两下就全说了。” 谢尘接过来,那一张张供词上还印着鲜红的指引。 他大概翻了翻,与他心中所想并无差别,便笑了笑。 掌中物 第15节 李滨瞧见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是可是清楚谢尘脾性的,那供词上的内容他看了都气的不行,这三爷咋还笑了呢? 谢尘抖了下手中纸张,心情难得还算不错。 若是戚白玉没弄这出儿蠢事,他手中还真是没什么跟太后谈条件的筹码,不过现在有了这些东西—— 他幽邃的眸子穿过杏树枝丫,望向了对面的阁楼。 阁楼上,雕窗里亮着灯火,似有人影来回映在窗上。 谢尘看着那晃动的人影,被窗棂隔成一块块,仿若坠入一张无形的网。 他忽然轻笑道:“本是没法子必须和戚家谈笔生意的,我那位好夫人啊,不正是瞌睡就送枕头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谢老夫人六十大寿这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白歌一大早便帮着戚白玉清点着今日寿宴上要用的一应事物,安排宾客座位,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检查的差不多了,刚想坐下来喝口茶,歇歇气儿。 就有丫鬟过来招呼她,说是戚国公府的人到了,她便又只能赶着去前面迎接。 戚国公府今日来的人可真是不少,毕竟是亲家夫人的六十大寿,戚国公自然不会与谢尘这种小辈一般见识下人脸面,早早的便带着一家人来了。 谢老夫人也很给面子带着戚白玉主动上前问候了两句,并在戚国公和薛氏面前对戚白玉不吝夸赞。 宾主尽欢之下,众人来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座位上。 白歌上前给父亲戚三爷行了礼,又往他身后看了看,才疑惑问道:“母亲怎么没来?” 戚三爷正四处打量着今日都来了哪些大人物,打算上前攀谈一番混个脸熟。 此时听到白歌的问话,他神色微微闪躲了一下才道:“你母亲回淮安了,之前咱们来京城也没准备常住,她得回去把那边家业打理一下,把剩下的仆人安排了,还得顺便去金陵看望你两个哥哥。” 白歌愣了一下,问:“那母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戚三爷不耐烦的皱眉道:“怎么也得两个月吧,你母亲这段时间不在,你弟弟也生病了,家里最近挺乱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语气稍缓:“正好你这段时间就在谢府住着吧,我瞧这谢府景致也好,你白玉姐姐对你也不错,正好你也跟着你白玉姐姐学学怎么管家理事。” 白歌听罢蹙起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身后戚白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那敢情儿好,我一个人在府里呆着也是无趣的很,正好有七妹妹再陪我一段时日,我可求之不得呢!” 戚三爷一见到戚白玉过来,立马眼睛一亮,脸上堆起笑意。 “大侄女说的是,反正这丫头在家里呆着也没事,京中又没几个熟人,整日在屋子里我也怕她闷出病来,不如就在你府上再住一阵子,等她母亲回来再把她接回去。” 戚白玉满面笑意乐呵呵应道:“三叔说的正合我心思,七妹妹呢,可愿意再陪姐姐住一阵子,我还指望着你教教我下棋呢!” 她看向白歌,笑盈盈的等着她回答。 白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这二人的话堵得实在说不出个不字,也只好无奈应了下来。 · 三月初的天气,春光正好,暖意融融,正是赏景看戏的好时节。 寿宴的举办地点戚白玉选在了谢府的后花园,早几日就让人搭好了戏台子,备好了酒宴坐席,好供众人赏景点戏取乐。 如今谢尘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来谢府为老夫人庆生的各级官员自然也是不少。来往宾客众多,更又不少是带着家中女眷前来。 一直到了正午时分,人来的才算差不多了,寿宴开席。 众人先是说了些祝老夫人福寿安康的话,接着便是吃席宴饮,推杯换盏。 戚家作为谢府的亲家,位置自然是安排在谢老夫人最近的地方。 戚国公与薛氏坐在谢老夫人身侧,谢尘则是坐在了戚国公的下首,此时正神色悠然的靠坐在椅背上,把玩起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戚白玉笑着走到谢老夫人身前,将戏折子递了过去,道:“母亲,您今儿是老寿星,您可得先点戏。” 谢老夫人翻了翻,随口点了一出《玉堂春》,接着就谦让的将戏折子推给戚国公夫人薛氏,道:“亲家母也点上一出吧。” 薛氏也不推辞,笑着接过翻看半晌,道:“那便点一出喜庆点的,就《庆良缘》吧。” 此话一出,戚白玉面色微变的看了自己母亲一眼,谢老夫人却只是点头笑着道:“好,那便依亲家母所言。” 薛氏将戏折子递给戚白玉,顺便拍了拍女儿的手,戚白玉抿了抿唇,坐回了谢尘身边。 随即,戏台子上,丝竹击鼓之声响起,身段婀娜的苏三甩着水袖咿咿呀呀的起了唱腔。 谢尘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微微侧首对身边的戚国公道:“岳父大人,府上近来可好?” 戚国公瞥他一眼,冷着脸哼了一声道:“托谢大人的福,还没出什么乱子,倒是谢大人最近怕是有些心焦吧。” 他是喻指江西之事,江西总督越敬泽因赈灾不力被多次弹劾之事,这两日已在朝野中传开,戚国公心中暗爽之余难免要敲打一下女婿。 谢尘却轻笑一声,接了戚国公的话:“岳父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一下便看出小婿遇上了难事。” 戚国公正要了然微笑,却听谢尘清朗声音悠悠道:“听闻岳父大人治家甚严,定要教教小婿,若是家中出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可怎生是好!” 此话一出,一旁戚白玉剥着枇杷的手突的抖了抖,熟透了的枇杷汁水顿时溅了她一身。 戚国公瞥了一眼大女儿,见她神情异样,心中升起不安,皱起眉神色严肃道:“你有话便直说,莫要打什么哑谜。” 谢尘看着戚国公道:“岳父大人有所不知,小婿的书房前几日竟然进了心怀不轨想要暗害小婿的贼人,不仅如此,院子里更事有大胆的奴才和贼人里应外合,险些就让小婿中了招了。” 他修长手指轻抚着下巴,一副颇为苦恼的模样,只是那双深浓墨色的眼眸中流出漫不经心的嘲讽,让他这表情看起来着实假的很。 戏台上,青衣清亮婉转的唱腔,掩盖了枇杷落地的轻响,被剥了一半的枇杷滚落到地上,留下一串粘腻湿痕。 戚白玉面色苍白的看向谢尘,嘴唇颤抖着没说话。 谢尘却恍若未见般,从袖中掏出一沓纸张,轻轻掸了掸:“只是这事儿说来也是家事,宣扬出去难免叫人看了笑话,小婿只能将那几人先关起来审了一番,留了证词,可还不知怎么发落好呢,不如岳父帮我想想法子?” 戚国公一见那一沓子纸,顿觉不妙。 他心知这谢尘装模作样所说的贼人,定是与自己的女儿有关,再联想之前在国公府时与夫人,女儿所定的计策,顿时便心中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女儿真真是蠢货,这么点事儿不仅没办成不说,竟然还被抓了把柄! 这事若是真叫谢尘捅出去,那可就不仅仅戚白玉被休掉的问题,整个戚国公府都会沦为京中的笑柄,戚家未出阁的女儿都得出家当姑子去。 戚国公面色难看,扫了面无血色的戚白玉一眼,心里有些没底,沉声道:“谢妄之,你待如何尽管明说,我戚家奉陪就是!” 谢尘悠哉给戚国公的杯子添了酒,又举起自己的杯子,主动碰了碰道:“岳父大人这可就误会小婿了,我不过是想和您谈一笔互利互惠的生意罢了。” 戚国公神情凝重,眯眼打量了他半晌。 谢尘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站起身,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戚国公也只能面色难看的起身跟他离席。 · 台上戏子唱的卖力,底下观众却各有各的心思。 不过,白歌看得倒是兴致盎然,与她以往在淮安看的戏不同,这京中的戏不仅是念白的口音调子有异,就连伴奏的乐器也是她很少听过的京胡大鼓,与江南的清亮的笛子声比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玉堂春》中那位扮苏三的青衣显然是京中的名角,功底极好,唱腔婉转,几欲催人泪下。 只是到了这出《庆良缘》,白歌却皱了眉。 《庆良缘》的戏本子也是她不曾看过的,讲的却是一出高门女子与贫寒秀才的爱情故事。 高门贵女偶遇一贫寒秀才,一见钟情,无奈家中反对只能与其私奔,被家族所弃。 几年后贫寒秀才高中状元,却因高门女子无所出要休妻另娶。 高门女子无奈只能回到娘家,在娘家人的帮助下状告秀才无德,最终皇帝大怒,夺了秀才的状元功名,大快人心。 白歌开头还看得津津有味,可到最后却觉得这出戏在老太君寿宴这种场合看,有些怪怪的。 她摇摇头,随手拈起一块儿红豆糕。 只是还没等她将红豆糕送进嘴里,就听见轻柔曼调的女声响起。 “七妹妹,好久不见了,在这谢府住着可还适应?” 白歌不动声色将红豆糕放了回去,抬头一看。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个人,一身浅藕色春衫,发髻上别着一只白玉银簪,细眉下内双的眼睛微微弯起,显得文静秀气。 正是戚国公庶出的六姑娘戚白芷,她不知何时竟换到了自己身边的座位。 白歌想起之前几次遇见这位六姐姐时,不算美好的经历,她迅速浮起一个笑容道:“有劳六姐姐惦记,大姐姐人和善,待我也好,没什么不适应的。” 戚白芷坐在她身侧,微微倾身过来,低声道:“我听说,最近那个风头正劲的新任会元裴桓与妹妹是旧相识,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此事可是真的?” 白歌微一凝眉,瞥她一眼。 戚白芷容貌称不上多出众,只能算秀气,与戚白玉那种明艳比起来,显得有些黯淡,好在她也清楚自己的劣势,穿着打扮都以浅淡清雅为主,更加之在琴棋书画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外人也少不得称赞一声清雅文静。 她与戚白芷不算相熟,且这位六姐姐向来对自己没什么好感,突然开口问这么一句,总让她心中不安。 只是此时这位文雅的六姐姐面上笑盈盈的,白歌着实瞧不出她藏着什么心思。 “姐姐莫要听信浑说,我裴公子却是旧相识,可也不过是在淮安时,他曾到府里读过一阵子书,见过几面而已。”白歌轻吐了口气,淡淡的回道。 戚白芷听了这回答,却只是盯着她笑了笑,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 她将信递了过去,慢悠悠的道:“我前两日路过门房,便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厮等在那十分焦急的样子,问过之后才知,竟是要送信给七妹妹的,我就想着帮你带过来,省得接不到你的信还有人要挂心。” 白歌抿着唇,垂眸盯着她手里的信,眼睫颤了颤却没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戚白芷见白歌并不伸手接,笑笑便将那信塞到她手上,接着语气不急不缓,徐徐说道。 “这位裴公子既能得了会试的会元,想必是有大才的,将来定然前程似锦,妹妹若能与他修成正果,可算是一桩好事。“ 白歌捏着那封信,品着戚白芷的话,心中带着几分疑惑。 她抬眸看过去,一双形似桃花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午后灿阳洒落,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庞仿佛绽放出一种不属于俗世间的美丽。 掌中物 第16节 这极具杀伤力的美貌,甚至令戚白芷都在一瞬间晃了神。 拥有这样的容貌,别说是那新晋会元,世间男子哪个见了又会不动心呢? 压下心中的妒意,戚白芷与白歌对视,目光显得十分柔和没有攻击性。 她轻声劝道:”便是在这看似繁华的京城中,如裴公子这般品貌出众的青年俊杰也是极其难得的,大多早早就被媒人踏破了家门槛。妹妹你如今这般机会,还是要好好把握才是。” 说着,她环视四周,见没人注意,又压低声音:“你放心,当时没别人瞧见,我特意遣人与那小厮说了一声,你并不在府上,而是在谢府暂居,也好别让你这情郎忧心。” 白歌拧眉看了她一会儿,只觉得今天的这位六姑娘着实有些异样。 按她之前对自己的态度,就算不用这信来拿捏自己一二,也不至于刻意为自己瞒下不说,又看似贴心的说了这番话,也不知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 戚白芷却没在意白歌的态度,她说完这些话便起身离开回到了原来薛夫人身后的位置。 只是,她看着前方不远处,自己的父亲戚国公和谢尘的位置都空了下来,顿时细眉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天色近黄昏,谢老夫人的寿宴也散了席。 戚国公和薛氏一家人离开谢府的时候,谢尘难得的与戚白玉一起跟着送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愉悦的笑意。 只是戚国公和戚白玉的脸色却都有些僵硬,显然是并不那么痛快。 马车里的薛氏看着丈夫凝重的神色,不解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刚刚瞧着就不对劲,可是出什么事了?” 戚国公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撩起帘子看向渐渐远去的谢府大门前。 谢尘的身影长身玉立,背后是谢府高大威严门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是看着这一幕,他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喘不上气来。 倏忽间,他叹了口气,斥了一句:“你今天怎么点了那出《庆良缘》,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清楚就好,摆在明面上闹到最后谁都不好看?” 薛氏憋了口气,闷闷道:“我今日一去便瞧见玉儿脸色有些不好,她又不肯与我说怎么回事,我不过是借那出戏点一点谢家那老太婆,当年若不是看在玉儿非谢尘不可的份儿上,她娘家那桩子烂事儿我们会插手?” 戚国公瞪了妻子一眼,道:“别人点没点醒不知道,那谢尘今日算是和我们戚家摊牌了,他一早就看出我们送白歌那丫头进府的目的,玉儿还蠢得上赶着给人家送把柄!” 薛氏惊了一下,忙问道:“这怎么回事啊,玉儿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戚国公哼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郁闷。 “玉儿这丫头,直接把人送到床上不说,竟然给谢尘下药!谢尘那是什么人物,这些年朝堂上明争暗斗,就没吃过几回亏,玩阴的连司礼监那帮子阉人都玩不过他,玉儿那点子小把戏还想在他舞弄,这不还是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越说越郁闷,戚国公猛地一脚踹在马车边的横垣上:“谢尘今儿还当着玉儿的面把那几个蠢奴才和春和堂的大夫的口供拿出来,真是让我这老脸臊得没地儿搁!” 薛氏的身子跟着抖了一下,脸也白了下来,颤声道:“他,他想做什么啊,他不会因为这个把玉儿休了吧?” 戚国公叹了口气,道:“幸好姑母在朝中早有布置,他还有用的着我戚家的地方,不然这事怕没法收场了。” 薛氏一脸茫然:“啊?这怎么还能扯到太后娘娘身上?” 戚国公郁闷的在掌心锤了一下:“姑母也真是的,她若是早与我通个气,我们哪犯得上想那么法子,以朝中如今的形势,那就是谢尘上赶着得和玉儿要个嫡子了!结果倒好,玉儿犯蠢失了先机,倒让他占了主动!” 薛氏听了半天,却越听越是糊涂,忍不住怒嗔一句:“你什么意思,赶紧说,你这左一句右一句的我哪里听得懂!” 戚国公无奈,只得把最近朝中局势与妻子用通俗的话说了一遍,总结就是太后出手给谢尘下绊子了,谢尘得和戚家低头。 薛氏听后也是有些郁闷,明白若是没有戚白玉这出儿,局面本来是利于他们,事情会简单很多。 戚国公看着妻子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见她摇头,戚国公叹了口气苦笑一声:“他说愿意与太后求个和解,可以给戚家一个有着嫡子名分的孩子,但这孩子的生母决不能是白玉。” 薛氏神色顿时难看起来,张口便要叱骂。 戚国公却不管她,只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低声道:“我明早要进宫一趟,这事还得与太后娘娘商议,这一次若是成了,他今后就算和我们戚家绑在一条船上了,也是件好事。” 翌日傍晚,莫妄斋中,谢尘收到了戚国公府传来的消息。 他看着手中的字条,嘴角微勾轻声嗤笑,将字条送至烛火边点燃。 果然正如他所料,在太后心中,一个太监,就算是为她捞金的太监,也远不如自己娘家的体面来的重要。 一个所谓的流着戚家血脉的谢家嫡子,能换得一个处在要害位置的心腹重臣,这笔买卖当真划算。 · 一转眼就入了夏,天气越发燥热,瞧着天气早该下雨的,却是闷着迟迟不来,惹人烦闷。 白歌懒洋洋的趴在窗户边,心不在焉的翻着手上的话本子,不时还往窗外望望。 “姑娘,姑娘,我打听到殿试放榜的消息了!” 小招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白歌顿时从小榻上弹了起来,转身哒哒哒的跑下了楼,差点把红杏手中的水盆打翻。 “怎么样,他得了多少名?”离了老远,白歌就扯了嗓子问,跑到小招跟前的时候,脸都有些红了。 小招难得见她这么慌里慌张的模样,憋着笑,故作迷茫的道:“啊,姑娘说的是谁啊,姑娘你不说名字,小招怎么知道你问的是谁?” 白歌手指曲起狠狠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气恼道:“你这丫头,别戏弄我,快点说,不然扣你半年月钱!” 小招揉了揉脑门,嘻嘻笑着道:“好姑娘,我说,我说!咱们姑爷——” “你瞎说什么呢!”白歌连忙提高了声音,水灵的桃花眸瞪了过去。 小招见她一双美眸瞪得溜圆,雾蒙蒙的泛着凶光,不敢再惹她,连忙一连串的道:“昨日杏榜张榜,裴公子位列一甲第三,听说还是皇上见他形貌出众,钦点的探花。” “啊。”白歌应了声,眸子湿湿的,抿着唇,没说话。 半晌之后,忽的笑了出来。 小招正想和她说话,却见她已经转身跑上楼去了,也只能是摇了摇头,为沉浸在爱情中的自家姑娘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白歌提着裙摆小跑回楼上,从自己妆奁匣子的隔层里,小心翼翼的抽出寿宴那日戚白芷塞给她的信。 信里的内容她已看过了数遍,却在此时还是忍不住再次展开细细读着,热气渐渐熏染了双颊。 【白歌玉展。 数日未见,卿可安好,未得回信,吾心中甚是挂念。 不日殿试将至,放榜之后,自会派请媒人登门贵府,吾二人良缘终至,吾心甚喜。不枉桓等之念之,忧之盼之,寝夜难眠,茶饭难思,但为相思之苦,愿尔同心感之。】 她看着信出了会儿神,心中又酸又软,仿佛被人在胸腔里轻轻揪住一块儿,喘息都要小心。眼前仿佛出现了裴桓那张俊秀的脸,明亮真诚的眼睛,目光柔和的看着自己。 用袖子擦了擦濡湿的手心,将信仔细重新叠好小心的放回隔层里,她才轻轻吐了口浊气。 妆奁上的铜镜里,少女双颊晕着淡粉,桃花眸里蕴着湿润的水光,嘴唇红润,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正如盛放的海棠花,难掩娇艳之色。 白歌看了眼镜子的里自己,轻叹了一声,只可惜母亲宁氏回了淮安,少说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嫡母不在,裴家就是遣媒人上门怕这事情也要被拖一拖了。 不过,这一两个月裴桓估计也忙得很,新科探花,光是酒宴饭局就多不胜数,再等上一段时间也无妨,只是自己身在谢府,就连小招也不方便随意进出,倒是不好和他再书信往来了。 如此一来,白歌也只能无奈的在心中安慰自己,好事多磨。 正想着,就听见楼下红杏的声音响起。 “姑娘,大姑娘那边遣人过来,说是让你准备一下,一会儿出门去趟布行挑几匹料子。” “知道了,这就来。” 白歌抬声应了一句,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不经意间瞥见镜子里眼含水波的自己,不由抿了抿唇,随手将铜镜按倒。 与戚白玉坐着马车出了谢府,白歌在帘子上挑了一条缝,自从来到京城,她还没机会逛一逛这京城中的街市呢,不免感到新奇。 父亲从原本的进京述职成了丁忧,她一家子寄人篱下,自然不好如在淮安一般自在,想出府玩便与自家哥哥求一求便是。这次戚白玉带她出来,倒成了一次难得放风的机会。 戚白玉看她新奇的模样便问道:“这京中街市怎么样,可有江南的热闹?” 白歌盯着外面如织的人流,街边招呼客人的摊贩,满口独特的京腔,点点头道:“比淮安的要热闹些呢,就连这京中官话听起来也显得热情些。” 戚白玉捂唇笑了声,才给她介绍到:“我们前面那条街叫应平街,这条街走到头是灵应庙,每月初一十五都有庙会,不仅有卖各种吃食稀奇物件的,还有舞狮杂耍的,那时候才真叫热闹呢!” 白歌被她形容的不由向往起来,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再是扮得稳重成熟,也难免有些玩儿心。 两人正说笑着,马车却是一顿,停了下来。 丫鬟在外面隔着帘子轻声道:“夫人,礼部街前面马车太多堵住了,还需等一会儿才能过去。” 戚白玉挑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之间前面不远处的街市口处确实不少马车等在那。 白歌也看了过去,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这么多马车?” 戚白玉想了想,忽然怔然轻声道:“我竟忘了,昨日放了杏榜,今日便是新科进士的琼林宴。” 白歌顿时了然,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一般都是在礼部举办,难怪将礼部街前面都堵得水泄不通。 她心中微微一动,又探头仔细望了望,却无奈这么多相似的马车中,实在无从分辨裴桓在不在里面。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她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去,只见戚白玉手指死死扣在木框窗沿,神色怔怔的望着礼部大街的,竟不知何时落了满脸的泪。 “大姐姐,你怎么了?” 白歌压低声音小心的问了一句。 戚白玉这才意识到脸上一片湿凉,她略显慌乱的在脸上抹了抹,不自然的答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些往事,都是些伤心事,不值得提的。” 她将帘子放下,声音带着沙哑吩咐丫鬟道:“别傻等着,绕路吧。” 白歌见状,便识趣的没有再多话。 绕了一大圈儿,总算是到了戚白玉常去的锦绣坊。 戚白玉也恢复如常,带着白歌挑选起最近时兴的衣裳料子和样式。 其实以戚白玉的身份地位,是不需要亲自来的,自有专人带着布料和裁缝上门供她挑选,量体裁衣,只是听说锦绣坊最近到了一批珍稀的云水纱,数量极少,怕是多等两天便被其他人定出去了,这才急着亲自前来挑选。 等到白歌看到店掌柜将云水纱拿出来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京城的夫人贵女们为什么会为了这一匹布料如此狂热。 细腻轻薄的白纱在手掌间流过,带着柔和的光泽,仿佛一片轻盈的云朵,触感又凉又滑又轻,却不失水流般的垂坠质感。 眼见白歌惊诧不已,掌柜难掩得色的道:“这云水纱以其薄而不透,轻而不浮得名,用它做衣裳夏日穿在身上是既不沾身,又十分凉爽。只是产量稀少,这蚕丝必是乌桕蚕所吐,此丝极细,对织工要求很高,便是苏州的熟练织娘一月功夫也只得三尺,因此这云水纱可谓是价比黄金,且供不应求啊。” 价比黄金?还供不应求? 白歌盯着手中的布匹,觉得有些荒谬。 她自小长于江南,虽是庶女,可母亲宁氏也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做衣服的料子都是选当地产的上好材质,却也从未听说过这价比黄金的料子。 掌中物 第17节 要知道江南是养蚕纺丝之业最是兴盛繁荣,多的是身家富庶的丝绸商人,丝织女工更是数不胜数,大多生活艰辛,这掌柜口中一月功夫也只能织出三尺丝的女工又知不知道她所织的料子,价比黄金呢。 又有多少女工辛苦一月耗心费力,却只能换得温饱二字呢。 可笑的是,这料子价值几何,其实并不取决她们付出了多少辛劳,而是取决于这料子能不能为这些贵人们增添一点光彩,抬高一些身份罢了。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想到这,她再看这料子时,稀奇欣赏之余又多了两分复杂意味。 戚白玉却不知道她在胡乱想些什么,只是对掌柜道:“行了,现在还有多少匹?” 掌柜的笑着道:“夫人来的赶巧,还剩最后三匹,一匹白色,一匹鹅黄,一匹水绿,都是最适宜做裙衫的颜色,一匹白银八十两。” 白歌听得这价格轻吸了口气,八十两,淮安上好的良田一亩也不过三两银子,这一匹布足够在淮安置办二十几亩良田了。 戚白玉却面色不变的点点头道:“好,这三匹——。” 却听一道清亮女声忽然传来,“这三匹云水纱,我要了,三倍的价格。” 几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丁香色裙衫的高挑女子款款从门外走了进来,及至几人跟前。 这女子正值双十年华,长眉杏眼,容貌清丽,气度雍雅,端的是个令人惊艳的美人。 美人微微侧首,她身边的婢女便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放在了几人面前的桌上,袋子口松开,闪人眼的金锭子滚了出来。 “孟掌柜,你看如何?” 那女子微笑看过来,却并未看孟掌柜的方向,而是看向戚白玉,神色带着一丝挑衅和不屑。 戚白玉见了这女子,顿时面色也沉了下来。 那位孟掌柜此时也是面色难看,眼前这两位都不是一般人物,戚白玉便不必说了,戚国公府的嫡女,谢侍郎的夫人,自是不能得罪的。 可后来的这位,背景也不简单,乃是内阁大臣,兵部尚书宋昌的千金,宋时雨。 他作为京中最大绸缎庄的掌柜自然不是那眼皮子浅的,哪里会为这几百两银子得罪两位贵人。 此时也只好讨好笑着对后来的宋时雨道:“宋姑娘,不好意思,这三匹云水纱小店已经定给谢夫人了,您放心,过几日还会再到一批货,倒是定会提前给您留出来。” 宋时雨也没有为难掌柜的,只是浅笑着看向了戚白玉道:“是吗,可我刚刚听的清楚,谢夫人可还没说要呢,按理说交易买卖,价高者得,我出得起这价钱,谢夫人,你也不能让人家有钱不赚啊。” 戚白玉面色阴沉的看着她,半晌才冷冷开口道:“孟掌柜,一会儿便将三匹云水纱送到谢府,就按三倍的价格。” 宋时雨也不生气,不急不缓笑着道:“谢夫人好气度,不愧是侍郎夫人。” 那位孟掌柜此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能瑟缩着像个鹌鹑似的躲到一边,心中不由叹了句,那位美名誉满朝的谢侍郎也算是男色祸人了。 回去的路上,戚白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白歌也不好随便打听,直到几天后,小招在谢府的下人圈子里混得愈发熟了才探听出了些许。 事实上,戚白玉与宋时雨这两位的恩怨由来已久,在京中贵圈里几乎就没有不知道的。 起因是,十三岁的宋时雨在一次宴会上无意间见到了谢尘一面,自此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彼时谢尘已经与戚白玉成婚三年,以宋时雨的身份自是不可能做小的,按理也不过是少女不可说的一段心事罢了。 可偏偏这宋时雨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阁臣宋昌的独女,从小便受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宋阁老当做男儿一般教导,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便是商谈政事都能言之有物,早早便被一众才子捧上了京中第一才女的宝座。 家世极好,受尽宠爱的宋时雨难免养成了傲气且主见的个性,在听闻谢尘已有夫人后,不顾家中人阻拦,非要上门拜见这位谢夫人,可谁知见过之后,在对外谈及时,她对谢尘这位夫人的态度可谓是嗤之以鼻,接着更是立誓此生非谢尘不嫁。 此事当时引得京中哗然,这不明摆着是宋时雨认为戚白玉配不上谢尘,早晚有一天要腾位置的,属实明着打戚白玉的脸。 宋阁老是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却都是白费功夫,宋时雨是铁了心死等谢尘,这一等就是从十三岁等到二十岁,眼看着就是个老姑娘了,却也没见她改变心志。 这事若是放在其他女子身上,可谓是无比出格,说难听一些就是辱没家族脸面,严苛一些的家族恐怕是会逼着女子出家,更甚自缢。 可偏偏放在宋时雨这位高门出身的京中第一才女身上,偏还成了一桩引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被不少人调侃谢侍郎男色祸人,竟让一代才女芳心错许。 也正是因着这桩事,戚白玉与宋时雨每次遇见,两人难免斗鸡一般,总要明里暗里争个高低。 “说起来,这宋姑娘也真是个心眼实的,咱们大姑娘瞧着身体康健的很,她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难不成最后成了个老太婆,再嫁给谢大人?” 白歌摇摇头,她今日瞧那宋时雨的气度仪态,显然不是个没头脑成算的,只是她这样行为,却是把大姐姐架在火上烤了,再加上大姐姐与姐夫成婚十年,依旧无子,瞧着夫妻感情也不是很好的样子,只怕宋时雨打的是其他主意。 不过这事说起来与自己也没什么关系,白歌很快将那日遇见宋时雨的事忘到了脑后。 · 初夏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绵密轻柔,仿佛与大地间透着缱绻情意。 连日来的小雨,让空气里都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涩气。 小招急匆匆的跑进来的时候,白歌正握着一卷《玄玄集》皱眉苦读,另一只手还在桌上不断虚画着。 这些天来,她脑海里总是记着那日与谢尘的一局棋,不断复盘之下,仍觉得自己漏洞百出,无奈之下,只能再次拿出当年刚开始学棋的精神,在书海里寻找制敌的方法。 小招拧了拧湿漉漉的裙角,笑嘻嘻的跑过来道:“姑娘,我这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你想先听哪一个?” 白歌瞟了她一眼,小丫鬟眼珠儿转的飞快,她于是做心不在焉状道:“哦,那便先说坏的吧。” 果然小招撇了撇嘴,道:“我听门房小厮说,近日来江南水患严重,还有水匪猖獗,来往行商受了不少影响,就连官船也被耽搁了。” 白歌愣了一下,细眉轻蹙:“啊?那母亲会不会有危险?” 红杏在一旁安慰道:“姑娘莫要心急,夫人素来稳重清明,遇事从容,不会有事的。” 白歌想到宁氏的性子,略微放心的点点头,随之又轻叹一声:“那岂不是说,母亲的行程怕是又要耽搁了。” 小招在一边挠头问道:“姑娘,咱们不会要在谢府过你的十六岁生辰吧。” 白歌叹了口气,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宁氏一日不回京,她和裴桓定亲之事怕就要拖后一日,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不过还在她向来心思明澈,改变不了的事就不去想,免得徒惹烦扰,一转念便笑着问道:“那好消息呢,快说来与你家姑娘我高兴高兴。” 小招顿时眯着眼笑了起来,凑到白歌耳边。 “听说,裴公子今日来谢府拜见谢大人了。” 白歌惊诧的看向小招:“啊?他怎么会来谢府?”。 小招摇摇头,道:“婢子也不知道,只是听前院送茶的小厮提起的,这才赶紧过来和姑娘说。” 白歌提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绕了两圈,最终还是没忍住心底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对着小丫鬟道:“帮我换衣服,我们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裴桓踏着一地水花进入谢府的一刻,一颗心便已经高高提了起来。 虽然已经在前些日子的琼林宴上与这位声名煊赫的今科主考官见过一面,作为金榜一甲的探花,也说了两句场面话,可这私下拜访却是头一遭。 而这位今科主考,本届所有考生的座师谢大人,正是如今吏部左侍郎,在朝中的权势之大,影响力之强,更是令谢府连日来拜帖不断,今科进士无不想与这位谢大人多多联络一番师生感情。 裴桓也是早早就往谢府递了拜帖,只是见身边许多同科都被拒之门外,本以为自己也要吃个闭门羹,却没想到很快便得到了谢府的回复,谢侍郎居然愿意见他。 与他关系上佳的几位同科进士,得知此事都是一脸羡慕,显然能在此时见到谢大人的面,对今后的仕途来说,可谓是坎坷土路瞬间变成康庄大道。 只是裴桓心中清楚,此次拜访,除了为自己的今后仕途铺路外,还含藏了些旁人不明的小心思在里面。 跟着小厮一路到了莫妄斋门外,又经由一位高大的侍从通报,裴桓终于见到了这位名满朝野的权臣谢侍郎。 按照规矩学生拜见座师,是要备上清帕四方、书一册作为贺礼。 裴桓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双手因为紧张满是濡湿的汗水,将礼盒递给了侍立在一边的李滨,郑重的执弟子礼拜道:“学生裴桓,见过恩师。” “起来吧。” 那声音低沉清越,透着几分随性,裴桓听话站起身,抬头看过去。 琼林宴那日他与谢尘离得远,在座的士子又极多,并没能瞧清这位谢大人的容貌。今日再看之下,难免有些吃惊。 早先便听闻这位谢大人十分年轻,可如今看来,何止是年轻,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经做到了吏部实权人物的位置,怕是古今少有,更不用说,这人竟然还长了一张俊美至极的皮相,只是气度沉静威严,倒是让人不敢将目光长久停留在那张脸上。 谢尘正坐于书案前,见裴桓已经起身,便随意招手道:“不必紧张,坐下喝点茶。” 裴桓有些拘谨的坐下,捧着温热的茶盏,啜了一口,只觉得沁香扑鼻,回甘悠长,是自己从未尝过的珍品,不由心中暗叹,这谢府的茶估计不比宫中的贡品差了。 谢尘也顺带打量着眼前的新科探花,算上之前在东临阁偶遇那一次,裴桓在他这也算是混了个眼熟了。 少年人一张白净秀气的脸,有种青涩的俊朗,再想到他在会试策论时的文章,便更能体会出少年郎蓬勃的朝气。 见他行止局促,谢尘温和着语气问道:“我观你会试策论,议了盐政,写的不错,算是言之有物,不知业师何人?” 裴桓连忙拱手道:“回老师的话,学生业师姓邹讳元恒,字世清,长居淮安,当地士子敬称一声世清先生。” “原来是世清先生的弟子,难怪你文风清正淳朴,颇有古韵。” 谢尘恍然赞了一声,这位邹世清先生,近些年在江南一地名声很盛,他自是听说过其名号的,只是据说不喜官场风气,没有走仕途之道。 裴桓面上带了些赧色,道:“学生才疏学浅,倒是给世清先生丢人了?” 谢尘摆摆手笑道:“这话怎么说,你一个探花郎若是才疏学浅,丢人的岂不是我这个将你选□□的今科主考官。” 裴桓一想自己这话也确实如此,顿觉懊恼,但见谢尘不甚在意,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打破师生二人间僵硬尴尬的气氛。 谢尘就他会试时那篇策论提了几个问题,裴桓也算是对答如流,只是言辞间难□□露出对如今盐政积弊的不满和愤慨。 “如今的开中制早已名存实亡,我曾听老师说过,如今我朝每年所能收缴的盐税不足全额的十之二三,此间多为边军勋贵贪墨,早该好好整治。” 裴桓语调扬起,秀气白净的脸上现出愤怒之色,对着谢尘道:“谢师,为何朝廷这些年都不改进盐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贪官蠹虫将整个王朝蛀空吗?” 年轻人的愤怒单纯又真实,谢尘听在耳中也不过是一笑,既不赞许也不贬斥的淡淡道:“朝廷不是某个人的朝廷,变法也不是说说变就能变,没选好时机的变法,会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这个十分官腔的回答显然不是裴桓想要的,他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却也知趣的没再问下去。 谢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其此时为这个年轻人细细推演朝廷局势,告诉他每一个制度后面都有巨大的利益集群,牵连之广,绝不仅是他想象的一个个浮在纸面上的贪官勋贵。 还不如让这个单纯的少年郎在真正的官场上磨一磨,做做事,便知晓世事多艰,绝不是停留在圣贤书中的道理那么简单。 初入这浑浊政坛的少年人,对世事人情总有愤懑不屑,不过总归会随着宦海浮沉渐渐磨去一腔热血,最终沉淀下来的只剩冰凉的算计,权衡,取舍和微渺的希望,便如他自己一般。 谢尘垂眸吹了吹漂浮于茶盏上的嫩绿细叶,掩住眼中的一丝嘲讽,啜了口茶。 两人聊了近一个时辰,裴桓也对眼前这位谢侍郎有了新的认识,说不出是钦佩还是失望。 在他看来,这位谢大人虽年纪不大,却仿佛隐在平静水面下的浪涛,那股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论起才华他也确实担得起会试主考官的位置,不过寥寥几句的见解,便让裴桓有豁然开朗之感。 可论到政见,裴桓却又觉得这位谢大人难免沾了不少官场习气,少了真知灼见和雄心气魄 ,多了老谋深算的城府。 掌中物 第18节 不过一番交谈下来,在裴桓心里这恩师认的也算是服气的。 只是在他即将起身告辞的时候,谢尘瞥到他腰间系了一个竹青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的竹纹精致,忽然问了一句:“子辰可定了亲事了?” 依着谢尘座师的身份,这么问倒也不过是出自长辈的关心。 裴桓的耳根染了点红色,道:“还没有,不过正准备派媒人上门呢。” 谢尘笑着道:“那便是有心上人了,本还想着为你做媒,如今看来倒是晚了一步,不过这媒既然没做成,那便送一方砚台给你做见面礼吧。” 说着便让李滨取出了一方砚台,装好递给裴桓。 裴桓面色羞赧的行礼收下后,便跟着小厮出去了。 李滨见人走的不见了上前才给他填了茶笑着道:“三爷您对这位裴公子这般欣赏,还特意送了方上好的淄石砚出去,那可是前年的贡品,您总共不就得了两块?” 谢尘用盖碗拨弄两下热茶,眼神却在袅袅雾气中显得悠远怅然,最终也只轻叹了一句:“夕阳闲淡风物尽,不似少年时。” · 白歌在离韶音阁不远的游廊处一边躲雨,一边盯着莫妄斋门前等了大半个时辰,直等到雨都停了,却还没见个人影出来。 她正忧心是不是自己来的晚了,人已经走了,却见莫妄斋门开了,先是一个小厮走了出来,接着身后跟着出来的男子,穿着靛蓝色长衫,瘦削纤长,面容白净俊朗,正是裴桓。 白歌心头微跳,推醒了身边坐在廊椅上打瞌睡的小招,提起食盒往裴桓的方向走去。 她穿过游廊,故意行至李滨和裴桓的前方不远处,停在路边开始低头装作寻找的样子。 那小厮见了她,便唤了一声:“戚姑娘,怎么在这?” 白歌脸上带着两分无奈道:“本是大姐姐吩咐我取些新做的点心过来,却不想刚刚把腰间的佩玉弄掉了,这遍地是水的也不知是掉在了哪里。” 裴桓听了这声音顿时一怔,抬头看去,眼睛顿时一亮,却没出声。 白歌也是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对那小厮道:“烦请你帮我去前面园子里找找吧,那边灌木上多是雨水,我身边这丫头也不好自己去寻。” 那小厮有些为难的看了裴桓一眼,裴桓顿时会意道:“没关系,你为这位姑娘寻东西,不用顾及我,我这便自行回去。” 小厮这才放下心来,方才被小招领着离开。 待两人走的连背影也看不见,白歌这才放下心来,看着身前不远处的裴桓,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了些变化。 裴桓看了白歌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好像瘦了些。” 说完顿时觉得自己傻极了,忍不住懊恼,也不怎的,一见了白歌,他往日里那些沉稳机敏顿时都不见了踪影。 白歌见他懊恼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这半个月来只能待在谢府的郁气好似都随着这一声笑消散而去。 她一边笑一边打趣道:“你这新科探花郎怎么这会儿这般的不灵巧了?” 裴桓见状也笑了起来,他随手将她手里的红木食盒接过提在手里,随着她来到游廊边,摇头无奈笑道:“在你面前,我便是有万般灵巧心思也无用,只心被提的老高,见了你又坠下来了而已。” 白歌心下微涩,水眸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到谢府来了,来见谢大人的?” 裴桓回道:“谢大人是我的座师,理当来拜见,不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白歌道:“那日听说你最近住在谢府,就有些担心,想着若是能遇见你便是最好了。” 白歌被他瞧的脸上发热,小声嘟囔了一句:“瞎操心。” 见他另一只手上提着雕工精致的木盒,连忙转移话题问道:“这是什么?” 裴桓将手上的木盒递给她,解释道:“刚刚谢大人送给我的见面礼,应该是一方砚台。” 白歌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软缎衬着的是一方色泽沉绿,坚润如玉的砚台,质地十分细腻,砚身上还有些冰裂一般的纹路。 她轻咦了一声,道:“瞧这砚台的色泽质地,还有这冰裂纹,倒像是老师提到过的淄石砚,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珍贵的名砚呢。” 侧头看向裴桓,她勾着唇角戏谑笑道:“看来我那位位高权重的大姐夫很是欣赏你嘛。” 裴桓也愣了一下,就着日光细细打量一番,才道:“这砚台竟这般贵重,幸亏你提醒我,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收下了自是要记在心里,以后得了机会报答回去。” 白歌摸了摸那块沉绿如碧湖的淄石砚,叹道:“老师曾说过,这种砚台质地细,发墨细,不渗不漏,不干不臭,不损笔毫,不知是不是当真如此。” 裴桓看着她,忽然低声道:“待成婚后,这砚台便给你用,你试一试便知了。” 白歌手指黏在砚台上,抿着唇低着头,没说话。 不远处的冬青丛后,烟青色的暗纹云锦袖口被灌木枝叶上的雨水洇出了大片的湿痕,可袖子的主人却丝毫未觉,他从压出的树枝缝隙中,看着廊下的一双璧人。 倏忽间,浓墨色的眸中仿佛覆上了一层冰壳。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尘内心os: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二十章 冬青树丛后,李滨看着自家三爷阴的仿佛能滴出水的脸色,一肚子的话顿时全咽了下去,半点儿声也没敢出。 谁也没想到,谢尘刚打算出府,就正巧在这游廊下撞见了这一幕。 雨后晴空已至,阳光洒在不远处的人身上,谢尘从不知道自己的眼力竟有这般好,他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小姑娘白皙耳廓红艳的透明,扑闪着动人心的长睫毛,颊边小巧的梨涡和一直翘着的唇角。 裴桓,裴子辰,出身淮安府,即将要定亲,顷刻间一切都被串联起来。 眼前闪过那张字迹秀媚的字条——【唯愿君心似我心】,原来是写给这位探花郎的。 谢尘忽然回想起,莫妄斋那一晚,小姑娘意识不清时唤的那一句“尘哥哥”。 此时想来,应该是“子辰哥哥”罢。 此间情意如蜜似糖,却偏偏与他无半分干系。 雨后的风微凉中带着潮气吹在身上,谢尘薄薄的眼皮垂下来,遮住眼中的冰冷讥嘲,唇角紧抿着,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哽涩难捱。 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倒是第一次体会到了自作多情的滋味。 白歌与裴桓不过待了一刻钟,那小厮便回来了,小招手中拿着红杏刻意丢在园子中的玉佩,贼兮兮的跟在后面对着白歌挤眉弄眼。 “唉呀,戚姑娘,您这玉佩怎么挂在灌木枝上了,幸好小的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哎?裴公子您还在啊?”那小厮正要和白歌邀功,见了她身边的裴桓却疑惑的愣住。 裴桓忙将手中的红木食盒放到地上,正色道:“我忘了出去的路,不好在贵府乱闯,便想着还是等你回来吧。” 那小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白歌。 白歌忙让小招掏出块儿碎银子递给他,道:“多亏你帮我把佩玉找回来,我便不耽误你送客人了。” 那小厮见了银子立马眉开眼笑,也懒得想其他,便只带着裴桓往外走。 裴桓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身望了一眼,游廊下,少女俯身提起了地上的食盒,纤细的腰肢弯成优美的弧线,随即站起身时,又是挺直的腰背,显得亭亭玉立。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少女也看了过来,朝他调皮的挥了挥手,浅荷色的袖口略松褪到小臂处,熟悉的玉镯在细弱的腕子上晃荡着。 裴桓似是被安抚了一般,转回身跟着小厮往谢府外走,一颗心回落到他该有的位置,以安定的,熟悉的,缓缓的频率跳动。 白歌看着那个清瘦的靛蓝色的身影远去,心中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 她将食盒塞到小招手中,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去吧。” 小招有些不解:“姑娘,你怎么见到了裴公子反而不开心了,是不是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白歌见小丫鬟愤愤不平的模样,转头哭笑不得的道:“你瞎想什么呢,我不过是想到母亲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有些烦闷罢了。” 小招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正要说些什么,却看着前方忽然闭上了嘴巴。 白歌见状转头看去,却见谢尘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瞧不太清神色,只是似乎在打量自己。 自那日谢老夫人寿宴时远远见了一次,这些日子白歌在谢府就不曾见过谢尘了,这会儿既然见到了,按礼数,怎么也得上前问候一声。 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距离谢尘三四步的距离,矮身福了一礼。 “见过姐夫。” 谢尘凝视着她,容色淡漠的问:“怎么在这?” 白歌顿时心一提,也不知这人刚刚看没看见她和裴桓在一起,只好重复自己刚刚瞎编出来的那套说辞应付道:“大姐姐新做了些点心,让我去取来,不想半道被树枝刮掉了佩玉,幸好找到了。” “是么?”谢尘低声问了一句,冰凉的视线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扫过,腰间空荡荡的一览无余,接着又看向她身后丫鬟手上的食盒。 “正是如此,还多亏了一个小厮帮忙。”白歌一脸认真的点着头。 “点心是夫人新做的?”谢尘又问道。 白歌被他跳跃式的问话弄得有些懵,愣了一下才答道:“啊,是啊。” 心中却暗骂一声,这点心哪是什么戚白玉新做的,不过是她随意从房间里拿了两碟子昨日晚膳时吃剩下的。 却不想谢尘道:“那正好,我有些饿了,你送到莫妄斋来,我尝尝。” 说着,转身便往莫妄斋走,只留下白歌看着他的高大背影欲哭无泪,有苦难言。 一路跟着谢尘来到了莫妄斋,白歌有些别扭的将食盒放到桌上,正想赶紧告辞离去,就听谢尘道:“李滨,给戚姑娘上盏茶。” 她抬头望过去,却见谢尘的目光根本不在她身上,只是低头看着那食盒淡淡道:“刚到的明前碧螺春,配你送来的这点心正好。” 白歌只好将那食盒中的两碟点心取了出来,一碟杏仁酥,一碟白玉红豆卷。 只见那白玉红豆卷糯白的饼皮边上干的有些发硬,谢尘扫了一眼,拈起一块咬了一口,被那又干又硬的口感堵在喉头,正想冷笑一声,却又被噎住,只能先灌了口茶将点心顺下去。 他绷着下颌看向白歌,将那碟子红豆卷推过去道:“大老远的往回拎,看来是爱吃的很,配着这茶,多吃点吧。” 白歌盯着那一碟的隔夜的点心,又看了谢尘一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见他脸色算不上好,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实在干的不行就拿那稀有珍贵的明前春茶往下顺。 谢尘看着小姑娘辛苦的把两碟点心都吃个干净,这才慢悠悠的又给自己续了盏茶,道:“上次的棋局,可想出解法了。” 白歌灌了一肚子的点心和茶水,涨的难受,一听谢尘说起这个,却提起了些许精神。 “算是找了个漏洞出来,不过也是我自己的浅见而已。” 谢尘抬眉看了她一眼,走到棋桌前,道:“那来试试。” 白歌这些日子翻来覆去研究谢尘那日的棋路好些遍,自觉有了些心得,正愁不知怎么验证,当即也没犹豫就应下来。 谁知这一局,却比上次那一局棋结束的快了太多。 不出半个时辰,白歌已是被谢尘凌厉的攻势杀得丢盔卸甲,毫无还手之力,她有些茫然的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只觉这与之前那盘棋时候谢尘的棋路完全不一样。 这般狠辣果决,没一点拖泥带水,甚至不见了那种机心的算计,只剩锐利无匹的杀伐之气,令人无从招架。 这真是一个人的棋路么,白歌顿觉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笼罩过来。 掌中物 第19节 谢尘看着对面的小姑娘,煞白着一张小脸儿,眉尖紧紧蹙着,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心中因为刚刚那一幕一直堵着的郁气竟散了些。 长指轻轻敲了敲桌沿,将白歌从思考中唤醒。 “就这样?”他语气平静的问道,听不出什么不屑和轻蔑,却平白让白歌生出一股子火气来。 她洁白贝齿咬了咬下唇,柔软的唇在发白之后呈现了一种湿润的嫣红。 “我输了,让大人见笑了。” 谢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将棋子掷到棋篓里,道:“棋经里的方法终归是前人经验之谈,并不是真理,看得多了反而会束缚你的棋路。” 白歌低着头,也不想说话,谢尘见她这般也不多言,只是让下人将食盒收起来。 “行了,回去吧,晚间少吃些省得积食。” 白歌拎着食盒,听了这句话,胃中的胀涩感又涌了上来,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草草行了礼一言不发就转身出了莫妄斋。 李滨在白歌出去之后才进来,给谢尘换了盏热茶,一脸犹豫的看着自家主子。 谢尘啜了一口温热正好的茶水,道:“有话就说。” 李滨这才敢开口:“三爷,你说这戚姑娘和裴公子的事,戚家知道么?” 谢尘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你觉得呢?那裴桓都要派人上门提亲了,戚家可能不知道?” 李滨也知道自己这话问的蠢了,可他也实在是被刚刚两人那一幕给惊着了,再加上心里知晓些自家三爷的计划,更是觉得事情不太妙。 他小心的问道:“那三爷,和戚家之前定的那桩——” 谢尘将茶盏放下,深黑凛寒的眸光停在手边那封奏折上,随手拿起翻着淡淡道:“照常就是了,戚家都不心疼自己家的姑娘,我又何必顾虑许多,自然是大局为重。” 李滨心中知道三爷这些年向来如此决断,只是为那个瞧着乖静的小姑娘默然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白歌憋了一肚子的隔夜点心,茶水和火气回了韶音阁,然后当天积了食没吃晚饭。 她直到躺倒在床上,也没想明白,今天谢尘是发什么病症,逼着她吃点心被噎了个半死不说,下棋的时候更是路数凶狠的不行,让她后来再想起还心有余悸。 也许只是心情不好,朝中有什么事情让他烦闷? 白歌久居深闺,并不知晓朝中发生的事,也无从揣测,只当做自己不小心触了这位身居高位的大姐夫的霉头,认了就是。 好在,那之后,她便再也没在府中碰见过他。 眼见着已经进了四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国公府却还是没传来嫡母宁氏已经回府的消息,父亲戚三爷只是手书一封说宁氏受了江南水患的影响,路上耽搁了,估计最快也得五月底才能回京。 白歌看了信后,也只能无奈叹气,看来她的十六岁生辰真的只能在谢府过了。 这谢府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虽然国公府也称不上家,但好歹还有父亲和苏姨娘,以及自己熟悉的丫鬟婆子们,总是亲近有话聊的。 再说她的那些宝贝书也都没拿到谢府来,就连想看看书解闷都难。 四月初四一大早,白歌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一阵食物香气。 她懒洋洋的转了个身,红杏已经端着铜盆走到床边,将纱帐挂起,笑着对她道:“姑娘今儿就十六了,可不好再赖床了,快起来吧,小招已经取了早饭回来了。” 白歌起身净面漱口,来到桌前,看到桌上丰盛的淮扬早点,有些惊讶。 小招在一旁道:“我去厨房的时候,这些就备好了,听说都是大姑娘吩咐人做的呢。” 待白歌坐下,红杏拿着个红皮鸡蛋过来在她额上滚了滚。 白歌哭笑不得:“红杏姐姐,我都十六了,又不是小孩子。” 红杏笑眯眯的将蛋皮磕开,麻利剥出里面圆滚可爱的蛋白放到白歌眼前的面碗里。 “我还记得姑娘九岁生辰的时候,早早醒过来就为了让我给滚鸡蛋呢。” 白歌顿时有些羞窘,红杏是嫡母宁氏身边的丫鬟,在白歌八岁的时候因乳母离府没人照料,就被宁氏派到白歌身边照顾,直到苏姨娘不愿白歌再去学堂,宁氏为避嫌就又把红杏调回了身边。 “红杏姐姐今日这般打趣我,等你嫁人的时候我还要给你包一份厚礼呢。”白歌带着点不平的嗔道。 小招赶紧凑上来问:“啊,红杏姐姐要嫁人了?” 白歌朝小招眨眨眼,拉长调子:“红杏姐姐是家生子啊,今年二十二了,听说母亲正在寻摸合适的人,怎么也得是个田庄管事或者商铺掌柜啊。” 小招在后面咯咯的笑,红杏慢悠悠的给白歌盛了碗鸭血汤,完全不被两人的言语戏弄干扰。 白歌见红杏不上钩,也只好乖乖的挑了碗里的面条吃了一口,顿时被那鱼汤鲜的眯起眼。 低头一看,乳白色的鱼汤上点缀着香菜和青蒜末,清清爽爽中和了鱼汤的浓郁鲜香,好不诱人。面条又滑又弹,吃在嘴里完全没有面食那种烂糊的口感。这一碗鱼汤面无论是色香味,都是绝佳了。 白歌盯着这碗鱼汤面,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你怎么,这味道不好吗?”小招疑惑的嗅了嗅,明明鲜的很啊。 白歌摇摇头:“味道很好,很地道了,我只是想起往年在淮安的时候,过生辰那日大哥哥都会带我去冶春楼吃一碗鱼汤面,然后逛上一整天的庙会,晚上母亲会准备一桌菜——” 如今这鱼汤的味道比起淮安冶春楼也不差了,缺少了点以往的滋味。 小招看看白歌有些兴致阑珊的模样,不知道说什么,抬头看向红杏,见她笑眯眯的指了指门外,顿时恍然。 她凑过去,轻咳一声开口道:“姑娘,我昨日和厨房的彩雀姐姐聊天,听她说起前些日子夸官游街——” 果然,白歌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她一双眸子晶亮:“夸官游街那日是不是热闹极了,你快与我讲讲。” 小招忍住笑,点头道:“是很热闹,彩雀姐姐说那状元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瞧着肚子老大,腻歪得很,倒是那探花郎好生俊俏,惹得好些姑娘朝他扔帕子呢!” 白歌顿时笑出了两个小梨涡,一副与有荣焉的道:“那自然,十八岁的少年郎怎么瞧着都是玉树临风的模样。” 小招看着她的样子,顿时笑的不行,白歌也不理她,她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小招的这种打趣,随她笑去吧。 见白歌不理自己,小招这才又笑嘻嘻的凑过去道:“姑娘,你这生辰和文殊菩萨的诞辰是一日,庙会哪里没有,听说京城灵应寺的庙会可热闹呢,要不咱们和大姑娘说说,出府逛逛?” “出府?” 白歌犹豫了一下,也有些意动。 半个时辰后,玉漱院。 白歌小心翼翼的提出了自己想出府看看的想法。 没料想,戚白玉非但没阻拦,反而笑眯眯的道:“终于呆不住了啊,是不是惦记着今天的庙会?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呢,今儿是你生辰,当然要遂你心愿,想去就去吧,不过得带着护卫,车夫,别自己带着丫鬟瞎逛,日落前必须回府,晚上咱们一起吃饭给你庆生。“ 白歌实在没想到戚白玉竟然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一时雀跃赶紧应承下来。 戚白玉也不多说,只对着身边丫鬟随口吩咐:”去给七姑娘拿些银钱。“ 白歌一愣就见那丫鬟已经拿着个钱袋子过来,戚白玉接过顺手就塞到她手里,沉甸甸的压得她手一坠。 反应过来这袋子里的钱定然不少,白歌连忙要推拒,戚白玉却摆了摆手:“行了,你在我这儿住着,怎么还会短了你的银钱使,就当是你的月钱了,瞧上什么喜欢的就买,若是钱不够就报谢府的名号,回头我怕人送钱过去。” 白歌盯着手中的钱袋子,想到今早的那一碗鱼汤面,心中升起些微暖意。 戚白玉也不多留她,嘱咐了两句就安排人给她备车了。 出了谢府,白歌正准备吩咐车夫去灵应庙,就听见红杏道:”姑娘,你们先去吧,我回去一趟。“ 白歌有些疑惑看向她:“什么事啊,非要今天,一起去庙会逛逛啊。” 红杏笑着道:”来谢府这么久了,想着今天能出来就回国公府一趟,前两日我娘派人捎信来说要给我弟弟物色媳妇了,让我回去商量商量。“ 白歌听了也不好拦,道:“那你上车吧,正好给你带到国公府。“ “我先回去一趟,之前给我爹娘做的鞋正好一道送回去,你们先去吧。”红杏指了指身后的谢府。 白歌无奈只好带着小招先上了马车,与红杏摆摆手告别。 红杏看着她们远去转头进了谢府,往韶音阁走。 只是还未至韶音阁,便听到角门后有人在谈论什么,隐约听见人说起戚姑娘。 她小心凑到角门边,里面两个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说夫人就算给三爷纳妾,也不至于非得找七姑娘啊,还正好挑七姑娘生辰这日,这姐妹共侍一夫的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另一个女子道:“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还真给妾室名分,借腹生子罢了,行了,干你的活吧,嘴巴闭紧点,叫人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接着,细碎的脚步声想起,接着远去。 角门后,红杏靠在墙上面色煞白,用手紧紧捂住嘴。 忽然,不远处一个小厮声音传来:“咦?你不是韶音阁的丫鬟,刚刚不是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那细碎的脚步声,骤然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玉漱院。 戚白玉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丫鬟墨香蹲在她脚边一边帮她轻轻捏着腿,一边轻声道。 “夫人,您今天怎么就让七姑娘出去了,万一出什么意外呢?” 戚白玉一手支在太阳穴上,轻笑一声:“能出什么意外,已是砧板上的鱼儿了,说起来也算我对不住她,且让她再快活一天吧。” 她话音刚落,脚步声匆匆响起,丫鬟云香急步走了进来,俯身到戚白玉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戚白玉听后,顿时面色一沉,她冷冷的扫了门外一眼,随后斥道:“把这两个只会嚼舌根的废物弄哑了丢到庄子上去,至于那个叫红杏的丫鬟——” 她眉头皱了皱,这红杏不是谢府的丫鬟,身契不在她手上,着实有些麻烦,又想到之前父亲说过关于三婶宁氏的性子,犹豫半晌,还是道:“先把人关起来,待木已成舟再把她送回国公府,让三叔去处理。” 待云香转身出去,戚白玉摆摆手示意身边人都出去,她看着窗外的艳阳天,眉心蹙的更深,心中情绪翻涌,道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 · 灵应庙作为京城第一寺,位于应平街的尽头,今儿是因文殊菩萨的诞辰举行的庙会,此时应平街上人头攒动,两侧尽是叫卖的商贩,间或有杂耍艺人,显得十分热闹。 一进这应平街,白歌就下了马车带着小招和几个谢府的护卫步行逛起了庙会。 她从没见过京城的庙会,看许多东西都新鲜,拉着小招东看看,西买买,半个时辰也还没逛到头。 到最后,几个护卫手上倒都捧了些东西,有不少是白歌买给戚白玉、红杏等人的小物件。 正当她逛的有些饿了,准备找个酒楼用午饭时,忽见前面不远处有人群聚集。 掌中物 第20节 小招好奇的道:“姑娘,应该是杂耍卖艺的,咱们快去瞧瞧。” 可待到近前,眼前的一幕顿时让白歌蹙起了眉,眼前这景象哪里是什么卖艺的。 只见一个年龄不过八九岁大的小姑娘,正站在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身边,手中死死拽着那男人的衣袖。 那男人一边使劲想要挥开她的手,一边呵骂道:“你这小孩怎么回事,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快把手松开!” 那小姑娘却仰着一张脸,另一只手指向旁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毫不怯懦的道:”你偷了刚刚那个摊主奶奶的钱,我看到了,你把钱还给她我就松开。“ 小姑娘声音清脆,年龄不大个子不高,却不虚气势,一头长发用锦带高高束起 ,也没有穿裙子,而是一身利落劲装,脚蹬长靴,全然不像个女孩子的装扮。 “谁偷钱了,你这小崽子怎么信口胡说,你问问她,我偷钱了吗?” 男人面色涨红的辩解,他冲着旁边老妪吼道:“喂,老太婆你说,我偷你钱了吗?” 老妪被那男人凶恶的态度吓得连连摆手,颤巍巍的道:“没有,没有,我没丢钱,那个女娃子,他没偷我的钱,你快放开他吧!” 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她紧拽着男人的袖摆不松手,对老妪道:“奶奶,明明就是他偷了你的钱,我亲眼看见的,我带他去衙门,让他把钱还给你!” 那老妪吓得更是颤抖起来,连声道:“可不敢,可不敢去衙门——” “哎我说你个小兔崽子——” 男人听这话,终于是彻底忍不住,转头就要扬起拳头朝小姑娘砸过去,围观人群一阵惊呼,却也没有哪个人敢出头阻止。 可转瞬间,那男子的手被人架住,他愣了一下,抬头一看,见是个护卫打扮的男人拦住了他,紧接着他眼前一亮,一个极清丽秀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将那个小姑娘护在身后,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正冒着怒火的盯着自己。 被她护在身后的小姑娘眨了眨眼,默默的将自己袖中刚要出鞘的短刀收了回去。 白歌蹙眉看着眼前男子呵道:“我已让人去报了官,事实如何到了衙门自有分辨。” 那男人神色凶悍,盯着白歌冷笑道:“报官?我今天倒要看看哪个衙门的官敢动黑皮刘的人。” 什么黑皮刘?白歌正准备问问清楚,就见那老妪急走两步到她身前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姑娘,你赶紧带着这女娃子走吧,可别惹他们,这帮家伙可是连衙门都不怕呢?” 白歌瞬间明白,眼前这男人应该是有帮手的,而且长期盘踞附近作恶,衙门也不管,以至于这附近的百姓商贩都不敢与其作对。 她迅速往四周一瞟,果然见人群里多了几个眼神不善的男子。 白歌顿时紧张起来,她本以为自己带着几个护卫路见不平,保护一个小姑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没想到居然是个2八九岁。 看看身周还剩下的三个护卫,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谢府护卫的武力水平了。 想到这,她身后握着小姑娘的手不由紧了紧。 忽然,一只小手在她手臂上拍了拍,白歌转头正对上小姑娘明亮的大眼睛,里面满是认真:“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白歌看着小女孩一脸严肃,顿时有些想笑,连紧张感也去了些许。 正当她已经做好了双方随时开打的准备,那男人却一眼扫过护卫身上的绣纹,忽然道:“哼,今日便不和你们这些娘们一般见识。” 说罢,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的痛哼一声,噗通跪倒在地上,随之一块儿碎银子滴溜溜的滚到地上。 这男人竟是被一块儿银子击中了膝盖。 “别急着走啊,你倒是让爷见识见识你有什么能耐!” 男人清朗的声音响起,周围众人皆是一愣,而原本被白歌护在身后的小姑娘忽然就跑了出去,欢快的喊道:“爹爹!” 白歌朝小姑娘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她停在一个身着鸦青色劲装的高大男子身前,那男子正抚着她的发顶,轻声斥责:“早和你说过出来不许自己乱跑,偏是不听,今晚回去加练。” 小姑娘嘟着嘴,在高大男子身前嘀嘀咕咕,那男子也只是一脸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头。 这时跪在地上的男人神色一厉,对着人群中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那几人顿时向那高大劲装男子冲去。 那男子看见冲过来的几人,却浑然不在意的勾了个笑,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不过三两下便将挥着拳头冲过来几人踹翻在地,有两人到底后连声音都没再发出,看着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接着,那男子也不理会趴在地上的人,领着小姑娘来到白歌身前。 “在下莫廷绍,家中独女顽劣胡闹,给姑娘添麻烦了,待后日定备厚礼上门致谢。” 白歌这才看清这男人的长相,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麦色肌肤,五官如斧刻刀凿,硬朗俊美,只是身上隐隐透着一股煞气。 她很少与陌生男性这般接触,此时忙道:“小事而已,不用在意。” 莫廷绍俊眉一挑正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小侯爷?” 转头一看,是一队官兵赶了过来,领头之人身边还跟着白歌派去的那个护卫。 “小侯爷您怎么在这?” 那领头的军官一身甲胄,见了莫廷绍,顿时一脸赔笑,心中只觉哀叹一声,今儿也不知是倒了什么血霉,先是谢府的护卫,接着又是遇见定远侯,这位可是京中出了名的不好惹。 莫廷绍盯着他笑,随手指了指趴了一地□□半天却根本爬不起来的人。 “京中治安何时这么差,逼得我这小女儿都看不下去了。” 那军官的一见那几人就晓得是怎么回事,顿时一阵冷汗就要下来。 “小侯爷说的是,最近天灾不断,难民也多,总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冲撞了贵人。” “难民?”莫廷绍笑着重复一边,伸腿踢了踢脚边已经晕过去的人,“你回去告诉邓翀,今后若是让我在京中再碰见这几个人,他这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便也不用干了,跟着爷去漠北杀鞑子吧。” 此话一出,那军官冷汗顿时就下来了,也不敢再多言,只能一再赔笑,定会严加审讯这些人,务必整治附近治安。 莫廷绍不耐的应付了两句,见他把人都押走,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刚刚那女子的身影。 他低头看向身边的长发束起似男儿装扮的女儿莫小鸢。 莫小鸢一歪头,冲他摊摊手,“别看我,我也没看见,一晃神儿人就没了。” 莫廷绍看她这样子,无奈的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行了,那就先回吧,有缘总能再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挂入v通告,本文26日入v,希望小可爱们支持正版哦,爱你们,么么哒! 第二十三章 因为实在不是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趁着莫廷绍与军官说话的功夫,白歌赶紧拉着小招离开,重新钻入人群中。 眼见自己身后没跟上来什么人,她这才放心的找了家酒楼用午饭,顺便歇脚躲避正午炎热的太阳。 下午又到灵应寺上了香求了平安,这才夕阳落下前,赶回了谢府。 一入谢府,就见戚白玉屋中的丫鬟云香笑盈盈的迎了上来。 “七姑娘总算回来了,夫人等你许久了,还有些担心呢。” 她说道这,略顿了顿,才又道:“刚刚国公府派人来传信,说红杏姑娘的母亲突发了重病,可能暂时回不来,要特意与七姑娘你说一声。” “啊?”白歌皱了皱眉,“是什么急症吗,怎么这般突然?” 云香一边领着她们往玉漱院走,一边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但说的是挺严重的,红杏姑娘可能暂时没法回来了。” 白歌有些疑惑,可听了云香的解释,却也只能无奈的接受红杏回了国公府的事实。 待穿过谢府的重重回廊,到了玉漱院,白歌兴致颇高的进了屋,见了戚白玉便笑着道:“白玉姐姐,我给你带了东西回来呢。” 戚白玉站在屏风前闻身回过身,见了白歌便笑着道。 “可算回来了。”她走上前打量白歌,笑着道:“玩得可还尽兴?” “很是尽兴。”白歌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今天要出府的要求有些任性了。 说着她从小招手里接过下午在灵应寺求得的平安符,递给戚白玉。 “今儿是文殊菩萨寿辰,去进香的时候正见灵应寺的大法师在开坛讲经画符,便去求了这平安符,希望能佑姐姐平安如意,一切顺遂。” 戚白玉微微愣了下才伸手接过那枚纸符,朱砂笔画在黄纸上鲜红如血。 她的眸光忽的闪了闪,问了句:“今天求符的人很多吧,定是等了许久的。” 白歌笑着道:“也没很久,刚好吃过午饭没什么事,便等了会儿。” 戚白玉将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眸光带着点复杂笑着道:“妹妹的情谊,我心领了。” 正当白歌想和戚白玉说些今儿庙会的趣事时,屏风后忽然走出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袍,高挑瘦削,面色清寒,正是谢尘。 白歌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看向戚白玉,戚白玉面色平淡道:“三爷刚刚有些事与我商量,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刚好换个衣裳。” “啊,见过姐夫。”白歌连忙蹲身行了个福礼。 谢尘在戚白玉手中的平安符上扫了一眼,忽然道:“给你姐姐带了平安符,给我带了什么?” 啊?白歌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我为什么要给你带东西啊?但她很快意识到,这话不能说。 谢尘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气氛显得有些僵硬尴尬。 白歌的目光在给裴桓的玉佩和给红杏的陶人中快速扫过,接着她连想都没想,伸手将那个憨态可掬的小陶人拿了出来。 “刚好在集市上看到这个陶人颜色鲜亮的很,想着放在姐夫的书案上,定是十分喜人。” 谢尘的目光凝在她手中那个做工粗糙的陶人上,圆咕隆咚的脑袋扎着两个小髻,矮墩墩的身子上涂着杏红色的颜料,只有一双眼睛大大的,画着长长的睫毛,填了两分童稚可爱。 面无表情的伸手接过陶人,谢尘淡淡道:“听你姐姐说你今日生辰,给你备了份生辰礼。” 接着唤了一声,李滨手里捧着一个盒子从外面进来,放到了桌上。 谢尘将木盒推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 白歌伸手将木盒的铜锁解开,便见到一对莹润翠绿的玉镯静静躺在红色锦缎中,被衬得格外贵气。 她愣了一下,连忙推拒道:“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戚白玉上前看了那镯子一眼,嘴角略略下压,却还是笑着道:“你姐夫送你的有什么不能收的,拿着吧。” 随后她看向谢尘,道:“夫君不是今日要去参加袁大人的升迁宴,快去吧,莫要人久等。” 谢尘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玉漱院。 白歌见他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可是怕了这位姐夫了。 “好了,快坐下吧,今儿特地请了个淮扬厨子给你备了好些淮安菜,咱们一边吃,你边给我讲讲庙会上都有什么好玩的?” 戚白玉拉着她坐下,一边叫人上菜,一边岔开话题,询问起今日白歌在庙会上的见闻。 因怕戚白玉担心,白歌刻意没有提及遇上莫廷绍父女的事情,而是绘声绘色的描述起在庙会上看到的舞龙舞狮,和各色杂耍艺人。 掌中物 第21节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兴致渐浓,戚白玉还让人取了壶桃花酿来。 她给白歌倒了一盏,又倒了一盏给自己,举起杯轻声道:“其实我也晓得七妹妹你不愿意待在这儿的,只是我这些年日子过的实在有些冷清,有你陪着总有些活泛气儿,我都好久没这么和人吃酒了?” 她说的颇有些凄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让白歌瞧着也只能是陪了一杯。 “我这些日子总想起小时候承欢祖母膝下,她老人家性格和善,总是待小辈十分亲近——” 戚白玉絮絮的说,白歌就一杯杯陪着,也不知多久,耳边声音模糊起来,意识也逐渐远去。 放下手中酒盏,戚白玉盯着已经趴在桌上的白歌看了一会儿,轻轻推了两把,见她毫无反应,这才放下心,原本显得朦胧泛着醉意的眼中此时清明一片。 “进来吧。” 轻唤一声,几个早已守在外面的丫鬟走进来,将醉倒的白歌扶起来,送到里间戚白玉的床上,又将她的外衣除去,只剩下肚兜和亵裤。 烛光下,女孩儿白腻的肤色令两个丫鬟都不由啧舌。 戚白玉依旧停在桌前,她神色阴翳,伸手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饮了个干净。 丫鬟知道她此时定然心情不悦,小心的道:“夫人,已经都安排好了。” “嗯。”戚白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身形却不由自主的摇晃了一下。 她转头看着那屏风,想起了不久前谢尘站在那里,容色清俊却冰冷,即便自己像是个疯婆子一般将茶盏砸到他身上,也无法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仿佛他清楚无比的知道怎么样能将自己逼疯。 她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明明是阴阳壶,自己饮得也是不会醉人的桃花露,可怎么就好像也醉了一般呢。 她有些踉跄的往外走,丫鬟想过来扶她却被她用力推开,她手扶着门边,抬头见夜空中明月弯弯,皎洁明亮,便眯着眼瞧了会儿。 待到走出玉漱院时,她的步履已经平稳,腰背挺的笔直。 “再过一刻钟便派人去莫忘斋。” · 不过隔了两个时辰不到,谢尘再次回到了玉漱院。 两个时辰前,他还在这里见证了戚白玉歇斯底里的场面,而此时,玉漱院中静谧安宁。 就着微弱的烛光跨过了门槛,越过只剩一片残羹冷炙的厅堂,翠玉珠帘被撩开的叮当声,在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明显。 烛光昏黄幽暗,拔步床上掩着纱帐,里面人影隐隐绰绰,淡淡的弥漫着酒意的甜香在室内浮起。 随手撩开纱帐,小姑娘正微蹙着细眉睡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脸颊浮着桃花般的艳丽色泽。 如瀑般的青丝洒在锦缎枕上,还有些许落在雪白细腻的肩头。 他眸光落在那雪白中的一缕青丝上,清隽的面容隐昏黄烛光的阴影里,一时间神情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望小可爱们支持! 最近工作有点忙,到家晚,所以每天更新可能会比较晚,建议亲们第二天再看,不要熬夜!真的很容易脱发的┭┮﹏┭┮ 第二十四章 昏暗卧房里, 轻薄的绣海棠纱帐遮不住床榻上的女子身影。 眼前一幕,雪肤青丝,活色生香。 可谢尘却仅是静静的看着, 细细的打量着女孩儿的面庞。 那样小巧而精致的一张面容,粉嫩的唇微微张着,露出洁白的贝齿,脸庞还有些圆润, 倒是中和那种艳丽, 略显的娇憨, 让他忽然想起了她今天递过来的那个陶人娃娃胖嘟嘟的脸。 他在床边坐下, 伸手在那白皙透粉的脸颊上掐了一把, 触感柔嫩滚烫。 并没使力,可小姑娘却不满的轻哼了一声,轻晃着脑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 细碎而暧昧。 谢尘眸色略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沉在眼底,一颗心仿佛随着这声音起起伏伏, 又似被羽毛轻柔的撩拨着,恼人的麻痒, 这是他过去二十七年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 在权力旋涡的中心浸泡多年, 谢尘自然不会是什么纯情无知的白纸,官场里的那些阴暗勾当, 他早已冷眼看惯了, 也总嫌脏的慌。 却没想到, 自己竟也会有行这样卑劣之事的一天。 他其实心中清楚, 与太后讲和的方式不止这一种, 但他偏偏这么选了。 修长的手指顺着柔嫩的脸颊划至眉心,又略过挺巧的琼鼻,唇瓣,修长的脖颈,停在了精致的锁骨上。 小姑娘似乎被触碰的痒了,细碎的哼声中带了两分焦急,两条细弱藕臂忽然伸出勾住了身前男人的脖子,用力的拉向自己。 谢尘猝不及防被她拉的略低下身,只堪堪来得及用手撑住床榻,免得压到她,越发馥郁的带着酒气的甜香沁入鼻端,耳畔是有些灼热的气息,他的耳廓瞬间一麻。 他顺势将小姑娘柔软的身子带到怀里,略低下头便瞧见那双漂亮的眸子此时已经睁开,仿佛蒙着一层水雾,眼尾晕出艳丽的红,饱满润泽的唇瓣也被咬出瑰丽色泽,她双臂此时紧紧缠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了过来。 “嗯,热,好热——” 小姑娘用滚烫的脸不断往前拱着,想要却够那一丝丝凉意,谢尘将手放在她的脸上,手掌微凉让小姑娘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不过很快,她又似觉得不够,伸手用力去扯男人的衣领,以求更多慰藉。 那只小手不断的扯弄着谢尘胸前的衣襟,男人的衣衫被扯的零落,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谢尘微微调整了身形,避开了小姑娘扯向他腰间玉带的手。 只是这时女孩儿似乎是被身体里的酒意热气逼得急了,她开始越发用力的扭动起柔软的身子来,嘴里不停嘟囔着。 谢尘手指顺着她的脸划下,抬起她的下巴,摩挲着小巧精致的下颌,略微侧过头去听她呢喃的声音。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可能是醉酒中意识不清,她语调里江南的口音重些。 “子辰哥哥,我好热,好热啊——” 男人的手指,忽然用力收紧,眸色中寒意如有实质,小姑娘痛的轻哼一声。 谢尘将那小巧的下巴握住,看着那双水雾横生中带着媚气的眼睛,低声问:“我是谁?” 那双眼睛迷茫着扑闪了两下,小姑娘难受的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有些委屈:“子辰哥哥,疼——” 谢尘闭了闭眼,满室旖旎被冲淡,他只觉胸中郁气顿结难言,另一只手从她腰间而上,抚上她的后颈处。 细弱腰肢上滑腻的肌肤触感还停留在指端,怀里的姑娘身躯温热柔软,还在声音清甜轻轻呢喃着,只是桃花眸中的水雾太盛,分不清真实虚幻。 谢尘眼底冰凉漠然,终于还是手上轻微用力,让怀中的姑娘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 白歌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场景不断变换,她似乎在梦中不停奔跑,眼前一会儿是裴桓的脸,一会儿又变成谢尘的脸,接着两张面孔好似合在了一起,谢尘的冷沉的声音顶着裴桓的脸传了出来:“我是谁?” “啊!” 白歌猛的睁开眼睛,吓得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这梦做的真是离奇又恐怖,她轻轻喘着气,心中暗叹估计是昨天被谢尘吓得。 她捂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懒懒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嘶哑着声音喊了声:“小招,水。” 却在转过身的瞬间,惊得呼吸一滞。 在她的枕边一侧,躺着一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些熟悉的男人。 冷白的肤色,流畅精致的侧面轮廓,俊秀的眉宇,淡色的薄唇。 这是——谢尘! 这一个瞬间,白歌觉得自己应该是还没醒,赶紧又闭上眼睛用手狠狠掐了小臂一下。 再睁开眼,身边依旧躺着谢尘,她慌乱的坐起身看向四周,茜色绣海棠花帐幔,紫檀木的桌椅摆件,这是戚白玉的房间,她怎么会躺在戚白玉的床上? 白歌登时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呆住。 直到身边锦被被人掀开,白歌愣愣转头,就见谢尘已然起身下榻。 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端到白歌面前。 “水,喝吧。” 白歌看着他,白色的云缎中衣,素净的颜色衬的他面如冠玉,俊美清寒。 她声音仿佛含在嗓子里,艰难的一点点吐出。 “我,为什么在这?” 谢尘手稳稳端着那杯水,眼睫微垂,声音平静无波:“我昨晚过来时,你就在这里,喝醉了不让人走。” 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在这里,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脸色血色渐渐褪尽,变得惨白,仿佛一朵刚刚盛开的花于顷刻间凋谢。 白歌嘴唇轻轻颤抖着,声音干涩嘶哑:“那你为什么不走?” 谢尘看着她,嘴角轻轻扯动一下,幽邃的眸子中情绪如平静湖面下早已汹涌的波涛。 “我为什么要走?” 那一瞬间,白歌透过这张漂亮清俊如仙如玉的脸,却仿佛看见了世间最鬼蜮的人心。 “姑娘,你起来啦——”“啪——” 小招的声音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一并在房间中响起。 接着便是难言的尴尬的寂静。 小招端着铜盆和另一个丫鬟云香一同站在门口,眼看着白歌坐在榻上伸手将谢尘手中的青瓷茶盏打翻在地。 紧接着“咣当——”一声,小招的手中的铜盆也砸到了地上。 “这、这——”云香指着床榻上的白歌,脸上逐渐染上了愤怒:“七姑娘,你怎么敢、怎么有脸做出这样的事!” 这一句话让小招瞬间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转身就推了云香一个踉跄,大声喝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姑娘做什么了,你怎么不说你家主子半夜闯进未婚女子的闺房里呢!” 云香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指着白歌和谢尘道:“这谁的闺房,这是我家夫人的卧房,三爷在这难道不应该?昨天夫人明明让人把七姑娘送到边上的耳房里休息了,她怎么会在这儿,会在夫人的床上,还敢在这儿装无辜?” 小招顿时语塞,她昨晚和云香等人一起在侧边小厢房摆酒,也喝得多了刚醒过来就听云香说自己姑娘喝醉了被安置在戚白玉卧房边上的耳房里了,这才准备过来伺候姑娘洗漱,谁能想到竟撞到这一幕。 “我家姑娘喝醉了,怎么不无辜,你家大人又没喝醉!”看着已经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她心疼的硬撑着又辩驳了一句。 云香冷冷的瞥了一眼白歌:“七姑娘,我家夫人平日里待你不算薄,把你当亲妹妹一样放在心尖上疼,不论此事你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在戳她的心窝子,夫人身体本就不好,你若是不想把她气死好顶了这谢夫人的名头,就赶紧收拾下来,免得一会儿夫人回来撞见你这般——” “行了!”谢尘的声音打断了云香。 云香瞥到他幽邃的眼,顿时身上一凉,吓得闭了嘴。 白歌白着一张脸,硬撑着下了床,身上单薄的衣物让她觉得无比难堪。小招此时也顾不得别的,连忙上前帮白歌穿上衣服。 谢尘看着白歌微微抖着穿好衣服,一双手还紧紧攥着袖角,指节用力的透出青白。 掌中物 第22节 他胸中微窒,却还是默然不语。 只是站在那,看着白歌纤细的身影有些摇晃着,步履仓皇的由丫鬟搀扶着出了玉漱院。 · 白歌直到坐在了韶音阁中,依旧在浑身发着抖,小招红着眼圈将热茶杯塞到她手里,看着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安慰。 白歌此时整个人还是懵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谢尘那个凉薄的笑。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舔舔干涩的唇,她声音哑的完全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小招,昨天我喝醉睡在白玉姐姐的耳房里,那她去哪了,怎么不在卧房?” 小招见她似乎回过些神来,忙道:“我今早听云香和墨香说,大姑娘昨夜喝了些酒念及已故的老太君,伤心之下去了小佛堂彻夜抄经,应该就宿在那边了。” 白歌闭了闭眼,说了一句:“我要回国公府。” 之后她便再没开口,似乎只这一句就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莫忘斋。 李滨进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然大亮,艳阳高挂。 他来到谢尘桌案前,微垂着头,低声回复道:“三爷,七姑娘刚刚回了戚国公府。” 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要不要派人去国公府探探。” 半晌,他才听到谢尘又轻又冷的声音。 “不必,很快她就会回来了。” 李滨抬起头,便瞧见三爷的目光凝在桌案上笔架旁的一个胖墩墩的陶人上,神色冷清。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但脑子像浆糊,尽力了 第二十五章 跨进国公府大门的时候, 还不到午时,初夏的日头高悬,空气炙热干燥。 白歌此时脸色苍白, 眼圈泛红,就连嘴唇也干裂发白,有路过的丫鬟婆子见她这样忍不住好奇的打量两眼。 她自清晨滴水未进,却也不觉得渴, 只是一口气堵在胸中, 除了憋闷惶恐再没旁的知觉。 小招扶着她, 主仆二人刚从角门穿过入了后院, 就听有人在身后唤她。 “七姑娘, 等一下。” 白歌木然回过头,见一个面生的丫鬟从后面匆匆追了过来。 那丫鬟打量她两眼,草草行礼道:“七姑娘这边走吧,大老爷和三老爷听说你回来了, 都在正院等你。” · 白歌被丫鬟带过来时,正院厅堂里的气氛一片僵硬沉寂。 戚国公阴沉冰冷着一张脸坐在最上首,身边坐着正捏着帕子垂泪的大夫人薛氏。 戚三爷坐在左下首的梨花木圈椅上, 见了她进来顿时双目圆睁,神情中满是愤怒失望, 厉声呵斥了一句。 “你这不知廉耻的祸害, 还不赶紧跪下!” 白歌茫然的看着戚三爷,完全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国公坐在最上首, 此时威严的国字脸上尽是阴冷讥嘲, 他看着下首的戚三爷, 指着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白歌, 冷冷喝道道:“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戚三爷顿时脸色涨红, 站起身几步走到白歌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气极道:“你,你,你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如此伤风败俗,竟连半点羞耻悔意都没有吗?” 白歌顿时懵住,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戚三爷,又看看坐在上首的戚国公和,心中不好的预感升起。 “我做了什么?” 她想拔高音调的问上一句,最后却只有低哑的声音从口中吐出。 薛氏放下帕子,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尖声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做了什么,趁着嫡姐不在,假借醉酒之名爬姐夫的床,呸——你做下的腌臜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一边骂,骂到后面又哭了起来:“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怎么遇上这么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没有,真的没有爬什么床——” 白歌听着薛氏的喝骂,用力摇着头,她看向自己的父亲,如同溺水中绝望的人,眸中全是惶然,声音干涩的解释道:“爹爹,我真的没做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白玉姐姐的卧房里,我并非有意——” “啪——” 清脆的一声响,戚三爷一个耳光落在白歌的脸上,将她扇到在地上。 “够了!” 戚三爷脸上现出一种难堪的神情。 “别再这不知羞耻的辩解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面对长兄长嫂,怎么面对整个戚家!” 戚三爷颤抖着手扔出一把匕首在地上,“莫在多说,再留你我着实无颜面对戚家列祖列宗,你今日便自绝于此吧。” 白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脸上火辣辣的痛,她怔怔看着那匕首,颤抖着唇轻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有做。” 正这时,门外一阵喧闹,一个女人闯了进来,跑到白歌身边噗通一声跪下,是苏姨娘。 “国公爷,夫人,白歌是妾的女儿,是妾身上掉下来的肉,求你们饶过她吧,妾贱命一条不值钱,妾去死给大姑娘赔罪,求国公爷饶我女儿一命。” 苏姨娘一边说着,一边“梆梆”磕起了头。 戚三爷顿时气道:“谁准你进来的,妇人之仁,快滚出去!” 苏姨娘抱住了戚三爷的腿,哭道:“爷,这是我们的女儿,从那么小养到这样大,她才十六岁,你如何忍心看她去死啊。” 戚三爷动作僵住,撇过头去没有看苏姨娘。 “既是她做的错事,那这责任便得她自己来担。” “可她罪不至死啊!”苏姨娘声音有些凄厉的哭着。 “行了!” 戚国公冷声呵斥了一句,顿时让室内静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一幕,捏了捏额头,神色疲惫。 “罢了,到底是三弟你的亲女儿,今儿若她真在这自尽了,岂不成了我这做兄长强压着你把女儿逼死了。” 戚三爷瞬间抬头看向戚国公,神色间带着懊悔:“这祸害干出这样令人不齿之事,若是不惩戒,小弟实在愧对兄嫂。” 戚国公看着白歌,压抑着怒气冷冰冰的道:“说到底,这事你对不起的是你姐姐白玉,若是真惩戒也该是白玉来,但这件事万万不能让她知道。” “她自幼身体不好,久病难医,一直无子,我本就欲寻一族中庶女入谢府替她绵延子嗣,既然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冷笑着顿了顿,“看来你倒是入了谢尘的眼,那就由你来这件事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白歌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魁梧的身形极具压迫力。 “只要你能为谢家生一个戚家血脉的孩子,这件事便既往不咎!” 苏姨娘听了顿时面色一喜,连忙拉着白歌道:“听见了么,国公爷愿意饶你一命。” 白歌有些荒谬的看向戚国公,“你让我和谢尘生一个孩子?” 戚国公冷冷道:“白玉多年无嗣,早已被外界议论传言,你只有了身孕,我便会派人将你接回来,只要孩子出生,此事我便不会再追究。” 他目光扫过戚三爷和苏氏,最后盯在了白歌身上,一字一顿:“但若是你不愿,那便不光是你要受苦头了。” · 白歌有些木然的跟着戚三爷和苏氏回到三房所住的院子,外面艳阳高照,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虚弱无力。 她现在依旧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还没有醒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仅仅是酒醉后的一场噩梦,等到清醒后,她有可以在韶音阁上捧着喜欢的棋谱晒太阳。 可是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残忍的告诉她,这不是梦。 自己十六岁生辰后的第一天,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残忍方式到来了。 而那明明不是她的错,她从来没有什么勾引姐夫的心思,更不用说是去爬姐夫的床,可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所有人都在怪她,要她付出代价。 戚三爷让人将苏氏送回去后,就一直在屋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斥责着。 “你说说,本是打算让你在谢府跟着你大姐姐学点东西,交些朋友,可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若不是刚刚你大伯父看我的面子上没有太过逼迫,你以为你还能有命坐在这?” 戚三爷还在不停的说着,她如何给家族蒙了羞,甚至会连累整个国公府的兄姐弟妹。 可白歌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她脑中浮现出裴桓温和的眼眸和明朗的笑,只觉得胸口剧痛的无法呼吸。 “我真的没有做。”她干哑着嗓子,面无表情的看着戚三爷。 “我只是喝醉了,是谢大人进了我的房间。”她顿了顿,“没有走。” 戚三爷声音顿住,眯眼看着她,道:“出了这样的事,你这是还想怨怪谁,你一未出阁的女子和自己的姐夫同塌而眠,连累整个家族蒙羞,连累为父可能再也无法为官,你还好意思为自己辩解?” 他吸了口气,指着白歌道:“你给我听清楚,我不管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事已至此,你就只能照你大伯父的意思去做了。” 白歌张了张嘴,干裂的唇扯了扯:“不然呢,父亲想再逼我自尽一次吗?” 戚三爷看着她冷冷道:“你姨娘不是也不怕死吗,那就到时候让她陪你一起吧。” 白歌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戚三爷的书房里走出来,只到小招唤了她两声,才反应过来。 “姑娘,老爷说什么了?” 小招担心的看着她,刚刚从大房正院回来她脸色就惨白的要命,这会儿看着更是白的像纸一般,眼神空洞的吓人。 白歌抿着唇摇摇头,她站在书房门口茫然的怔了一会儿,也没再去找苏姨娘,而是回到了自己之前住的屋子。 “姑娘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小招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光想起今天早上那一幕就让她忍不住惶恐起来。 自己未出阁的姑娘居然和嫡姐的夫君同榻而眠了一夜,这事若真是传了出去,姑娘怕是只有自尽这条路了。 白歌推开小招的手,轻声道:“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小招担忧的看着她,白歌只道:“放心吧,我不会做自戕之事。” 掌中物 第23节 她只是想一个待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好捋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自今早在戚白玉的卧房醒来,再到回了国公府面对戚国公和薛氏的质询,父亲无情的态度。 这短短半天来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太过荒谬,与她十六年前的认知完全割裂开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在喝醉后和谢尘同榻,大姐姐现在知不知道这件事,这件事怎么会这么快的就传回了国公府,大伯父为什么会在气愤后提出那样荒谬的事。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会儿飘过一个念头,却总是无法抓住头绪。 忽然门口有脚步声和谈话声,她循声看去,就见姨娘苏氏白着一张脸进来。 见到坐在孤零零坐在榻上的白歌,她又掉下泪来。 “我苦命的女儿,你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 她握住白歌的手,声音悲切:“你也别怪你父亲,他也是不得已,在这国公府中,他哪里有什么地位可言,还不都是仰靠着国公爷,如今出了这事儿,得罪了国公爷,他此生再难为官了。” 白歌心底不断渗出寒意,她看着苏姨娘,轻轻说了一句:“姨娘,我不想回谢府,哪怕出家做姑子也行。” “唉,可这哪是咱们这些人能选的?” 苏氏看着她,神情决然:“姨娘知道你的性子,这事怨不得你,要怨只能愿老天待咱们女人太不公,可你若是不想回谢府,就只剩死路一条,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便是拼着被你父亲打死也要帮你逃出去,你想办法联系裴桓,总之别再回这戚国公府了。” “姨娘——”白歌颤抖着握了握苏氏的手,想到戚国公冰冷的神色,和刚刚在书房中父亲绝情的话。 苏氏狠狠一咬牙,浑身战栗着,眼神带着两分绝望:“我不过贱命一条没什么可惜,就是可怜了轩哥儿,不过夫人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他的。” 白歌的心不断坠落,可她看着苏氏决绝的眼神,又仿佛从绝望中生出一股新的力量来,隐隐明白了什么。 这是个局,是个专为自己所设的局。 她昨夜莫名与谢尘同榻,今早云香的那番话,如此快速便传回戚国公府的消息,大伯父对父亲的逼迫。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对自己,对整个三房设下的局。 戚国公想选一个族中庶女送入谢府为嫡姐孕育子嗣,可显然戚白玉是不愿意的,因此,便想到了对自己设局吗? 先是占住了理,然后再以父亲的前途,姨娘的性命,三房所有人后半生的名誉来逼迫自己一个小小的庶女就范? 可为什么是自己? 是舍不得毁掉他自己的庶女无名无分的生孩子就此人生尽毁,又不忍自己的嫡女因姐妹共事一夫伤心伤神? 这么看来,自己这个父亲在京中毫无根基,本身也根本无足轻重的三房庶女还真是个绝佳的牺牲品呢。 那么谢尘呢,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想起谢尘那个不含温度的凉薄笑容,白歌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泡在冰水中,有种从头到脚的寒冷。 戚国公府的权势,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只能任人摆布,那是她根本无从抗衡的力量。 她仿佛能看到曾经无比期盼着的未来渐渐消弥,站在时光那头的裴桓身影也消散在坍塌的黑暗中。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就此已经毁了,或者说在戚国公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已经被毁了。 苏氏还在抱着她掉泪,白歌却已渐渐冷静了下来,低声道:“姨娘,明日我就回谢府了,你照顾好自己和轩哥儿。” 苏氏楞了一下,接着便理解了她话中透着的决断,她将白歌搂在怀中,放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实在困得不行,磨磨蹭蹭写了大半天,状态不好,可能不够精彩,但我尽力了呜呜 看到了很多小可爱对24章的评论,我今天回头看了一下,却是有些别扭的地方。 可能是昨晚熬夜写的,状态不是很好,刚刚改了一下,希望能更贴合人物。 但这个剧情我本来的大纲里就是不会真的那啥啥的,如果小可爱们觉得实在别扭,我也只能争取在这里说声抱歉了,笔力有限,没有写出大家期待的场景┭┮﹏┭┮ 第二十六章 这一晚, 苏氏留在白歌的房间里,母女俩同榻而眠。 白歌睡在姨娘的怀里,总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只是小时候的抱着她谁的是乳母辛妈妈。 辛妈妈从小将她奶大,一手照顾到她八岁,白歌那时候对辛妈妈的依赖可比苏氏要多上太多,只可惜后来辛妈妈的小儿子病了, 她为了照顾小儿子不得不回了乡下, 自那以后白歌再也没见过她。 临近子时, 外面有丫鬟的声音传进来, 苏氏很快惊醒, 白歌满腹心事本也没睡。 很快苏氏房里的丫鬟小步进来,略显焦急的道:“姨娘,轩哥儿晚上不见你一直哭闹,刚刚哭的都有些上不来气了, 你快去看看吧!” “啊?”苏氏顿时有些慌乱,她为难的看了一眼身边的白歌。 “你去吧姨娘,我没事的。”白歌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半分失落难过, 轻声道。 “哎,哎,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别想太多了。” 苏姨娘匆匆嘱咐了两句,便跟着丫鬟出去了。 只剩下白歌一个人的屋里, 顿时显得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边, 推开窗却没见月色, 月亮似乎被乌云笼罩, 到处黑漆漆的一片, 压抑的叫人喘不上气。 转身熄了烛火,房间里顿时昏暗的不见五指,白歌回到床榻,缩进被子里。 许久之后,才从微微隆起的锦被里传出一点一点的呜咽声。 这一天里,她经历了过去十六年从未想过的变故,快到让她连悲伤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这一刻,躲在漆黑温暖的被子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她才终于哭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涌,决堤的情绪瞬间倾泻出来,她握着手上的玉镯,沁凉的触感让她艰难的喘息起来。 “裴桓、裴桓——” 她咬着牙呜咽了两声,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捅进一把刀子,狠狠的翻搅着。 凭什么,为什么她就得是一颗棋子,任人摆布,被推上绝望的悬崖,就只是因为她是出身微贱吗? 明明只要在等几个月,宁氏就要回来了,就会有媒人来下定,她就要和裴桓长长久久在一起。 她曾想过,自己会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出嫁。 那应该是草长莺飞的春天,阳光明艳,风也柔和。 裴桓会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等在门边,她被大哥哥背在背上,轻轻捏着自己的红盖头,周围有人群喜气的喧闹,一切都那样寻常却美好。 他们是同窗,是朋友,也会是恩爱的夫妻,像书中写的那样,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而如今一切宛如梦幻泡影般破碎,留下一地狼藉。 第二天一早,小招端着水盆进屋的时候就见白歌正坐在桌前。 她散着黑发,眼睛有些肿,唇色淡淡的。 仅仅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眉眼间带着淡淡疲惫,少了些灵动的稚气,就连颊边些许显得稚嫩的圆润似乎都消减下去,露出更精致的下颌轮廓,却于她的美貌丝毫无损,反倒像是更多了些女性的柔弱风韵。 小招轻手轻脚的把水盆放到盆架上:“姑娘起的这么早。” “嗯。”白歌淡淡的应了一声,她面前放着一个信封,“一会儿你去门房托个人将这封信带给裴桓。” 小招接过信封的手抖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又听白歌问道:“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小招拿出钱袋数了数:“不算那日大姑娘给的,也就不到三十两。” “拿二十两送去给红杏,她娘病了,弟弟又要议亲事,母亲现在又不在,怕是困难了,顺便告诉她不用想着回谢府了,照顾好她娘和自己就行。” 小招捏着钱袋的手紧了紧,半天才应了下来。 小招出去后不久,便有大房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薛氏叫她过去一趟。 白歌攥了攥衣角,才从唇边扯出一个笑:“好。” 到了大房正院儿,薛氏已经坐在那等着她了。 见她进来,薛氏在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上打量了两眼,不冷不热的道:“坐吧。” 丫鬟搬了个绣墩过来给她坐,等白歌坐下薛氏才开口:“马车已经备好了,等会儿你收拾一下就回谢府吧,隔得时间久了你大姐姐该着急了。” 白歌抬头盯着薛氏的脸,如果这个针对自己的局是戚国公所设,那么她的这位大伯母应该也是清楚的,这般作态,是演给她看么? 薛氏见她一双还带着点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顿时有些不自在的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白歌抿了抿干燥的唇,问:“大姐姐还不知道吗?” 薛氏皱眉:“自然是想要瞒着她的,她身体向来不好,若是知道了恐怕会伤心伤神,可又哪里能瞒得住。” “还有对那谢尘,你莫要生出什么歪心思来,我是决不会让白玉因姐妹共侍一夫被人嘲笑的,便是他想要你做妾,我们戚家也决不会同意的,你知道我的意思。”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这事说起来我们也是没法子,白玉是个傲气的,不愿给谢尘纳妾,又多年无子,我们才出此下策,你放心,只要你能顺顺利利的把孩子生下来,除了戚家和谢家的人,没人会知道,我和你大伯父到时候再帮你寻一门好亲事,照样能风风光光的当新娘子。” 白歌神色默然,心中却生出寒意,薛氏这先是警告威胁,又是温言哄骗,可以说是将人的心思拿捏的明明白白。 午时未至,回谢府的马车已经备好等在国公府门口,丫鬟也已经来催过了一次。 “姑娘,我没见到红杏姐姐,她弟弟说她出去给他娘买药了,我就把银子留给她弟弟了。”小招回来见了白歌便道。 “嗯,钱送到就好,我们日子过的难,没必要再搭上一个。” 白歌淡淡的说着,看向小招:“小招,我要回谢府了。” 小招愣了一下,茫然又焦急的问:“啊?姑娘,这,这出了这样的事咱们怎么还能回去啊?” 白歌看着小丫鬟比自己还要稚嫩许多的脸,扯了扯嘴角:“我要回谢府,替戚白玉给谢尘生一个孩子。” “什么?”小招听着自家姑娘平静的声音,好半天才理解这短短一句话其中的含义。 “可、可是——”小招结巴着,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急的脸通红。 白歌摸了摸小丫鬟的双丫髻,轻声道:“我以后的日子定是不好过的,也不想拖着你跟我一起受苦,不若你就留在国公府,等母亲回来了你就去她身边伺候,母亲待下人都很好,不用害怕。” 小招愣住,随后猛摇着头,跪在白歌身前抱住她的腿:“不要,姑娘,我要跟着你,你去哪我都跟着你,我不怕受苦,哪怕你去出家去做姑子,我也陪着你出家,你别赶我走。” 白歌拉了她两把,见拉不起来,无奈道:“你还小,何必跟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她是真的没办法,对方捏着姨娘的性命在那里,她不得不这么做,却也不想让身边人也跟着痛苦。 小招摇着头,眼泪也跟着下来,执拗道:“我从十岁就跟着姑娘了,就算是火坑我也得陪着你,姑娘这么苦,身边怎么能再没人照顾。” 她这话说得叫人鼻酸,白歌心里又软又疼侧过头,道:“行了,那就陪着,你快起来吧,该走了。” “嗯嗯。”小招抹了两把眼泪,笑了下。 · 掌中物 第24节 苏氏的小院里,苏氏正抱着轩哥儿哄着午睡。 五岁的男孩儿养的圆墩墩的,苏氏身量娇小,抱着确实不轻松,累得满头细汗。 不一会儿,门口帘子被撩开,戚三爷从外面走进来:“白歌已经走了。” 苏氏拍着轩哥儿的手一顿,接着轻轻吐出口气:“可算是给她哄回去了。” 接着,她用手指在轩哥儿白白嫩嫩的脸蛋儿上点了点,小男孩儿闭着眼睛嘴唇微张着,睡得正香。 苏氏看着儿子的脸,轻声道:“你啊,就是为了你这个小混蛋,姨娘连你姐姐都搭出去了,你可得好好念书,长大了孝顺姨娘啊!” 戚三爷眉头皱了皱,轻斥道:“你说话注意些,什么小混蛋,轩哥儿马上就要进宫做皇子伴读了,这些浑话以后可别在孩子面前说。” 苏氏撇撇嘴,应了句:“知道了。” 转头,她又乐滋滋的看向戚三爷:“老爷,咱轩哥儿什么时候能进宫啊,你上次说是给三皇子当伴读,那这三皇子将来能当上皇帝吗?” 戚三爷轻呵了一声:“再过半月三皇子就满了五岁,正式开蒙了,到时候定好的伴读才能入宫,这三皇子的母亲可是如今最受宠沈贵妃,皇后也没有嫡子,如今看来,三皇子的胜算是最大的,这伴读自小陪皇子读书,感情好的亲如兄弟一般,咱们轩儿啊有大福气呢!” 苏氏惊叫一声:“那,那我岂不就成了皇上兄弟的亲娘!” 她怀里的轩哥儿被这声音吵得不满的皱起眉头。 “行了,看你那没见识的样儿。” 戚三爷睨她一眼,接着又掩饰不住喜色的道:“兄长可是答应了,等到丁忧一结束,就帮我谋个吏部的缺儿,在吏部做事升官可是比地方上快多了。” 苏氏也兴奋起来,只觉红红火火的富贵日子近在眼前,忍不住手上拍着轩哥儿,对着熟睡的孩子道:“你呀,真是个有福的!” · 正午时分,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就阴了下来,不一会儿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车停在了谢府的大门口,小招撑起伞,将白歌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小雨顺着风轻轻打湿了轻纱裙摆,白歌在门口静静注视了一会。 在连绵的阴雨中,谢府威严的门额呈现出一种晦暗阴森,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因淋了雨颜色愈深,显得凶恶可憎。 忽然,“吱呀——”一声,沉重的黑漆大门打开。 第二十七章 “吱呀——”一声, 漆黑沉重的大门被从两侧缓缓打开。 白歌看着那逐渐洞开的门,直到修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谢尘穿着一身银灰色云缎长衫,玉带束腰, 长身玉立,身边李滨为他高举着一把油纸伞在头顶。 细密连绵的阴雨中,他苍白俊美的容色模糊的竟显出几分山精鬼魅的幽邃森凉,叫人看着心颤。 身后马蹄声哒哒响起, 青色帷幔的马车驶过停到门前, 车厢上刻着谢字, 看这样子正好遇上谢尘要出门。 白歌眼眸一眨不眨, 定定的看着那个门额下立着的男人, 心中是说不出郁愤和惶恐,她看着他一步步的从门里走出来,下了台阶,缎面长靴稳稳落在积了些雨水的青石地面。 然后, 谢尘来到她身前,两人头上的伞微微碰到了一起,雨滴顺着伞面滑落, 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细细的水帘。 谢尘凝眸看了她一眼,少女漂亮的眼眸睁的很大, 像瓣形状饱满的桃花, 原本清澈的眼底显出血丝,深褐色的瞳仁里迸发着一种强烈的情绪, 像是一种歇斯里地的惊与怒。 “进去吧, 雨天易着凉。” 谢尘只留下这一句话, 仿佛真的只是一句简单的关照之词, 接着他略过她, 带着细密的雨滴,上了那辆有着青色帷幔的马车,马蹄声响起,马车渐渐远去。 白歌的心犹如沉在冰冷的湖底,他没有惊愕,疑惑,愧疚,犹豫,什么也没有,他平静的令人浑身发冷。 好似她的情绪全然没被他看在眼中,如同路过了最普通的一个物件,只关心这物件有没有被雨淋坏。 “姑娘,你是不是冷了?”小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忙握住她的手,果真细腻冰凉。 “我没事,我们进去吧。” 白歌握了握拳,复又松开,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跨过了谢府高高的门槛。 似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一路走来的人也没见几个。 白歌站在后院的岔路口上,只犹豫了一瞬,便往戚白玉的玉漱院行去。 她如今心中最想知道的,便是戚白玉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也知道吗,参与了吗,或者她也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一个被瞒在鼓里利用的可怜人。 雨忽然下的就有些大了,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了下来,白歌走进玉漱院的时候,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屋里的丫鬟们端着水盆或是瓷碗等各式东西来回不停,显得忙碌又焦急,白歌站在门口半晌居然没人注意。 白歌皱皱眉,随手拉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丫鬟:“这是怎么了,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那丫鬟脸色本有些不耐烦,看见是她,便停下来解释了一句:“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夫人昨日从小佛堂回来就将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天,昨晚上墨香姐姐实在没忍住想进去送点吃的,就发现夫人发了高热,晕过去了。” 白歌愣了一下,下意识往里面瞧了一眼:“那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丫鬟叹了口气道:“昨夜里就请了大夫,连着几碗药灌下去了人虽醒了可热还退不下去,现下已经去宫里请太医了。” 白歌心中一跳,想到刚刚谢尘出府的样子,难不成他是进宫去给戚白玉请太医了? 许是外面下着雨,不敢开窗怕戚白玉再受凉,房间里闷闷的,一股子浓郁苦涩的药味。 白歌这两天都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此时跟着丫鬟进来,被这药味熏得几句作呕,只觉酸水都要涌上来。 还没等她走到戚白玉跟前,戚白玉身边的大丫鬟墨香就已经拦在她身前,眼神怨毒的盯着她。 “你又来做什么,求你放过夫人吧,她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嫌不够吗?” 白歌抿了抿唇,她现在脑子里有点混乱,戚白玉突如其来的病重让她陷入了迷惑。 难道戚白玉真的不清楚戚国公和薛氏的算盘吗? 她没理会墨香,将她的手打开便要往里走,墨香被她这样的行径弄楞了,随即见她脸色苍白却神色肃杀,连忙又赶紧回身拽住她,还招呼着屋子里几个旁的丫鬟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别让夫人看见她进去呀!” 那几个丫鬟连忙上前,把白歌主仆二人拦住,众人又推又吵的挤做一团。 “行了,夫人正病着,你们还在这喧闹,成什么样子!”从屋里传出一个声音严厉呵斥着。 墨香等几个丫鬟顿时收了声,捏着白歌的手却没放开。 白歌看过去,见云香从卧房里面走出来,她拧着眉看着眼前乱哄哄的景象,目光落在白歌身上。 “七姑娘,夫人请你进来说话。” 墨香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开钳在白歌手腕上的手,低头看见那雪白细腕上多了几圈刺目的红痕,才舒坦了些。 白歌对手上那一点疼痛毫不在意,甚至现在身体上的一些异样对她的影响都极小了,仿佛她的身体已经变得麻木,如同走肉一般。 走过云香身边时,听到她压低的声音:“夫人现在很虚弱,你但凡还有半点良心,就别去刺激她。” 白歌没有转头看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走进了戚白玉的卧房。 卧房里的布置依旧奢华瑰丽,紫檀木的拔步床散发着沉沉的幽光,茜紫色的云水纱帐上绣着大片大片的朱红色海棠花,艳而不俗,却刺的白歌眼睛发疼。 她走到床边,在绣墩上坐下,见戚白玉正躺在床上,她头发披散着,半阖着眼睛,扎了一条紫色的抹额,脸色蜡黄嘴唇干白,垂下的几缕发丝也都贴在颊边,看起来格外憔悴。 “大姐姐?”她轻声唤了一句。 戚白玉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见到白歌她神色一顿,显得有些复杂,手肘用力撑着想要坐起来,似乎又因为太虚弱没能成功。 白歌上前扶着她坐起来,垫了个锦缎软靠在她身后,顺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触手滚烫,绝不是能装出来的温度。 她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发沉,戚白玉居然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清。 戚白玉看着她想开口说什么,却是先咳了两声,接着就止不住的咳嗽着,外面云香连忙端着一碗姜汤进来,想服侍着她服下,却被她摆摆手推开。 又咳了几声,戚白玉深吸口气缓了过来,她嗓音又哑又低对云香道:“都出去,你守着别让人进来。” 云香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将屋里所有人都带了出去,“吱呀”声过后,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戚白玉这才看向白歌,她嘴唇颤了颤,干哑的声音吐出:“这件事,不怪你。” 白歌神色漠然的看着她:“大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妹妹听不太懂,还请姐姐明示。” 戚白玉怔怔看着她,忽然落下泪来。 “怪我,是我没用,若是我能争些气生出嫡子来,他们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白歌脑中如有轰隆一声炸雷劈下,她盯着戚白玉,声音有些抖:“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卧房里,你为什么会去小佛堂,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 戚白玉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她原是明艳的没人,可此时却有种雨打娇花的脆弱美丽。 “我解释再多也无益,你怨我,怨戚家都实属应当,我,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也不该劝你,你若是怨我,便想怎样都行,我都受着,这是本该由我受的,若不是之前我私心太过,死活不肯让父亲送六妹妹进府里,把他逼得没办法,不然可能就不会——” 她看着白歌,神色里透着哀伤和愧疚,忽然就用力从床上翻下来,白歌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她跪在了自己身前。 白歌连忙去拉她,却被她死死拽住。 戚白玉满脸泪痕,眼中却又带着坚毅决然:“七妹妹,是我对不住你,我便是死后下了地狱也是活该,可这事情出了却无法挽回,我们身为戚家女,自小享受着家族供应,便是我这身皮囊入了土,也得为家族挣出条路血来。” 她拽着白歌的裙摆,声音里满是哀求的哭腔:“白歌,我求求你,只要孩子出生,长大到能晓事的年纪,我就自绝于你面前,我把这条命赔给你,给你赎罪。” 白歌闭了闭眼,手松开了戚白玉的胳膊,无力的落下。 来到这里之前,白歌曾经预想过见到戚白玉的场景。 在她的设想里,不管戚白玉是否知情,她都应该是先质问责怪她一番,就如同戚国公,薛氏和自己的父亲戚三爷一样,将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利用这种方式逼迫她,亦或者直接将事情挑明,用苏姨娘的性命来要挟。 可她没想到,再见到戚白玉时,她竟是这样病弱低微的姿态,若是她真的知情,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有苏姨娘在国公府中,自己哪里敢生出什么心思。 但凡她没见到那日姨娘为自己拼了命的样子,她都会生出鱼死网破的勇气,便是真的自绝在戚国公夫妇和父亲面前又如何,用她这条命绝了他们恶心的算计,就如同棋局中被逼进死角里最后的奋力一搏,便是输了总还落得个痛快。 可偏偏那日姨娘宁愿豁出命去也要护着,她便仿佛被人捏住了软肋,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做一颗听话的棋子任人摆布。 便是戚三爷看在多年情分和轩哥儿的面上不会杀了姨娘,可是想起戚国公眼中狠厉的光,她的心就已经凉透,一个一品国公想要一个庶子妾室的命岂不是易如反掌,她为人女又怎能狠得下心让姨娘为自己送了命。 罢了,她如今已经人生尽毁,又有什么可挣扎的。 她只盼着再无利用价值那天,能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好歹落个后半辈子清净。 · 白歌从玉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放晴,初夏的太阳带来略微炙热的气息,将地上原本的水迹迅速蒸发。 可她站在温暖的阳光,身躯却依旧冰凉。 她缓缓往韶音阁的方向走,耳边回想着戚白玉的话。 “为了戚国公府的颜面,这事是绝不能闹大的,便是在谢府中也只有我几个贴身的大丫鬟知晓,我知道这着实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也没法子,这事尽量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就还住在韶音阁,如果有身孕了就送你回国公府。” 掌中物 第25节 戚白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自责又难堪,似是知道自己这要求实属过分,可她还是说了出来。 白歌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脸上挂着几许嘲讽。 她想起昨天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辱骂她,下贱,伤风败俗,有辱门楣。 可如今这些人让她做的事,却是和自己的姐夫偷情,然后生出一个真实身份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真是讽刺的令人想笑。 但她已经懒得开口,反正无论说什么也不再有意义,丝毫不会有助于她摆脱现状,又何苦白费力气。 阳光灿烂的刺目,她忍不住抬起手遮了遮,有些不舒服。 也许从今往后,阴暗的角落才更适合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零点后现在还没写完有点卡文了勿等 仙侠狗血预收文 《堕佛》求收藏 又名《渣了高冷佛子后我死遁了》 罗小小是合欢宗修为最低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未经人事的弟子,一直因此备受嘲讽。 她十八岁的生辰愿望就是能找到一个愿意和她双修的人,尽快提高自己的修为。 直到合欢宗老祖告诉她,如果她夺取修真界的高岭之花,正道之光——佛子净瞾的元阳,修为便可一日千里。 罗小小于是踏上了假扮正道小修士每天勾引净瞾的艰难路程。 · 净瞾作为天生佛性的佛子,是整个修真界的正道希望。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为了那个看起来就傻傻的小女俢破了戒。 更在她死后,为她发了疯,入了魔。 第二十八章 戚白玉躺在榻上, 就着云香的手又灌下一碗姜汤,才轻呼了口气,问道:“人回去韶音阁了?” 云香点头:“已经回去了, 也派人特意做了新的茶点送过去。” 戚白玉嗯了一声揉了揉额角:“为了这一出儿,可真是把我折腾够呛,一会儿那太医来了让他给我多开几副养身驱寒的方子,别再落下病根儿。” 云香帮她换了汗湿的抹额, 一边道:“夫人这是何苦, 这装一装也就罢了, 何必还真把自己折腾病了。” 戚白玉听这话便笑了笑摆:“我这七妹妹可没你想的那般傻, 我这些天和她也不是白待的,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多少也摸清了一二,虽是少不经事有些单纯,可绝对是个心思细腻的,且她擅棋艺, 这能把棋下好的人,又哪有笨的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被云香扶着下榻, 却还是觉得腿上虚软无力,身上汗津津的不舒服, 索性就坐回榻上, 让丫鬟打水过来给她擦身子。 “你瞧那丫头今天冲过来时候那势头,一看就没被我娘他们给忽悠住, 若说她不是个精灵的, 我家里那六妹妹就得叫蠢笨不堪了。” 戚白玉叹了口气, 她有何尝给自己洗冰水澡, 又吹一宿的冷风, 可不这样折腾出点样子来,是真糊弄不住那丫头啊。 小丫鬟打来了热水,云香伺候她擦了把脸,又打了水给她烫脚,戚白玉这才舒服的眯起了眼。 云香一边给她洗着脚,一边问:“夫人思虑周到,是婢子想的浅了,那接下来咱们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戚白玉看着自己白嫩嫩的脚趾,听她这么问愣了一瞬。 接着,她面色倏地沉下来,几分怨毒妒色在脸上狰狞而扭曲,她恨声一句:“还做什么,不就等着那小贱人勾搭三爷,再怀上身孕了。” 她说着心中陡然升起无名的怒火,将脚下的铜盆踢翻,盆里的水哗啦一下溅到云香的脸上,嘴上,但她只是一声不敢吭的跪着。 戚白玉赤着脚杵在冰凉的地面上,喘了两口粗气。 半晌,她才平静下来语气:“等一会儿太医来给我诊完脉,你就把他领到韶音阁去,看看七姑娘的身体有没有损,是否适宜孕育,再让他给七姑娘开个养身的方子,包括需要注意的膳食也都让他写下来。” 云香心惊胆战的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没别的吩咐才麻利的帮她擦干脚退了出去。 · 韶音阁。 白歌坐在一楼的小偏厅里,对着棋盘发呆。 回到韶音阁后,白歌第一件事就是和小昭把常用的东西,棋桌,小榻,软枕都搬到了一楼。 她再也不想坐在那阳光轻撒下的窗前,不想看着初夏季节小院里的花都结了花苞,就要绽开最美年华。不想看着高大的杏树枝繁叶茂,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棋盘上,黑子步步紧逼,白子困境重重,被黑子彻底吃掉已是定局。 她在复盘遇见裴桓那日和谢尘下的一局棋,那一局谢尘的棋路又狠又准,毫不留情,让她全然没有半分反击之力,只能一步步看着自己的白子被逼进死角,心里全是无力难堪。 可是当她凭着记忆一点点复盘那局棋时,却忽然发现,当时那一局棋中白子的处境与昨天的自己何其相似。 都是措手不及的横遭厄运,全无反抗之力。 便是眼下她看着这局棋思考了一个时辰,也没能找出从局中挣脱之法。 正当她想的头痛气闷,小招撩了帘子进来。 “姑娘,大姑娘身边的云香姑娘过来了,还领了一位大夫,好像是太医,说是要给你把脉看诊。” 看诊?白歌看了棋盘上被逼到绝境的白子,嘴角扯了扯:“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云香就领着一个挎着药箱头发半白,留着美髯的老者走了进来。 她板着张脸道:“七姑娘,这位是太医院的郑太医,刚刚夫人看诊时,特意嘱咐让郑太医过来给你看看脉象,夫人说你这两日可能心力不济,怕有损身体,落了病根。” “嗯。” 白歌不想跟她多说话,她现在看见云香那张脸就能回想起昨天早上,她瞪着眼扭曲着神色,让她从戚白玉的床上爬下来的模样。 她坐在原位没有动,只稍稍推了推棋盘,露出桌上的一小块儿地方。 那位郑太医看了眼那不过一掌宽的位置,又看了眼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云香,只好将脉枕挤挤巴巴的放了上去。 “还请姑娘将手腕放上来,让老夫为你诊脉。” 白歌伸出又细又白的皓腕,腕子上的玉镯轻轻磕到桌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连忙往回缩了手,让那准备过来把脉的郑太医手上落了个空,顿时气氛有了两分尴尬。 白歌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腕上并不显眼的玉镯子,垂了下眸子。 郑太医看着她,又再次看向云香,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姑娘莫怕,只需将手腕放到这脉枕上片刻便好。” 白歌轻呼了口气,将玉镯往袖子里撸了撸,这才又将手腕放上去。 郑太医这才终于将手指放到那雪白的手腕上,腕上肌肤薄润仿佛透明,隐隐能看见青紫的脉络。 果然只是片刻,太医便迅速收回手,示意白歌已经可以了。 云香开口问道:“郑太医,姑娘身子怎么样,可有什么病症需要吃药调理?” 郑太医抚了两下自己的美髯:“这位姑娘的身体底子很好,只是这两日是不是遇了什么难事,以致于惊怒悲惧,忧思过甚。” 云香神色微变,瞥了坐着的白歌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的收回手摆弄着衣袖,半点心思也没露在脸上,不由想起之前戚白玉对她的评价心思细腻,既精又灵,忍不住盯着她看了两眼,直到白歌向她看过来,才收回了目光。 那太医余光扫过身边人的神色,眉头微微一跳,便开始掉书袋:“这《黄帝内经》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又说百病之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 听得一边小招心浮气躁,急道:“您就说我们家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需要怎么治就行,您说那许多文绉绉的我们也听不懂啊!” 郑太医这才捋着胡须,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两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伤了点元气,我开两副补血益气的方子先吃着,再注意些饮食休息就行,没什么大事。” 小招顿时无语,只看着郑太医龙飞凤舞的字迹落在泛黄的宣纸上。 待那药方子写好,小招正想接过去,却被云香抢了先。 云香将那张药方折好收进袖中,道:“七姑娘放心,夫人特意吩咐了这几日注意您的饮食,这药方回去我就会交到厨房,嘱咐他们按时给您熬了送来。” 白歌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迅速移开。 “有劳太医了。”她温声道了一声谢,站起身将郑太医送出了韶音阁。 再抬头一看,竟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杏树的枝丫洒在地上,形成片片碎裂阴影。 她心头渐渐发沉。 · 谢尘踏着夜幕星辰回到了莫忘斋。 在书房里忙了一会儿,心却总是静不下来,直到看了三遍探子传回的关于辽东军政的调查,却依旧没有半点头绪时,他不得不将手中的奏报放下。 看着坐在笔架旁,眼睛圆溜溜,身材胖墩墩的小陶人,便没忍住用手中的笔在小陶人的脸颊两边,应该是酒窝的位置都点了个小点上去。 只是点完后发现这两个小点全不像酒窝,怎么看怎么像是媒婆的两颗痣别扭的很。 他皱了皱眉,又用手去擦拭,却没想到那墨迹瞬间晕染开,竟将小陶人的两颊晕了个乌黑,看着又脏又可怜。 谢尘心中顿时有些慌,又拿起桌上的半盏冷茶,用衣袖沾了些茶水去擦拭陶人脸颊上的污渍。 幸好这陶人虽做工粗糙些,但好歹是烧过一层釉的,在沾了水的衣袖的擦拭下,很快恢复了白白嫩嫩的,大眼睛盯着下沉,嘴角裂开的一副笑模样。 谢尘薄唇轻抿了一下,放下了心。 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自十七岁入仕途,经过风浪无数,自以为早在宦海沉浮中锤炼出一副铁石心肠,却没想到竟有因为一个陶人而心慌无措的时候。 房门忽被敲响,李滨的声音传进来:“三爷,江西的信八百里加急刚传回来。” “进来。” 谢尘将那陶人小心放回笔架前,又有些不放心的往前挪了挪,这才满意的松开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码了一个下午加晚上,刚写出来,真的卡,先给还在等更的宝贝们道歉,因为我写文比较慢,就算有大纲有剧情也会咬文嚼字,所以以后大家看到没有更新千万不要等,因为多半是我卡文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定能看到的。 第二十九章 谢尘接过李滨手上的信, 拆开迅速扫了一遍,嘴角勾起弧度。 他语气中透着愉悦,淡淡道:“江西之忧已解。” 李滨不由大喜, 抱拳贺道:“恭喜三爷解了心头之患。” 掌中物 第26节 谢尘将信放下,忽的又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今天府上请了太医,可是母亲有恙?” 他中午出门前谢老夫人派了院子里的下人到莫忘斋取走了他的铭牌。 李滨快速回道:“并非是老夫人有恙,而是夫人昨夜发了高热一直没退, 老夫人担心这才派人去宫里请了太医过来看看。” 谢尘嘴角勾着轻嗤一声, “她倒是会想办法。” 李滨觑了一眼他的神色, 又接着道:“听说夫人虽然烧的厉害, 但也没忘了让太医临走的时候到韶音阁看诊。” 拨了拨手上的墨玉扳指, 谢尘也没看他,只是问了一句:“到韶音阁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李滨微低下头:“说是白歌姑娘这两日忧思过虑,亏了元气,开了方子调理, 也嘱咐了注意休息。” “嗯。” 谢尘将挂在腰间的一块腰牌摘下,不同于今天老夫人要走的那一块儿代表着品阶的制式身份铭牌,这一块儿玉牌通体雪白, 是上好的象牙雕刻而成,上书“出入无禁”的字样, 正是元康帝特意赐给谢尘, 方便他出入皇宫用的。 他将腰牌递过去吩咐道:“明儿一早让人跑一趟太医院,把这牌子交给刘院使, 告诉他我要今日谢府诊治的脉案, 要详尽真实的。” 李滨接过腰牌小心手在袖中:“是。” “还有, 明早备车去法华寺。” 李滨顿时神色一肃, 应了一声才出了门。 书房里顿时静下来, 烛火晃动出幽影,将桌上那个陶人娃娃照的一面明一面暗。 谢尘扫了陶人一眼,眸中略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接着便起身往北边的花厅走,推开窗户,初夏夜里清爽微凉的放吹拂而过,带着花草清新的香气。 窗前那株杏树越发枝繁叶茂了,谢尘眯了眯眼,想要透过杏树望一望对面阁楼的窗户,却发现对面阁楼上漆黑一片。 他微微皱起了眉,亥时未至,怎会这么早入睡。 又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有灯光亮起,谢尘唇角微微下抑,转身离开花厅。 这一夜,谢尘睡得并不算好,早上醒来时,脸色越发白了,眼底带着点青。 李滨一早去了趟太医院,回来的时候便见到自家面色青白一脸阴郁的准备出门,瞬间便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心中一边暗骂自己最近是忙的脑子不够用了,一边赶紧喊人备上车马。 谢尘上了马车,这才将李滨取回来的脉案细细看了一边,顿时面上现出嘲讽来。 阿胶、艾叶、当归、芍药、干地黄、川芎、甘草,这是《金匮要略》里的胶艾汤,专为女子孕前调理所用,虽说也能和给小姑娘补身体搭上点边,但若说是亏了元气开这方子,可着实不该是太医院的水准。 将脉案又递回给李滨,谢尘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一边道:“回去让刘院使按照这脉案再正经开一张补气的方子出来,吩咐厨房那边煎了每日送过去。” 李滨神色怪异的看了一眼谢尘苍白的脸色,将那脉案揣进袖子里,应了声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法华寺到了。 位于京郊的法华寺和灵应寺不同,隶属皇家寺庙,历代受皇家供养,因此能进出法华寺的也都是京中的达官显贵,非一般的平民百姓可随意参拜的。 法华寺正殿中,谢尘将手中的一炷香插到香炉中,接着看着那香炉前的排位怔怔出神。 那排位上书,亡兄谢蕴。 四月初六,是他的兄长谢蕴的忌日。 十三年前的四月初六,谢蕴因风寒之症缠绵病榻两月有余,最终还是没能熬过一场高热。 谢尘微阖着眸子,仿佛当初兄长跳下冰冷的湖水将自己捞起的那一幕就在眼前。 若不是十三年前,他年少轻狂,中了会员后不顾兄长劝阻与几位同僚饮酒作乐,结果不慎坠入湖中—— 嫡母嘶哑的喊声仿佛回荡在耳边:“谢尘,你害死了你兄长,如今谢家这一脉只剩你一个男丁,你不撑起谢家还能有谁来撑,你有什么资格拒绝和戚家的婚事!” 他捏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指关节泛出青白。 · 从法华寺出来,谢尘的脸色明显更难看了些,就像是纸糊出来的人偶,苍白的渗人。 李滨知道自家三爷这时候心情肯定不好,一路上连声都不敢出,只让车夫尽快赶路。 只是到了谢府门口,却见一身着蓝衫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立在那。 李滨顿时眉头一皱,下意识看了谢尘一眼。 谢尘微阖着眼眸,似在休息,却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李滨犹豫了一下道:“三爷,裴公子等在门口呢。” 谢尘睁开眼眸,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起身下了车。 裴桓已经在谢府门口站了快两个时辰,他一大早就过来拜见,却听门房说谢大人出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让他留下拜帖回去等着。 可他哪里能安下心回去等,无奈只能攥着袖中的信,在谢府门前的大太阳下苦守。 昨日他收到小厮送来的信,先是十分欢喜,可拆开后见了信中内容,却是难以置信的愤怒愕然。 信中说,年前白歌家中已为她在淮安定好了亲事,只是没有告诉她,如今听闻裴家要上门议亲,这才与她说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已经定有婚约,自是不能再私下通信,希望以后裴桓也不要再寄信给她了。 想到昨日收到的那封信后,他先是难以置信愤怒和被欺骗的伤心,可很快他便觉出不对来。 他对白歌有意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就算是戚家为白歌定了婚事却没告诉她,可之前他也特意让母亲给白歌的嫡母宁氏写过信,隐晦的提及了此时,宁氏的回信里虽然没有说明是否愿意结亲,可也没有说白歌已经有了亲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白歌送了这样一封信给他。 裴桓一整宿没睡着,今天一大早他本想去戚国公府拜见戚三爷,可是想了想觉得戚三爷未必会见他,毕竟两人之前几乎从没打过照面,如果真是戚家不容易两人的婚事,戚三爷定是不会出面见自己的。 最后,裴桓还是决定到谢府见白歌,亲自问个清楚。毕竟他与谢尘有师生的名分在,求见谢尘总是更容易些。 正当裴桓再一次想要询问门房时辰的时候,便见到谢尘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 他连忙过去恭敬的躬身作揖行礼:“学生裴桓见过谢师。” “不用多礼。” 谢尘看着眼前年轻的探花郎,清秀的脸旁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眼睛里有些血丝,带着焦急之色。 他心中莫名的有几分不渝,声音便有些发沉:“何事急着见我?” 裴桓稳了稳心绪道:“禀谢师,学生自那日拜见谢师后,便又回去仔细思考了如今施行的盐政、马政的弊端,有了新的感悟,便写了篇文章想来向谢师请教。” 请教文章? 谢尘看着年轻人努力掩饰着情绪的模样,不带笑意的勾了下嘴角。 “你如此向学,为师很是欣慰,那便进去说吧。” 裴桓听他应下,顿时轻呼了口气。 谢尘领着裴桓进了府中,一路往莫忘斋行去,裴桓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不着痕迹的四下打量着,心中期盼能看见白歌的身影,他不知道上次白歌是怎么得了他到谢府来的消息,只盼着这次能顺利的遇上她。 入了莫忘斋,李滨为两人添了茶后,便退了出去。 谢尘好整以暇的坐在上首,神色淡淡的道:“文章呢,拿来我看看。” 裴桓按捺住不安焦虑的心,冲袖中抽出今早临时赶出来的一片字迹都略显潦草的文章,硬着头皮递了过去。 谢尘接过扫了两眼,抬眸看着他,语气中多了两分凉意:“看来子辰今日不是来与我请教文章的。” 他声音不高,可这透着森凉的语气裹挟着极强的威压,让裴桓顿时惊出了一头冷汗,明白自己这点小把戏在这位权势滔天的老师眼中瞬间便被识破。 裴桓只能立即站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身子弯的很低,他声音带了两分请求。 “学生却有一事相求,还望老师应允。” 谢尘看着他眸子中的浓墨色渐浓,仿佛化不开的阴云。 “你说说看。” 裴桓没有起身,依旧躬着腰,显得十分诚挚:“学生想见府中的戚家七姑娘一面,还请老师成全。” 谢尘盯着他,声音中的冷意如有实质,缓缓问:“你跑到我府上,说是请教学问,实则是来见姑娘?” 裴桓背后渗出的汗水瞬间将衣料打湿,他脸色涨红,却不敢抬头,只凭着胸中一腔孤勇坚持着。 “学生倾慕戚姑娘已久,上次与老师说起想要提亲的姑娘便是她,还请老师能让学生见上她一面只说几句话便好,学生自知今日不该欺瞒老师,见过戚姑娘之后,学生任凭责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书房内一片静默, 气氛仿佛凝在刚刚裴桓出声的一刻。 谢尘看着身前年轻人恭敬的将腰弯的很低,举起作揖的双手已经有些微颤抖,他的脸色冰冷森然, 声音却恢复了不带情绪的平静。 “好,我成全你。” 裴桓骤然抬头,清澈的眸中带着惊喜和感激:“学生多谢老师!” 谢尘嘴角勾了勾,按下眸中凉意, 唤了一声李滨。 李滨推门进来, 便听谢尘吩咐道:“你去夫人那把戚家七姑娘唤过来。” 李滨面色一愣瞥了眼一脸激动的裴桓, 再看向神色平静无波的谢尘。 见他不动, 谢尘不动声色的又补了一句:“去吧, 也不必说什么,把人带过来就行了。” 李滨低头应是,很快离开。 谢尘看向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裴桓,指了一边的座位, 语气显得和煦:“坐下喝茶吧,不会很久。” 裴桓连忙坐下,喝了口茶却因心绪不宁而品不出半点味道来, 他心中又是喜悦,又是不安, 一双手握成拳头间或在膝盖上摩擦着。 谢尘端起茶盏, 修长手指捏着盖碗轻轻拨了两下漂浮着的嫩叶,深幽黑眸在热茶的轻薄雾气后辨不出情绪。 · 李滨到韶音阁的时候, 白歌正要用午饭。 之前她住在谢府的时候, 常在戚白玉那里用午饭, 可现在她实在不想和那位大姐姐同桌吃饭了, 提不起半点应付她的心力。 桌上几样小菜, 一碗白饭,一盅清汤,倒是清淡的很。 门外叩门声响起时,白歌还没动筷子。 小招开门见是李滨,顿时眉头一皱,“砰——”的一声把门又关上了,幸好李滨躲得快没有被门直接拍在脸上。 白歌见小招气呼呼的回来,喝了口味道清甜的冬瓜汤,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管是谁也不好这样无礼。” 掌中物 第27节 小招气的脸都红了,“是那个谢尘的随从,他来找姑娘定是没好事儿,那个谢尘就是个心术不正坏坯,他的随从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小招你若再这样口无遮拦,便回国公府吧,我是不敢用你在身边了!” 白歌放下汤匙声音稍重的斥了小丫鬟一句,人在屋檐下,有些话是怎么也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的,更何况小招一个没靠山的小丫鬟,在这谢府中随便哪个主子想捏死她不是轻而易举? 而自己,想要护住她又何其困难,只能让小丫头学着收敛。 “去开门吧。” 小招被训的顿时红了眼圈,却什么也不敢再说了,委屈的回到门边开了门。 李滨刚刚吃了个闭门羹,正想着要不要在门外提高声音说明来意,却没想到很快,门又开了,刚刚那个差点把门板拍在他脸上的小丫鬟,此时红着眼睛,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瘪着小嘴,气呼呼的样子倒是十分喜人。 李滨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见小丫头一双杏眼狠狠的剜了自己一眼后才让开位置。 白歌见李滨进来,喝汤的手却没停下,也没开口问他的来意,只当他不存在一般。 李滨尴尬的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姑娘这是用午饭呢?” 在被小招用仿佛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了一眼后,他轻咳一声:“在下是奉三爷的命请白歌姑娘过去一趟。” 白歌终于把汤匙搁下看向他,忽的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疑惑:“谢大人有什么事吗?” 李滨自是瞧见了她看窗外的一幕,知晓其中内情的他顿时尴尬局促的不行,忍不住搓了下手:“在下也不清楚,还请姑娘先与我过去一趟吧。” 白歌没有再推辞,只是让李滨稍候一会儿,换了身衣裳便往莫忘斋走。 初夏柔和清凉的风吹过竹林,发出幽瑟的沙沙声,白歌走在其中却半点不觉空灵清幽的感觉,只觉风打在背脊上沁入几分寒凉。 李滨走在前推开了房门,却没进去,只是伸手示意她往里走。 白歌的心又提起一些,莫名的恐惧压了过来。 她走进去,只觉心跳的很快,直到看见坐在谢尘下首位置,一袭蓝衣的秀气青年。 倏地,那原本的恐惧迅速扩大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觉得手脚冰冷麻木毫无知觉,却又有一种巨大的羞耻感从心底涌了出来,与那恐惧纠缠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掏空。 裴桓! 他为什么会在这? 白歌的目光飞快的落到谢尘的脸上,他神色平静的仿佛这一幕无比寻常,便连她走进来,他都没分半点余光给她。 谢尘他想做什么,他难道不清楚裴桓与自己的关系吗,不可能,若是真不清楚,便不可能叫自己过来。 而他如今叫自己过来的目的—— 白歌的脸瞬间白了下去,她看向谢尘,那双漂亮纯净眸中,带上了哀求,可男人只是垂眸摩挲着茶盏上的青瓷纹,她眸中的光渐渐灰了下去。 “白歌!” 裴桓抬眼见到她,顿时眼睛一亮站起身,少年人的眼中是清澈的毫无杂念的欣喜。 “叮——”一声,谢尘垂眸将茶盏落在桌上。 “人我给你叫过来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裴桓这才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想起这里便不是只有自己和心爱的姑娘两个人,还站着第三个人,他的座师。 他稍微敛了下情绪,眼睛不舍的从白歌身上移开,看向谢尘请求道:“老师,我能不能单独和戚姑娘待一会儿。” “不行。”谢尘拒绝的很干脆,“戚姑娘还尚未出阁,怎能与外男独处一室,你有话当着我的面说便是。” 裴桓有些无奈的再次看向白歌,却见她脸色憔悴,似乎是瘦了些。 他本想质问她那封信里所说的,戚家已经为她在淮安定好亲事是不是真的,可见了她千言万语却又都难出口了。 他看着她,张了张嘴,最后还只是一句:“看着瘦了,可是病了?” 这简单的一句问候,却让白歌险些绷不住的落了泪。 她只能撇过头,不看裴桓,语气冷淡:“我没事,入夏了有些没胃口罢了,你来做什么?” 裴桓被她态度刺了一下,强忍着心中的难过温声道:“我来求老师见你一面。” 白歌觉得舌根有些木,她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才能发出声音:“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不过同窗之缘,你贸然跑来找我岂不是要坏我清誉,裴公子还是快请回吧,莫要行此等孟浪之举。” 裴桓听着她冷硬的声音,只觉刺耳无比,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昨日在信中说已经在淮安定好了亲事,可是真的?” 白歌依旧没看他,只是道:“是真的,只待祖母孝期一过,我变要回淮安成亲了。” 裴桓眉头皱起:“我不信,你与淮安哪家定的亲?” 白歌快速道:“淮安知府李家的嫡次子,是父亲入京前刚定下来的,前日才告知我。李公子今年刚中了举,年龄也刚好,我很满意。” 裴桓咬了咬牙,温润清秀的脸庞上青筋跳动着:“不过是个举人,我已进士及第,圣上钦点探花,哪里比不上一个举人?” 白歌只觉胸中闷痛,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她只得闭眸深吸了口气。 坐在上首的谢尘能清楚小姑娘撇过去的脸,苍白的憔悴的又是极柔弱美丽的,仿佛被暴雨摧残后依旧挣扎着不愿凋落的花,她形状好看的唇瓣没有血色的颤着——谢尘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眼。 白歌忽然转过脸看向裴桓,她神色已经平静的近乎漠然:“一个举人当然比不上,但他还有当知府的父亲,当户部侍郎的舅舅,裴桓,你这辈子能做到知府吗,能做到侍郎吗,什么年纪才能做到呢?” 裴桓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却好似再倒不出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脸色难看又强忍着道:“白歌,你不是这样的性格,你到底遇见什么事非要——” “裴子辰!” 男人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悦和威严,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的胳膊从白歌的肩上架了起来,白歌迅速退后两步。 裴桓手微微动了动,却最终只是无力的垂了下去。 “这里是谢府,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收起你的少爷脾性。” 谢尘挡在白歌身前,缓缓道。 裴桓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低着头的白歌身上,眼中尽是痛苦和不甘。 “只此一次。”谢尘看着裴桓,目光沉冷如实质压得人透不过气,“子辰你若没旁的事,为师便不送了。” 裴桓还想说什么,可触到谢尘幽冷的眸子,只能堵在喉头难以吐出。 他慢慢向外走去,跨过门槛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谢尘正转过身对少女说着什么,脸色并不好看。 裴桓此时心中如被刀绞般痛的难以抑制,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少女因为自己的缘故被训斥。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目光落在一处,神色怔怔。 直到李滨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裴公子,这边请。” 裴桓这才收回目光,抿了抿唇跟着李滨离开。 “人走了,还看什么?” 白歌余光瞧见裴桓的背影消失,心中无处可发的委屈,恐惧,失落瞬间弥散开来,完全没听见谢尘嘲讽的语气,目光茫然,眼泪却瞬间落下。 谢尘没再说话,只是眸色深暗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无声的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小姑娘的泪水顺着白嫩的脸庞划下来, 划至小巧的下颌,然后一滴晶莹的綴在下颌尖上,欲坠不坠。 心中有种酸涩一闪而逝, 谢尘伸出长指将那一滴泪水勾去。 她真的很美,就连哭的时候也如梨花带雨,那双眼睛也没有红肿难看,反而似被泪水清洗的更加清澈, 清澈的能让谢尘清晰看见自己触碰到她时, 那一抹厌恶和恐惧。 这一瞬间, 他仿佛觉得那抹厌恶恐惧, 化作一根尖利的针, 刺破了他内心的樊笼,一直以来克制的怒意,妒火和些许说不清的酸涩都在这瞬间冲了出来。 谢尘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捏住那小巧的下颌,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 “你就这么非他不可?”他低声问。 白歌听了他这问题只觉得荒谬,她清泠泠的眼睛与谢尘对视,脸上泪痕尚未干, 但她偏就翘着唇角笑了一下:“不然谢大人莫非觉得我要非你不可么?” 那笑容里是说不出的讥讽和厌恶。 谢尘手上的力气不觉得的重了两分,看着小姑娘的细眉轻轻蹙了起来, 眼中闪着痛色, 却又一声不吭的忍着。 他忽然松了手,白歌立刻后退了两步, 下颌上浮现出浅浅的红印。 谢尘也勾了勾嘴角:“既然这么硬气, 刚刚怎么不说出来也不哭, 何必忍到此时?” 说什么, 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就是她已是深陷泥淖中的腌臜人,而裴桓却是前途光明的探花郎,她便是再肖想他都仿佛玷污了他一般。 她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不过落个青灯古佛,可裴桓不能被她拖入深渊,他寒窗苦读多年,一朝金榜提名,他应该娶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生几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去实现他的理想抱负,而不是被卷入这种令人作呕的利益场中。 有她一个在这挨着就够了。 白歌被他如刀的言语戳在心上,还挂着泪珠的纤长眼睫颤了颤,垂下去,不说话了。 这会儿倒是显得乖静了,谢尘轻轻冷哼一声。 他转身来到棋桌前,开始分捡棋盘上的棋子。 “过来下棋。”他淡淡道。 白歌站在原地没动。 棋子撞击发出脆响,谢尘将黑白云子倒回各自的棋篓里,头也没抬的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今日这局棋你若能下赢我,我会让戚家换人,只要我松口,没有人会为难你,也没有人敢把那天早上的事情说出去,一切都会回到那天之前。” 他屈指扣了扣檀木棋桌,“这棋要不要下,你自己决定。” 白歌猛地转向他,几乎没有思考的问道:“你说话算话?” 谢尘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我从不食言。” 白歌几步走到谢尘对面,坐下来,这根本不用选,而是摆在她面前的唯一的一条生路。 谢尘随手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掌中,看向白歌。 白歌定了定神,从棋篓中捻出一颗黑子落下。 谢尘掌心摊开,一、二、三、四、五,一共五颗白色的云子静静的落在谢尘的掌心。 白歌轻呼了一口气,她猜中了,可以黑子先手。 她心中清楚,自己离谢尘的水准很有些差距,不然之前两次也不会输的那么惨,但下棋的魅力就在于从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在这一局棋结束之前,没人会知道结局是什么,总有一丝赢的希望。 掌中物 第28节 袖中玉镯沁凉贴着她的肌肤,白歌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在棋盘的一角落下了一子。 渐渐,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渐渐初现局势。 白歌隔了好久再次落下一子,手心黏腻的汗水将棋子捂得温热湿润。 可这一次,轮到谢尘半晌没有落子。 白歌之前与他下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的时候,此时难免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微低着头,眉眼浓黑幽邃的注视着棋局,容色在初夏午后的日光中显得仙姿玉质,有种脱出凡尘般的清冷俊美。 可在白歌眼中,却也不过是恶鬼披着美人皮罢了,她甚至好奇这灿烂的阳光怎么就没能将他纸般腻白的皮肤灼烂,灼出几个窟窿来。 话本里不是都说恶鬼在人间见不了太阳么,会化成青烟的。 谢尘自是不知她在想什么,长指间捏着一颗白子,终于落了一颗子在棋盘上,白歌心中一喜,那正是她想要让他落子的地方,一个她早已布好的隐秘的陷阱。 她与谢尘两次对弈,虽然都是惨败收场,但经验还是涨了不少,尤其她回去后几乎是日日复盘这两局棋,琢磨谢尘对弈的风格,模拟着再次对弈时谢尘的棋路,自觉对他是有了些了解。虽说做不到胜券在握,但至少她觉得自己如今在谢尘面前有一战之力。 但她面上丝毫未显,而是继续捏着棋子做出犹豫思考的模样。 谢尘看着小姑娘的紧蹙着眉头,似是陷入了沉思,他的眸色越发的深,如同旋涡将所有光都吸进去了一般,雾沉沉的暗。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都没说话,你一子,我一子,黑白棋子交替落下,局势仿佛越发明了起来。 白歌看着棋盘上,正是如自己所料的走向,心中的欣喜仿佛要溢出来,只能努力想抑制别被对面人瞧出破绽。 可谢尘是何等人,他自小便见多了那种人前人后两张面孔的,十七岁就更是挣扎在阴晦污糟的政坛中,每日见的俱是笑面佛鬼蜮心,白歌这一点算计又哪里蛮得过他的眼睛,仅是那眉梢眼角间便已透出她心中所想。 她在他面前,单纯的就像一汪能一眼望到底的泉水,干净清冽,不仅能望到底,还照出了自己卑劣阴暗的心。 谢尘捏着白子,落在棋盘上的一个位置,看着白歌明显亮了亮的眼睛。 他忽然出声道:“你可知一甲进士会被朝廷授予什么品阶的官职?” 白歌愣了一下,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谨慎答道:“按惯例,状元应该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是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谢尘见她落下一枚黑子,自己也跟着又落下一枚白子,落棋之处依旧让白歌有些兴奋。 “那你可知道翰林院编修主要的职责是什么?”谢尘接着问。 白歌捏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她不知道谢尘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但心却忽然提了起来,她隐约觉得谢尘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和裴桓有关。 谢尘看着她,轻声开口:“也对,你一个闺中女眷,哪里能晓得这些。” 接着,他伸出手虚虚盖在白歌的手背上,帮她落下这枚黑子。 他口中未停,语气没有起伏的道:“翰林编修可算皇上的文学侍从,皇命诏书诰敕起草,内阁呈递的机要文件整理,都是其应尽之责。” 白歌怔然看着谢尘松开手,那一枚黑子现出来,正正落在了白歌之前心中所想的那个位置。 她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接着她听到了谢尘平静的近乎冷漠的声音:“无论诰敕起草出了差错,抑或是机要信息流露出去,都是重罪。” 白歌忽的抬起头看着他,眸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惧。 谢尘却又落了一枚白子下去。 “轻则流放千里,重则人头落地。” 棋盘上,黑子围剿白子的局势已成,一切仿佛都已成定局。 可谢尘的声音未停:“你说,想要一个翰林编修的命是不是很容易?” 白歌没说话,她只是盯着白子已占绝对优势的棋盘,手却不自觉的轻轻颤了起来。 谢尘伸手去拨了一下小姑娘额头上被汗湿的碎发,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和黯淡的眸子。 接着,他的手顺势向下,握住了那细弱白皙的手腕。 “过来。” 白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可身子已经僵硬的站起来,被男人牵着胳膊来到了他身前。 谢尘另一只手拦过小姑娘细如嫩柳的腰肢,微微使力,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女孩月白色的裙摆在男人的腿上散开,好似一朵盛开的花,露出裙摆下面小巧的藕色缎面绣鞋。 她真的很柔弱,不仅是身形瘦弱,更是那一股生长在江南的女子特有的柔媚劲儿,让你见了却品不出这姑娘的棱角来。 可谢尘此时将她抱在怀中,瘦弱的姑娘脊背挺的却笔直僵硬,他的手掌从那细弱的腕子移到了她的柔弱无骨的手,触手却是一片湿黏冰凉。 与她外貌完全相反的,这姑娘的内里却有着一颗坚如磐石,透似冰玉的心。 这是个单纯干净的姑娘,可也是个再有棱角,有风骨不过的姑娘了。 白歌这两日的遭遇,他心中自是无比清楚的,便是没有探子在戚家,就戚家那一窝子人什么德行,他猜也猜得到。 可令他意外的,依旧是白歌的表现。 他曾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这个看着柔弱不堪的小姑娘可能会慌乱不安以泪洗面,到处哭求诉苦,甚至一病不起,或是羞愧的不敢见人,更甚至一条白绫了解了性命。 可他没想到,再见时,她依旧是挺着腰背抬着头,目光中没有丝毫的闪躲,便是那些痛楚难看,似乎都被她好好藏好,不显于人前。 她甚至迅速又妥善的给裴桓寄了信,希望能凭一己之力将裴桓从这个他根本无力破解的局里推出去,就连他硬逼着她去面对裴桓时,她尚能强忍住情绪,思路清晰的用言语和态度断了裴桓的念想。 这是何等的勇气和坚毅,远非一般的闺阁女儿能做到的,直令谢尘惊叹,便是世间男子有这样品行的又能有几人? 或许世人皆认为,女子清白被污,沦陷绝境,一死以自证才是最大的勇气。 可在谢尘看来,那恰是最弱者的逃避。 如白歌这般,在绝望中还勇于直面破碎痛苦的现实,并想尽办法于绝望守护心中的希望,才是真的需要一颗柔软又强大的心。 谢尘修长的手落到到她的后心处,小姑娘单薄的背脊掩不住那颗心的蓬勃跳动。 只可惜,这颗心还不属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掌心下小姑娘的心跳的越来越快。 谢尘捏住她的下颌, 让小姑娘小巧的脸转向自己。 那张精致秀美的脸有些苍白,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子此时正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是道不尽的哀伤。 谢尘看着她, 忽然出声道:“局设的很漂亮,可惜,你的对手是我。” 白歌看着他的手从自己下颌上移开,重新在棋篓里取了几颗黑白两色的棋子, 将黑子先落了下去, 落下的位置却是正与白歌之前想到的棋路, 半点不差。 白歌下唇被贝齿咬的发白, 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男人接着执白子落在一处, 可随着这一子落下,却仿佛整个棋局都瞬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谢尘接着又落下了两子,白歌只觉那是自己从没想过的棋路,仿佛只在顷刻间, 局势便被翻转,赢家变成了谢尘,而她为谢尘设下的局, 最后困住的竟然是自己。 她看着局势翻转的棋盘,喉头发干, 由心底渐渐升起一种恐惧来, 那是被人看的通透后无所遁形的不安。 原来,从一开始, 她便没有赢下的机会, 所谓的希望, 也不过表象而已。 “是我输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 闭上了眼睛, 纤长的睫毛因恐惧轻轻颤抖着。 谢尘没有再说话,修长的手指落在她领口处,灵活的将袢结挑开,藕色的薄锦衣衫顺着她秀气的肩膀划下来,露出雪白的中衣。 白歌闭着眼,只觉自己身上的衣裙渐渐落下,直至肌肤触到了清寒的空气,才微微抖了一下。 她甚至能感觉到男人微凉的手指移到了她的后颈处,勾住那根细细的藕色锦带。 白歌实在受不住的睁开眼睛,眸中的惊慌哀求尽数落在谢尘的眼底。 她伸手抓住谢尘的衣襟,抓的有些紧,指尖都泛白,声音难得的放的很软:“别在这。” 午后刺目的日光顺着窗棂洒进来,仿佛在小姑娘的身上罩上了一层光晕,肌肤晶莹堆雪般,骨肉匀停,精致好似一尊羊脂白玉制成的人偶。 谢尘眯着眼欣赏了片刻,接着从她发间抽出几根簪子。 如瀑般的青丝散开,落在雪白的肩膀上,桃花眸中带着些许水光,更衬的她多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媚气。 白歌见他神色依旧淡漠的看着自己,目光沉沉如静湖,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漂亮的瓷器。 不远处的窗户是换了夏日用的轻纱,还略敞开了,隐约瞧得见院中的翠竹,竹林在风吹过时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夏日清爽的风顺着吹进来,她身子轻颤着,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语调好似带了点哭腔:“求你了,别在这行吗?” 便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可她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这样的清天白日下,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窗前。 谢尘看着她眼尾因为紧张而染上媚人的嫣红,眼中水光更胜,仿佛虽是就有泪要滴落,整个人似乎因害怕轻轻颤栗着。 他没有告诉她,他早已下过吩咐,整个莫忘斋中此时只有他们两人。 将小姑娘打横抱起,站起身往里间走去,引得珠帘“叮当”脆响。 青色帐幔无声落下,拔步床中顿时昏暗下来。 细细的丝带被挑开,这最后的妨碍也被男人除去随手丢到了床帐外。 小姑娘颤抖着将手臂交叉护住身前,却被男人握住双手,轻柔而不容拒绝的力量迫的她将手臂放下来,她羞窘又害怕,脸上绯红一片,被男人握住的手却冰凉的吓人。 她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人的呼吸渐渐靠近,清淡的雪松香气随之沁入鼻端。 接着,她听见谢尘沉冷的声音响在耳边:“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微微撇过头,依旧阖着眸子,只是被男人捉住的手紧了紧,手心里沁出些冷汗。 “唔——”她瑟缩一下,只觉得耳朵上轻微的刺痛濡湿。 接着一路向下,直至白歌再忍不住张开眼睛扭着身子想避开。 “看着我。” 谢尘将娇小柔软的姑娘困在身下,看着她漂亮的眼睛。 “看清楚我是谁。” 白歌咬着唇,眼圈红红的,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非得是我呢?你明明说了可以换人的,为什么非得是我?” 谢尘与她对视,嘴角轻轻勾起:“那你又为什么非裴桓不可呢?君何如,吾亦然。“ 白歌看着眼前男人笑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愉悦,此时只觉恨从心头起,她微低下头,猛的咬住了面前人的肩膀。 掌中物 第29节 谢尘闷哼一声,却也没阻止她,只是任由她咬着发泄罢了。 直到嘴里满是血腥味,牙关也酸的不行,这才松了口,只见谢尘的肩膀处白皙的皮肤上留着一圈牙印,深紫色渗着血丝,瞧着便有些骇人。 “你怎么——” 过了那上头的劲儿,白歌看着那牙印也有点慌,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咬的这么重,这谢尘是木头人么,难不成不会疼的,这么深的伤口他也不把自己拽开。 谢尘却没有看自己肩上的伤,只是盯着小姑娘丰润粉嫩的唇上一点鲜红,眸光黢沉。 手上猛地一使力,娇小柔软的身躯便被迫紧紧的贴着他,那鲜嫩的唇瓣迅速被男人占据。 他的动作比起之前多了两分蛮横霸道,血腥味在唇齿间绽开,更是刺激了男人的神经。 锦被被挥开,雪白的绫袜也落到床脚,青色的幔帐晃动着淡淡阴影。 在最痛楚的一刹那,白歌听见男人带着喘息的低沉嗓音轻呵:“睁眼看着!” 她被掐住腰肢,眼中带着泪,不得已看着他的脸。 男人冷白的脸染上些许绯红,发髻上的玉冠松散落下几缕碎发,黑眸中仿佛带着火光,看向白歌,声音有些发狠,完全平时那副冷淡自持的矜贵模样。 “说,我是谁?” 白歌细眉紧蹙着,有些痛楚的吸了口气没心情理会,随后却又被逼得不得已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怒气:“谢尘,你发什么神经。” 谢尘却忽然笑了,与他平日里那种总带着点冷意的笑不同,似是有些心满意足的味道。 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没有人来点烛火,更不见外面的一丝光,屋内也终于静了下来。 静谧的黑暗里,小姑娘均匀缓慢的呼吸声渐渐回荡在黑暗里,他的心也仿佛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伸手撩开小姑娘粘在唇边的碎发,又顺手擦了下她被汗谁濡湿的额头,接着动作轻缓的起身,用火折子点燃了烛火,昏暗的卧房里忽然亮了起来。 谢尘将自己收拾齐整,出了莫忘斋的门,提声唤了一句,李滨很快出现。 “去让人烧水,我一会儿要沐浴。”谢尘淡淡的吩咐一句。 李滨瞥他一眼,见他眉宇间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愉悦,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是,三爷。” 李滨憋着笑应了句,接着又道:“下午的时候戚姑娘身边那个小丫鬟吵着要进来,被徐威的人拦住后还想硬闯,属下怕吵到您,便让人将她嘴堵上,关起来了,想问问三爷想如何处置?” 谢尘修眉微挑,轻笑了一声:“倒也是个忠心的,一会儿水烧好了,就把她放进来吧。” 说完,却又顿了一下,“算了,再关会儿吧。” 李滨顿时装作什么也没听懂的点头称是。 谢尘回到书房,随手翻了翻今日的邸报,目光在最近的一份越敬泽传回的江西细情上停了一会儿,正想展开笔墨回信,却听珠帘声响起。 他握笔的手略微停顿,一滴墨落在上好的新宣上,缓缓晕开成漆黑的一团。 小姑娘苍白小脸儿,乌黑长发披散着从里间走了出来,她走的很慢,眉宇间带着些痛楚之色,倒是衣裳穿的整整齐齐,便是连被脱在外间的中衣和外衫此时也都好好的穿在身上。 谢尘愣了一下,眸色一暗,险些要气笑了。 她倒是机灵,还知道装睡趁他出去的时候跑出来捡衣服。 白歌见他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眸子里好似带着几分愠色,沉甸甸的压了过来。 她身上难受的不行,心里更是委屈不安到了极点。 这人根本不顾自己能不能受得住,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天黑,此时还给脸色看,当真是欺负人没半点顾忌的吗? 只是人在屋檐下,又有不止一处的软肋被捏着,她便是再难过不堪也只能忍下来。 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她在离谢尘一丈远的地方福了一礼。 “大人若是没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谢尘捏着手中的笔,竹制的笔杆似是吃不住力,有些裂开的征兆。 他强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冷淡道:“戚姑娘瞧着如此从容不迫,看来对这床笫之事并无所谓啊。” 白歌被他这近乎羞辱的嘲讽,刺的脸色愈白,纤弱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晃了一下,险些要站不住。 她只能低着头,掩饰住马上要涌出来的泪谁,轻声道:“只是身上不适,想要回去休息一下,还请大人体谅。” 谢尘被她这几声“大人”喊的愈发烦躁,他冷嗤一声:“怎么不喊姐夫了?” 白歌这会只能闭了嘴,他若是就想羞辱她,能想出一千种办法来,她也只能受着,何必多说多错。 谢尘见她瘦弱的仿佛一株秋风中的菡萏,心中划过一丝懊恼,却又转瞬即逝。 他挥了挥手,冷冷道:“走吧。” 白歌默然不语的缓缓出了门。 “吱呀——”一声门轻阖上,谢尘手中的青竹笔管也终于受不住力裂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李滨正要让人提着热水进屋, 刚走到门边还未待他敲响,门忽然开了。 只见散着一头乌发的白歌从里面走了出来,白着一张极精致的小脸儿, 走路时步伐很是缓慢,李滨不由愣了一下。 见与李滨正打了个照面,白歌连忙低下头,实在太过难堪, 不敢去看李滨的神色。 她在谢尘的屋里从下午待到这个时辰, 这莫忘斋里的下人要是猜不到两人在里面干什么才真叫不正常。 因此就是身上再难受, 她也加快了步伐, 与李滨擦身而过, 低着头出了莫忘斋。 李滨也不好开口问,但瞧她的神色模样就已晓得,屋里的三爷此时心情定然也不会太美丽。 只是谢尘有吩咐在前,而且隔壁屋里还关着个小丫头呢。 见门已经开了,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深吸口气缓了会儿,又转头看看已不见白歌的背影, 这才开口唤了一句。 “三爷,水烧好了——” “出去!” 一管笔杆已经裂开一条印子的青竹紫毫笔“嗖”的一声射了出来, 李滨连忙往后闪了闪, 就见那笔管直直打在了门上镂空的万字纹中间,稳稳嵌在了里面。 他心里发毛, 脚步连忙急退几步, 还顺手把那门关上了。至于那嵌在门上的笔管, 他是没胆子现在就动手拔下来的。 在门外踱了几步, 李滨还是决定先把那小丫头放回韶音阁, 毕竟白歌姑娘就那么回去了,瞧那样子身边再没个伺候的人哪行。 李滨唉声叹气的往隔壁梢间走,自觉为自家三爷操碎了心。 · 白歌刚回到韶音阁,却没发现小招的身影,难免担心的不行,怕小丫鬟是不是在谢府又惹了什么麻烦,被哪位主子罚了。 在门口等了会儿还没见人,她刚想要忍着羞愤再回莫忘斋一趟,求谢尘帮着找找人,就见小招小跑着从角门的方向赶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你去哪了,不是告诉你在这谢府要谨小慎微么,你这样不晓事就莫要留在我身边做拖累了,我明天就请大姐姐派人送你回国公府!” 白歌见她跑过来,心里又气又急,本就委屈难言的情绪在担忧中瞬间爆发出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斥责。 小招看见她刚露出点喜色,随即便被训懵了。 她手中气死风灯的“咣当”掉在地上,灯中的烛火瞬间被扑灭。 小招猛地跪在地上,拽着白歌的裙角,吓得脸色惨白,有些结结巴巴的带着哭腔道:“姑娘,姑娘我错了,姑娘你别赶我走,我,我就是担心你,我去找你,就让那个坏、坏蛋随从给关起来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丫鬟不断晃着脑袋,眼中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又是急又是慌,嘴里磕磕绊绊的叙述着:“姑娘求你,求你你别赶我走,我知道你难受,你打我吧,姑娘你打我出出气吧,你别这样,别把我赶走——” 小丫鬟开始还是强忍着的哽咽,可说到最后,却是瘫坐在地上,抱着白歌的腿,咧着嘴放声哭了出来。 “你被关起来了,被谁关起来了,李滨吗,你受伤没有?” 她这一番话说的白歌又气又感动,又是被她说的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身来检查小招身上有没有伤。 小招哭的气都喘不匀,一边打着嗝儿一边摇头,像个小孩子。 “没,没,受伤——” 白歌强忍着鼻间酸涩,红着眼圈手上使了劲把小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 “行了,快起来,坐在地上哭你当你才三岁大吗,快进屋!” 小招听她语气放软了,这才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却在抬头时瞧见了白歌略显痛楚的蹙了眉。 她哭腔未停,哭嗝不断,却又急着问:“姑娘,你,嗝,你怎么了,哪,哪疼吗?” 白歌腰间因用力拉扯更酸痛了些,此时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先进去吧。” 小招捡起地上的灯,哽咽着搀扶住她,主仆俩终于进了韶音阁。 很快,韶音阁里就亮起了灯火。 白歌赶紧细细询问起小招被关起来的经过。 “我见太阳都要下山了姑娘还没回来,就怕出什么事,接过到了莫忘斋那个姓李的坏蛋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我本来跟他理论来着,谁知他死活不肯让路,我就想硬闯——” 小招说到这,声音弱了下去。 白歌细眉皱起,觉得这丫头实在太过鲁莽,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你这么个小身板儿,他一个大男人拦在门口你如何硬闯?” 虽说小丫头冒冒失失的去闯莫忘斋实在是危险的很,可说到底是担心自己,明知道危险还是去了。 白歌只觉心中又酸又软,摸了摸小丫鬟油亮的双丫髻。 却听小招面上认真的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他啊,所以我就想到之前在淮安的时候,厨房的路妈妈教过我,若是遇到男子欺侮实在躲不过就试试用脚踹他下盘,就是□□那个位置!” 白歌抚在小丫鬟发顶上的手一顿,忽然觉得这丫头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的坐在这,实属是李滨发了善心了。 想到自己刚刚还在莫忘斋门口见到了李滨,看着不像是有什么隐疾的模样,她有些僵硬的问了一句:“你成功了?” 小招丧气的摇摇头:“没有,我腿刚抬起来就被一个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灰衣大汉制住了,真奇怪,我之前明明都没见过他的。” 她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就,嗖——的一下就出现了。” 白歌心道幸好你没成功,不然估计李滨非和你拼命不可。 “然后我就被那个灰衣服的给绑起来堵住嘴关起来了,一直到刚才才被那个坏蛋放出来。”小招气呼呼的说。 掌中物 第30节 白歌被她这么一打岔,郁愤的心情倒是消解了大半,她轻轻掐了一把小丫头鼓鼓的脸颊。 “好啦,别气啦,去帮我上厨房要些热水,我要沐浴。” 小招见她眉宇些微舒展,也跟着开怀,动作麻利的就小跑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白歌将手上的玉镯脱下来,珍重的放在妆奁夹层的软缎垫子上,之后才脱了衣衫坐在了浴桶里。 温热的水迅速包裹住她冰凉的身体,缓解了因傍晚那事带来不适。 “姑娘,要不还是我进去伺候你吧。” 小招站在屏风外,有些不解的唤了一声。 白歌看着身上深红浅红的印迹,心中发沉,忙出声阻止:“不用了,你去让厨房一会儿送点吃的过来,我有点饿了。” 听见小招应过之后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才放下心来,细细打量身上,直到看见雪白肩膀处一个尤其明显的深红色印痕,红的好似要沁出血来,她才愣了一下。 忽然想到自己在谢尘肩膀上咬出的牙印,她伸出手在肩膀上比了比,应该就是一个位置。 又想到自己临走前谢尘毫不留情的羞辱,腰上和难言之处的酸胀疼痛,心中的委屈顿时止也止不住,一滴滴晶莹如珍珠落在水面上。 她恨恨的拍打了两下水面,浴桶中顿时知乎饿的浑身溅起一朵朵水花。 不是什么权高位重的矜贵人么,还长了张那么好看的脸,怎么不仅心眼不好,嘴那么毒,还睚眦必报。 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到莫忘斋时,见到了那局残棋,当着谢尘的面她便评价他是个阴险心黑之人,现在想来由棋观人心,果然是准的很。 谢尘那又凉又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轻则流放千里,重则人头落地。” “要一个翰林编修的命是不是很容易?” 便是此时身子浸在热水中,白歌也觉得手脚阵阵发凉。 谢尘是吏部左侍郎,或者说是实际吏部如今实际的掌权人,更是皇上钦点将要入阁的心腹重臣,他想要裴桓的命,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或许仅仅是态度上透露出些许的不满,亦或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便会有无数人为他去除烦恼。 就算裴桓是圣上钦点的探花,可在谢尘这般权臣面前,也如蚍蜉撼树一般无力,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谢尘的一个念头丧了命,或是前途尽毁。 白歌窝在浴桶里,直到里面的水凉透,凉的她无比清醒,才起来换了衣裳,将那玉镯重新戴在手腕上。 不管是为了姨娘,还是为了裴桓,便是再苦,她也得咬着牙忍下去。 · 玉漱院 戚白玉穿着中衣散着头发,正没什么精神的躺在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墨香站在她身后手法轻柔的为她揉按着太阳穴。 许是之前为了骗过白歌折腾的太过,戚白玉是真把自己搞病了。 郑太医看完之后直道她是心肺郁结,寒气入体,若不放宽心绪好好调理肯定是要留病根的。 于是在连喝了两日的汤药后,再加上已经入了夏,戚白玉不仅没见好,更是被那药汤子苦的半点胃口没有,人看着越发憔悴消瘦了些,精神也极差。 这时丫鬟云香撩了帘子进来,脚步有些急,戚白玉听见那珠帘晃动的声音,闭着眸子懒懒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沉不住气。” 云香欲言又止的看向戚白玉,自昨日夫人突然发了一通火之后,再提起那事她就很有些发憷。 戚白玉半天没听见人说话,微睁开眼睨着她,不耐道:“有话就说,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 云香无法又生怕触怒她,只好尽量委婉的道:“刚刚有厨房婆子过来禀报,说七姑娘自午间出了韶音阁就没回来,到了戌时了屋里才又亮了灯。“ “嗯?没人,她去哪了?” 戚白玉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云香话里的意思,下意识的就问了一句,可紧接着,她便想到,在这府里除了自己的玉漱院和她住的韶音阁,能让她待到天黑的地方,还能是哪? 她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看着云香,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是说她在莫忘斋从午间一直待到了戌时?” 云香硬着头皮答道:“听说是新科探花裴公子求见了三爷,又点名要见七姑娘,三爷才让人唤她过去的。” 戚白玉眼中仿佛能喷出火来,她狠狠将额前墨香的手挥开坐起身来,随手抄起一个薄胎白釉瓷瓶砸在地上。 “那能见一个下午,一直到晚上吗,傻子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见不得的勾当!” 她的气的胸脯一鼓一鼓,忽然将身前的整个茶几掀翻,叮呤咣啷的散落一地。 “贱人,那个贱人,还装什么不情愿,不过一天就勾搭着男人上了她的床,果然没看错她,就是个和云莺那个贱人一样的货色!” “贱、贱人——”她一边骂,一边喘着粗气,脸色却渐渐憋得通红。 紧接着,她似一口气没喘上来,竟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刚发错了,重发一遍 昨天32被锁了,不过后来放出来的内容和原版基本一致,没有多少改动,大家不用纠结。 第三十四章 月上中天, 亥时已至,本该是四下一片寂静的深夜,谢府的玉漱院中却是灯火通明。 戚白玉突然昏厥, 将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吓了一跳,第一时间竟也没人去莫忘斋通知谢尘,而是跑到谢老夫人的兰若居,请老夫人来主持局面。 谢老夫人毕竟已是耳顺之年, 平日里睡得就早些, 这会儿却被玉漱院下人从清梦中闹醒过来。 老太太头上还带着暗绿色嵌红宝的抹额, 神情倦怠的看着跪在身前面色慌乱的丫鬟, 叹口气道:“这深更半夜的, 又是闹什么幺蛾子呢?” 跪在地上的墨香慌张道:“老夫人,夫人刚刚忽然昏死过去,奴婢们想了许多法子,都没奏效, 现在外面又已是宵禁,奴婢们不敢上街请大夫,不得已才来打扰老夫人的。” 谢老夫人眉头皱紧, 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忽然就晕过去了?” 墨香眼神顿时游弋了一下, 略显磕巴的道:“许、许是夫人的病情加重了, 对,这两日夫人吃了药后总说没胃口, 饭也吃不进, 可能是身子虚弱导致的。” 谢老夫人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下耷的眼皮透出一丝疑色。 “你来找我也没用, 三爷的玉牌我早便还回去了, 我派个人跟你去莫忘斋,请三爷派人去请大夫吧。” 墨香明显打怵的抖了一下,却也无法,只能跟着谢老夫人的丫鬟跟着去了莫忘斋。 莫忘斋。 虽已是二更天,但书房里依旧亮着烛火。 谢尘散着湿发穿着半旧常服坐在桌案前,正细细研究着越敬泽传回的这封信报,目光在“据下官亲自探查当地受灾情况并非朝中收到那般严重。”“江西十三府,怕有近半官员与昌王府有勾连”两行字上停留片刻。 他眉心微动,唇齿间无声的将这两行字细细琢磨了一遍,总觉得有些违和的地方。 从时间上推算,越敬泽在写出这封信报时,正是他被江西当地官绅联合陷害之时,越敬泽的政治敏感度极高,想必便是从这场联合陷害中发觉了背后的脉络。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谢尘随手抽取一张雪白新宣于桌案,在上面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桩桩的列了出来。 先是去年六月江西洪涝灾害频发导致粮荒,灾民四起当地民怨沸腾,进而数股流寇作乱,好容易朝廷派兵剿了盗匪,入了冬就又是连天雪灾,朝廷派了越敬泽总督江西,并从浙江、福建等地调派了大量的赈灾粮饷运往江西。 随后大批赈灾粮不知去向,太后通过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联络江西昌王构陷越敬泽,将自己的军。 然后,便是—— 谢尘的笔端顿住片刻,才落下戚白歌三个字。 他原本流畅的思路顿时陷入停滞,仿佛瞬间跌入一片泥泞危险的沼泽,挣扎着想要爬出来,却只能无力的眼看自己越陷越深。 谢尘注视着纸上一连串信息后突然出现的名字,烦躁的将那张纸揉碎丢进脚边的纸篓里。 他啜了一口冷茶,闭目定了定神,打算重新整理一下思路。 可是目光落到笔架旁的小陶人身上时,思路再一次被打断。 他的目光被粘在小陶人的脸上,脑海中却不自觉回想起青纱帐中小姑娘又甜又粘的哀求声,白皙的脸颊蕴着粉色,眼尾也带着嫣红,就连受不住时溢出音调都惑人心弦。 谢尘忽的将笔扔下,心绪烦乱的不行,难得对自己起了气恼之意,竟连重新梳理遍局势都难以做到。 刚想站起身开窗透透风冷静一下,门却被扣响。 “三爷,老夫人派人过来了,说是夫人发了急症着急请大夫。” 李滨的声音隔着门响起,谢尘略皱了皱眉道:“让她进来说。” 很快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就带着墨香进了屋。 谢尘的视线扫过墨香,语气平静无波的问了一句:“夫人又怎么了?” 李滨眼皮忍不住一跳,三爷这个“又”字用的呦,真是扎心。 墨香不敢抬头去看谢尘的脸,只能低着脑袋小心道:“回三爷的话,夫人刚刚突发急症晕过去了,怎么也叫不醒,还需尽快请个大夫来看看。” “急症?” 谢尘轻声重复了一遍,忽然嘴角轻轻勾了勾,语气却是寒凉讽刺:“性子还是这么急,这么多年还没半分长进还真是不易。“ 墨香吓得身子抖了一下,她总觉得三爷这话里明摆着就是知道她家夫人是因什么发了急症了。 谢尘随手扔出一块金属铭牌给李滨,“派人去寻个大夫吧,我可不想这时候还得赶着办场丧事。” 李滨接过铭牌,一边带着墨香往外走,一边在心中感叹自家三爷这嘴是越来越毒了。 这一晚,因着戚白玉突如此来的急症,许多人都没有睡着。 但这其中却不包括白歌。 白歌这一夜睡得格外的沉,许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耗费心力,也或许是她身体被折腾的厉害,反正在简单填饱肚子之后,总感觉疲惫不堪的她很快就进入了梦想。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快晌午时分。 许是小招觉得她这些日子不好过,便一直没叫醒她,任由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白歌被小招侍候着简单洗漱一番,又喝了一碗苦的要命的补气汤药,才坐到桌前用午饭。 正吃着,边听小招犹犹豫豫的道:“姑娘,我刚刚去厨房的时候听说大姑娘昨晚上发了急症,连夜请大夫上门了。” 白歌挟菜的手顿了下,有些疑惑道:“前日不是已经请太医看过了么,怎么竟是病得更重了?” 小招摇摇头,她也不太清楚,不过是听下人们说起来才知道的。 白歌一边心中思量,一边慢慢吃完了饭,在屋里枯坐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戚白玉。 不管自己和戚白玉的关系实际上有多少恩怨,明面上自己也是因着戚白玉才住在这谢府的,她病的重自己不去探望,不管是在谢府的主子们还是下人们看来,心里都会泛嘀咕的。 白歌唤来小招,简单拾掇了发髻,赶着太阳还未落山,换了身衣裳便往玉漱院行去。 掌中物 第31节 玉漱院。 空气中的药味比前两日更浓了,白歌一进去便被这味道呛的想吐,她这两天也在喝太医开的药,闻着便能想起来那药汤苦涩恶心的味道来。 院子里的丫鬟见了她,行礼问候了两句,便将白歌引入屋内。 白歌走进去,见云香正在服侍着戚白玉喝药,半坐起来的戚白玉脸色看着比前日她见到的还要难看许多,脸色蜡黄里透着淡淡的青。 戚白玉见了她,似是被汤药呛到了一般,忽然别过头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白歌被她这般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捞起旁边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过去。 戚白玉仍旧咳个不停,似乎是下一刻就要咳出血来。 云香赶紧接过白歌递来的水杯,要往戚白玉唇边送,却被戚白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挥开了。 好一会儿,她喘匀气看向白歌,虚弱的笑了一下:“我这身子着实不太好,没吓着妹妹吧。” 白歌看着她抿了抿唇,还是关切的问了一句:“大姐姐怎么忽然一下病得这么重了,大夫怎么说?” 戚白玉刚想说话,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云香帮她拍着后背,替她回答道:“大夫说夫人前些日子受了凉,又思虑过度,寒气侵体排不出才会这样的。” 白歌皱眉听着,心里觉得戚白玉这身体底子确是差了些,难怪与谢尘成婚数年也没要上子嗣。 戚白玉止住咳嗽,换了换,柔柔笑道:“妹妹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吧,这谢府冷清的很,我也没有旁的亲人,有你在这陪陪我,多少能让我有些安慰。” 白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戚白玉让云香去书架上随便取一本佛经来,让白歌念给她打发时间。 白歌接过云香手中的经书一看,竟是佛教经典《百喻经》,主要都是些传扬佛教精神的故事。 她也没推辞,便从中随意选了一篇念了起来。 白歌念的第一篇故事,便是《杀商主祀天喻》。 故事讲的是有一群商人想要到大海寻宝,便找了一位领路人带路,可中途路过一座天祠,需要活人祭祀才能通过,商人们商量后便将领路的向导祭祀给了天神,可却发现向导死后再也辨不清方向,最后全部穷困死尽。 白歌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一点江南特有的甜软腔调,可在戚白玉听来,却是心中发凉背生寒意,她也不知白歌是不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有意挑了这样一个喻指恩将仇报的故事来念给自己听。 念完一个故事,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起,白歌又开始念起了下一个,这次是《宝箧镜喻》。 大概讲的从前有一个很穷的人,欠了很多的债,无力偿还,只得逃走。一日,他逃到了荒凉的田野里,看见一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宝贝,但有一面镜子盖在上面。正当他想取那些珍宝时,却被镜子中的自己吓得缩回了手。 戚白玉闭着眼睛,声音钻入耳中却令她更加不安,不断思考着白歌讲这个故事的目的。 她是讽刺自己心中有鬼,所有才会见到她吓得不断咳嗽,如惊弓之鸟吗? 接下来,白歌又念了《驼瓮俱失喻》、《入海取沉香喻》、《债半钱喻》 躺在床上的戚白玉却觉得浑身难受,白歌念得每一个故事她都觉得像是可以喻指什么,在隐晦的讽刺着自己。 没多时,她的额头上就沁出了汗珠来。 “大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哪不舒服。” 白歌放下书,见戚白玉脸色越发难看,唇色也透着青,忍不住问道。 戚白玉强笑了道:“没事儿,就是这病症闹得头疼,我躺着一会儿就好了,你接着念吧。” 白歌蹙了蹙眉,也没说什么,又翻开一篇故事念了起来。 夕阳渐落,屋里顿时昏暗下来,下人们掌了灯,便退了下去。 白歌念了好一会儿的佛经,也觉得有些累了,正准备和戚白玉告辞回去,便听见门外丫鬟进来道:“夫人,三爷来看您了。” 戚白玉怔了一下,瞬间眼眸亮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惊喜,刚要说话却瞥了坐在床边的白歌一眼。 白歌也不想同时面对这夫妻两个,那场面肯定让她无比难堪,又不想现在出去和谢尘撞个正着,便只好放下书道:“我有些累了,能否借姐姐的碧纱橱休息会儿。” 谢尘好不容易来看自己一次,戚白玉也不想让白歌杵在边上碍眼,自然欣然同意。 白歌起身穿过屏风后面的栏杆罩,进了里侧的碧纱橱中,估计谢尘也不会待太久,毕竟这会儿天色已晚,戚白玉又是个病人,自然是要早点休息的。 她前脚刚进去,紧接着下人们问安的声音便齐齐响起。 门外走进来的男人似乎是刚刚从吏部回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一袭朱红色的官袍,胸前象征着品阶的孔雀纹样精致繁复。 他身姿高挑瘦削,肩宽腿长,极白的肤色让他即使着朱红色也并未显得俗气,反倒多出几许威严尊贵,这制式的官服也能叫他穿出格外出众的风仪来, 戚白玉痴痴的望着谢尘走进来,自成婚后她再未见谢尘穿过这样鲜艳的红色,谢尘刻意冷淡她,因此两人便是同住谢府也见得很少,见也多是在谢老夫人那,或是年节时分,谢尘穿着官服的时候她是从来见不到的。 她一颗心再次跳的极快,仿佛回到了靖安三十年那场琼林宴上,十七岁的少年探花郎着一身绯色朝服坐于众人中央,俊美清冷的似九天仙人,无比耀眼,让十六岁的戚白玉一见倾心,便是倾尽所有也要得到他。 只是谢尘却全然没有注意她充满爱恋的眼神,视线在房间中快速扫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接着目光停留在戚白玉床边的绣墩前的一卷书上。 他走到绣墩上坐下,将书翻过来,见了上面《百喻经》几个字,不免看了戚白玉一眼,淡笑道。 “夫人好兴致,病成这样还要聆听佛音啊。” 戚白玉满腔爱意被他讽刺的冷言一出,顿时刺的她心口疼,忍不住咳了两声。 可她却还是忍不住道:“三爷怎的衣裳都没换就过来了?” 谢尘将书放到一边,转身从桌上倒了杯茶,借着转身的功夫视线落在璀璨斑斓的云母屏风上,唇角轻轻翘起。 他茶盏递给戚白玉,“今日事忙,回来的晚些,便没来得及。” 戚白玉是头一次见谢尘给自己倒茶,只觉不胜欣喜,虽然茶水已经冷透,却还是边喝边与谢尘说话。 谢尘敷衍着应付了她几句,正有些不耐,便有丫鬟便端了汤药进来。 看着丫鬟服侍戚白玉喝了药,便道:“病了就应该多休息养神,把药喝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 “嗯,好。” 戚白玉难得见谢尘这么温和的一面,心中喜不自胜,虽也睡不着,可还是将丫鬟都遣了出去,然后听话的躺下盖上锦被,闭上了眼睛。 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想到这人还算有两分良心,知道来探病。’ 白歌坐在碧纱橱里,听着两人对话,心中嘲讽一声,只盼着谢尘看戚白玉睡着了就赶紧离开。 不一会儿,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她顿时心中一喜。 可片刻却又意识到不对,这脚步声竟是越来越清晰,好似是冲自己的方向来的。 她忽然抬头,却见那一袭朱红色官袍出现在眼前,翠羽缝制的孔雀在灯火下泛出粼粼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晃晃烛火下, 两只姿态优雅的孔雀在一片云海中相对而舞,绮丽尾屏绽开着,金丝绣线与翠鸟尾羽交相辉映, 华贵奢靡的刺目。 可白歌却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情,她僵硬的顺着那精致华美的补子抬起头,男人清俊漂亮好似画皮般的容颜落入眼底。 她的心跳瞬间停了一下,连呼吸都滞住。 下意识的, 白歌看向了男人身后的方向, 没有人跟来, 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 她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会进到碧纱橱里来,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 可却又怕一出声就会把病床上熟睡的戚白玉吵醒, 吓得只能缩着身子尽量离他远些,摇着头,想让男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谢尘看着眼前坐在碧纱橱里的小姑娘,瑟缩的不停摇头, 仿佛一只受了惊的鹌鹑,一副避而不及的模样,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惊慌恐惧。 他原本带着两分兴味顽笑的深浓黑眸瞬间凉了下来, 心头霎时涌上一股无名火。 这般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让他想起昨日晚间见她累得不行, 想多留她待一会儿, 却没想她倒好,恨不得赶紧离自己远远的。 谢尘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在雨后的冬青树丛, 洇湿的袖口冰凉的贴住手臂, 眼前一双璧人, 小姑娘看着裴子辰时眼中的笑意。 他几乎抑制不住的胸中郁气, 忽的伸手捏住小姑娘小巧的下颌, 不理会她的挣扎,微微俯身封住那一片嫣红丰润。 白歌心中的恐惧羞耻难堪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炸开,她满脑子里都是万一戚白玉醒过来了怎么办,万一有下人进来看见了呢? 她身子剧烈颤抖着,双手胡乱在谢尘身上又掐又推,只求能让他清醒一点。 谢尘却并不把她的反抗当回事,微一用力将她推倒在榻上的锦被堆中,随手将她挥舞着的双手制住在头顶上方。 小姑娘的唇柔软清甜,仿佛带着馥郁的香气,好似一剂上好的良药,瞬间让谢尘的心头的郁气消散不少,忍不住便想要更多,想占有更多。 只是,倏地唇上一阵刺痛,让他瞬间从沉溺中清醒。 谢尘微微抬起身,松开制住白歌的手,轻携嘴角,白皙修长的指腹上多了一抹鲜艳血色。 他幽邃的眸中渗出一点寒意,目光落到眼前的姑娘身上。 因着刚刚的挣扎,她此时的发髻凌乱,眸子水润晶莹似乎有泪珠在里面打转,小脸儿发白,可偏偏唇红艳艳的诱人。 白歌被他松开手,连忙挪动身体想离他远些,偏偏谢尘将她一条腿紧紧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她颤着有些发麻的唇,声音压的极轻,只能听出气音:“你疯了吗,大姐姐还在外面!” 却见谢尘唇角勾起一抹略带冷意的笑容,他俯下身体,嘴唇轻触到她的耳畔,呼吸见的气息喷在白歌敏感的耳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别怕,她睡着了听不见。” 他侧过脸,看着小姑娘纯澈的眼眸,那种无端的郁气又涌出来。 “或者,想想那探花郎的性命。” 话出口的刹那间,那漂亮纯澈的眸子就黯淡下来,纤长的眼睫如折翅的蝴蝶落下,他的心中也顿时如被针刺了一下,绵密的疼,不甚明显,却恼人的很。 谢尘微皱起眉,他尚未反应过来心里那一点作祟的疼是什么来由,只是看小姑娘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忍不下心再为难她。 他刚准备起身,想说一句“算了,不过逗逗你。” 忽然脖颈上多了些力道,却是白歌伸出两条细弱的手臂环住他。 小姑娘紧闭着眸子,睫毛抖个不停,双臂用力将谢尘拉向自己,红艳诱人的唇印上了男人微凉的薄唇。 她笨拙的只会在男人的唇上磨着,完全不得要领,可这种青涩稚嫩却比熟稔引诱来的更加勾人。 谢尘感受着唇上的柔软馥郁,这种从未有过的主动让他顿时升起一种莫名欢喜来。 一手压住小姑娘的后脑,谢尘瞬间反客为主,更深一步攻城略地,另一只手顺势滑到那纤细的腰间,将将放到腰间丝绦上。 直到小姑娘微弱着挪动挣扎了一下,谢尘才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息,刚刚那种美妙的感觉令他欲罢不能,只是理智依旧还守着最后阵地,告诉他不能在这里行事,这要强的姑娘怕就得崩溃了。 掌中物 第32节 白歌被他强势的吻弄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被放开,她微微侧过头,两人的呼吸交融,有种格外的令她不适的亲密。 她缓了缓,才转过脸轻声道:“别在这里好吗,吵醒了姐姐,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谢尘看着她,水润漂亮的眸子里透着决绝,知道这算是踩着了她的底线。 其实他进来时本也没想做什么,不过想逗逗她罢了,可也不知怎的,这姑娘总是能一次次的扰乱他的心绪。 谢尘伸手理了下她散乱的发丝,低声在她耳边道:“亥时前,我要见到你。” 说完,他便利落的起身绕过那云母屏风,出了碧纱橱。 离开前,他余光看见床榻上戚白玉盖着的绣着桃李海棠的茜色云锦被面上,海棠花被皱巴巴的开着,似是被人狠狠□□过。 他唇角微不可见的扬起一丝嘲讽的笑,很快隐没在阴影中。 白歌自谢尘离开后又在碧纱橱里等了一会儿,直到戚白玉的丫鬟进来熄灭烛火,她才放下一颗心,出了碧纱橱。 她先是走到戚白玉身边,看她呼吸均匀不像是醒过来的样子,轻呼一口气,与丫鬟点头示意后,离开了玉漱院。 ”吱呀——“一声后,门被关上,卧房里寂静黑暗一片。 戚白玉躺在榻上,美眸圆睁眼圈通红,银牙紧紧咬着,怨毒的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贱人,欺人太甚——” 她突然捂住心口剧烈的喘息着,接着撕心裂肺的咳起来,将屋外的婢女都吓了一跳,赶紧又推门进来看。 只见榻上的女人面如金纸,捂着嘴咳个不停,停下来时,手掌上竟有刺目的鲜红血迹。 这一夜,玉漱院注定又是不能消停了。 · 白歌回到韶音阁,先是用了晚饭,只是吃着饭还要时不时便要瞥一眼窗边的漏刻。 小招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姑娘你怎么了,一会儿有事吗?” 白歌忙转回头,道:“啊,没事儿,只是看大姐姐病得着实不清,心有余悸罢了。” 她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已经吃好了,看着小招麻利的收拾起碗筷,她又道。 “我今天想早些睡,你把东西收拾好了也早点睡吧。” “哦,好。” 小招迷惑的看了她,接着把桌面收拾干净,将碗筷放到外面等着厨房婆子明早来拎走。 白歌见小招出去了,连忙走到床上合衣躺下,又把床幔放下来。 小招再进来的时候见她好似已经睡了,也只嘀咕了一句“不会是让大姑娘使唤的累了吧?”,便也熄了烛火出去了。 白歌在床帐里安静的灯了一会儿,再没见小招进来,她稍安下心,打开帐子下了床。 就着窗棂里透出的月光看了一眼漏刻,还好,还未至亥时。 她走出卧房,来到南侧的偏厅,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看向外面。 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搬了一个凳子过来,踩着翻过了窗户,轻盈的落到了地上。 她也是被逼无奈,这个时辰,她实在不想从韶音阁的正门出去,穿过角门再从莫忘斋的正门进去。 万一路上遇见个丫鬟婆子,要怎么解释呢,虽是有些事情是已成事实,可白歌心里还是想给自己留两分体面的。 幸好韶音阁前的这片小园子植物茂盛,月光柔和的洒下来,帮她照清了前路。 穿过那棵高大的杏树,白歌来到一扇窗户前。 她犹豫了半晌,伸手在窗户上轻轻敲了敲。 等了片刻,窗户依旧紧闭。shkum? 正当她有些焦急,怀疑谢尘在书房里根本听不见这边的窗户响时,窗户忽然开了。 谢尘看着窗外的神色不安的小姑娘,一时竟有些想笑。 月光皎洁,照的女孩儿的脸白净的泛着浅浅的光辉,身后是一片茂盛的植物,让她好似丛林中走出的月光仙子,灵动美丽。 “怎么还爬窗户?”谢尘淡淡的问了一句。 小姑娘抿着唇,垂着眸子轻声道:“太晚了,怕被人瞧见。” 谢尘心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想被人看见大晚上到自己这儿来,只是觉得她这爬窗户的举动还怪可爱的。 想着她脸皮儿薄,他也没继续取笑她,伸手过去拦住小姑娘的腰一把将人举了起来,轻松将她抱到了屋里。 然后谢尘再没松手,直接将人抱进了卧房里。 不一会儿,青色的帐幔里便传出男人低沉的诱哄和小姑娘压低了嗓音的轻泣声。 月上中天,云消雨歇。 谢尘半环住怀里的人,微阖着眼,长指在小姑娘顺滑的青丝里穿梭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触那肉嘟嘟的白嫩耳珠。 看着她泛着粉色的脸颊,如画的眉眼,还停留在刚刚的余韵中轻微的喘息着,让人忍不住的就想再欺负欺负她。 只是顾虑她毕竟还小,也只能忍下来。 白歌躺在谢尘的怀里,微微动了动只觉腰间酸疼的厉害,忍不住轻嘶口气。 谢尘轻挑眉梢,低声问道:“哪里难受?”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几处流连,让白歌更加羞窘,只是看男人的目光,自己若是再不回答,他可能就要亲自检查了,忙道:“腰,后腰酸。” 紧接着她便感觉后腰处突然覆上一只手,手掌温热,手指有力的揉捏着,顿时缓解了她腰间的不适。 虽然身上舒坦了,可白歌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动了动身子,挣扎着想要起身。 “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谢尘按在她腰间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旋即, 那只手上移扣住了纤细的腰肢,让她动弹不得。 “这会儿回去,你今晚还想沐浴?” 谢尘低沉的声音响起, 男人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白歌的脸顿时又热了两分。 “在这等着,我让人送热水来。” 她无声的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无奈的承认谢尘的话很有道理。 如今已入了夏, 两人又纠缠许久, 身上早就黏腻难受, 若是不能再沐浴一番, 这一夜真不知道要怎么熬了。 偏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她偷偷回去之后总不能现把人都叫醒,让厨房送来热水,想要洗澡,怕也只能在他这了。 见白歌不再动了, 昏暗中谢尘勾了勾唇角。 谢尘起身出去后,很快,便有下人将热水送到隔壁的净房。 只是白歌刚泡进热水里, 忽然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去, 谢尘正在解衣裳。 她连忙又转回头, 语气里带了些恼怒:“你怎么也进来了。” 谢尘手上没停,将衣服随手搭在屏风上, 语气平静似乎还带了丝笑意:“沐浴。” 白歌简直要被这人逼疯了, 她慌张道:“那你等我洗完, 要不, 要不你先洗吧。” 谢尘站在屏风前, 离她不远不近的看着,淡淡道:“好,那你出来吧。” 白歌愣住。 虽说已经与这人有了肌肤之亲,可在她看来,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低头罢了,她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让她当着这人的面从浴桶中站起来,走出去,她实在是做不到。 心中正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身周的水上升了一截,堪堪溢出桶外。 身后男人的体温渗了过来。 白歌顿时脸红的仿佛要烧着了一般,她很想站起身,却又想到自己现在站起来的姿态会更羞耻,只能咬着牙心里恨这人实在是太过恶劣。 谢尘却没在意,这浴桶十分宽大,便是两个人在里面也不觉得挤。 水雾氤氲间,皎白晶莹的削肩朦朦胧胧,青丝入水搔得他胸膛微痒,旖旎气氛若有似无。 谢尘伸手捋了捋她的青丝,接着一把握住,白歌不适的晃了晃脑袋。 “别动。” 谢尘取了一旁的水瓢,舀了一勺热水浇在她后脑上,温热的水穿过发丝让人舒服的浑身一麻,白歌也不动了,反正她又反抗不了,随他去吧。 男人似乎兴致极好,浇了几瓢热水后,又给她的头发上打了香胰子搓洗着,接着又用篦子帮她篦头发,好像是在精心打理一件喜爱的玩具。 白歌见也他没什么太过分的行为,慢慢也就放松下来,也许是累着了,也许是屋子里燃着的香有安眠之效,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已是第二日了。 看着头顶的青色幔帐,茫然了片刻,白歌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清晨微凉的风顺着珠帘吹进来,吹得床榻上的人顿时清醒过来。 她怎么还在莫忘斋? 记忆还只停留在昨晚沐浴的时候,男人帮自己洗头发,然后,然后她就睡着了。 白歌一边心里气自己竟然这么大意,一边迅速的穿好衣服出了卧房。 卧房外,谢尘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 听见珠帘“哗啦啦”一阵响动,接着是急促慌张的脚步声。 他头也没抬,淡淡道:“不用急,还未至卯时。” 白歌看他一眼,又瞧了眼窗外,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确实还早。 她拘束的捏了捏袖子,道:“我回去了。” 谢尘将最后一个字写好,将笔搁在笔架上,接着指着茶几上的一个木盒。 掌中物 第33节 “把那个拿回去。” 白歌狐疑的走过去把木盒打开,见里面是一本古朴泛黄的书册,上面《凤池图》三字。 她顿时一怔,拿起来翻了翻,竟然真的是王积薪所著的棋经《凤池图》,这本书民间早已失传多年的,传说只有皇家书库才有收录。 谢尘将写好的纸张腾到一边晾干盖上印章,一边道:“你于棋之一道上颇有灵性,只是经验不足还需磨炼,这卷《凤池图》拿回去看看。” 白歌收落在那卷棋经的封皮上,心情有些复杂,既喜爱,又实在不想收这人的东西。 谢尘没听见她声音,抬头瞥她一眼道:“只是借你看看,我之前说的话一直作数,等你能赢过我一局的时候,没有人敢再难为你。” 白歌听了这话,也不再犹豫将棋经拿在手中,便从花厅的窗户离开了。 窗户“吱呀”响了一声,接着便再无动静。 谢尘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落在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木盒,唇角轻轻翘起。 · 自那日翻了窗以后,白歌就过上了经常熬夜又早起的日子。 小招有时看着她大中午的困得哈欠连天,心疼的不行,还以为自家姑娘上次被磋磨出了阴影,竟然连着好些天都做噩梦。 她自告奋勇的想要晚上睡在脚踏上为小姐守夜,把白歌吓得忙告诉她自己只是入了夏后晚上难以入睡,她若是守夜就更睡不着了,小招这才作罢。 其实白歌自己心里也有些矛盾,想着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她现在倒是盼着自己的赶紧怀上身孕了。 好歹有了身孕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倒时候被国公府接走,也能有点清净日子过,总好过这样每天提心吊胆的行自己都看不起的苟且之事。 两人这种让人不齿的行径,她连小招都不敢说,只能辛苦瞒着。 进了六月,天气越发的热了,便是夜里都闷热的让人心烦。 戚白玉的病情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是反反复复的,太医请了几回,药不知喝了多少,却也总不见大好。 白歌后来又去看了她几次,可戚白玉许是久病卧床,精神头差得很,她便每次也只是坐坐便走。 初六那日,谢府难得的热闹起来。 一大早的谢老夫人盯着下人们收拾了客院,又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叫出来,让管事的婆子好生训了一番话。 小招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端给白歌,一边道:“今天府里好热闹呢,听说是谢家四姑娘带着姑爷回来了。” 白歌尝了一口,苦的小脸儿顿时皱了起来,可还是狠狠心一口全灌了进去。 小招赶紧递了杯水过去,白歌喝了几口水,感觉嘴里味道淡了些,觉得还是不舒服,又从碟子里取了个梅子蜜饯放进嘴里。 梅子的酸甜清香在舌尖上散开,白歌眯了眯眼含糊道:“看来这位谢四姑娘很受老夫人宠爱啊,我记得之前好像说她夫婿是刚调回京不久。” 不然若是个不受宠的,哪会摆这么大阵仗迎接。 小招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雪菜鸡蓉粥,一碟小笼包,并两个小菜。 她一脸八卦的道:“可不是嘛,这位四姑娘肯定受宠啊,谢老夫人可就剩她这么一个亲生的孩子了。” “嗯?”白歌愣了一下,将嘴里的蜜饯吞下才好奇问:“这话怎么说的?” 她虽然来谢府也有几个月了,可对谢府这几个主子的事情还是知之甚少,戚白玉当初也只是含糊提过几句,府里其他人她又不熟悉。 至于谢尘,白歌是能少和他说话就尽量少说,更不会主动问起他的家事。 小招下意识的看看身后,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韶音阁,不是厨房,身边只有自家姑娘。 但她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我听谢府的老人说,谢老夫人生了两子两女,但小儿子七岁落水身亡,小女儿活到四岁就夭折了。” 她顿了顿,“大儿子便是谢府的大爷,好像也是进士出身都入朝为官了,又刚娶了媳妇,但是还没等留个子嗣,就遭了一场病没熬过来,这不就只剩下四姑娘这么一个独苗苗了。” 白歌轻“啊”一声,觉得这谢老夫人的命着实有些苦,忽然想起什么有些疑惑的道:“那朝哥儿呢,他不是谢大爷的儿子吗?” 她上次在谢老夫人那吃饭的时候,明明就看见大夫人周氏牵着五六岁大的谢明朝一起来的。 小招摇摇头煞有介事的叹息一声:“谢家大爷十多年前就没了,如今的这位小少爷是谢老夫人从谢家旁支中过继来的嗣子,听说关系还有些远,反正不是谢家嫡系的血脉。” 白歌听她这么说,忽然就怔了一下。 这么说来,谢家大爷没有留下子嗣,谢尘与戚白玉这么多年也没孩子,整个谢家就没有血脉纯正的下一代。 白歌的手抖了抖,她终于明白了。 难怪,戚国公府下这么大力气,宁可做这么不齿的行径,也一定要戚白玉名下有个孩子。 她这个孩子只要一出生,就是谢家如今唯一的正经子嗣,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孩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了他,谢家和戚家就彻底被绑在了一座战车上。 白歌抚着自己小腹,心中五味杂陈。 她可能会孕育一个极讨厌的人的孩子,还是为了满足一群利欲熏心的家伙的野望,这让她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只是又别无选择。 小招没注意她的神色,回想着自己在厨房里听到的八卦,一边极有兴致的分享着。 “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谢尘也不是什么正经出身的庶子,他以前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来着。” “什么?” 白歌震惊的看向小招,无论在她看来谢尘性格如何恶劣阴险,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鬼。 可他到底看上去是清风霁月的,又有着滔天权势,作为今科主考,学识也一定差不了。 谁会想到他这样出众的人,居然会有着一个私生子这样提起来便觉耻于谈论的出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嘿嘿, 我也是跟厨房的一个仲家婶子混了好一阵,她才说与我的。” 小招见白歌一脸诧异,摇头晃脑的道:“她可是在谢府做了半辈子的老人儿了, 听她说谢尘的亲娘应该是个舞姬,当年谢家老爷在同僚家中过夜,就是那舞姬伺候的,结果后来那舞姬竟怀了孩子还生了下来, 找上门来要谢府认下, 谢老爷还因此被御史弹劾, 官降了好几级呢。” 白歌光是听了这番不知真假的叙述, 就觉得其中有些阴谋味道, 但她到底不明真相,不好妄作猜测。 小招叹息说道:“这事儿当年闹得不小,谢老夫人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应下这母子俩,结果那舞姬也是个命苦的, 没等进府人就没了。听说谢尘被谢老爷送到道观里好些年,后来还是谢老爷过世,谢家大爷才给接回来的。” “又有谁能想到啊, 这位谢家三爷的生母居然是个贱籍女子。” 白歌听了这些总觉心中五味杂陈,便似谢尘这般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人物, 竟也有这样不堪的过往。 不想继续听小招八卦谢府的陈年旧事, 白歌有些烦闷的转移了,看着桌上的早饭忽然没了胃口。 就着晨光给自己沏了壶上好的春茶, 白歌开始翻阅起那卷《凤池图》, 对着棋盘演练起来。 茶香四溢间, 她原本烦乱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正想到关节处, 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 “姑娘, 大姑娘院里来人了,说要见您。” 白歌举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自戚白玉生病后,倒是很少主动派人过来寻她了。 “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熟悉的女子身影走进来,是戚白玉的大丫鬟云香。 云香轻福一礼:“七姑娘,今儿府上的四姑娘要回来,老夫人在兰若居设了家宴,夫人特意叫我过来嘱咐您一声,晚上一道过去。” 白歌略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淡淡应了一声,便将她打发走了。 她现在并不像和谢家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只是这样台面上的事总是要装一装的。 · 晚间,兰若居。 白歌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戚白玉也刚到院门口。 抬眼略打量了一下久病中的大姐姐,见她面容憔悴微黄,身姿照以前也单薄了不少,时不时就要捂唇轻咳两声。 见了白歌,戚白玉强打起精神,道:“几日不见你了,我这身子不好,也不敢总让你过来怕过了病气,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找我院子里的人,没哪个敢为难你的。” 白歌略垂下眼眸,道:“姐姐不必忧心我,我什么也不缺的,姐姐还是尽快养好身体才是。” 戚白玉咳了两声,苦笑摇头:“我这是心病,哪里那么容易就能好。” 她似不经意间扫了白歌的小腹一眼,又道:“上次太医开那方子妹妹喝了也有一阵子了,等这两日大夫问诊的时候让他给你再瞧瞧,是不是得换个方子吃了。” 白歌笑了笑,也没说话。 两人往兰若居中走,很快来到正厅。 一进正厅,便见一个穿着杏黄春衫的年轻女子倚坐在谢老夫人身边,正抱着老夫人的胳膊娇声说着什么。 她容貌并不出挑,只能算中上,眉眼与谢老夫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在做这般撒娇情态时又显出十分的娇气可怜。 而向来严肃端正的谢老夫人,此时也露了两分慈爱的笑意,显然对这个嫡出的小女儿疼爱的很。 谢老夫人见她们进来,连忙招呼着坐下。 戚白玉显然和这个小姑子很熟,虽身体虚弱却也笑着开口招呼, “如眉可算回来了,、登州府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是你能待的,回来就好,母亲定是让厨房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呢。” 谢如眉见了戚白玉便笑着回道:“多谢嫂嫂费心,听母亲说你最近病了,还这么想着如眉,果然是把如眉放在心上的。” “你这小丫头,嘴还是那么甜。” 戚白玉轻声笑骂一句,又指着戚白歌道:“这是我娘家妹子白歌,从江南来的,比你小上几岁,最近住在府上陪我的。” 谢如眉好奇的打量了白歌一眼,见她眉目清丽婉约,瞧着就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姑娘。 她顿时笑着道:“白歌妹妹长得可真好看,你是大嫂妹妹,那便也是我的妹妹,别的我是不行的,京中好吃好玩的却是能带你见识一番的。” 她还待要与白歌说些什么,忽然余光扫到人影,顿时眼睛一亮。 随后又有些拘谨叫了一声:“三哥!” 谢尘走进来,淡淡应了一声,便坐了下来,问道:“晋兴呢?” 许晋兴,是谢如眉的夫君。 谢如眉端正道:“他刚调回京,事务太多,便让我先回来住几日,等他忙过这阵子再过来拜见母亲和哥哥。” 谢尘道:“你让他这两日就来找我,有事情叮嘱他。” 谢如眉忙点头:“是,三哥。” 掌中物 第34节 见谢尘不说话,谢如眉也不敢主动说话,别人更是没话讲,屋中顿时陷入沉默。 谢老夫人见状便招呼丫鬟传菜,众人用上饭后,气氛才再次热络起来。 谢如眉叽叽喳喳的给谢老夫人讲着自己在登州府时的趣事,谢老夫人看着女儿,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满面慈爱之色。 待谢如眉提到在登州的酒楼里的美食,谢老夫人笑着道:“你之前最爱吃的不是东临阁的虫草甫里鸭和碧螺虾仁吗?” 谢如眉登时眨了眨眼眸,有些兴奋又带点忐忑的看向了谢尘。 谢老夫人看着女儿的模样,笑道:“明天你三哥休沐,你若想吃便让你三哥带你去吧。” 谢如眉看向谢尘,见他没反驳正想点头,却忽然又看向白歌:“白歌妹妹,之前可曾吃过东临阁的菜?” 白歌摇头,她之前也听过京城东临阁的大名,但想来那地方花费不菲,上次出门的时候自然也就没在那吃饭。 谢如眉顿时起了兴致道:“东临阁的菜可是京中一绝,尤其是虫草甫里鸭和酱香牛肉你一定得尝尝,明天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吧。” 白歌连忙随口扯了个理由,推辞道:“我便不去了,我还得照顾姐姐。” 却听谢如眉道:“别啊,那庙会哪有东临阁的美味,大嫂你说呢,白歌妹妹脸东临阁的菜都没尝过,枉来京城走一遭啊。” 戚白玉面色微僵,看了谢尘一眼,略显虚弱的咳了咳,勉强道:“是啊,白歌你也一道去吧,我这是身子不好,不然也想去尝尝呢。” 还未等白歌再推辞,却听“叮”一声响,却是谢尘放下了筷子。 他并未看白歌只冲谢如眉淡淡道:“明日午时前出发,你早些准备,莫要人等。” 谢如眉顿时乐得眼睛弯成月牙,冲着白歌眨了眨眼。 白歌只得无奈想着,明天要不要找个什么头疼的借口,推了这事。 谁知第二天,她用过早饭正想接着打棋谱,谢如眉便来了。 她似是个极自来熟的性子,尽管已嫁为人妇,身上还有些少女的天真劲儿在,看得出来是很受夫家宠爱的,并未被生活琐事磋磨过。 谢如眉被小招领进韶音阁,一边四处打量一边笑说道:“我还是最喜欢这里,在这住了十来年,出嫁那会儿我天天想我的小阁楼呢。” 白歌这才想起来之前戚白玉提起过,这韶音阁原是谢四姑娘未出嫁时的闺房。 她顿时有种鸠占鹊巢的尴尬。 谢如眉虽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却很快察觉到白歌的不自在,忙解释道:“不过我都出嫁了,就算如今回娘家小住也得住客院了,我夫君在外城也置了套宅院,我最近正天天磨着他给我改出一个二层的小阁楼来呢。” 她话说的俏皮,很快便缓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只是,有她在这儿,这去东临阁的行程白歌是怎么也躲不过了。 很快,在谢如眉的催促下,白歌只得换了身衣裳,带着小招跟着谢如眉往外走。 谢府的大门外,马车已经备好,李滨正候在车外。 白歌随谢如眉上了马车,才发现谢尘竟然已经在里面了。 谢府的马车宽大,三个人坐在里面倒也不显得拥挤,只是白歌依旧心中一悸。 谢尘正手握着一卷书看着,两人上来后他的视线也未看向白歌,只是对车外的李滨道:“走吧。” 随着车夫的一声“驾”,马车离开谢府驶向了繁华的官道。 谢府门口的一棵大树下,一个小厮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的影子,兴奋不已,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 东临阁,二楼雅间。 谢如眉如数家珍的跟店小二报着菜名,好半天才觉得满意停了下来,白歌觉得她点的这些恐怕再来三个人都完全够吃了。 谢如眉凑到白歌身边轻声道:“这的菜可贵了,要不是有三哥在,我也不敢点那么多的。” 白歌看向桌对面,谢尘面色毫无波澜的喝着茶。 菜很快流水般上来,各式各样摆了满满一桌。 白歌随手夹起一个碧螺虾仁尝了尝,瞬间便被那清香微弹的口感征服,难怪谢如眉这么心心念念,光是这虾仁的味道,竟然比江南当地的厨子做的都要好吃。 虽说与谢尘同桌用餐着实算不上愉快,可如此佳肴在前,白歌也免不了多吃了些。 谢尘夹起一块儿鱼肉,余光瞥见白歌喝着一盅三鲜鱼翅汤,似是被烫着了,猫儿一样的吐了吐舌头,接着又享受的微眯了眼睛。 他垂下眼皮,掩住了一缕眸光。 “蜜汁火方,来喽!” 小二一边报着菜名,一边端着托盘要将上面的菜碟取下,可却不知是不是碟子太重,他手一滑,那蜜汁火方的碟子一斜,四四方方的肘子肉带着浓郁香醇的酱汁就这样从碟子里滚了出来。 顷刻间,白歌的嫩绿色的裙子便溅上点点酱赤色的酱汁。 “呀!” 谢如眉轻呼一声,皱眉看着那小二道:“你这怎么上菜的!” 小二也好像被吓坏了,只顾着道:“对不住客官,实在对不住,这衣裳多少钱,我赔给您。” 白歌见他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有些没长开的瘦弱,也不想计较,便摆摆手,道:“算了,哪里有清水,带我去处理一下。” 谢如眉叹口气道:“你还真是好脾气。” 白歌笑笑站起身随着小二走出了雅间。 那店小二在前头带路,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一扇门前,小二伸手敲了敲。 白歌便警觉起来,这里分明是另一处雅间,她立刻转身往回走。 身后木门“吱呀”打开,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传入白歌耳中。 “白歌!” 她顿时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个好基友新开文,火葬场系列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红酥手》 作者:侧帽饮水 宰相杜如敷爱女如命, 为了让女儿远离京城贵胄的利益争夺, 千方百计设计了女儿的假死。 从此,京城再没有了那位神仙般的杜姑娘, 而江南莲花镇却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村姑。 * 有一天, 村姑在采药途中捡回一个伤患, 没想到对方看着温善亲和, 实际却是江湖第一大反派。 这是一个做好事却被讹上的故事。 反派教主vs神仙女主 第三十八章 白歌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只怕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觉,竟然会在这里听见裴桓的声音。 可紧接着,手臂上传来一阵力道, 裴桓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进来。” 白歌被他拽到那个雅间里,裴桓递了个看着沉甸甸的锦袋到那小二手里,小二顿时眉开眼笑的用吉祥话道谢。 裴桓将那小二打发出去,轻轻合上雅间的门, 这才转身看向白歌。 白歌也正站在桌边看着他, 目光平静无澜, 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 裴桓的心微微一沉, 他上前两步,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本不想一见面便是质问,可此时忍了又忍,他还是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不肯据实与我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白歌垂下眸子,语气淡淡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裴桓修眉微皱,伸手过去握住她细弱的手腕, 拉到两人中间, 夏衫轻薄的料子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到小臂出,露出水头略显粗糙的玉镯。 还未历过宦海, 城府尚浅的少年忍不住提高声调:“那你还带着这镯子做什么, 你若是半点不想以往的情分你为什么不砸了它?” 白歌往回抽了抽手臂, 却被裴桓攥住不放, 只能蹙眉看过去。 却在看见少年微红的双眼时, 顿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裴桓这样的神情,在她的印象中,他是温润有礼的,是聪慧早熟的,在淮安一众学子中备受追捧却从未骄傲轻狂过,是师长眼中未来可期的俊才,是少女闺中会嬉笑谈论的俊秀探花郎。 可此时的裴桓,原本总是盛满星子的眼睛黯淡了许多,他似是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眼中带着血丝,下颌出还冒出些许细小的胡茬,平添了两分狼狈。 白歌与他对视着,她甚至有种错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似藏着许多泪,只是不愿落下来。 她的心也好像瞬间被泡在一坛苦水里,涩的发疼。 “我——” 她几次张了张口,却都没能说出什么来。 到底是不忍,还是总寄了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她不知道。 裴桓看着少女苍白的脸和渐渐红了的眼睛,他不由得松了攥住她腕子的手,就放软了语气。 “白歌,你别这样,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好歹是御笔钦点的探花,这些日子我也在京中认识了不少父辈在朝中为官的士子,也拜访了许多日后的同僚,还有翰林院的学士大人,也很欣赏我。” 他牵住她柔软纤细的手,略有些急促的语气,却也掩不住少年的一腔赤诚。 “你信我白歌,你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帮你的,你给我个机会行吗?” 白歌略低着头,少年的手牵着她的,那手掌温热有力的包裹住自己的手,她忽然有种被少年保护着的安全感。 她紧咬着下唇,有了一丝动摇。 掌中物 第35节 一个人受着这些晦暗肮脏的事,她不是木头人,心里怎么会不难受不苦,可再苦想到姨娘和裴桓,她总能咬着牙挺着。 可现在,裴桓就站在她面前。 少年的话仿佛是一束光照进她周围的阴暗,让她忍不住就产生了一种幻想。 或许,裴桓说的是对的,她至少应该求救试一下。 她一个闺阁女儿没有能力接触什么外面的人,只能任凭家族摆布,可裴桓不同。 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自己是不是就能摆脱被借腹生子的命运,哪怕,就只有那么一丝希望也好啊。 白歌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勇气来,她看着裴桓的眼睛,正想开口。 可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白歌面对着房门,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外的谢尘,刚刚升起的勇气瞬间熄灭,一颗心如坠冰窟。 男人俊美的脸上并未有惊讶愤怒,只是冷淡的看着她,利落漂亮的下颌线微不可见的动了动。 裴桓显然没想到会有人进来,听到门开的声音回身一看,随即愣了一下。 “谢师?” 谢尘看着站在一处的白歌和裴桓,少年男女与自己不过隔了丈许距离,却无形间将两人与自己划分开来,他好似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双手停留了一瞬,声音低寒:”这是在做什么?“ 白歌仿佛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顿时缩回了手。 裴桓只皱眉的看着她,忽然拱手作揖对谢尘道:“谢师,此事全是我的错,与她无关。” 他顿了顿,“是我骗戚姑娘过来的,可我确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还请谢师谅解。” 谢尘眸色渐冷:“哦?你有什么苦衷?” 裴桓似是做好了准备,他忽然握住白歌的腕子,露出那只玉镯道:“学生与戚姑娘乃是多年同窗,早已用这玉镯定下鸳盟之谊,学生也早就准备要在金榜题名后上戚府提亲,如今戚姑娘似遇了难事,又不愿告知学生,学生只能出此下策。” 多年同窗,鸳盟之谊? 谢尘只觉心中怒火愈盛,他眸光凉凉的扫过那镯子,看向白歌,声音无波的问:“是么,你们已定下鸳盟之谊?” 还未等白歌回答,他又道:“前些日子还借了《凤池图》与你,怎么有难事不与我说?” 白歌的脸几乎是瞬间变得惨白,似被狠狠刺了一刀在心上。 《凤池图》,白歌忽然想起那个她在莫忘斋醒来的清晨。 谢尘为什么忽然提到《凤池图》,只有白歌知道他在提醒她什么。 她眼中的那一丝希望骤然熄灭,在这一瞬间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已不再是那个被裴桓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的少女。 便是裴桓真的能帮她又如何,她已非是清白之身,怎么可能再嫁给裴桓。 如裴桓这样如玉一般的少年俊才,如今的她又怎么配的上。 而现在她唯一能为裴桓做的,便是绝了他的心思,让他安稳的迎接他注定璀璨的人生,方不负他曾与她的那些美好情谊。 这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心。 白歌猛地使了些力气,挣脱了裴桓的手。 在裴桓惊怒的目光中,她几乎是抖着手将那腕子上的玉镯硬生生拽了下来,那细弱奶白的腕子上顿时出现了一段红痕。 “啪——” 清脆的玉石撞击声响在雅间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裴桓怔怔的看着地上已经摔成几瓣的玉镯,脸白的纸一样,少年现出几分脆弱。 白歌腕子上火辣辣的疼着,手在袖子里死死握着,指甲深深扎进肉里。 “我带着这镯子不过是习惯罢了,并非是念着什么情分,让你误会了十分抱歉,如今砸了它,所谓的鸳盟之约自也一并消了。” 白歌没有去看裴桓此时的神情,她很怕,怕的要命,怕的裙子下的两条腿都在哆嗦着。 她怕看见裴桓神情,怕看见裴桓带着恨的眼神,怕自己会因此崩溃,那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便都会功亏一篑。 她来到裴桓身边,连停顿一下也没有。 直到她走过了裴桓,背对着他,才轻声道:“裴桓,你别再来找我了,这样我真的很为难。” 裴桓呆站在原地,宛若失了魂魄的人偶。 谢尘看着走到身前的白歌,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胸口那股郁气却似越积越重,越积越深,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长。 “走吧。” 他没有等白歌,转身出了房间。 白歌跟在他身后,忽然裴桓涩然的声音响起。 “刚刚那句,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白歌闭了闭眼,只当没听见,她不敢回头,用仅剩的力量走了出去。 · 谢如眉看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人,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紧接着她又看着白歌裙子上已经凝固的酱汁,奇怪道:“哎,你这裙子——” “你吃完了?” 谢尘冷冷瞥她一眼,问道。 谢如眉瞧了一眼自家三哥的脸色,顿时把嘴边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敢再多说话,只能默默的吃着桌上的菜。 白歌木然的看着满桌子的佳肴,却再没有品尝的心情。 可能是饭桌上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无论是谢尘还是白歌都不再动筷子了,谢如眉这美食怎么也吃不出来香味了。 很快,谢尘令李滨结账,带着两人离开雅间。 下楼的时候,小招看着白歌难看的脸色,忍不住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白歌走慢两步落在几人最后,忍了忍还是对小招低声道:“你去我们刚刚那间雅间左边那条道往里数第三个房间,看一下如果门开着里面没人,就在地上找找有没有玉镯子的碎片捡回来。如果门关着,你就回来吧。” 小招迷惑的想问什么,可是看她通红的眼圈,又瞥见她空落落的手腕,便似猜到了什么,没再追问,悄悄往楼上去了。 东临阁门口,谢尘将谢如眉扶上马车,帘子落下。 他忽然心间一动,看向路对面。 那巷子口处,一个蓝衣身影立在那里正是裴桓。 两人四目相对,谢尘忽然勾起一个笑来。 白歌正准备扶着车辕上去,腰间却忽然传来一阵力道,谢尘扶住她的腰将她送进了车里。 她吓得连忙看向谢如眉,发现她并无异样,才想起来刚刚应该是有帘子挡着,她看不见自己是怎么上来的。 而此时的谢尘再次看了裴桓一眼,轻笑一声上了马车。 巷口处,裴桓定定的立在哪里,双拳紧握,被手中的碎玉扎的鲜血淋漓,眼中是如有实质的愤怒和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东临阁二楼靠窗的雅间里。 莫廷绍端着酒杯饶有兴致的看着楼下印着谢府徽记的马车渐渐远去, 而对面那个蓝衫少年却站在那里,许久才离去。 他身边的小姑娘今日倒是打扮的玉雪可爱,双丫髻上缠着红色丝绦, 大大小小的白玉珠子綴在脸颊两边。 莫小鸢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睫毛忽闪着有些好奇的道:“爹爹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那不是之前救我的姐姐吗?” 莫廷绍想起刚刚听到的隔壁雅间里的声音,忍不住摇摇头。 他是武学行家, 耳力自比常人出众的多, 不仅能听的到远处的声音, 而且只听过一次的声音他也能清晰的分辨出来。 隔壁雅间里女子的声音一响, 他就认出了那是之前在庙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 只是听隔壁传来的声音, 分明是对苦命鸳鸯的幽会,他自然不好去打扰。 可之后出现的男人熟悉的声线,却让莫廷绍觉得有意思起来。 谢尘,谢妄之, 如今的吏部当家人,即将入阁的朝中新贵。 莫廷绍作为武官,虽然向来懒得与文官集团的书生们打交道, 但谢尘的声音他还是很熟悉的。 而刚刚在谢尘在楼下时,与那少年对视时, 刻意扶在少女腰间手也被坐在二楼的他一览无余。 看着女儿不解的神色, 他揪了揪那可爱的双丫髻,惹得小丫头不满的去打他的手。 “人家在处理家事呢, 咱们可不要去给你那姐姐添乱了。” 他举起酒杯品了一口酱香醇厚的酒液, 虽是有一面的善缘, 但这姑娘的麻烦事显然也是真麻烦, 如今他不知何时便要出征北地, 家中孤女寡母的,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顶多,倒时给那少年郎送个信儿,保他条命,也算是对那姑娘的报答了。 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转头对着小女儿道:“走吧,你不是说还想去找你时雨姑姑学打马球吗?” 莫小鸢也没太纠结这事,好歹她已经知道了那姐姐是哪家的,以后总能找机会去见她,于是欢呼一声,跟着莫廷绍离开了东临阁。 · 马车辘辘行至谢府门前。 刚一停下,谢如眉就赶紧从车上跳了下来。 她刚刚在车上可是憋坏了,三哥向来冷冰冰的也就算了,怎么连戚家这个看着乖乖巧巧的妹子也板着张脸,这一路上车厢里的气氛可真叫个压抑。 谢如眉站在车辕前,想等着白歌一起去韶音阁。 如今这谢府里大嫂周氏是半个木头人,三嫂戚白玉又在养病,回谢老夫人那难免还得听亲娘念叨个不停,谢如眉觉得还不如去白歌的韶音阁,顺便问问她刚刚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三哥和她两个人一起回来之后,就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谁知,先下车的谢尘看见她还停在车辕前,忍不住修眉轻皱。 “你怎么还不走?” 掌中物 第36节 谢如眉微一愣,刚想说什么,就听谢尘道:“去母亲那,你这么久才回来合该多陪陪她。” 谢如眉撇撇嘴,可到底不敢和自家三哥争辩,她打小就对他是又爱又怕,这两年他权势愈盛后,这怕的就更明显了些。 待白歌下车的时候,谢如眉已经离开了,谢尘正站在大门前,似在等她。 她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却只当没看见他,径直领着小招往韶音阁的方向走。 谢尘也没拦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略皱了皱眉。 白歌回到韶音阁,只觉憋闷难忍,仿若有一把火在胸腔间燃烧着,烧的心头滚烫的疼。 小招自从说了那雅间里没有人,也没找到镯子的碎片后,就被白歌关到了房间外,此时只能焦急的在门口踱步。 白歌靠坐在桌腿前低着头,手掌按在胸口处轻轻喘息着,不一会儿嫩绿色的裙子上便洇湿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她脑海中此时浮现的全是裴桓憔悴的眼睛,和少年诚挚的说着“你信我”。 白歌控制不住的开始在腕子上摸索着,却只是空落落的无一物。 哦,对。 她的镯子,那个在七夕夜里盛满少年心意的镯子已经被她亲手在他面前摔成了几瓣。 白歌的心再次泛起一阵难以喘息的疼。 门外忽然响起“笃笃”的叩门声。 白歌没有反应,这会儿她谁也不想理。 敲门声又响了两遍便停了。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白歌紧握着衣袖角,嘶哑的道:“出去,我说了不让你进来。” 没有回应,只有渐进的脚步声。 白歌心里怒火腾的升起,她抬起头,那人已经走到她身前,不是小招,而是谢尘。 他逆光而立,洒下的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淡淡的金芒,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高挑的影子,将坐在地上的白歌完整笼罩其中。 白歌仰着一张脸看他,半晌没有说话。 谢尘看着她一双哭的通红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淡淡道:“起来,地上凉。” 白歌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牙关打着颤,心中那股火好似已经烧到嗓子眼。 谢尘见她不说话,又道:“有什么话起来说。” 白歌嗓音里带着很重的鼻音,但依旧听得出里面的冷意:“我和你没什么说的。” 谢尘取出一个雕刻精致的檀木盒子放在了桌上。 “你砸了一个镯子,这个算补给你的。” 白歌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把桌子上的盒子打开,里面红绸上躺着水头明透的镯子,颜色竟是极罕见的淡紫色。 缓缓把镯子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竟不见一丝杂质。 她嘴角轻扯了一下,这只镯子怕是价值连城吧。 白歌看向站在身前的谢尘,两人离得很近,她笑了一下,一根手指虚虚拎着镯子举了起来。 “谢大人还真是慷慨啊,这么贵重的东西竟然给我那粗陋的物件做补?” 可紧接着,她手指一松,玉镯直直落在两人中间的地上。 价值连城的玉镯,就这样碎成了两半。 谢尘看着脚边的玉镯碎片,俊眉微微皱了起来,却只道:“补给你的,不管价值如何,自是任你处置。” 白歌看着他似乎永远平静的脸,难以抑制的想拿东西砸过去,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有别的表情。 谢尘看着她的神色,:“我今日提起《凤池图》并无羞辱你之意,你已是我的人,我会与戚家说待你有了身孕,便纳你为妾室,你大可不必担忧——” 只是还未等他说完,极响亮的“啪”一声,那是白歌手掌落在谢尘脸上的声音。 男人的脸被扇的微微侧了一下,那腻白的脸颊上很快现出浅红色的指印。 白歌显然没有半分留情,谢尘只觉脸上一麻,接着便是热辣的痛意,连左耳一瞬间都传出了轰鸣声。 他细长的手指在嘴角抹了一下,血色落在白皙的手指上分外显眼。 这一巴掌,竟是连他的嘴角都打破了皮,渗出些血丝来。 他眸色略暗,微眯了眼低头看过去。 白歌在他身前,微仰着脸,两人此时离得很近,那是一种看似极亲密的距离。 “你知道吗?”她向前倾了倾,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谢尘的耳际,声音轻轻地,似情人间亲密的耳语呢喃。 “我讨厌你,厌恶到每次躺在你身边我都难受的恶心,厌恶到每次沐浴恨不得洗掉自己身上的一层皮。” 她看向谢尘的眼睛,难得见男人眼中浓墨一眼的颜色深不见底,似蕴着可怕的怒意。 “谢尘,我恨你。” “被你纳为妾室才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她一字一顿的说,语气里满是嘲讽。 少女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恶意如有实质,带着江南腔调的软语重重砸在谢尘的心上,似乎随着那一个巴掌一起落了下来。 他心中自今天在东临阁见到两人牵着手时,便被种下的说不出的怒火终于在此时冲破了理智。 “羞辱?” 他低低的轻嗤一声,“你怕是没见过真的羞辱吧?” 他忽的将眼前娇小的姑娘抱住,白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胡乱挣扎,却被他直接扛到了肩上。 “你放开我,谢尘,放开!” 她对他又踢又咬,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向他的后背,谢尘却全然不为所动,只扛着她径直走向她的卧房。 撩开纱帐将人撂下,白歌摔在自己的床褥里,伸手便在枕边抓了她放在那里的银镶玉簪子,挥舞在手里想要阻止谢尘靠近。 却很快被谢尘捏住手腕,微微在那手掌根部弹了一下,她顿时手腕一麻,簪子掉落。 谢尘随手将那簪子扫落到地上,撂下纱帐,接着按住她的两只手腕,随手在她腰间抽了根锦带,将那双手绑在了床头。 白歌被他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的觉得谢尘要动手打她,怕的紧闭上了眸子。 却只觉唇上一凉,她顿时咬着牙关紧闭着唇,却被男人伸手捏在下颌上,牙关处顿时酸麻不已,不由得便启了唇。 这一吻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便是白歌硬是用牙齿咬了他两下,依旧没能让谢尘退却,只有淡淡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 很快,水绿色的纱裙被撩起,手指的触感如此清晰,她顿时涨红了脸,绝望的摇着头,想要怒骂,想要摆脱男人的掌控,却被那只手掌按在后脑,唇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尘抬起头,看着她。 女孩儿眼角带着泪痕,蕴着嫣红,发髻早已散乱一片,唇红的似要滴出血来。 他品了品舌尖的腥味,嘴角勾着,将湿润的手指伸到她面前。 白歌的眼中带着泪光,恨意仿佛要沁出来,她咬着牙挤出一句:“谢尘,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你就不怕被报应吗?” 谢尘看着她,眼中浓郁的暗色再压不住。 “不怕,我以知晓那报应是什么,又有何惧?” 说完,他掀起裙摆,低下头去。 午后的阳光下,青纱帐随着夏日的微风轻轻飘着,却掩不住女子努力抑制的低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夕阳渐落, 室内渐渐暗下来。 青纱帐中,旖旎气息未散。 白歌几度被男人逼到崩溃边缘,她奶白色的身躯在昏暗的青纱帐中无力的轻颤着, 如初生的羔羊一般纯净脆弱。 而过于激烈的刺激,让她两条腿都打着颤。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的行径会比两个人真的合二为一,更给人以羞耻和无力感。 到了最后, 她已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是无力的摇着头呢喃。 感受着女孩柔软的身体再一次僵硬, 谢尘终于抬起头。 此时的他依旧衣冠齐整, 连发丝都未乱, 只白皙的脸颊略有些晕红,薄唇带着些莹润的水渍,倒让那清冷如仙般的俊颜多了几许人间艳色。 白歌还沉浸在余韵中,小口喘着气, 晶莹堆雪缓缓起伏,其上一颗小痣格外艳红,顿时令谢尘眼眸暗下去。 他品了品唇齿间的味道, 混着舌尖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有些腥甜。 伸手将捆住女孩手腕的丝带解开, 他看着那莹白细弱腕子上的红色的印子, 眉心略蹙了下。 他绑她的时候用的都是巧劲活结,按理说不应该勒的这么狠, 指腹在那印痕出轻轻揉了几下。 这姑娘皮肤嫩的和豆腐似的, 偏心还挺硬, 说话也恨不得拿刀子往人心上捅。 白歌被他放开了手, 此时却也浑身瘫软, 手臂根本没力气抬起来,只能任由他给自己揉着手腕。 谢尘揉了几下,见那浮肿部位的印子消下去些,他满意的才松开手,接着伸手挑开了自己的玉带衣结。 还未等白歌反应过来,便再次被男人掀起的浪潮席卷而去,只能无力的随着潮水翻涌,任其摆弄。 等到云消雨歇之时,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白歌早已累得昏睡过去,呼吸声很轻却又均匀。 谢尘回味着刚刚的滋味,只觉是人生中从未有的满足和愉悦。 他自幼长于道观,条件清苦自不必说,更是因年纪小长的漂亮常受师兄们的磋磨,其中最令他恶心的便是幼时被师兄哄骗进了静室,当时只有七岁的他发了狠,趁那人一时不慎抠了他的眼珠子,因此逃过了一劫。 可也是自那之后,他在道观中过的越发艰难,总有师兄来找麻烦,逼得他只能一边想办法躲着,一边努力修炼道观中的武学。 掌中物 第37节 直到九岁那年,他将道观中的大师兄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终于过了清净日子。 之后,他的那位父亲病逝,大哥谢蕴不顾嫡母的阻拦,来到道观把他接回谢府,给他请先生念书。 那时他的天资聪颖令所有人震惊,不过五年光阴,他从一个只会念道经的道童,变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会元。 少年人心性不稳,幼时吃过的苦太多,一朝冲天难免张狂,于是十四岁的会元被同窗哄着喝得烂醉,不小心跌入了冰冷的湖里,若不是兄长跳下去将他救起来,怕已经不知魂归何处了。 可那之后,谢蕴死了,他成了谢家唯一的指望。 他被逼着娶了戚白玉,被迫早早为自己谋划下一步,在这利欲熏心的权利场里泡了许多年,或许连心肝肺都已是黑的了。 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周围人对他也越来越恭敬,所见之物皆是唾手可得。 偏偏他还是觉得内心有个极大的空洞,就好像他依旧是那个无能的幼童,从不曾真的获得过什么。 这种感觉每每于深夜之时不断啃噬着理智,将他仅有的几丝愉悦消耗殆尽。 可如今,谢尘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姑娘,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在她身上获取的愉悦和满足,竟远胜过那些获得荣耀与权力的瞬间。 谢尘下意识的不想细究这种感觉的源头,心中的念头却越发清晰。 他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 白歌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不远处亮着烛火。 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身边没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揉着被饿的发疼的肚子撩起纱帐。 “小招?” 唤了一声,却没听见人回应,白歌下了床,起身的一瞬间轻“嘶”了一声,从腰间到小腿都酸成一片,那处更是隐隐作痛。 她蹙着眉,小步挪着走出卧房,却在看到偏厅处坐着的那人时楞了一下。 屋中烛火点的很亮,谢尘正坐在她平常最喜欢待得那处坐塌,倚着美人靠手中正举着一本书,极为悠闲的看着。 白歌的眉顿时皱的更紧了。 她看了一眼窗边的漏刻,骇然发现已是戌时了。 “你怎么还在这?” 经了下午那一场折磨,她现在面对谢尘的底气明显弱了些。 无他,只是这厮那行径委实过于令人羞耻了,她那点言语刺激与这人的行为相比实在不够看。 过了下去时那鱼死网破的劲头,理智回归的白歌觉得自己以后面对谢尘还是慎重点好。 毕竟人在屋檐下,又实在是想不到什么能与他抗衡的法子。 谢尘缓缓翻过了一页书册,听见白歌的询问,视线仍落在书册上,只是声音提了提,对着门外道:“让厨房把晚饭送过来吧。” 很快门外传来女子轻柔的应和声。 白歌压下心中的不安,上前两步,终于瞧见他在看什么。 书册封面三个大字《金玉堂》映入眼帘。 白歌热血涌上双颊,她有些着慌的伸手便夺过谢尘手上的手卷,背到身后,有些气却又窘迫的道:“你怎么随便拿人东西。” 谢尘冷不丁手里的书被抢走,见她脸红红的,在烛光映衬下一双眼睛水盈盈的还有些委屈,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声咳了一下,声音却是止不住笑意:“倒没想到你瞧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还喜欢看这种东西,姑娘家不都应该爱看些讲书生小姐,才子佳人故事的话本子吗?” 他目光瞟了一眼身侧的小书架,上面摞着好些本书。 “你这口味,倒是与寻常姑娘不一样。” 白歌背在背后握着书册的手紧了紧,实在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辩解。 她自小便与兄长一同开蒙读书,书读的多了,尤其见了历史里的情爱终难有好下场的,再读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便觉无非都是落魄读书人的空想意淫,难免嗤之以鼻。 反倒是一些神鬼志怪,断案验尸的话本子令她颇为着迷。 且越是恐怖,越是离奇的,越合她的口味。 这本《金玉堂》名字瞧着不起眼,却是被她重新换了书皮的,里面的书原本叫《湘中怨》,是个极恐怖的志怪故事,里面残肢断臂的描写也不再少数。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偏喜欢这些东西,实在不是什么能说的出口的事。 因此一直以来,她都把这些书藏的好好的。 就连小招日日服侍她,可因为不识字,也不知晓自己姑娘成天宝贝一样的书,竟然是这些专讲诡异血腥之事的话本子。 更不用说自己的师长,兄长,还有裴桓了。 可如今,这人入了她闺房,随意动她东西不说,竟还让他看见了自己的这些秘密。 白歌又想起今天下午这人过分的举动,委屈的感觉止也止不住。 手里紧紧握着那话本子,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谢尘见她这模样,又是轻咳一声,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听见敲门声,是厨房送了晚饭来。 他顿时松了口气,道:“先吃饭吧。” 白歌绷着脸,将手中的书卷放到小书架上,然后转身来到桌前坐下,全程没有理会谢尘一个字。 谢尘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也坐到桌前。 白歌实在是饿的不行了,胃里发空,手脚发软,只是刚准备动筷子,忽然觉出不对来。 “小招呢?” 她从醒来就没见这丫头,奇了怪了。 谢尘盛了一碗奶白色的鱼汤放到白歌面前,一边道:“那丫头实在聒噪,被李滨请到别处了,一会儿他会把人带回来的。” 白歌顿时放下筷子,冷着脸道:“她是我的丫鬟,便是有什么错也该由我处置,不劳谢大人费心吧。” 谢尘挟着青笋的手顿了一下,突然出声唤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两个相貌不算出众的丫鬟,对着白歌行礼。 “婢子翠衣。”“婢子蝶衣。” “见过姑娘。” 白歌愣了一下,皱眉看向谢尘:“这是什么意思?” 谢尘面色不变,语气平缓的道:“这两个丫鬟以后会负责韶音阁的起居,主要是考虑到李滨以后会不方便经常进出这里,所以便派了她们过来。” 白歌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怔了怔道:“我不需要别的丫鬟,我有小招就够了。” 谢尘手上羹匙搅了搅碗中奶白色的汤水,淡淡道:“我需要。” 白歌望着他,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手中一抖,汤碗被她带到地上,“啪”一声,鱼汤洒了一地。 · 玉漱院。 戚白玉被丫鬟伺候着喝了药,正准备入睡,忽听外面脚步声不断。 她病一直拖着不好,神经也要比常人敏感很多,此时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恼怒道:“外面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墨香走了进来。 她心里暗骂晦气,云香那小贱人如今倒是会躲事,她还奇怪怎么快晚间的时候要突然跑去算劳什子库房账目,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看见戚白玉蜡黄的脸,她忍不住心中发憷,却也只能实话实说。 “夫人,刚刚三爷吩咐府上下人,把莫忘斋后面的墙拆了,说是要重新在那开个门。” 戚白玉听到这还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他好端端的拆墙做什么?” 墨香只好继续道:“拆的是莫忘斋后面对着韶音阁那堵墙,三爷还让人在把韶音阁的墙也拆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看着戚白玉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而此时,坐在榻上的戚白玉,面色有些发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戚白玉又病倒了, 这次似乎病得比之前更重,直接惊动了戚国公府。 她病倒的第二日,戚国公和夫人薛氏就到了谢府探望。 谢尘得到戚国公上门的消息时, 正坐在莫忘斋写着信。 李滨看他悠哉的在信笺上盖上自己的印信,折好放到信封里,滴上火漆,丝毫不把戚国公到府里来的消息放在心上的样子。 谢尘将手中的两封信递了过去道:“这两封信务必加急送到辽东, 一封给辽东按察使张世奇, 另一封送到辽东副总兵郑况手中。” 李滨听到这两人的名字顿时吓了一跳, 犹豫着道:“三爷, 如今江西的局势刚稳定下来, 且情况不明,现在就对辽东动手是不是有点不太稳当?” 谢尘起身走到水盆前,细细清洗手上不慎沾到的朱砂。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指节分明, 沾了一点朱砂却更衬的那双手好看的过分。 伸手扯过一块棉帕擦拭着手指,谢尘淡淡道:“并非是现在就要出手,做点准备而已, 况且——” 他眸子微眯,看向外面, 嘴角勾着声音有些轻:“若我没猜错, 这江西与辽东怕是都在那一盘棋里了。” 李滨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已他对谢尘了解甚深, 三爷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 既如此做便定是有道理, 他也不敢多问。 正准备退出去时, 却听脚步声急响。 一个小厮小跑着进来, 面上神色为难的道:“三爷,戚国公爷过来了,就在咱院门口呢,非要马上见到您。” 小厮瞄了一眼谢尘的脸色,接着道:“瞧着像是是有什么急事。” 谢尘随手把棉帕扔回水盆里,道:“不用拦着,让他进来。” 小厮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李滨皱了皱眉,道:“三爷,戚国公这是为了昨日的事来的吧。” 掌中物 第38节 谢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站在自己的书架前翻了翻,忽然蹙起眉头问道:“京中哪家书肆的话本子最全?” “啊?” 李滨被问得愣了一下才道:“这属下从不看话本还真不清楚,但京中现在最大的书肆是文昌书坊,三爷若是想买什么书属下派人直接去取就是。” 谢尘想了想昨日那丫头气极羞窘的模样,摇头道:“罢了,你先把正事办了吧。” 李滨告退出去,正在门外撞见脸色阴沉的戚国公,他简单问了个礼,便转身去吩咐人送信了。 戚国公脚步重重的踏进谢尘的书房,一进来见到坐在桌前悠然品茶的谢尘,顿时火气更盛。 也不等谢尘开口,他直接坐在谢尘对面的圈椅上,面色阴寒质问道:“谢妄之,你什么意思,利用完了翻脸不认人吗!” 谢尘放下茶杯,语气淡淡道:“岳父大人何事如此动怒,小婿先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了。” 说着站起身走到戚国公身边坐下,顺手沏了一杯茶递过去。 戚国公睨了那盏茶一眼,冷笑道:“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之前那事是你提议的,可如今江西的事摆平了,你便不把我戚家放在眼里了啊!” 谢尘捏住盖碗,轻轻拨了拨上面漂浮的茶叶,垂着眼皮道:“岳丈大人的话小婿听得不是很明白,我如何不把国公府放在眼里了!” “你——” 戚国公气的脸色发青,狠狠拍了下茶几,将茶盏拍的跳起,险些掉到地上。 他指着谢尘的鼻子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你如今在府中大张旗鼓的将那三房庶女纳入房中,把白玉气的都去了半条命,这是将我戚家放在眼里了?” “叮”一声,谢尘将盖碗合在茶盏上,抬起眼皮看向戚国公。 “岳父大人,理可不是这样讲的,当初你我约定是谢家要出一个戚家血脉的孩子,如今我将所做所为也只是为了能完成这个约定而已。” 戚国公眯着眼看着他,没说话。 “白玉眼见着身子不好,与我成婚多年无子不说,最近更是缠绵病榻数月,便是到时有了孩子,也说不准到底能不能抚养长大。” 说到这里,谢尘顿了一下,嘴角微不可见的勾了勾。 “岳父大人为官多年,自然懂得,这眼光要放的长远些才好。” 戚国公微皱了皱眉,脸色变幻不停。 半晌后,他才道:“不管怎么说,姐妹共事一夫这种事传出去都是不好听,这孩子也得是嫡子的名分才行。” 谢尘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白歌决绝的眼神,以及那句“被你纳为妾室才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垂着眸把玩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他声音带着笑意道:“这是自然。” 戚国公离开谢府前,不知道与戚白玉说了什么,但听说玉漱院中能砸的东西都砸的差不多了,院子里的下人吓得各个都如惊弓之鸟。 李滨将这些话回给谢尘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明明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却又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打在莫忘斋的一片竹林中,倒有些空灵之音。 谢尘负手站在窗边,瞧着窗外的翠竹,眼神怅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爷?” 他轻声唤了一声。 谢尘没有回头看他,道:“你说当年戚白玉以势压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她引以为傲的家族为了权势所弃?” 李滨摇摇头,他知道谢尘问这一句并不是真的想要个答案。 谢尘今天与戚国公的谈话看着隐晦,实则却是再明白不过。 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戚家想要的不过是靠着姻亲关系,与未来必将入阁的他保持一种紧密的联系,以防在太后薨逝后,身为外戚的戚国公府会迅速没落。 但戚国公府却一直忽略了一件事,能将他绑在戚国公府战车上的,从来不是与戚白玉的婚事。 戚白玉当年嫁给他时是以势相挟,如今却是因势被家族所弃,如此想来还真是讽刺。 谢尘眼中讥嘲之色一闪而过。 希望辽东的回信能给他带些好消息,对于戚国公府,他真的已经恶心透了。 · 这场雨下的颇有些急,停的倒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天便放了晴。 白歌正拄着下巴对着眼前的话本子发呆,一边小招轻声道:“姑娘,咱们以后怎么办啊?” 前天晚上,谢尘下令将莫忘斋与韶音阁连通,今天早上小招起来时一看,好家伙一宿的功夫,不仅门安好了,就连院子里原本全是植物的地方都多了条青石板砌的小路。 今儿一大早,谢如眉就过来了,只是被谢尘派来的两个丫鬟,翠衣和蝶衣给拦在了外面,没让进来。 白歌虽然心里恨谢尘恨不得他明日出门骑马摔死,但却不得的承认这俩丫鬟确实比小招得力的多。 小招这丫鬟,前天又被李滨给提走关起来,直到昨天早上才给放回来,也不知李滨是使了手段,让这小丫头老实了许多。 白歌听见她问自己,也忍不住心烦。 她怎么知道怎么办,现在谢尘搞得整个谢府都知晓他与自己的事了,白歌现在连出韶音阁的门都不敢。 想起谢尘说要纳自己为妾,她更是光想想就要打个寒颤,心生绝望。 让她给谢尘做妾,还真不如出家当姑子来的自在呢。 正想着,门外请安声传进来。 “三爷。” 白歌顿时颈后汗毛炸起,转头望过去。 只见谢尘一身松青色薄绸直綴,走了进来。 白歌一见他便拘谨的站起身,有些戒备的往边上挪了两步,好似一只警惕心极强的猫,连尾巴上的猫都竖起来了。 谢尘好笑的瞥她一眼,对小招吩咐道:“给你们家姑娘换身衣裳,我要带她出去。” 小招畏惧的看他一眼,便又看向白歌。 白歌蹙起细眉道:“要去哪?” 谢尘上前两步,在白歌警戒的目光中,伸手正了正她发髻上的玉簪:“你去了就知道。” 很快,谢府的马车从后门驶了出去,穿过繁华的街巷,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铺面前。 白歌正要下车,却被谢尘拽了一下。 “把这个戴上。” 他递过来一个垂着轻纱的斗笠。 白歌疑惑的瞟他一眼,却也没多花,将斗笠带在头上,跟着他下了马车。 抬头望了一眼,门匾上书:博古书斋 进了博古书斋,白歌才发现这铺面外面瞧着不起眼,里面更不起眼。 铺面实在不算大,满满登登的摆的都是书架,显得有些昏暗,书架上面的书一本摞着一本,根本瞧不出来书肆对书籍应有的尊重。 而且两人进来这么久,却连一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谢尘无奈轻轻咳了咳,书架后面才终于钻出来一个人。 那人衣衫有些发皱了,眼下青黑一副没睡好的模样,打着哈欠道:“两位想看什么书,自己找啊,我这话本全的很,不拘才子佳人,神鬼志怪,新出的,绝版的,在我这都能找到。” 说着,他忽然看了谢尘和带着斗笠的白歌一眼,声音忽然压低了道:“便是那前朝宫中秘制的春宫图,我这里也有的,就是价钱嘛,嘿嘿。” 白歌在斗笠下的脸顿时涨红,嫌弃的退后好几步。 谢尘倒是面色不变的道:“最近可有什么新出的话本?” 那店主见他不感兴趣的样子,耸耸肩指了最左边的一个书架道:“新出的都在那呢,还有些绝版的,在右手边第三个架子上,包你没看过。” 谢尘点点头,便对白歌道:“走吧,过去看看。” 白歌便是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谢尘带她来这做什么,此时难免有些迟疑。 却见谢尘说完便朝里面的架子走,她犹豫再三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日后在谢府怕是不好经常出门的,再没有两本爱的话本子打发时间,这日子可真过不下去了。 她银牙一咬,便也朝那架子走过去。 没看时倒也没觉得如何,可真等翻起这架子上的书,白歌才觉得惊奇。 谢尘也不知从哪知道的这家书斋,里面的鬼怪志异的话本子竟有许多是她未读过的。 她难免见猎心喜,话本子这东西,看了一个开头,就忍不住要读下去,直到快读了半本书,身后谢尘的声音忽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喜欢就买回去,你再这么看下去,老板便要赶我们出去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书斋把话本子看完却是不大好,看了那店主一眼,果然脸色不好看,眼看就要翻个白眼出来了。 她不好意思的放下话本,又一连挑了几本,这才转身对着谢尘道:“我好了。” 谢尘看着她手中的一摞书,眼中现出一抹笑意,伸手接过来,到那老板处付了账。 回到韶音阁,白歌便迫不及待的将拿回来的书盒打开,连谢尘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也注意。 一本本数着买回来的话本,她难得脸上有了两分笑模样。 谢尘靠在一边偏厅的门框边,看着她脸上的久违的梨涡,心里忽的竟有些不是滋味。 白歌数到最后一本书,忽然咦了一声,这好像不是她挑的本子吧。 手中的话本封面是低调的蓝色,上书《乾坤传》三个字。 白歌好奇的翻开第一页,见到里面的图画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啊”的一声将那本书合上丢了出去。 谢尘瞥了眼被扔到地上的书,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白歌脸色红的好似要烧着一般,她拧着细眉怒道:“这是什么!” 谢尘慢悠悠的捡起地上花了他二十两银子的前朝内宫珍藏,抚了抚皱起的封皮,道:“房中术。” 白歌看着他悠哉的样子,恨不得再上去给他一个巴掌。 谢尘拍了拍手中的《乾坤传》,看着白歌道:“世间万事都有其学问,你我在此道皆如开蒙学童一般,当虚心求教才是。” “你——” 白歌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人的无耻,绞尽脑汁,却也还是只能骂上一句:“无耻!” 谢尘见她双眸水润,脸颊绯红,美的生动灵气,忍不住心头微痒,正想过去将人抱住,却忽听叩门声响起,是李滨的声音。 “三爷,江西有密报到了。” 掌中物 第39节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三爷, 江西有密报到了。” 李滨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谢尘微皱了下眉,看了白歌一眼, 还是转身出了门。 白歌被他这一眼看的心惊肉跳,仿佛被什么大型野兽盯住一般毛骨悚然,站在原地僵住不敢动弹,直到谢尘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她才松了口气。 出了门, 谢尘看向李滨, 过分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还是让李滨背后凉了一下, 赶紧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 谢尘揭掉信封上的火漆,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他快速的将信浏览了一遍,轻轻挑了挑眉。 信是越敬泽寄来的,字数不多, 可内容却端的有些吓人。 越敬泽刚到江西便暗中派探子在江西府境内查访,发现很多江西的盗匪钱粮充备,且掌握有火器, 似乎与昌王府也有交集。 火器? 谢尘眼眸在这两个字上凝了一瞬。 火器这东西历朝历代都是封锁极严的管制物品,便是势力再大的流寇也是不可能掌握的, 能有朝廷编外的火器, 已经是形容造反了。 而且江西近几年一直在闹灾荒,朝廷也频繁出兵剿匪, 一般的匪寇怎么可能钱粮充足? 他脑中闪过前些日子让越敬泽陷入困局的不翼而飞的赈灾款。 谢尘嘴角沁出些冷笑来。 昌王啊, 这么些年, 终于是坐不住了。 作为先帝的幼弟, 今上的皇叔, 昌王等那一天应该是等了许久了。 而自己忽然将越敬泽派去江西,恐怕是触动了昌王那根敏感的神经。 那太后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陈泓与昌王府勾连陷害越敬泽,背后可能还真不是太后有意要与自己为难,难怪当初戚国公府好像半点消息都没得到的样子,原来如此。 这么看来,这位太后是决定两面下注啊。 谢尘捏着手中的信,轻笑一声,这位太后娘娘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将手中信折了折,他对李滨道:“先回莫忘斋。” 越敬泽的处境很危险,昌王不可能看着这么大一颗钉子插在自己地盘上,肯定是要尽早下手的,如今已经江西已经不适合有朝中明面上的眼线了。 回到莫忘斋,谢尘随手将那封信扔到铜盆中烧了,又抓紧时间回了一封信让李滨安排加急寄回江西。 接着他唤了一声:“徐威。” 相貌不起眼的灰衣青年顷刻出现在门外,走到桌前恭敬作揖。 他手指轻扣着桌面,迅速又清晰的吩咐道:“调一队靠谱的人手到江西,把江西境内与昌王府有联系的盗匪数量,还有他们掌握的火器尽快摸清楚。” “小心慎行,切勿打草惊蛇。”他语气略重的嘱咐了一句。 “是,属下明白。” 徐威应了一声,见他再没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谢尘看了一眼天色,已是日落将近,轻叹了口气。 本还想趁着那丫头的开心劲儿哄哄她,不过如今看来是没那个空闲了。 他换了身衣裳,赶着落钥之前入了宫。 · 裴桓从翰林院学士刘大人的府上出来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只是盛夏里的暑热气依旧半点不见散。 他有些茫然的走在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忙碌又充实的笑,小孩子追逐着嬉戏,一派生机盎然。 可眼前的人间烟火,却好似与他全然无关。 他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座黑压压的看不见边际的大山,沉沉的向自己压过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耳边又响起刘学士的苍老无奈的声音。 “子辰啊,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说的这个人,在如今满朝上下除了陛下和几位阁老,怕是没有几个敢帮你的了。” “谢妄之那是什么人啊,皇上的心腹重臣,最多明年便要入阁了,整个吏部都在他掌控之下,如我这般的翰林院学士说的好听是落个清贵,说的不好听那就是个闲散养老的,我哪里有能耐开罪他啊!” “我劝你啊,还是想开些,你还这么年轻就进士及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京中想要把姑娘嫁给你的官宦人家可是排着队呢,你何苦要因为一个庶女与谢妄之这样可以说是一手遮天的人为敌呢?” “你如今进翰林院的调令刚刚下来,若真惹得他记恨了你,你日后的仕途可还怎么走啊?” 所以,这就是白歌为什么宁愿砸了镯子,也不把事实告诉自己的原因吗? 裴桓紧握着双拳,手背青筋凸起。 他这么多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自以为已经有了保护身边人的能力,可到头来却是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可这世间,难道真的就是强权当道,没有真正的是非公道吗? 裴桓恍惚的想着,眼神渐渐坚定下来。 他不能就这样放弃,白歌宁可砸了镯子也要赶走自己,无非是不想自己被卷入这滩浑水,她如此拳拳维护之情,自己又怎么能为了一己私心就置她于火坑不顾? 拼着这仕途不要又如何,只要能救出心中挚爱之人,与她厮守终身,便是一辈子清贫也甘之如饴。 他定了下心,也不再在街上游荡,迅速赶回到自己的住处。 第二日清晨,大理寺少卿袁缜刚到了衙门,便有下面的司务前来禀报。 袁缜习惯性的用棉帕将自己的桌面,座位擦拭了一遍,又用自己专属的茶壶茶盏给自己沏了盏茶后,才坐下对那司务道:“一大清早的什么事?” 司务递过来一张状纸道桌上,道:“今天一早,便有一人拿了状子前来状告。” 袁缜并未细看状纸,端起茶盏疑惑道:“直接到大理寺告状,这人什么来路?” 也不怪他好奇,大理寺在当朝的地位颇高,经手的都是一些重案要案的审理复核,寻常百姓若是告状大多是去当地的县衙,很少有跑到大理寺、刑部这些地方来的。 司务回道:“是新科探花,姓裴,叫裴桓。” 袁缜隐约觉得这名字耳熟,抿了口茶,问道:“他要告谁?” 那司务犹豫了一下,瞄了他的脸色一眼才道:“他要告的是吏部左侍郎谢尘谢大人,告他强占民女。” “噗——” 袁缜一口茶喷了出来,溅出来不少茶水到状纸上。 只是此时他却再没闲工夫去嫌弃状纸上沾了茶水,只赶紧把那状纸拿到眼前细看。 好半天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他已经想起来为何觉得这位探花郎的名字熟悉了。 当初他与谢尘在东临阁因越敬泽的事商讨时,正好撞见会试放榜,谢尘当时便说了这个名字,裴桓。 他与谢尘关系甚好,当初越敬泽在江西出事也把他急的够呛,因此谢尘与戚国公府达成的交易他也是清楚的。 只是他知道的版本就是戚国公府送了一个庶女到谢府去借腹生子,可谁知道中间竟还有这么一桩子事。 袁缜看着状纸,上面言语如刀,字字泣血,足以见其状告之人的心境何其悲愤伤情。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在明知道谢尘权势地位的情况下,居然还敢跑到大理寺来递状纸,这是已经想好不要前程了啊。 只是,谢尘是何许人,袁缜还是极了解的,这小探花到底还是道行太浅。 袁缜放下茶盏,对着那司务道:“这位裴公子可还在大理寺?” 司务连连点头,道:“还在,小的将那位裴公子让到后堂等候了。” 寻常人来大理寺告状当然没这个待遇,可这位是一甲进士,入了翰林院就七品的编修,可比自己这个九品的司务强多了,他自然也给什么脸色看。 袁缜将那状纸卷好,道:“那你去把他请过来吧。” · 裴桓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见到大理寺少卿。 一进去,他便躬身作揖:“晚生裴桓,见过袁大人。” 袁缜指了指椅子,温和的道:“裴公子请坐吧,这里不过是我办公私邸,并非公堂,不必这么客气。” 裴桓并未就做,而是一揖到底,朗声道:“袁大人,晚生前来只为状告吏部左侍郎谢尘强占民女,按当朝律法,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妇女奸占为妻妾者,当处以绞刑,请袁大人秉公审理此案,为戚姑娘讨一个公道。” 袁缜见他神情略有激动,也不再让他坐下,只是问道:“裴公子,你所说的谢大人强占的民女,可是戚国公府三房庶出的姑娘?” 裴桓抬起头,答道:“正是。” 袁缜神色也正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本官问你何为强占民女?” 裴桓掷地有声:“如谢尘这般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妇女奸占为妻妾,便是强占民女。” 袁缜将他的状纸展开,道:“你所状述的谢尘的罪行中,是说他不顾戚姑娘的意愿,强行将人纳入府中。” 裴桓皱眉:“如此,自是强占戚姑娘为妻妾,难道不算强占民女?” 袁缜摇摇头,看向他道:“裴公子,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如你所说谢大人强占戚姑娘为妻妾,那为何她的父母没有到衙门状告,反而是你一个无关之人前来为她鸣不平?” 裴桓顿时愣住。 白歌的父母为何不来状告,裴桓自是想过的,无非是见谢尘势大,或不敢与之对抗,或想攀附罢了,如此一来自不可能到衙门状告的。 他眉头紧紧皱着,咬了咬牙对着袁缜道:“戚姑娘的父母可能是被谢尘胁迫的!那如袁大人所说,这天下的女子如果父母不能为其鸣冤,便都只能活该入了火坑么!” 袁缜没有计较他的态度,他看着眼前悲愤不甘的裴桓,眼中有着淡淡的悲悯。 “裴公子,这世间的规则就是这样,受了委屈的女子,可若是至亲之人都不能站出来鸣冤,又让人如何去理会这些随处可见的不平事?” 看着裴桓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袁缜又有些意味深长的开口:“况且,你真的能确定,这位戚姑娘的父母不是自愿将女儿嫁入谢府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掌中物 第40节 袁缜看着裴桓脸色发白, 怔在那里不说话,不由轻叹了一声。 “裴公子,我大概能猜到你与这位戚姑娘的情深义重, 可我也想劝你一句,如果戚姑娘的父母觉得这事并无报官的必要,那你就是去金銮殿上告御状也是没用的。” “这天底下被父母卖为奴婢的女子何其多,她们难不成都是自愿卖身的么, 可你又能说那些将她们买回去为婢为妾的人都是强占民女不成?” 袁缜将那张状纸递过来, 摇摇头:“你还年轻, 涉世未深, 要知道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这位戚姑娘的事我建议你还是放一放吧。” 裴桓脸色青白,身子都在颤抖,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袁缜的话不同于刘学士那样只对他灌输谢尘是怎样的权势滔天,与其为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而袁缜则是很简单的告诉他, 只要白歌的父母不出面,他做的任何努力就都不会有结果。 刘学士的话只会让裴桓更加的愤怒不甘,想要去抗争。 可袁缜的话不多, 也并未以权势压人,他客观理性好似不夹杂半点情绪, 却是让裴桓陷入了绝望中, 就仿佛于黑暗中行舟,被打掉了最后一盏灯火, 彻底见不到希望。 因为他已经明白, 袁缜说的事实。 裴桓踉踉跄跄的出了大理寺, 走了许久, 终于来到戚国公府门前。 他脸色十分难看, 走上前去“咣咣咣”的用铜环敲响了国公府的大门。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缝隙,一个门房探出头来道:“谁啊?” 裴桓手臂拄着门,语气强硬拔高道:“我是新科进士裴桓,让我见戚三爷。” 那门房显然是早就得了吩咐,一听他的名字就立刻警惕起来,一边关门,一边皱起眉恶声恶气的道:“什么裴桓,没听过,赶紧滚!” 裴桓一见这门房的态度,便明白了,戚家人根本不想见他,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这样的态度,对白歌的事一定是默许的。 袁缜竟然一语成谶。 其实裴桓心中隐约也是有感觉的,毕竟谢尘并非是从大道上将白歌抢回去的,他和戚国公府是姻亲,是白歌的姐夫,这样的关系,若不是戚国公府默许,怎么可能发生! 可他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这一刻,他犹如被烈火焚心,痛的他几乎要吼出声来。 他难以想象,白歌在这样被亲人背弃,被迫委身给自己姐夫的处境下,到底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她却不敢向自己求助,只是盼着能不拖累他。 裴桓只觉脑中犹有轰鸣声响起,他猛地肩膀一发力,竟将那本要被合拢的大门,生生撞开。 那门房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公子竟然有这么大力气,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哎呦,快来人啊!有人硬闯国公府啦,快把他打出去!” 门房抬头一看,这面容清秀身材瘦削的公子此时脸色涨红,眼神仿佛要噬人一般,从大门进来径直往里冲,顿时吓了一跳,慌忙叫着。 很快,几个国公府的护卫出现,将裴桓团团围住,任他怎么挣扎,也只能是被护卫推搡着赶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裴桓离开了戚国公府的时候很狼狈,他头发散乱,蓝色长衫褶皱着,上面还沾着些灰尘。 他茫然的走过繁华的街巷,脑中画面不断闪过。 七夕夜晚璀璨的灯火下,少女带上手镯时比烟花更明亮的笑容。 她将手镯摔在地上时的冰冷决绝。 谢尘落在少女腰间的手和他充满深意的笑。 以及袁缜平静中透着一丝悲悯的神情,说出那句“就是去金銮殿上告御状也是没用的。” 痛彻心扉之时,裴桓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无力。 寒窗苦读多年,自以为修了一身本事,幻想着可以治国安邦,可到头来呢,却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岂不就是个废物。 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本店新出了醉仙酿,后劲儿可足,客官可要进来尝尝?” 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到了一家酒馆前,刚刚是店小二在招揽客人。 裴桓僵硬的转过头去,声音嘶哑:“什么?” 酒馆刚刚开门营业,小二本来见他形貌不俗,才有心搭话招揽声音,可此时却瞧见他脸色吓人的很,忍不住退后半步。 “本,本店出了新酒,后劲儿大的那种,您要尝吗?” 裴桓没有说话,只是木然的走进了酒馆。 一个时辰后,他脸色通红的拎着一个酒坛子出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 “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踉跄的走着,往嘴中灌了口酒,酒液顿时倾洒到他的衣衫前襟上,周围行人见他这副样子连忙躲得他远远的。 裴桓迷迷糊糊的往前走,直到路过一座桥,被桥上台阶绊倒,才顺势坐在台阶上,正要举起酒坛再喝一口。 他眼前是静谧的湖面。 盛夏里闷热的没有一丝风,湖面无波无澜,安宁又深不见底,仿佛躲在那片深邃宁静的黑暗里,便能给人以抚慰和解脱。 裴桓看着那湖水,酒坛愣愣举到嘴边,却没有喝。 “哗啦”一声脆响,酒坛落在地上,碎成数片,酒液沿着石阶流下去,浓香的酒气散开。 “啪嗒”,有一滴泪水落在酒液里,溅起轻微的水花。 裴桓站起身,朝那湖面行过去。 · 自江西传回那封禀告盗匪和昌王有关的密报,谢尘这几日就一直忙个不停,便连吏部的事情都没怎么顾得上了。 将该处理的,该吩咐的,该联系的都一并处理完,谢尘终于得了空,跑了一趟自己的吏部衙门。 身为吏部左侍郎,他在吏部自是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堂屋用作办公的。 刚一进门,便听见一个略有些戏谑的熟悉声音:“这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大人么,可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谢尘眼眸一扫,只见袁缜正坐在堂中,手捧着一盏茶盯着他看。 他顿时莞尔,随口吩咐跟在身后的吏员先出去。 走到袁缜身边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一盏,闻了闻,挑眉道:“你倒是不客气,自己就挑了我这最好的茶。” 袁缜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我今儿可是帮你摆平了个不小的麻烦,喝你点茶算什么?” 谢尘闻言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有话赶紧说。 袁缜将自己重新誊抄了一遍的状纸从袖中取了出来,递给谢尘道:“今儿一大早,就有人上我大理寺来状告某人了。” 谢尘接过状纸扫了一眼,顿时皱眉:“裴桓?” 袁缜品了口茶,“嗯”了一声。 谢尘将状纸合起放到一边,垂眸轻嗤一声:“愣头青。” 袁缜看着那状纸,略带叹息道:“你别说,那年轻人瞧着文文弱弱的,骨子里倒是有些未冷的血在,不似现在官场上这些人,一个个的满腹诡计,蛇蝎心肠,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谢尘听他越说越离谱,略抬了抬眼皮,冷淡道:“有话就说,用不着拐弯抹角刺我。” 袁缜这才正色道:“我没旁的意思,不论是你和戚家当年那些破事,还是前一阵江西的事我都清楚,你的选择我也理解,现下,我只问你一条。” 谢尘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问。” 袁缜盯着他的脸,问道:“那姑娘和裴桓之前有情的事,你知不知道?”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清楚,补了一句:“我是说你再当初定下这个计策的时候,知不知道?” 谢尘转着手顿住,脸色微冷没答。 袁缜随即皱起眉,他与谢尘知交甚深,谢尘这样的态度他便已清楚了。 “谢妄之,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在我看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袁缜此时是动了些怒的,他与谢尘关系好不假,但他一直认为两人是君子之交,谢尘固然有时手段毒辣心思诡诈,可在袁缜看来他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让朝廷更好,让黎民百姓过得更好。 他觉得谢尘与他是有相同的志向的,那便是希望能靠着他们的努力能够让这个国家,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他犹记得两人当年金榜题名,酒酣之时曾畅想过的未来,那时少年的壮志豪情,言犹在耳。 谢尘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袁缜清楚他的性子,轻易不会为人言语所动,索性就把想说的全说了。 “你还记得当初你被戚家所迫必须要娶戚白玉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么?” “你还记得,你看见云莺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 “你还记得,在你大哥目前发过的誓吗?” “你曾经是怎么过来的,被人以权势相迫的滋味有绝望不堪,你心里明明最清楚不过,为什么如今还要将这种痛苦强加于旁人!” 袁缜一连串的质问,让谢尘终于是略微变了神情。 自他掌权以来,再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便是连皇上对他都带着两份亲近。 而袁缜这个见证过他所有不堪的人,此时却将他的伤疤血淋淋的揭开来,指责他怎么能将它们忘了呢。 “哗啦——”一声,瓷器碎裂声清脆的响在堂屋中。 谢尘将桌几上的茶盏挥到地上。 他的脸色冷的仿佛能凝结出寒霜。 “袁正清,你管的是不是有些太宽了!” 袁缜站起身,神情亦是冰凉。 “妄之,我今日见那裴桓,不知怎的竟想起你当年,看着云莺的尸体时的样子。” “当时我们都想要抓到当年害死云莺的人,即便我们都清楚是谁指使的,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无用。”” “你当时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为她讨个公道。” “我一直记着。” “可如今呢,谢妄之,你那颗想要公道的心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掌中物 第41节 第四十四章 “公道?” “什么是公道?” 谢尘如冰玉般阴寒的脸上, 忽然现出一抹笑意来。 “正清,你我早已不是当年满身义气的书生了,你在大理寺为官多年, 难不成还没看透这两个字吗?” 他的语调低沉,刚刚怒意迸发下砸碎茶盏的人似乎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下的冷漠。 “你还没明白,所谓的公道不过是上位者平衡怨愤的一种手段, 所谓的仁爱不过也不过是上位者施舍的假象, 若真论起公道来——” 谢尘看向袁缜, 眼中的讽刺之意毫不掩饰的泻了出来。 “正清, 你是永定侯和昭阳公主独子, 自幼受尽宠爱,而我呢?我们自出生起便天差地别,这又公道吗?” 袁缜皱起眉,道:“这是两码事。” “两码事?” 谢尘不带笑意的勾了勾嘴角。 “你入大理寺便有人一路护持, 从未受到半点磋磨,断案从来只考虑真相,其他全然不顾, 如此还能官至大理寺少卿,你以为是因为你办案公道吗?” “你觉得你想要的河清海晏, 时和岁丰, 是能凭着少年的义气志向,努力为国为民, 就能换来么?” “没有了权力, 你口中的公道便只是虚言, 没有人会听。正如两国交战, 弱的一方便是屠城灭国, 没有所谓的公道,有的只是□□裸的弱肉强食。” 他垂眸掸了掸袖口上沾到的一点茶渍。 “我早就不求什么公道了,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就是了,争到了便应是你的,争不到那就挨着,那是命。” 正如戚家与他,得势之人才有讲条件的权利,失势之人下场必是惨淡,若不然,大家都还争什么呢? 袁缜看着对面的好友,不再与他争辩,只是看着他忽然道:“妄之,你喜欢那个姑娘吧。” 谢尘抚着衣袖的手指忽然僵了一瞬。 “我刚刚才想明白,以你的性格,若是对那姑娘没有情,绝不会行这样的事。” 袁缜看着他,神色间忽然多了两份怜悯。 “可是妄之,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与戚白玉互相折磨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吗?” 盛夏正午的阳光灿烂,袁缜早已经离开了。 谢尘坐在摞了厚厚一叠公文的桌案前,手里握着一份翰林院的调令,有些愣愣出神。 半晌后,他抿了抿唇,将手中那份本要将裴桓调到江西府为通判的调令丢进了脚下的纸篓里。 · 裴桓被人湖水里捞出来,不停拍打着他的后背。 吐了几口水后,就被不知什么人拎上一辆马车,马车辘辘,将本就因醉酒落水十分虚弱的裴桓颠的七荤八素。 不知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他又被拎起扔到了地上。 马蹄声响起,那马车很快离去。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被送回了在京中租住的宅子门前。 还未等他起身,门就从里面打开。 一个面相严肃的妇人从里面出来,见到浑身湿透的裴桓,顿时吓了一跳。 “桓儿,你这是怎么了。” 裴桓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敲了敲疼的似要裂开的头,安抚了母亲一句:“娘,我没事,与同窗喝了点酒,不慎跌到水坑里了。” 裴母皱着眉心疼的训斥了几句,裴桓不甚在意,只是觉得胸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伸手探进去,在湿漉漉的衣服内袋里取出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人放进自己怀里的,难道是刚刚送自己回来那人。 他不动声色将那封信放回去,直到回到卧房将母亲安抚出去,才将信封拆开。 里面一张信笺上只有寥寥两行字,因被衣服浸湿,墨迹稍有晕开,但依旧能辨认出字迹。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翰林院督察院中清流众多,可助你一臂之力,望避其锋芒,静候时机。】 裴桓怔怔的看着信笺上的字,虽然不知是什么人送来这样一封信,可于此时的裴桓而言,无疑是一种希望与安慰。 母亲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她已经让家里的小厮打了热水过来了。 裴桓用热水擦了遍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重新坐下审视那那封信,慢慢品着最后的一句话,心中渐渐沉淀出些思量来。 · 进了七月,盛夏的暑热气愈发重了,人只要略微动一动都觉得浑身湿粘的难受。 韶音阁因此新添了许多的冰鉴,在闷热的屋子里缓缓渗出凉气,倒让人好过了不少。 “姑娘,这厨房特意炖了鲫鱼汤,还有这几样炒鲜蔬都是特意让他们做的口味清淡的,你多少吃点啊!” 小招有些急的劝着,”你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总这么不吃饭,身子哪受得了。” 谢尘踏进韶音阁,见桌上的几道菜几乎没怎么动,瓷碗里的粳米饭也只是去了个小小的尖,便皱了皱眉。 往里走了两步,隔着珠帘便见身姿纤细的姑娘斜倚在美人靠上,聚精会神的看着话本,好似根本听不见身边丫头不停的念叨。 珠帘清脆撞击声响起,还未等白歌反应过来,手中的话本就被人抽走了。 她抬起头,见谢尘手中捏着话本看着她,神色淡淡的道:“去把饭吃了,吃完再看。” 白歌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神:“我吃过了。” 谢尘将那个话本丢到一边,伸手过去揽住女孩儿的腰肢。 屋里的几个丫鬟顿时都垂下头,不敢去看。 白歌下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却还是被他握住腰际,男人的呼吸声响在耳畔。 “既然不饿了,那正好。” 白歌吓了一跳,连忙推了身前的谢尘一把。 “没,我还没吃完,我再吃点。” 谢尘也不过是想吓吓她,没有真要把她怎么样,见她听话的要去吃饭,便放开了手。 白歌松了口气,连忙回到饭桌前,即便再没有胃口,也还是夹起菜来往肚子里填。 谢尘走过去,盛了一碗鲫鱼汤,递到她手边。 鲫鱼汤颜色奶白,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本是极诱人食欲的,可白歌闻着那腥气就觉得难受的不行。 她觑了一眼谢尘,见他手指抵在汤碗边,稳稳地将碗举在自己手边。 白歌现在着实是怕他的。 前些天,他不知被谁惹得气不顺,大中午的从外回来便拉着她进了卧房,照着那本《乾坤传》胡来了一个下午,逼得她到最后不得不求着他放过自己。 白歌被迫领教了谢尘整治人的手段,也算摸清了这人的脾性。 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叫你瞧出来不悦,可若是哪里没顺了他的脾气,他会有无数种方法叫你叫苦不迭。 白歌垂着眸子看着那碗奶白色的鱼汤,手指颤了颤,接了过来。 眼一闭,心一横,将那碗鱼汤灌尽了嘴里。 鱼腥味瞬间占满整个口腔,腥的她抑制不住的反胃。 谢尘见她一口将整碗鱼汤都喝了进去,正想说急什么,就见她突然放下碗,捂住嘴。 “怎么了?” 谢尘倾身过去,握住她的手臂,想要瞧她的脸色,却被她忽然推了一把。 “呕——” 白歌实在没忍住,在那股腥气的刺激下,胃部急速的抽搐着吐了出来。 谢尘看着自己身上的秽物,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一边服侍的丫鬟连忙上前要给他擦拭,被他摆摆手赶到了一边。 小招跑到白歌身边,轻拍着她的背,见谢尘脸色难看,连忙解释道:“大人,姑娘这两日可能是因为暑热,胃口一直不太好,她不是有意的。” 谢尘看了白歌一眼,微微皱了下眉,问道:“你家姑娘多久没来天葵了?” 小招愣了一下,答道:“好像也就一个多月吧。” 谢尘出去唤了李斌一声。 “现在进宫去请位太医来,要精通妇科的。” 李滨微愣,随即连忙应声出去了。 屋里丫鬟们将桌上的东西撤了下去,白歌就着茶杯漱口,想到刚刚谢尘的话,不由心中一动,伸手抚了一下小腹。 谢府在内城的位置极好,离皇宫也不算远,很快太医就来了。 白歌一打眼发现还有些眼熟,是上次的那位留着美髯的郑太医。 很快,搭脉看诊。 谢尘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此时坐在一边品着茶,面色淡淡的看着。 郑太医仔细号了脉,半晌面色略有些古怪的看向谢尘。 谢尘道:“说吧。” 郑太医这才道:“谢大人,这位——”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白歌一眼,道:“这位姑娘,从她的脉象来看,应该是有了身孕。” 谢尘点点头,面上不见波澜的道:“她身体如何?” 郑太医回道:“这位姑娘身体底子很好,最近应该也是吃了不少温补之物,气血虚亏之症也已经没有了,只是要注意休息,不要忧思过度。” 掌中物 第42节 他看了眼谢尘的神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尘嗯了一声道:“那麻烦您给开一副安胎的方子出来吧。” 郑太医得了他这句话,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气,运笔如飞在纸上写了一副药方。 开完了药,又嘱咐了些孕期的注意事项,郑太医便告辞离开。 李滨送他到了谢府门口,从袖中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以后少不得麻烦您来府上照看,只是还希望这事最好不要有太多人知晓。” 郑太医虽然不清楚刚刚那个姑娘明明是谢侍郎的妻妹,瞧着也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就怀了孕。 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医,皇家的宗室的高门的,各种各样的腌臜事情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有些事他最好装作不知道,此时自然也是心领神会的收下银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白歌被一众紧张兮兮的丫鬟围着半躺到了床上, 摸着小腹静静出神。 谢尘坐在她床边,看着了她半晌。 巴掌大的脸有些苍白,额上几缕碎发黏在耳际, 饱满的唇色泽偏淡,让他想要吻上去厮磨□□,看着那唇瓣变得艳丽莹润。 那双总是汪着清泉的眸子微微垂着,纤长的眼睫在柔白透明的肌肤上投出淡淡的阴影。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柔弱堪怜, 似乎总带着一缕江南水乡的雾气, 又彷如才子笔下蒙蒙烟雨中的美人侧首回眸间, 不经意竟出了画卷, 不知何时又入了人心。 谢尘忽然想起那日袁缜的话。 【妄之,你对那姑娘有情。】 他对这姑娘有情? 袁缜说起这句话时,语气中的笃定让他心中有一丝不快。 在谢尘看来,白歌之于他, 就好像是苦涩汤药中的一味甘草,加了这药便更顺口一些,不加也无非是难喝点, 可依旧不耽误治病。 他是想要她,那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心中不断滋长蔓延。 毕竟占有她的滋味是那么美好, 床笫之欢向来为他所不屑, 从前还未掌权势,官场上的人情往来避免不了, 可他到底嫌弃那些事情腌臜, 也从没让那些女人近过身。 可品尝了与她的鱼水之欢, 却忽然理解为何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而现如今, 这个姑娘有了身孕, 她的体内孕育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这个孩子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这种认知让他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他与她,两个原本并不算亲密的人,却因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忽然被紧紧连结到了一起。 谢尘忽然伸出手去,抚上了白歌小腹的位置,盖住了她的手。 手忽然被男人的手掌覆上来,白歌下意识的想要将手抽回去,却被男人紧紧握住在掌中。 白歌抿了抿唇,忽然出声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国公府?” 谢尘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把玩,她的手掌很小,手指纤细的看不太出骨节,指肚白中透粉,嫩生生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他垂眸把玩着她的手指,好似那是件稀奇的玩物,随意的道:“回国公府做什么,想你姨娘?” 白歌看向他,一双眸子里倒映出男人清隽漂亮的轮廓,她略显得紧张:“之前说好的,我有身孕了便要回国公府的。” 谢尘抬起头与她对视,俊气的眉微微扬了一下。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这话。” 白歌顿时有些急了,她使了些力气把手从谢尘手里抽出来,略抬了抬音调:“我回来之前大伯父便答应我,只要有了身孕便接我回国公府!” 谢尘手中忽然一空,那柔软娇嫩的触感骤然消失,让他瞬间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只能虚虚握了一下拳。 他脸色淡了下来,看着白歌道:“他答应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白歌惊愕的看着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两人针锋相对之时,男人说的话。 他好像说过要在她有了身孕后,纳她为妾? 白歌放在锦被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有些干哑的重复着:“我要回国公府。” 谢尘看着她抗拒的神情,没来由的觉得一股郁气涌上。 他没有理她,拨着拇指上的扳指,冰凉的触感好似他此时的声音的温度:“若是想你姨娘了,我会派人将她接过来。” 白歌一颗心顿时向下不停坠落,仿佛落到一片冰冷的湖底,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两分哀求:“我不能在谢府大着肚子,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看大姐姐,实在不行你把我送到京郊的庄子上也好。” 谢尘似乎半分思量都未,只是唇角似乎勾了一下道:“如今莫忘斋和韶音阁已经打通了,这府中上下还有人不知你是我的人?” 他的手再一次抚上白歌的小腹,“你在谢府才好方便照料,这个孩子无论对谢家还是戚家都至关重要,我要留你在身边,戚国公也已经知道,戚白玉那里他自会去说,你不必担心,好生养胎便是。” 白歌眼眸中染上了一点灰暗,她不再与谢尘争辩,垂下了眼眸。 谢尘心中忽然起了一丝怒意。 她就这么想回戚国公府,那一家子都烂到骨头里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就宁愿对着那些脏心烂肺的人,也不愿意呆在他身边? 谢尘忽的起身,掸了掸下摆,对着屋里的丫鬟道:“好好伺候你们姑娘。” 又对白歌说了一句,“好好养着,少些思量,明日我派人将你姨娘接过来看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白歌没有理会他,怔怔的望着眼前绣着缠枝花纹的帐幔,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尘出了韶音阁,盛夏里的热浪扑面而来,令他无端端的更加烦闷。 回了莫忘斋,他翻了翻信报,却总是心绪不宁。 随手将邸报扔到一边,余光中瞥见那个笔架旁的小陶人。 看着那圆胖胖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大的睁着,画上去的睫毛一根根分明,显得有些粗糙,却又有几分可爱。 谢尘心里又了多了两分郁气,气那丫头不知好歹。 真是个傻的,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 论相貌,论权势,论圣宠,如今的他不用说是国公府庶子的庶女,便是普通四品以下京官家的嫡女,也打破了头的想要送到他府上做妾。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府上除了个占着名分的正妻,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做他的妾室自然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只是谢尘从来在女色上没什么心思,自从见识了戚白玉的疯癫狠毒,他对女色便一向敬而远之。 亦或是,她还一心惦记着那个裴桓。 他忽然伸出手,屈指弹了一下那陶人的脸蛋,小陶人被弹的晃了晃,却没倒下。 谢尘弹在坚硬的陶器上,手指尖震得的发疼,好像疼到了心里。 就仿佛心尖儿上一块被人揪了一下,又酸又涩的疼。 是了,她和那个裴子辰青梅竹马,连他送的砚台都要被裴子辰拿来讨好心上人。 谢尘想到当时站在廊下的一双璧人,想到阳光下的少女略羞红的脸颊,又想起自己送出的那块儿上好淄石砚,他觉得心尖上酸涩的更厉害了。 · 戚国公府。 白歌有孕的消息当天便传到了戚国公的耳朵里,他难免觉得心中一定,松了口气。 身边薛氏皱眉,声音急躁的道:“谢尘到底怎么想的,他这么把人留在身边,等孩子生了出来,难不成真要纳为妾室?” 戚国公看了妻子一眼,那日他与谢尘的谈话内容,他并没有都告诉妻子,只是说谢尘看中了白歌,要留在身边,既然这事是他们戚家先做的,如今也不能怪谢尘不给戚白玉留颜面。 毕竟当初谢尘也只是说会有一个戚家血脉的孩子,戚家也确实没资格要求谢尘为了戚白玉的颜面,在自己府上还得顾忌着不让人知晓他与白歌的关系。 因此薛氏也只能咬牙吃了这个哑巴亏,还得反过来劝自己女儿不要想太多,只要有了孩子,能记到她的名下,就比什么都强。 可谢尘剩下的那些话,那要戚国公府放弃戚白玉的意思,戚国公却半点没给妻子透露。 他只是劝道:“便是纳了做妾室也无妨,万一这一胎不是男孩儿,那就还有下一个,只要白玉名下有一个嫡子就行了。” 薛氏却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我的玉儿命太苦了,你上次也瞧见了,她都瘦成什么样了,这病也一直不见好,上次你不是问太医了么,太医怎么说?” 戚国公想到太医的话,心里叹了口气,也有些难过。 他若不是与太医确认了戚白玉的情况,也不会就这么默认谢尘的话。 他嘴上安慰着薛氏道:“太医说了,只要好好养着,没什么大碍。“ 心中却在思量,如果戚白玉真的没了,只靠着一个孩子维持与谢尘的关系实在太过脆弱,若是到时谢府再进了一个新夫人,这薄弱的联系定会受到冲击,如果那新夫人再诞下一个嫡子,情况就更是难说。 他眼睛闪了闪,觉得就算自己的嫡女真的过世了,这谢尘夫人的位置也不能拱手让人。 只是眼下,他看了看薛氏,这事还需缓一缓才行。 · 玉漱院。 戚白玉喝了一碗又苦又涩的汤药,捂着帕子连咳了几声,将丫鬟递过来的蜜饯碟子推开。 她缓了两口气,闭目歇了半晌,才道:“今天韶音阁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云香看她一眼,小心回道:“今天三爷派人请了太医去韶音阁。” 戚白玉轻“呵”了一声,问道:“那贱人有身孕了?” 云香点头道:“应该是,厨房今天开始照着方子熬安胎的药了。” 戚白玉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不再向从前那样白皙丰润,现在她的手指很瘦,指甲也透着不健康的色泽。 她忽然道:“云香,你把镜子拿过来。” 云香楞了一下,看着自家夫人,忽然有些不忍。 在戚白玉皱眉催促了一声后,才将梳妆台上的铜镜拿了过来。 掌中物 第43节 戚白玉接过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头发散乱的披着,蜡黄的一张脸,因为太瘦,显出高高的颧骨来。 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只是从春到夏,那个明艳动人的丰盈美人便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握着铜镜柄,手背用力的青筋凸起。 “咣——”一声,铜镜被她摔在地上。 一屋子丫鬟吓得低下头,连呼吸声都压得很轻。 她忽然想起那日父亲戚国公来看她。 说是来看她,实则是她传了信回家,谢尘如此大张旗鼓的在府上挑明他与戚白歌的关系,简直就是在踩她的脸。 父亲去质问了谢尘,可回来却只是让她忍一忍,只要那个女人生了孩子,就是谢尘纳她做了妾室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只要将那个孩子记在她的名下,她有了嫡子,地位自然无比稳固。 可戚白玉却只觉得心凉。 是她的地位稳固吗,是戚家与谢家的关系稳固了吧。 戚白玉靠在软榻上喘息着,半晌才吩咐道:“给我换衣梳妆,我要去韶音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姑娘, 刚熬好的安胎药,太医嘱咐要趁热喝的。” 翠衣端着托盘进来,刚想走到白歌身边, 便被小招拦下,小丫头板着一张脸道:“你别进来,姑娘不想看见你,去外间把姑娘的衣裳收拾了。” 翠衣瞥了半靠在床上看书的白歌也没说什么, 只是将托盘放下便退了出去。 小招端着药碗来到床边, 轻声唤了一句:“姑娘, 吃药了。” 白歌放下手中小半个时辰也没翻页的书卷, 从小招手中接过药碗, 嘱咐道:“用不着总是给翠衣蝶衣两个摆脸色看,她们也不过是按吩咐过来照顾我,无论谢家如何,都与她们无关。” 小招看着白歌神情淡淡的,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口喝了那碗闻着都呛人的汤药,实在有些憋气。 她嘟着嘴郁闷道:“怎么就与她们无关了,姑娘, 她们俩个就是谢尘那个大坏蛋派来看着你的,我给她们点脸色看是让她们知道, 姑娘你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 白歌看着她孩子气的神情, 扯了扯嘴角,笑容里透着些许虚弱无力。 可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将那空了的药碗放回了托盘里, 重新捡起了那卷书, 只是目光却没有落在书上, 而是有些涣散的出神。 小招看着她有些疲惫恍惚的神情, 忽然就难受起来。 “姑娘,我不是不听你的,我就是,就是觉得憋得慌,我难受所以我就——” 小丫头半跪在白歌的脚踏上,胳膊扶着床沿,神情有些小心翼翼:“姑娘你别不开心,我以后不那样了。” 她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最是不喜欢欺凌弱小之事,便是从前在淮安的时候,也都对院子里的下人丫鬟们十分宽厚。 她入府的时候年龄小,不懂事,没少打碎姑娘屋里的物件,可姑娘从来也只是罚她背那些艰涩的书,或是顶着水盆在廊下站着,从来没打骂过,她那时还以为所有的主子与丫鬟都是这样的。 直到后来见到了苏姨娘院里的丫鬟,每每被苏姨娘罚月钱或是顶着大太阳在院子里罚跪掌嘴,姑娘偶尔遇见了还会上去劝上几句,才明白是只有自家姑娘心肠软而已。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家姑娘是不是菩萨座下的仙女转世,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容貌和这么良善的心。 可是,为什么像她家姑娘这么好的人,会遇到这种事,会被那些人逼成现在这个样子。 白歌回过神来,看见小丫头半跪在那,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带着点胆怯。 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小丫鬟的发髻。 “不是你的错,是我想左了。” 确实怪不得小招,她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又哪里能控制的住自己的情绪不迁怒于他人,即使这些人也与她一样,都只是生来便无法选择自己人生的苦命人。 白歌并不是什么天生就菩萨心,只是书读的多越多,就越发能体会到人与人之间本没什么不同,却又生来便天差地别,总会心有戚戚,难免对苦命的人就多了几分怜惜。 她很小的时候便赶上兄长们刚开蒙,那时候她最爱赖在大哥哥身边,兄长们要念书了也赶不走,后来宁氏见她文静听话不哭不闹,便也放任她待在学堂里陪着,这一陪就陪了十年光阴。 因此,她除了不用特意的去练习应考的那一套作文方式,读的书,受的教育基本与两位兄长无异。 还记得,小时候,夫子讲史,讲到汉高祖初年时的大灾,史书上只有一句“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 那时候,自幼便衣食无忧的小孩子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大饥,万钱一斛的米到底有多贵,只依稀觉得人相食是一件太可怖的事。 夫子每每讲到这样的大灾年,往往都会叹息一声,然后教导兄长们将来如果为官,定要爱民护民,造福一方。 可白歌却隐约觉得,那些被逼到人相食的人,居然连人的肉都能吃,那真的还是人吗? 直到有一天她和哥哥们玩捉迷藏躲进了后院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结果被下人锁在里面,过了两天一宿才找到她,那时她被饿的浑身发冷,第一次对史书中的大饥两个字有了些微的体会。 那时她隐约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是没什么不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丫鬟,亦或是府里的外面的,庙堂上的江湖里的,都是要食五谷,饿极了也一样不会有半点礼仪雅致的人。 那人和人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不同。 只因为出身的贵贱尊卑,便决定了这个人一辈子是被人尊敬还是被踩在泥里么? 白歌觉得不然,也或许她是女子,从不考虑寒窗苦读已报君恩,便更会由衷觉得生而为人,就算再卑贱,可也总会希望被人平和相待的吧。 总会觉得,这世间从人出生起,就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不公,因此但凡她能做的,总会尽量善待这些没有被命运公平对待过得人。 白歌这一刻想了很多,但看着小招疑惑的神色,却没有解释给她听。 此时此刻,自己如此努力的想要善待这个世界,可却也避免不了被不公的命运捉弄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困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所以,还有甚可说的呢? 小招看着自家姑娘美丽的脸,那望着自己时幽幽的眸光,让她恍然间想起寺庙里半阖着眼的菩萨,在袅袅烟气中慈悲的望着自己,一时竟然愣住了发起了呆。 “姑娘,夫人过来探望您了,正等在门外呢,可要请她进来?” 翠衣似乎是因为刚刚小招的态度,不敢再进卧房里来,只是隔着珠帘问。 白歌握着书卷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接着又拍了拍身边的小丫头,看她从恍神中惊醒过来,才略提了声音道:“请她进来吧。” 小招被白歌拍醒,连忙站起身,帮她稍微理了理头发,皱着眉埋怨道:“她来做什么,平白惹您难受。” 白歌将手中书上自己刚刚握出来的折痕抚平,才将那本书放到床头,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了。” 戚白玉进来的时候,隐约觉得这韶音阁与以往她来的时候有不同,细一品味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同。 这韶音阁多了一种被偏爱的感觉。 无论是突然多了的丫鬟,盛夏里也让人觉得沁凉的冰鉴,桌上明显质地更细腻的白瓷器皿,亦或是连窗纱也换成了透气性上好的软烟罗。 戚白玉的心忽然有些堵。 她的丫鬟这里的更多,屋里屋外,一等二等加上粗使的有快二十个。 她也不是用不上冰,只是太医早就嘱咐过,她如今的身子盛夏里不可接触过于寒凉之物。 至于瓷器窗纱,那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她气急的时候砸碎的上好瓷器,都得是这屋子里的十倍之多。 可是偏偏此时,这些东西就像是能扎进她眼睛里一样,膈的她眼睛疼,心口疼。 白歌见她进来稍打量了她几眼。 戚白玉今日穿了一身茜素红的罗裙,头发挽起发饰插的很齐,面上敷着脂粉,看起来倒是精神了许多。 见她站在那里就不动了,便招呼了一声:“大姐姐坐吧。” 戚白玉看了她一眼,小招搬了个绣墩到白歌的床边给她坐下,外面的翠衣很快奉了一盏茶进来。 盖完揭开,淡淡的清雅花香便沁心入脾,似晚香玉般的花香端庄温柔,又似药草的清香安宁,花香,茶香,毫香似一缕柔柔清风拂去戚白玉自外面进来的一身暑热。 仅是这香气,戚白玉便知道自己手中这盏茶是御贡一等的极品白牡丹。 她轻轻啜了一口,鲜香爽口,果然还是今年的春茶,放到此时品味正当时。 戚白玉盯着茶碗里于茶汤中舒展的一片嫩叶,忽然开口道:“你这里的茶真是不错,我许久未喝过这么好的春白茶了。” 白歌怔了一下,才道:“我于茶道上研究不深,倒是喝不出来这茶的好坏,姐姐若是喜欢便给你包回去。” 她这话并没别的意思,白歌虽说也算出身富贵,可与戚白玉这样在国公府中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相比,自是谈不上见过世面。 这茶她能喝出来不错,好喝,但要说觉得多好,倒也真没觉得。 戚白玉捏着盖碗的手,紧了紧,强忍着心头那种被羞辱的怒意,摇摇头:“不用,我那里也不缺这些,今儿是来探望你的,怎么还好意思拿你这的东西。” 她这话说完,白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中顿时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抱着目的前来的戚白玉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我听说你有身孕了,太医怎么说,身体可还好?” 白歌简单的回道:“太医说很好,注意休息就行。” 戚白玉“嗯”了一声,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白歌看着她,她音调很平,回答却显得有些生硬:“不习惯,若是能回国公府的话便最好了。” 戚白玉捏着盖碗的手略抖了抖,正想说什么,却又都咽下来。 若说她在来之前还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觉得可能谢尘之前不过就是从未近过女色,因此才对她这庶妹食髓知味,懒得遮掩。 可是来到韶音阁之后,这满目硌得她眼睛疼的器物,手中极品御贡的春茶。 她不知道当初谢尘对云莺是不是有这份心思,但她以谢尘性子的了解,能让他这般做,就算只是因床笫之欢带来的愉悦,也足以证明眼前这个人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这个人,是被他心甘情愿偏爱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我会去和三爷说。” 戚白玉最后这样说了一句。 她看见对面白歌的眼睛似乎是忽然亮了一下。 不知怎的, 她心里愈发憋闷起来,随意叮嘱了两句要注意身体之类的,就离开了这个让她觉得备受羞辱的地方。 从韶音阁出来, 戚白玉望向天边的晚霞,软绵绵的云朵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儿,显得格外有生气。 她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云彩顺着盛夏傍晚的风, 轻轻的移动。 掌中物 第44节 似乎是许久, 许久未曾这样认真的看过一次天上的云彩了。 就好像, 她也许久未曾问过自己, 如今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十六岁的戚白玉倾慕谢尘, 一心想要嫁给他,哪怕使劲手段,也要成为他的妻子。 二十六岁的戚白玉被丈夫厌弃,空守着个妻子的名分, 落了一身伤痛,最后只剩下满心的不甘和憎恨。 而戚白歌呢,明明已经拥有了她想要的偏爱, 却又避之唯恐不及。 与她而言,这比在她面前炫耀那些宠爱, 更令她觉得被羞辱, 被践踏。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凉意,忽然转过身, 对着身边的丫鬟道:“走吧, 去莫忘斋。” · 莫忘斋。 谢尘翻着辽东传回的信报, 两封信, 一封是辽东按察使张士奇的回信, 另一封则是来自辽东副总兵郑况。 这两人,都是三年前谢尘刚刚接手吏部时就安插到辽东的,这两人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是他掌握辽东情报的主要来源,如今才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男人白净修长的手指摆弄着两封信,将它们一一铺开到桌案上,指尖分别落在两封信中的两句话上。 “私开互市” “疑似通敌” 谢尘注视着这两个词良久,忽然嘴角勾了勾。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他原本还在想,就算太后有意与昌王结盟,可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太后明显是还在摇摆不定的,那昌王又凭什么在越敬泽的事情上给太后这么大的面子呢? 一直以来,在这件事中,唯有这个关节谢尘一直没有想通。 可如今,辽东按察使张世奇已经查到有人在辽东边境私开互市,且不是小规模的,而是大量向北边的阿速部贩卖私盐与茶叶。 要知道,因与鞑子多年交战,早从先帝时期起,朝廷就已明令禁止互市的存在,为的就是断了鞑子的盐茶来源,甚至因此采用了极端的连坐制来管束。 虽然尽管有这么严格的限制,已久会有边境上的小民冒着生命危险与鞑子做交易,但也都是双方底层人民的小规模交易。 而能让张士奇如此重视,甚至,折了手下三个探子才查出来的这个互市,这背后必定有辽东当地权势极大的人在操纵。 只是幕后之人,张世奇现在只隐约怀疑,但并无确凿证据。 而辽东副总兵郑况的信,则更为简单的指出,虽然现在朝廷并无大规模对鞑子用兵的意图,可一些小型的百千人规模的局部摩擦一直不断。 而在这其中,郑况敏锐的察觉到,鞑子对辽东军队的整体布置似乎知晓的很清楚,几次小规模战役中都占着上风。 因此他推断,辽东军中疑似有人通敌。 只是,具体通敌之人,他也只能是猜测,而没有实际的证据。 谢尘看着两封信,两位心腹给出的人选并不一致,可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张世奇猜测的幕后之人是辽东镇守太监吴衡。 而郑况认为的通敌之人,是在辽东军中任参将的戚国公嫡子戚长威。 谢尘品了品这两个名字,终于算是明白了昌王的意图。 辽东镇守太监吴衡出身司礼监,是司礼监秉笔陈洪的人,而陈洪是太后的人。 戚长威更不用说,戚国公的嫡子,戚白玉的亲哥哥。 这通敌之名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单就是这私开互市,定是陈洪为了给太后捞银子的行径。 可于昌王来说,这便是与鞑子搭上线的捷径。 江西地处偏远,昌王就算军备齐整,想要起事,这仗没有个一年半载的肯定是打不下来。 可若是能走陈洪这条路子联合北边的鞑子,那就要快的多。 昌王从江西出兵占据湖广攻下金陵,鞑子从辽东进攻京城,之后两方分疆而治,才是眼下局势对昌王来说的最好解法。 难怪昌王宁肯忍着越敬泽扎在眼皮子底下,也要给太后这个面子,不得不说,昌王的算计若是真的成了,毫无疑问,会将元康帝打个措手不及。 而太后估计也是意识到了昌王的野心之大,才会两边下注,以求周全。 谢尘看着两封信,思量片刻,在纸上将重要的节点和人物一一写了下来,还未停笔,外面便响起李滨的轻唤声。 “进来说。” 李滨从外面进来,见谢尘正运笔如飞,他尽量简洁的道:“三爷,夫人刚刚去见了白歌姑娘,现在正在门外,要见您。” 谢尘的笔停顿了一下,戚字上的一点墨迹就不免重了些。 他“嗯”了一声,将剩下的几个名字写完,才放下笔看向李滨,他深浓幽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兴味,眉梢略微上挑的问道:“你说她刚刚去了韶音阁?” 李滨应道:“是,呆了一会儿,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翠衣蝶衣两个都没在里面。” “让她进来吧。” 他将沾满墨迹的雪白新宣搁到一边晾干,吩咐道。 戚白玉进来的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 她上一次来谢尘的莫忘斋还是三年前,那时的谢尘刚刚升任吏部左侍郎,正式成为京城权力场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与之相对的,是作为外戚的戚国公府越来越忧虑惶恐。 那时的她尚且不以为然,自以为谢尘早晚要回头的,直到在莫忘斋被他冷语羞辱一番后,她便再也不曾踏足这里。 房间里燃了香料,是一种熟悉的雪松香气。 熟悉的,她似乎刚刚闻到过。 是了,刚刚韶音阁中,燃的便也是这个味道的香。 戚白玉站在门口,望着桌案前的谢尘,他正微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纸笺,那张清俊的轮廓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淡金的光芒。 她在门口打量了一会儿,谢尘却始终没有抬头,仿佛是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般。 他对她总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依旧如此。 戚白玉胸口燃着一团火走进去,来到他的桌案前。 “谢尘,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压抑着汹涌而来的情绪,尽量冷静的问了一句。 谢尘懒怠的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中透着漫不经心:“你指什么?” 戚白玉指着韶音阁的方向,语调又快又急:“你把她留在府里是想做什么,是打算等孩子出生了,就纳了她做妾室——咳咳” 可能是情绪太激动,她说到一半便咳了起来,半天才停下。 谢尘静静看着她,直到她缓过一口气,才道:“你将她带到谢府来的本意不就是送给我吗?” 他的语气淡漠中透着凉意:“你在气什么?” 戚白玉捂着唇的手紧握成全,微微颤着。 “哦,你本来不过是想让她生个孩子罢了,却不想她有名分,被外界嘲笑你戚国公府的大小姐还要姐妹共侍一夫。” 谢尘神色淡淡的说着,又紧接着问了一句:“可我凭什么任你操纵呢?” 戚白玉却忽然红着眼睛道:“你是我的夫君,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顾念我一点,哪怕只有一次。” 谢尘面色不变的看着她,仿佛她的情绪全没有在他眼中。 “既然怕被人嘲讽,那只要你不是谢侍郎的夫人,自然就全没这个烦恼。” “我姑且顾念了你这一次,如何?” 戚白玉的心仿佛被重重的锤了一下,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你这是在背弃与戚国公府的约定,你当真不怕太后现在就对你发难么?”她声音颤抖着说。 谢尘轻笑一声,语调有些嘲讽:“戚白玉,戚国公府能代表你,你却代表不了戚国公府。” 戚白玉再没有说话。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谢尘才提笔在那张纸笺上圈了一个名字,戚长威。 · 白歌等了一晚上,盼着戚白玉能把谢尘说通,让她回国公府。 可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她期待的好消息传来。 小招端了安胎药,看着她喝完,轻声道:“姑娘,我听说昨晚大姑娘的院里又叫大夫了。” 白歌一怔,接着便是沉默。 一直等到午间,翠衣进来道:“姑娘,您的姨娘来看您了。” 苏姨娘一进韶音阁,便顿觉凉意沁身,暑热气全消,舒爽无比。 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谢侍郎对自己这闺女还真是大方,那国公夫人薛氏的屋子里也没有这么凉快的。 “姨娘。” 白歌看见苏姨娘,两步迎上去,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又吐不出来。 苏姨娘握住她的手,打量她,用帕子抹了两下眼角:“瘦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白歌看着与苏姨娘交握的手,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姨娘先进来吧。” 母女二人坐下来,苏姨娘关切的问了一大堆的话,白歌却只是简单的答了都好。 她心中的委屈再多,与姨娘说也无用,何苦让她跟着担心。 苏姨娘便又是交代了一堆孕期要注意的事项,接着问道:“我听你大伯母说,本来是要接你回去的,怎的现在又在这住下了?” 白歌抿抿唇,道:“我也不知道,都是听大人的安排。” 苏姨娘拍拍她的手,欣慰道:“也好,我瞧着这谢大人对你也不错,吃穿用度都比国公府还强呢,若是能做了他的妾室,总好过没名没分。” 白歌心头一梗,不经意的将手抽出来,放在膝上。 她实在不想听这些,便转移了话题:“家里怎么样,轩哥也开蒙了吧。” 一提到轩哥儿,苏姨娘顿时神色飞扬道:“开蒙了,夫子还夸轩哥儿有天赋呢!” 白歌心头酸涩,但依旧为弟弟高兴,笑着道:“那就好,轩哥儿可是在戚家的族学念书呢?” 苏姨娘神色微妙的顿了一瞬,道:“没有,是你父亲托了你大伯额外找的夫子。” 掌中物 第45节 白歌略有奇怪的道:“额外找的夫子?” 苏姨娘眼神一转,随口道:“是啊,你母亲不在嘛,你父亲怕耽误轩哥儿。” 白歌顿时想起宁氏居然还没回来,连忙问道:“这都三个多月了,母亲怎么还没回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苏姨娘瞥了她一眼,才开口道:“你母亲失踪了,听说是回来的路上被水匪劫了,现在人还没找到。” 白歌顿时一惊。 宁氏居然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今儿是大朝会, 一早天儿还没亮,谢尘交代李滨一声去戚国公府把苏姨娘接来,就赶着时辰入了宫。 为了元康帝立太子的事情, 整一个早上,太和殿都没消停。 当今圣上元康帝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却只有三个皇子,且都非嫡子, 再加上皇帝的身体并不算十分康健, 朝野上下对立储之事更是十分关注。 守旧派和勋贵想要立大皇子为储君, 毕竟皇后没有孕育嫡子, 按规矩自然是立长子为嗣。 可新贵和清流更偏向三皇子, 理由嘛,明面上是立储当立贤,可三皇子一个刚开蒙的娃娃,哪能看出什么贤不贤德来。 主要还是三皇子的生母沈贵妃, 乃是元康帝的老师,三朝老臣沈太傅的嫡孙女。 两派人就立储这件事从去年吵到今年,吵得不可开交, 可元康帝一直也没明确表态,因此几乎每隔两个月的大朝会便会旧事重提。 谢尘正垂着眼站在文官第二排, 他带着黑纱官帽, 身着朱红色官袍,一袭玉带将腰身紧束, 胸前补子上孔雀振翅而舞, 优雅华贵。 在一众中老年的官员中, 这位年轻权重的吏部侍郎长身玉立, 俊美好似出尘仙人, 与这周遭的俗世纷乱格格不入。 因此即便他一直沉默不语,也还是免不了被人注意。 果然,又是一番唇枪舌战之后,元康帝有些撑不住了。 “谢爱卿,这事你怎么看。” 谢尘听到皇帝点名,知道这是想让自己居中调停一番战火,上前挡挡枪。 他只能于无奈叹了口气,侧身上前一步,躬身一揖。 “回陛下,臣以为,立储之事虽事关重大,却并非紧急之事,马上就要秋收,当下更紧要的还是以保障今年赋税为主,臣近日收到上奏,福建今年受洪灾影响,收成锐减,百姓生活困苦,因此想要请求朝廷减免今年赋税。” 谢尘此话一出,还未等元康帝有什么反应,户部尚书先不干了,立刻跳出来反驳。 “谢侍郎,话不能这样说,福建有洪灾,那两广也有洪灾啊,山东今年还是大旱呢,不能哪里出了问题,就马上要求朝廷减赋啊!” 户部尚书的话音刚落,就又有御史跳出来,隶属今年福建的受灾情况,确实需要朝廷安抚。 接着,朝臣的议题就此从讨论立储,变成了各地的诉苦大会,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来,元康帝轻飘飘的一句有内阁拟定章程再做定夺,就结束了朝会。 谢尘施施然的往外走,刚出了大殿便被人唤住,转身见到一个头发银白,身着朱红官袍,胸前绣着仙鹤补服的老者等在台阶上。 谢尘眸光微凝,旋即走过去拱手作揖,淡笑着开口道:“沈大人,您老这是特意在等我?” 沈太傅捋了捋胡须,也呵呵笑着道:“出宫的路有些远,老夫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妄之可愿与等等老夫啊?” 谢尘略躬身伸出一只手为沈太傅让路:“此乃晚生之幸,太傅请。” 沈太傅乐呵呵的道了声好往前走,谢尘跟在他身侧,略落后半步的位置。 待下了太和殿的台阶,沈太傅忽然侧首道:“以妄之的才干,圣上明年必会诏你入阁,未至而立的阁臣,开国以来未有啊!” 谢尘侧首垂眸表示恭敬的道:“皇上圣旨未下,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晚生年轻识浅,以后还望太傅多提点。” 沈太傅一双浑浊的眸子,盯着他,眸光渐渐汇聚,透出鹰隼般的锐利来。 “妄之觉得,储君之位是大皇子与三皇子谁更适合呢?” 他这一问出的突然,似乎没有半分铺垫,就是要问谢尘一个措手不及。 谢尘抬眸与他对视,眸光中平静森凉,没有半分惊疑,竟也好似早就知道沈太傅会有这一问一般。 他唇角似乎还带着些恭敬客气的笑意:“晚生乃忠君之臣,皇上属意于哪位皇子殿下,晚生自然也会遵循,太傅于此问晚生,不如问问陛下更明了。” 沈太傅眸光锐利的盯了他瞬息,忽然又眯眼乐了起来,刚刚沉凝的气氛瞬间破去。 “哈哈,我贵妃娘娘说原本是属意你为三皇子启蒙的,可被陛下回绝了,可惜了,以妄之之才,三皇子若是得你为师才真是幸事。” 谢尘微微拱手,笑道:“太傅谬赞了,翰林院中大儒众多,晚生万万不及。” 两人一个捧一个退,一来一往的过了几招。 一个心中骂小狐狸成精,一个心中叹老姜真辣,面上却又都无比客气愉快。 沈太傅见先前种种招数都没什么效果,便换了突破口。 “虽说三皇子没能拜你为师,但他的伴读中却有一个戚国公府出身的孩童,这么说来,三皇子也与妄之你还是有些缘分在啊!” 谢尘怔了一下,戚国公府出身的孩童做了三皇子的伴读? 沈太傅瞧见他的神情,便疑惑的问了一句:“莫非你还不知道?” 谢尘心中略过许多思量,最后只是笑着回道:“那还真是有缘。” · 回到谢府午时刚过,谢尘连常服都未来得及换,便将李滨叫来询问三皇子的伴读中那个戚家的孩子是谁。 在他的印象里,戚国公府的够开蒙年纪的孩童不多,若说出身能给皇子做伴读的,应该只有戚国公嫡子戚长威的儿子,可戚长威远在辽东,儿子自然也不在京中,那这个给三皇子当伴读的孩子到底是谁? 李滨的速度很快,得了消息后立刻脚步匆匆的走进来。 谢尘听到脚步声并未抬头,只看着手中的邸报问道:“是谁?” 李滨神色略显古怪的道:“回三爷,是戚国公府三房的庶子,叫戚明轩。” 谢尘顿时抬起头,眉心几不可见的略微蹙了一下,问道:“三房的庶子,那不是白歌的弟弟?” 李滨点点头,解释道:“而且是同胞的亲弟弟,一个姨娘所出。” 谢尘放下邸报,靠在椅背上,修长手指捏了捏眉心。 戚家三房本就是庶出,一个庶出子的庶子,居然能做三皇子的伴读? 沈家什么心思,他清楚的很,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示好。 可戚国公竟然会把这样的好事,让给一个隔房的庶子? 白歌一个姨娘生的亲弟弟,几乎片刻间,谢尘便联想到了一件事。 当初他虽然肯定戚家有办法将白歌送回来,但那时他却并不关心戚家用的是什么方式,而如今,他却大概有了猜测。 思索片刻,他对李滨道:“白歌的姨娘走了吗?” 李滨早料到自家这位爷肯定会过问这事,因此进来前便都了解清楚了。 他迅速回道:“走了,刚刚翠衣还过来汇报了情况。” 谢尘垂眸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她情绪怎么样。” 李滨犹豫了一下,道:“那位苏姨娘不知怎么的,把白歌姑娘嫡母失踪的消息说漏了,惹得白歌姑娘很是担忧,午间都没怎么用饭。” 谢尘转着扳指的手指一停,他眉头轻皱,没有说话,闭着眸子似在思索什么。 李滨见他这般便安静的等在一旁。 片刻后,谢尘忽然出声道:“戚家三房在淮安的时候曾经雇佣过一个乳母辛氏,你派人到淮安走一趟,把这个辛氏带回来,手段温和些别把人吓着。” 李滨愣了一下,刚想说给白歌姑娘的乳母已经备了四个了,应该够了,可随即反应过来,谢尘说的这个乳母另有所指。 虽然不清楚这个辛氏有何特殊,还得派人去淮安特意请,但他多少猜到了谢尘的用意。 正想应声是,却又听谢尘道:“你再亲自跑一趟永定候府,和袁缜说一声,我要借一个东临阁的厨子用几个月。” 李滨这回没忍住,“啊”了一声。 谢尘看他一眼,皱眉道:“啊什么,赶紧去。” “是!” 李滨不敢再多呆,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出了莫忘斋,他才松口气,心中对自家三爷的想法越来越摸不透了。 东临阁的厨子啊,那能是说借就借来的吗? 而当李滨到了永定候府,见到了袁缜时,却只听袁缜问了一句:“他借厨子干什么,我也没见他多喜欢吃东临阁的菜?” 李滨想了想,虽然心中已有了猜测,可这事到底是不好说出口。 袁缜端起茶啜了一口,看了李滨欲言又止的神色,略一思索,忽然试探的问道:“不会是给那位戚姑娘准备的吧?” 李滨有些愕然,这事袁大人居然知道,不过这下他也好说出口了。 “有了身孕的女子胃口不好,三爷想着东临阁的厨子手艺一绝,这才特地遣属下过来。” 袁缜刚进嘴的一口茶,瞬间便被呛住咳了出来。 “咳咳咳,有身孕,这么快?” 李滨这才明白袁缜并不知道白歌有了身孕,只是知晓有这么个人罢了,顿时懊恼自己竟然说漏了嘴。 袁缜拿起帕子嫌恶的擦了擦身上的茶渍,眸中闪过兴味。 他轻咳一声道:“没问题,我现在就派人到东临阁。” 李滨见他答应的这般痛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行礼道了谢便转身离去了。 袁缜看着他的背影,一边招呼下人去东临阁,一边玩味的低语道:“还借厨子,这家伙要说不上心我才不信。” 他低头看着手中半盏清茶,摇头啧啧道:“谢妄之啊谢妄之,我倒要看看,你日后会不会后悔。” · 苏姨娘走后,白歌便一直心神不宁。 宁氏的失踪宛若一块大石沉沉的压在她心头。 她能自小与兄长们一样入学堂,识字读书都多亏了宁氏的开明。 掌中物 第46节 而且这些年来,宁氏虽说并不会对她多么嘘寒问暖,可该关心的,该提点的从来也没落下过。 甚至在白歌心中,苏姨娘虽然是亲娘,可若论对自己的影响,是远远不及宁氏的。 她以前隐约听人提起过,宁氏原本也是京中旺族出身,只是家道中落后,才不得已嫁给了戚三爷,跟着去了淮安。 这些年,她对戚三爷的态度一直有些冷淡,也没有亲生的孩子,可对戚三爷的几个子女确实尽心教养了的。 白歌的大哥二哥,虽然都是庶子出身,可无论学识气度,都半分不差。 而白歌自己,对宁氏不仅尊重,更有许多敬佩。 宁氏性子淡泊,为人却公正宽和,对位尊者不谄媚逢迎,对位卑者也不轻蔑鄙夷,行事向来极有分寸,进退有度,在淮安的夫人圈中名声极佳。 就连戚三爷虽与她感情不穆,但待这位正妻还是极为尊重的。 白歌一直觉得,自己将来若是能有宁氏一半的气度,她就满足了。 可如今,宁氏竟然失踪了,还有可能是被水匪掳走的! 白歌在房间里思来想去一下午,心中越发焦虑,最终还是放心不下。 她走到桌前,铺开覆着淡淡清香的宣纸,提笔写信。 她写写停停,写到一半,却再难进行下去,只好停下笔思考起来。 忽然,身前的宣纸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抽走,她才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眼前的信纸忽然被抽走, 白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 她连忙转头一看,果然谢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手上正捏着那张信纸。 “你还给我!” 她下意识的站起身,想把信纸抢回来,却被谢尘手臂一晃轻巧避过。 谢尘轻呵一声:“慌什么?” 睨着她有些慌张的神色,他心中一动, 微挑了眉:“怕我看见, 莫不是写给哪个情郎的书信?” 说完, 他忽的就想起当初那张写着【唯愿君心似我心】的信笺, 顿觉不适起来。 白歌放下手臂, 也不想再和他争辩抢夺,总觉得两人这样若因这张信闹起来,好像有些亲昵了。 谢尘看向手上那封信,字迹一如既往的秀丽迥媚, 柔软中又透出一种清正风骨来。 他的指尖在那字迹上轻轻划过去,看了上面的内容才淡淡道:“想知道你嫡母的下落,给你那两个哥哥写信有什么用, 他们不过一介举人,连个正经的官职都没有, 又能做什么?” 白歌纤长细密的睫毛微微垂落, 咬着唇瓣没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两个兄长在金陵也不过是在求学,就算结交了些好友, 有些人脉, 可宁氏有可能是被水匪劫走的, 哥哥们纵使想出力可能也根本没处使去。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坐在这里胡思乱想, 还不如寄封信出去,好歹能有点希望。 看着她微垂着眸子站在那里,身上是薄薄的藕色夏衫,上好的纱料极有质感的垂下更衬了削肩素腰,样子瘦瘦小小的,倒显出两分可怜来。 谢尘心头忽然一软,他放下信纸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左都御史季仲春前两月去了金陵巡查,他与我素有交情,我倒是可以去一封信打听一二。” 这话听在白歌耳中,顿时让她燃起一丝希望来。 她抬起头,一双漂亮妩媚的桃花眼望着谢尘,眼里带着希冀之色。 “真的?他能帮忙找找母亲吗?” 谢尘看着那双清澈的水眸中满是自己的影子,胸中仿佛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填满,有些涨涨的。 又好似有一只小手在不停撩拨着,酸痒不已。 他的手顺着女孩柔顺的发丝划到她的脸颊上,那肌肤触感软嫩的惊人。 接着他抬起她的下颌,拇指在那娇嫩的唇瓣上轻轻摩挲两下,原本粉嫩的唇瓣瞬间便透出些红润的艳丽。 白歌强忍住躲闪的冲动,一动不动的望着谢尘,任由他抬起自己的脸,略显轻佻的玩弄着。 谢尘看着她难得这么乖巧驯服的样子,微微低头将唇凑到她的耳边,带着些笑意的低声吐了两个词。 白歌的脸瞬间涨的通红,眼中划过一抹屈辱,却又在谢尘看向她时,迅速掩没不见。 谢尘看她脸红的仿佛要烧着火,心中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是淡淡的道:“怕羞?” 白歌也没答她,只是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做了,你就写信给哪位御史大人帮忙找我母亲吗?” 谢尘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触手滚烫。 他强忍着笑意,轻轻掐了那脸颊上的软肉,道:“嗯,你若是答应,我等会儿就去写信。” “好。” 白歌红着一张脸,羞的眼睛里都好像盛着汪水,却依旧认真的点着头,伸手拉住谢尘的袖子就往屋里走。 谢尘被她拉住,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歌是以为他现在就要,在这姑娘心里自己莫不是个色中饿鬼? 白歌拉了他一下,发现没拉动,疑惑的转身看了他一眼。 谢尘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一只手反拉住她的手,将那只小手包裹在自己掌中。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瞥了白歌一眼,意欲不明的道:“先用晚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白歌立马明白自己会错意了,顿时难堪的不行,心里又羞又气,却又因有求于人不好发作,只好垂着头,委屈的咬着唇一言不发。 谢尘看她一眼,知道这姑娘脸皮薄的很,面上过不去了,便吩咐屋里的丫鬟,赶紧催厨房用晚饭来。 白歌被他牵着手拉到桌案旁,见他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吾兄仲春台起】 这是准备给那位左都御史季仲春写信了,白歌忍不住凑过去细细看起来。 谢尘说是不过打听一二,白歌本也以为他最多是让季仲春帮忙留意一下宁氏的下落。 谁知这封信看下来,谢尘写的竟是出乎意料的详细用心。 他先是简单介绍了宁氏的身份背景,又询问了白歌宁氏的相貌体征,然后又将金陵附近能动用的兵力和对应的指挥将领在信中细细说了一遍。 接着他将这张信纸放到一遍晾干,又抽出一张信笺给金陵卫所都指挥使,让其尽量配合季仲春寻找将宁氏掳走的水匪。 最后他拿出随身的印章,在这两份信上都盖上了朱红色的印信。 谢尘将两封信分别装起来,滴上火漆封口,一边道:“金陵都指挥使荀锰这两年一直在水上剿匪,让他与季仲春一起,如果你母亲真的是被水匪劫走,他就有些把握能把人救出来。” 白歌看着他将两封信封好,叫来李滨派人加急走水路送出去。 心里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她竟第一次认识到,权力到底是什么。 不同于那些流于表面的恭敬和谄媚,而是能迅速解决眼前困难的能力。 是普通人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时,他随手的一封信,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谢尘今日的举动,让白歌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所拥有的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 白歌看着李滨带着两封信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之所以现在会被困在这个男人身边,也正是因为他所拥有的权力,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人能抗衡,能将她救出这个牢笼。 谢尘见她脸上已褪去了红晕,神色有些恍惚,便道:“信加急送出去的,顺利的话,不出一个月便能有消息。” 白歌回过神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见谢尘有看了她的小腹一眼,淡淡道:“你安心些,别让肚子的孩子跟着受累。” 她的话被这谢尘这一句堵在嗓子眼儿,只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了。 写信的这会儿功夫,厨房已经把晚饭送过来了,丫鬟们开始忙碌着摆饭。 很快,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开。 谢尘牵着白歌走到饭桌旁坐下,扫了桌上的菜一眼。 佛手金卷,碧螺虾仁,鸳鸯五珍烩,三鲜鱼翅汤,果然都是东临阁的看家名菜。 谢尘自己动手盛了一碗三鲜鱼翅汤,刚想递给白歌,却忽然想起上一次她喝自己递过去的鱼汤,明明难受的要命,还是强喝了进去,结果难受的吐了出来。 他将碗放回到自己面前,瞥了站在白歌身边的小招一眼,道:“伺候你家姑娘吃饭。” 白歌看了一眼小招盛的汤,用羹匙搅了搅,见里面又是火腿,又是虾仁,全是些荤的,看着就觉得有些腻歪。 可跟谢尘同桌吃饭,总有些压力,也不好一口不碰,便舀了一勺,尝了尝。 汤一入口,她顿时有些惊讶。 这全是荤菜的汤,竟然做的不腥不腻,意料之外的鲜甜,完全不是这些天来她吃的谢府厨子的手艺。 而且这汤的味道还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尝过。 她又试探着挟了一个虾仁放进嘴里,清淡的茶香混着虾仁的鲜味,令人胃口大开。 她顿时想起来,这味道在哪里尝过,忍不住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怎么吃着像东临阁的菜,是去东临阁买回来的?” 谢尘见她没露出什么厌恶的神色,才挟了一筷子佛手金卷到白歌的碟子里。 他随口道:“请了一个东临阁的厨子来府上,你最近吃的太少了,这样下去不行,让他在府上待几个月给你补补。” 白歌夹着佛手金卷的手顿了一下,微垂了眼皮,桌下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默不作声的将那夹着肉馅的点心咬了一口。 香浓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散开,但她却实在没什么品尝美味的心情。 自己肚子里这个孩子,看起来是真的挺重要的。 而自己的心情好坏,胃口如何,于他人眼中,只不过是会对孩子造成影响的因素,而她本身,不过是个孕育孩子的工具罢了。 白歌的心情忽的一下跌落到谷底,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明明她早就明白,早就认命了,可在这一刻,却依旧有些难过。 东临阁掌勺的大师傅手艺确实不凡,虽然白歌没什么吃饭的心情,可这一顿饭依旧是她近几天吃过最顺口的了。 谢尘看着她碟中所剩无几的食物,决定明天应该让李滨把库房里那件上好的鸡血石料子给袁缜送过去,那家伙惦记他这块料子好久了。 吃过了饭,天色暗下来,丫鬟们将屋中的烛火一一点亮,便被谢尘都遣了出去。 掌中物 第47节 伸手揽住那纤细的腰肢,将人抱到自己的腿上。 谢尘将手放在白歌的小腹上,道:“这两天有什么感觉吗?” 白歌摇头:“除了胃口不太好,有些困之外,也没什么。” 谢尘“嗯”了一声,接着眼睛落在她白嫩嫩的耳珠上,幽邃眸中渐渐染上一抹欲色。 灯下看美人,果然多出几分朦胧的趣意。 他也不想再压抑自己,伸手将白歌发髻上的两根簪子抽出来丢到一旁,乌黑顺滑的长发瞬间滑落下来。 他白如玉的手指在绸缎般的青丝间穿梭,低声道:“信已经寄出去了,你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白歌纤薄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她微低下头, 白皙修长的脖颈弯折,茭白美丽的侧脸半掩在柔顺光亮的青丝后,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接着她从男人的腿上站起, 想往卧房里走去,却被男人从身后拉住手腕,不得不停下来。 白歌转过身疑惑的看过去,却只见谢尘拽住她的手, 正低头注视着她的手。 男人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漫不经心的摆弄着她的手指, 根根纤长白皙宛如美玉, 触之更是温暖柔润, 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谢尘抬眸看她,那张脸再轻灵秀美不过,细细的柳眉下,型似桃花般的眼眸黑白分明, 水润清澈。 似是这阵子有些瘦了,下颌尖尖的,略有些凌乱的发丝落在两颊边, 透出一股子娇媚的味道来。 他伸手过去将她额前微乱的发丝撩到耳后,指尖忍不住轻轻刮了刮她的耳廓, 又揉了揉那嫩白的耳珠。 “就在这吧。” 他声音很低, 还带着些暗哑,却又有着不容反驳的压迫感。 白歌紧紧咬住下唇, 脸上烧的烫极了, 身上却因强烈的羞耻感不自觉得有些抖。 她的眼前划过那两封被寄到金陵的信, 压下心中的屈辱感, 轻轻吸了一口气, 在谢尘身前半蹲下去。 那双纤细白皙的手在墨绿色的玉带上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找到暗扣。 轻轻的“吧嗒”一声,玉扣落下,颤抖的小手一层层的将夏日里的薄绸料子揭开。 接着,白歌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 谢尘眸光中似燃着幽暗的火光,沉沉的俯视着她。 他伸手握住那只柔软似暖玉的小手,放了上去,声音很低,语气却似在教导学问一般:“前些日才看了,第八页里教过怎么做。” 白歌被他引着将手覆了上去,接着她埋下了头,如瀑的青丝顺着肩膀滑了下去。 温暖柔润的触感瞬间传递上来,身体上强烈的愉悦与刺激令谢尘瞬间眯起眼眸,忍不住就将手放在那如绸缎般的乌发上。 男人愉悦的半阖起眼睛,似是极有耐心的老师在教导学生一般,声音低沉轻柔的引导着她该如何做。 白歌亦像是一个极聪明的学生,在他指导下带给他更多更深刻更激烈的感受。 这种感受不同于在榻上的亲密交织,这一刻白歌带给他的感觉不仅止于身体上的,更于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从谢尘的角度,只能看见女孩乌黑的发顶,滑落两边的青丝微微蹭过他的肌肤,微凉的痒意传来。 他伸手过去将女孩滑落的发丝掬在手中,手背不经意间触到柔嫩滚烫的脸颊,却有潮湿的水意。 谢尘顿时愣了一下,从满足的喜悦中瞬间清醒过来。 他抚着女孩的脸庞,将她略微推开,抬起她的脸。 晕黄的烛光下,那张秀气精致的脸通红一片,颊上沾满湿痕,却似一朵沾满露珠引人催折的芙蓉花,美艳又堪怜。 她漂亮的眸子低垂着,细密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谢尘的心似被什么的东西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一闪而过。 “这是怎么了,哪里难受?” 他皱起眉,略有些不解的问了一句。 白歌也没说话,只是细密长睫不经意的落下,那颗泪珠瞬间便掉落下来,顺着滑落到脸颊上吗,看的谢尘心头又是一堵。 他实在有些不解,古人口中常道春宵苦短,那《乾坤传》中种种男女之事,画中人也都极为享受,可怎么偏偏自己眼前这姑娘于此一事却总像上刑场一般。 “罢了。” 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白歌顿时冲向旁边的痰盂,弯下腰不断干呕着,她似是难受极了,半天都没有起身。 谢尘阴着脸整理了衣裳,又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白歌接过漱了口,紧接着又自己拎着水壶倒水漱了好几遍,看的谢尘心中越发不渝。 但想到刚刚那一颗滑落下来的泪珠,他到底是没有发作。 身上被撩拨起的欲念无处纾解,心里也跟着气闷。 谢尘看着还在漱口的白歌,只觉再待下去自己不知会说什么话来,冷冷哼了一声,便转身出了韶音阁。 白歌依旧蹲在痰盂前,散乱的青丝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 李滨本以为自家三爷今晚肯定留宿韶音阁了,结果却没想到还没一会儿,三爷就从里面出来了。 他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谢尘,发现自己三爷的脸色阴沉,顿时低下头跟在他身后不敢多言。 只是心中难免揣测,自家三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来是那事不怎么顺啊。 谢尘很快回到了莫妄斋,只是在书房里坐了半晌,身上却依旧燥的难受。 他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心里闷得那股气憋得难受。 “哗啦”的瓷器碎裂声响在屋子里,宝瓶中的字画卷轴散落一地,名贵的端砚,檀木的笔架,湖笔也都狼狈的落在地上。 屋外的李滨被声音吓了一跳,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就听见谢尘不耐的声音唤他进去。 李滨小跑了着进了屋,瞧见这满目狼藉,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向来冷淡自持的自家三爷干出来的。 谢尘坐在已经干净的什么也不剩的桌案前,眉目深邃阴郁的盯着手中那个原本书案上仅存的一件完好物品,一个小陶人。 他声音低寒的道:“去教坊司给我找个干净的女人来。” 李滨愕然看着他,直到谢尘冰寒的目光看过来。 李滨这才忙不迭的转身往外跑。 不到半个时辰,漆黑的夜幕下,一个裹着斗篷的女子从谢府的后门来到莫妄斋。 谢尘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年龄约莫不过十六七,巴掌大的脸白净漂亮,眉眼秀气,倒也是个美人。 那女子也被眼前男人的俊美所惊到,大半夜的被带到这里,老鸨又特意交代她是个贵人,一定要小心着伺候,她原本还有害怕的,却没想到是个这么清俊好像神仙一样的男子。 看了两眼,女子忍不住羞红脸,声音娇滴滴的道:“奴家玉音见过大人” 谢尘根本懒得知道眼前女子的姓名,他此时心中燥郁横生,没有半分与人交流的雅兴,只坐在桌前指节扣了扣桌案。 玉音见他坐在桌前没有动,想着出来时妈妈的交代,便伸手将身上的斗篷脱下,露出鹅黄薄衫包裹着的玲珑有致的躯体。 她一边解着身上的衣衫,一边谢尘的方向走。 教坊司出来的女子,早被调弄极其识趣懂规矩,便是身子干净的清倌人,于这一道也是手段极多。 直到走到谢尘身前时,她已露出雪白浑圆的两根胳膊,桃红色绸缎上绣着的并蒂莲花被撑得鼓起,而她身后一件件衣衫落在地上。 她身子一软,就坐进男人的怀里,略显羞涩的主动将鲜嫩的红唇送了上去。 却忽然一阵力道袭来,玉音只觉腰上一痛,就被男人从怀中推了出去。 她顿时痛呼一声,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已经站起身,长身玉立俊朗出尘的男人。 只见那张清俊的脸上神色阴寒的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幽暗的眸子盯着自己,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有冷汗留了下来。 “滚出去。” 男人声音低喝了一声,语气里的冷意似有实质一般,压得她大气都不敢喘。 她也不清楚这位大人物是发了什么癔症,但却不敢违逆男人的命令,委委屈屈的哆嗦着捡起衣衫,披着斗篷就小跑了出去。 李滨等在门前,眼见半刻钟不到,那个自己好不容易挑的干净清倌人哭着被赶了出来,顿觉头皮发麻。 他不知道今儿三爷到底是怎么了,只看这情况,是不是得请个大夫来开个补肾壮阳的方子啊! 谢尘书房幽暗的角落里,深吸了两口气,却平复不了心中难安的躁动和郁气。 他本以为,自己身体里不断涌起的这种难以忍受的烦躁,不过是被撩拨起了欲念需要纾解。 从前没经过人事时自是没这般重的念想,而自从经了那事后,如今却是欲念难忍。 既然那人不情愿,他再找别人来就是了。 可却不曾想,刚刚那女子在碰到自己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竟像是极为排斥一般,不用提纾解欲念,他强忍着才没把那女人踹出去。 真是见了鬼了,谢尘险些要被气笑了。 自己这是得了什么贱毛病,竟然还非她不可了不成? 他捏紧拳头在桌案上重重锤了一下,似是要用这一拳将心中的气泄出来一般。 坚韧松木制成的桌案上瞬间出现些许裂痕。 李滨在门外又是担忧又是心焦,脑子里转过了十来个念头,终于等到谢尘唤他进去。 这次谢尘脸色依旧阴沉,却只是道:“备水,我要沐浴。” 李滨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谢尘又道:“要冷水。” 这一宿,泡了半个时辰冷水澡的谢大人睡的也并不踏实。 梦中景象缭乱艳丽,女孩乌黑的长发,雪腻的肌肤,柔软的腰肢,展现出从未见过的别样风情。 那含着水的如丝媚眼,红润的嘴唇,带着笑意缠绕过来,好似女妖一般,将他牢牢的拴在梦境中。 谢尘沉溺于这样的梦境中,与梦中那个热情似火的姑娘亲昵交缠,心中喜悦满溢。 掌中物 第48节 直到忽然间,她的嘴角落了下去,颊边梨涡消失不见,眼中泪水不断滚落。 他瞬间被从梦中惊醒。 天色刚蒙蒙亮,周围还有些昏暗。 谢尘闭着眸子躺在榻上,平复着身体些许噪意,身下的冰凉滑腻的触感令他有些恼怒。 起身换了身干净衣裳,谢尘看着那被弄脏的衣物,眸中如有暗云翻涌,神情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谢尘整整半个月没有再踏入韶音阁。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是理智似乎一直在与心中滋长的欲念别着劲儿。 心里越是想要靠近,就越是厌恶自己的轻鄙。 一连多日,每每在梦境中体会浓情蜜意抵死缠绵, 然后在清晨惊醒时看着衣物上的污渍恼羞成怒。 心底仿佛有着另一个他,神情嘲讽的冷冷看着这一幕。 嗤笑着他做的尽是无谓挣扎。 可谢尘骨子里从来都是有股狠劲儿的,不仅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 他自有记忆起就在京郊的太清观做道童, 说是道童, 其实不过就是伺候年长道士的仆役。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早课, 替师兄们打水叠被, 洒扫院子, 不论寒暑。 小时候的谢尘,生的粉雕玉琢,精致的就像道馆里供奉的菩萨座下的仙童。 偏他天生性子冷,小小年纪半点没有该有的孩子气, 从来没个笑模样,难免会被人不待见。 起初道观里年长的师兄们,顾忌他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 顶多是让他多干些活,言语上讽刺一二。 可时间久了, 从没见谢尘的家人来看望过他, 更别提替他出头,那些人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一个出离漂亮的孩子,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 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会遭受的待遇可想而知。 身上时常会出现的青紫瘀伤都算不得什么, 更甚者他有一次因不小心洗破了师兄的衣裳, 被绑在柴房的廊柱上倒吊了一夜。 那时的谢尘身高刚及桌角,便已学会在数九寒冬的清晨里劈柴火的时候,给自己偷偷磨上一支上山拾柴时捡来的猎人用过的废铁箭头。 本该在父母呵护下开蒙读书的年纪,少年在寒风刺骨的凌晨,就着地面白雪反的银光,用生满冻疮的双手,耐心的在磨刀石上一点点将铁箭头上的锈迹磨去,露出锃亮的锋芒。 有时候,冬日的低温会让那箭头如冰一般寒,会将他的手指粘在上面,不小心便被粘掉一块皮下来。 天气太冷了,反倒不会流很多血出来,只是一片没有表皮的,红红的嫩肉会逐渐渗出血珠来。 少年却只面无表情的就着那血珠润滑着磨刀石,继续细细的打磨箭韧。 直到回暖之后,手上的冻疮和着撕裂的伤,逐渐感染成更大的创口。 后来,他将这个浸过他鲜血的箭头,稳稳地刺进了那个将他拖进静室的师兄眼眶里。 看着那人捂着眼睛疯狂哭嚎的模样,年少的他心中亦不会有多少恐惧惊慌,只留酣畅的快意。 从那时起,谢尘便知道了,做人想活的好,手定要狠,心更要冷。 无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是如此。 为了摆脱在太清观中群狼环伺的危机,他可以坚持每日四更天便起床苦练武学,寒暑不辍,九岁时一□□法便已使的出神入化。 为了不辜负兄长的期望,他彻夜苦读经史典籍,熬到双眼通红也不休息。旁人学一年的东西,他一个月便已学通熟透,十四岁会试一举成名。 旁人只会感叹他的天资,又怎会知道那些惊才绝艳的背后流过的血,受过的伤,有多少无法言说的苦处。 再后来兄长因他的鲁莽过世,绝了他于这世间最后的一点温情。 戚国公府的逼迫更让他明白,权势之于他这样的人有多重要。 于官场泥淖中一路负芒披苇,见多了世间艰难不平之事,面对过数不尽的阴暗丑恶,他曾以为除了毕生之志,自己早已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踟蹰彷徨。 可却不曾想,竟会在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身上栽了跟头,狼狈不堪。 心里那股子狠劲儿再次上来。 情也好,欲也罢。 他偏不愿就这么匍匐在这妄念之下。 · 李滨最近觉得自家主子奇怪的很。 这半个月都没去过韶音阁不说,就连晨起时都不让人伺候了。 更诡异的是,三爷的寝衣最近坏的也特别勤。 想起前些日子,那个裹着斗篷抱着衣裳,哭哭啼啼被赶出莫妄斋的教坊司妓子。 又想起最近三爷明显阴沉泛寒的脸色,在朝中越发狠辣的行事作风。 作为近随,也同为男人的李滨,顿时有了些微妙的联想。 这种事情,出于男人的颜面,是没法明着劝三爷求医问药的,可若是就这么放任不管,时间拖得久了耽误了病情,可是关乎终身的大事。 正在李滨犹豫着要不要寻个由头请个大夫来给三爷瞧瞧时,在韶音阁伺候的蝶衣过来求见谢尘。 谢尘此时正在书房中与人谈事,李滨守在外面听着蝶衣有些焦急的说着来意。 “你是说,最近白歌姑娘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 李滨看着眼前一脸焦虑的蝶衣,跟着担心之余,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 蝶衣连连点着头,道:“是啊,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姑娘虽也总是犯恶心,可好歹还能吃点东西,这小半月却是吐得厉害,就是强撑着吃了也都得吐出来,这么下去怎么行啊,还是得请大夫来看看啊!” 李滨安抚了蝶衣两句,让她先回韶音阁伺候着。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告辞离开,李滨才进了书房。 谢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了?” 李滨将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回道:“刚才蝶衣过来了,说白歌姑娘最近吐得厉害,眼见着不怎么精神。” 谢尘微皱了眉,握着茶盏的手指略微用力的屈了一下,又放开。 他目光落在已经凉透的茶水上,听见自己平静淡漠的声音:“去宫中请太医来瞧瞧吧。” 李滨自去派人请了太医,等太医到了谢府,他才又敲响了书房的门。 “三爷,太医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被推开,谢尘那张清隽出尘的面容冷冷出现在门后。 “到了就领到韶音阁去,与我说什么?” 李滨小心觑他一眼,道:“您不过去瞧瞧吗?” 房门“咣”一声被关上,只留凉凉的两个字飘出来:“不去!” 李滨站在门口叹了口气,这三爷不去,他怎么也不能让太医特意再来莫忘斋请脉啊,那也太明显了,怕是他得被三爷罚上个几十鞭子。 纵然无奈,他也只能是领着已经熟门熟路的郑太医往韶音阁去了。 将郑太医领到韶音阁,正赶上白歌用午饭。 东临阁大厨精心烹饪的菜肴流水一般的送进去,然后几乎是原封不动的送出来,叫人看着直道可惜。 屋里丫鬟正忙做一团,端着水碗,举着帕子,焦急的将白歌团团围住。 白歌正抱着痰盂吐得直不起腰,一边小招心疼的帮她拍着背。 她也不明白自家姑娘怎么忽然间孕吐就这样严重了,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会吐,整个人迅速的瘦了下来,脸色都透着虚弱的病气。 李滨自然是不好进去的,只让丫鬟递了个信儿,郑太医见屋里这情况,便也一起等在外面。 正当两个人溜达到旁边的树荫下躲太阳的时候,李滨余光瞟到院门处走进来的人影,顿时愣了一下。 仲夏正午的阳光打在那人高瘦挺拔的身影上,仿佛化作一道光圈,将来人衬出十二分的出尘俊美来 三爷,这怎么还来了?他不是说不来么? 如此反复无常,阴晴不定,这真是自己跟了多年的,杀伐决断,计不旋踵的三爷? 李滨发现自己最近突然开始弄不懂自家三爷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了。 但此时疑惑自然不能说出口,他只能赶紧上前道:“三爷——” 想接一句“您来了”,却又觉得这不是在提醒三爷刚说的话就被打脸么? 幸好谢尘根本也没心思管他说什么,只看着慢悠悠过来打招呼的郑太医,对李滨问道:“怎么不进去?” 李滨忙解释道:“白歌姑娘好像不太舒服,里面忙乱着呢,便在这儿等一会儿。” 谢尘眉心轻蹙一下,正准备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就见翠衣从屋子里出来。 “给三爷请安,姑娘已经收拾妥当了,可以请太医进去了。” · 白歌吐了快一刻钟,刚缓过来漱了口,小招从瓷罐子里拿出一个酸梅子蜜饯给她压压嘴里的味道。 含着嘴里的蜜饯溢出来的酸味,白歌刚觉得好了一些,忽然就听见丫鬟们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正是谢尘带着太医走了进来。 白歌将嘴里的蜜饯咽下,便抬头看了过去。 可能是吐得实在难受,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都蕴着一层泪汪汪的水雾,鼻尖泛着红。 谢尘刚一进来就看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下立时一软,正想安慰两句。 却见她与自己对视的瞬间,仿佛突然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脸色瞬间更白了。 “呕——” 只见她迅速又弯下腰,冲着那痰盂就干呕了起来。 厅堂里顿时寂静下来,空气中仿佛都凝聚着尴尬的气息。 掌中物 第49节 李滨和郑太医都以极快的速度低下头去,好似都没有看见这一幕一般。 丫鬟们更是都把头压的低低的,没有人敢去打量谢尘的神色。 安静的室内,只剩下白歌止不住的干呕声。 谢尘的脸色阴寒的仿佛能敲下一层碎冰来,他的下颌几不可见的动了动,似乎是狠狠咬了咬牙。 只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寒着一张俊脸坐到了离白歌较远的位置上。 许是刚刚吐过一次,这次白歌只是吐了点水出来。 小招看她缓过口气,似是止住了吐,连忙递了水过去。 白歌漱了口,用帕子掩住嘴角,眼睛却只低垂着,不再看向谢尘。 她真不是故意当着这么多人面给谢尘难堪的,但是刚刚真的是没忍住。 一见到他,她就想起那天晚上,那种令她厌恶羞耻到灵魂都发麻的感觉。 那天晚上她不停的刷牙漱口,却觉得那味道怎么都去不掉,就连之后再吃饭也总觉得恶心的要命。 谢尘见她不吐了,心里憋着一股气无处可发,只能不耐的指节扣着茶几。 “麻烦郑太医快给看看,这吐得厉害能不能想个法子缓解一下?” 李滨赶紧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肘怼了郑太医一下。 郑太医也反应过来,几步上前从医箱里将脉枕放到桌上。 白歌侧头将手腕放了上去。 谢尘则是眼眸幽邃的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郑太医诊完了脉,瞄了谢尘一眼后,才问道:“这位姑娘最近是不是总待在屋子里,不走动。” 小招帮着答道:“姑娘有了身孕之后就一直胃口不好,也没精神,因此在榻上歇着的时候多。” 郑太医捋着胡子摇头道:“非也,非也,越是胃口不好没精神,才越是得多出去走走,须知人以天地之气生,以四时之法成。既与天地相参,亦与日月相应——” “咳咳。” 李滨看着谢尘明显越发冷的神色,连忙轻咳提醒郑太医别再掉书袋卖弄,赶紧说重点。 “嗯,这多走动多晒太阳,才能天人合一,最好带她多到室外走走散散心,也免得郁结于心,伤了肝脾之气。” 郑太医正说到这儿,小招忍不住就含着怨气瞟了谢尘一眼。 是她家姑娘不想出去么,就姑娘现在这情况,被谢尘扣在这谢府里,又被挑明了关系,还怎么光明正大的在这谢府里逛游,那得心多大啊。 郑太医总结了治疗方案,又重新写了一个安胎的方子,便赶紧拎着药箱告辞了。 李滨送他到韶音阁院外,便将人留了下来。 “郑太医,你等下帮我们三爷看看脉,他最近好像是心火有点盛。” 郑太医疑惑道:“心火盛?” 李滨左右看了看,对郑太医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接着小声在老头耳边叨咕两句。 郑太医听后,立马抬起头,恍然大悟般道:“那怕不是阴阳不协,外燥内虚之症,这可得尽早调理,时间长了会妨碍子嗣的。” 李滨重重点头,正要赞同郑太医的说法,却见郑太医忽然神色微变,闭上了嘴巴。 他颈后顿时汗毛竖起,回头一看,谢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此时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上无比阴郁仿佛山雨欲来,幽深黑眸中渗出一丝戾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李滨看着眼前那张透着杀意寒意的俊脸, 顿时僵在原地。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这回怕是得有一个月下不来床了。 谢尘眸光阴冷的扫了他一眼,却也没有立刻发作, 反而语气平缓对郑太医道:“我最近是有些不舒服,劳您看看。” 郑太医瞥了李滨一眼,只能点头应着,跟着谢尘一路到了莫妄斋。 李滨硬着头皮跟到了门口, 然后被谢尘一个眼风拦在了外面。 谢尘将手放在脉枕上, 淡淡道:“我最近有些心绪不宁, 亦时常梦魇, 不知因何缘故。” 郑太医将两指搭到他的手腕上, 半晌后收回手,才摇头道:“谢大人,您这身体康健的很。” 谢尘修眉微皱,道:“可我最近确实偶有神志失控, 难以自持之兆。” 郑太医落笔与宣纸上,写下几个字,推到谢尘面前。 谢尘垂目看去, 是【喜、怒、忧、思、悲、恐、惊】 郑太医徐徐道:“虽然老朽不知大人因何原由情志不安,但总逃不过这七情, 大人这症状也无需寻医问药, 只需解了心中之结,症状自会消除。” 谢尘神色默然, 没有说话。 李滨看着郑太医离开, 给自己做好了赴死就义的心理建设, 等在门外。 过了许久, 门开了, 谢尘出现在门口,神色晦暗不明。 “晚些自己去徐威那领罚十鞭。” 李滨诧异的抬起头看他一眼,倒不是意外受了惩罚,而是奇怪这惩罚对他今日的行为来说着实轻了些。 “还有,我不想听到府里有任何人议论主子的私事。” 谢尘淡淡的补了一句,他眸光冷厉,声音却轻而柔和。 “让徐威盯着些,如果有人胆敢在府中私下议论,或者将府里的事情说出去,便割了舌头,左右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李滨顿时一凛,正色应道:“是。”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小雨,一早上推开窗户就能觉出凉意来。 小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转头对白歌道:“姑娘,我看今儿天气不错,也没那么大日头了,我们出去转转吧。” 白歌懒怠的放下手中的话本,往窗外看了一眼。 初秋的天空,仿佛是被雨水洗过一般湛蓝,云朵薄薄的柔柔的挂在天边,高远悠然。 带着凉意的秋风卷着微黄的叶子飘然落下。 确实是个好天气。 小招走到她身边,将她手中的话本子抽了出来。 “太医都说了,您得多出去走走才行。” 白歌靠在美人榻上,她的皮肤晶莹苍白,一双美眸倦怠的半睁着,被抽走了书卷的手腕悬在空中,细弱的有些可怜。 “嗯,我有些累,下午再去吧。” 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带了些娇气。 小招摇头道:“下午太阳太大了,姑娘你得多动,太医说你越是在屋子里带着越是没力气,生产的时候会很危险的。” 白歌“嗯”了一声,懒懒道:“那就等傍晚再去。” 小招无奈的叹气。 等到了太阳快下山,小招再次催促起来,白歌躲不过她的唠叨,只好换了身衣服,带着小招和翠衣两个丫鬟出了韶音阁。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看都不看白歌等人一眼。 小招有些奇怪的道:“怎么感觉最近这府里的人都怪怪的,我前两天去厨房也是,少了好几个相熟的婶子,都没人和我聊天了。” 翠衣偷偷瞄了白歌一眼,想了想道:“应该是三爷最近整饬了府中规矩吧,免得总有下人闲话。” 小招顿时明白过来,低低“哼”了一声:“装什么好人。” 翠衣见白歌面上神情没见半点变化,也只能心下叹了口气。 她们做奴婢的自是没法对主子的事情置喙什么,可三爷对这位白歌姑娘的心却也都能看在眼里。 若是真不上心,不喜欢,何必要她们日日汇报姑娘的情况,吐了几遍,吃了什么,吃了多少,爱吃哪道菜,喜欢什么蜜饯。 最近一段时间,三爷虽然不怎么出现在韶音阁,可是各种好东西流水一样的进了韶音阁。 各种珍稀的瓜果,蜜饯,见都没见过得衣裳料子,金银首饰。 但凡哪样能稍微博了白歌姑娘半点欢心,那就更是加了倍的送来。 就连她和蝶衣两个,不仅月例银子翻了两倍,就连家里人都得了三爷的赏赐。 翠衣觉得她实在是不理解白歌姑娘是怎么想的。 若她是白歌姑娘,能有人这般宠爱,这会儿定然都欢喜死了,怎么还能给三爷冷脸看呢? 还有那个小招也看起来笨笨的,不帮忙劝着也就罢了,怎么还总在一旁煽风点火的。 白歌自然是不知道翠衣在为她的主子抱不平,在谢府的后园子里随意逛了两圈,她就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又累又乏。 正要往回走,路过一处假山时,就听见有隐隐的哭声传出来。 白歌皱眉问身边的小招:“你听见了吗,还像有哭声?” 小招细细听了听,疑惑道:“好像还是小孩儿的哭声。” 白歌皱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觉得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她拉着小招刚走出两步,就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哭哭哭,烦死了,再哭就把你关起来!” 小孩子的哭声忽然止住。 那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在这等着不许动,我一会儿回来接你。” 小孩依旧无声,女人又恶狠狠的威胁道:“你敢乱跑被人发现,今天晚上就把你一个人关在柴房里,关一晚上!” 白歌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掌中物 第50节 【把你一个人关在柴房里一晚上!】 女人带着恶意的话语,让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儿时被不小心关在柴房里,夜里黑漆漆的,那种恐怖和绝望感,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小招和翠衣对视一眼,跟在她后面。 绕过一片假山后面,角落里蹲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儿,那个说话的女人不见踪影。 白歌看着蹲在地上木木的抹眼泪的孩子,觉得有些眼熟。 翠衣看了一眼,低声对白歌道:“这是明朝少爷。” 白歌恍然,是谢家老夫人为谢家大爷过继的嗣子,谢明朝。 她曾经与谢家人一桌吃饭的时候,见过一次,难怪觉得眼熟。 谢明朝见有人过来,怯怯的抬起头,往后缩了缩身子。 一张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白歌心生些许怜意,弯下身轻声问道:“刚刚那个凶你的人是谁啊?” 谢明朝警惕的看着她,没说话。 白歌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帮帮你。” 谢明朝抿了下小嘴,脸颊边的眼泪也被他抿了进去,但还是没有开口。 白歌耐心的等了一会儿,但有孕后,她的腰总会时不时的疼,这回弯了身子实在撑不住,便要站起身。 谢明朝以为她要离开,咬了咬牙道:“她是我的乳娘吴氏,她是带我出来玩耍的。” 白歌愣了一下,皱眉问道:“你的乳娘为什么这么对你说话,她不怕大夫人惩罚吗?” 谢明朝小脸暗下去,声音低低的道:“没有人知道的,母亲不喜欢和我说话。” 白歌便明白了,谢明朝毕竟是嗣子,年纪小又不受谢大夫人的待见,因此便容易被恶奴所欺。 “那你的乳母去干什么了你知道吗?” 谢明朝捏了捏小拳头,指了一个方向道:“她去找那些人赌钱了,我的月例银子都被她拿去输光了。” 白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男孩别扭的转了转,却没躲开。 “她这样坏,我们去找人告发她,她就不敢欺负你了。” 谢明朝低下头去,轻声说:“没用的,她女儿在祖母身边做事,没人信我的话。” 白歌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道:“那你三叔能帮你吗?” “三叔?” 谢明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白歌看着眼前的孩子纯澈的眼眸,只觉心中的千回百转都被暂时化去。 · 莫忘斋。 谢尘手中捏着从金陵传回的信,将上面的内容仔细看完后,顿时有些诧异。 他想了想,将信收好,唤了李滨进来问道:“上次让你派人去淮安找的那个奶娘,找到了吗?” 李滨答道:“找到了,已经坐上船了,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到京城。” 谢尘“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又道:“韶音阁这会儿应该摆晚饭了吧?” 李滨不明就里的“啊”了一下,看了看天色答道:“应该吧,都酉时了。” 谢尘点点头,很自然的淡淡道:“东临阁师傅的手艺还是不错,一段时间没吃还有点想,正好一会儿去韶音阁就用晚饭吧。” 李滨听了他这话,实在没忍住瞄了他一眼。 三爷这借口找的,可真是不能再蹩脚了。 再说了,又没人问您,您在这解释给谁听呢? 谢尘也没留意李滨的神情,说完这句话,就起身往韶音阁走。 莫忘斋和韶音阁早就被打通了,从谢尘的书房过去,不过几十步路而已。 进了韶音阁,诱人的食物香气溢散出来。 谢尘迈步进去,却忽觉有些异样。 厅堂里,白歌身边正坐着一个刚比桌子高一头的小男孩儿。 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很快暴露了谢尘的出现,白歌和小男孩儿一同看去,小男孩儿顿时眼前一亮,叫道:“三叔!” 谢尘眼眸微眯,这孩子怎么在韶音阁? 一瞬间,他脑子不知过了多少阴谋算计的念头。 直到白歌看向谢尘,她的神色很淡,却又有种谢尘极少见的平静温和。 或者说,是自她再回到谢府以来,从未对他有过的温和。 她开口道:“今天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哭,挺可怜的。” 谢尘看着她,一瞬间有些恍神。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不过也仅仅不过那一瞬间而已。 谢尘很快缓过神来, 只一句话便抓住了重点,他皱眉看向谢明朝:“你一个人?” 许是因为谢尘的气势迫人,谢明朝有些害怕的转头看了白歌一眼, 直到白歌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才敢开口讲乳母吴氏的行为说了一遍。 接着谢明朝撸起袖子,小孩子藕节般白嫩的手臂上,竟有好些处淤紫色的伤痕。 随着小男孩稚嫩声音的讲述, 谢尘看着他手臂上的淤伤, 眸色渐渐阴鸷。 谢明朝是当年谢老夫人非得要给过世的儿子从远方亲戚那里过继的嗣子, 而且过继后也一直都交给谢大夫人周氏抚养。 因此谢尘从来都没关注过这个与他没几分血缘关系的侄子。 更不曾想, 这个孩子作为谢府如今唯一的小少爷, 居然过着这种被下人欺凌的日子。 他声音渐冷的问:“你没和你母亲提过这些吗?” 谢明朝被他的语气吓得往后一缩,有些慌张的道:“母亲她不喜欢我总去烦她的。” 他的神色有些黯然:“除了给祖母请安的时候,我都见不到她。” 谢尘眉头皱的更紧:“那你祖母呢,为何不与她说?” 谢明朝低下头, 两只小手交握着,手指互相扯着:“我,我以前和祖母说过一次的。” 小孩子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但祖母说都是因为我太调皮了, 吴妈妈管教我是为我好。” 他抬头看了谢尘一眼,随即马上又低下头, 稚嫩的嗓音颤抖中带了一丝恐惧:“吴妈妈知道我和祖母告状了, 回来就会把我的衣服都脱了,然后关在黑黑的房间里。” 白歌听到这里, 心仿佛被揪起来一块儿似的, 难受得不行。 见谢尘还有些不解, 便出声替谢明朝解释道:“他的乳娘吴氏有一个女儿是在老夫人身边当差的, 应该是早就递过话了。” 谢尘顿时明了。 他注视着谢明朝, 那孩子一双明亮清澈的眼中满是希冀的望着自己。 这一刻,谢尘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被师兄们欺凌毒打后,跑去找师父求助的自己。 见他半天没说话,白歌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因为谢老夫人不愿意插手这事儿。 忍不住就道:“这孩子虽然不是你兄长的亲子,可既然过继来了,就是你的侄子,他还这么小,怎么也不能就看着他这样被恶奴欺负啊。” 谢尘被白歌的话打断思绪,看向她。 她脸上染上两分焦急与担忧,平白比之前多了些生动的美丽。 谢尘心中一缓,刚刚忆起往事时生出戾气奇异的消退下去。 他走到两人身边,摸了一下谢明朝的头,道:“放心,这事我会处理的,不会让你继续受委屈。” 谢明朝顿时眼睛亮了起来,咧嘴露出一个笑来,脆生生的道:“谢谢三叔,三叔你真好!” 谢尘哑然一笑,被一个孩子如此毫不掩饰信任与感激,还真是从未有过体验。 白歌得了他的话,便也松了口气。 虽然她一直不觉得谢尘是什么好人,更是因种种缘由排斥怨恨他,可是谢尘既然这么说承诺了,谢明朝应该也就能摆脱那个可恶的乳母了。 谢尘唤了李滨进来,低声交代了他两句后,便坐到谢明朝的另一边,丫鬟很有眼色的给他填了双碗筷。 他转头对白歌淡淡道:“都吩咐下去了,你别跟着担心了,先吃饭,吃完我给你看样东西。” 白歌疑惑的看他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给谢明朝挟了一只虾仁到碗里。 谢明朝看了看坐在他左边的白歌,又看了看坐在他右边的三叔,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但他因经历早就比其他孩子敏感很多,因此只是乖巧的低头吃起东西。 许是今天下午受了惊,又见到了三叔,解了心中一直的忧虑,谢明朝吃过饭很快就困的直打哈欠。 白歌看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对谢尘道:“看这孩子困得,要不把他先送回谢大夫人院子里?” 这话刚出口,谢明朝立马强撑着睁开眼睛道:“我,我不困。” 白歌看着他努力装作精神的样子,有些失笑。 谢尘看了谢明朝一眼,道:“今天就让他在你这歇了吧,也不是没地方,而且今晚府里会有些吵闹,他回去多少回受些影响,大嫂那边我派人去说一声就是了。” 白歌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不免琢磨他口中的吵闹会不会是处置谢明朝乳母的事情。 不过她也没多问,让丫鬟打了水给谢明朝擦洗一番,就将小男孩儿安置在了外间的小榻上。 看着谢明朝躺下后,白歌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被拽住了袖子。 她回头一看,谢明朝转过一张小脸,神色认真中带着两分担忧。 掌中物 第51节 “白歌姐姐,我以后真的不会再被吴妈妈关黑黑的屋子了吗?” 白歌看着他,眼睛里残留着的惊慌害怕,心头一软,摸了摸他稚嫩的脸颊。 她轻声的安抚道:“不会了,你三叔不是答应你了吗,你也知道吧,他很厉害的,谁都怕他。” 谢明朝点了点头,跟着重复道:“嗯,三叔很厉害的。” 白歌笑了笑,拍了拍他道:“好了,快睡吧。” 谢尘倚在不远处的门廊上,静静看着眼前一幕。 柔和昏黄的烛光下,女子白皙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耐心的拍哄着男孩儿入睡。 他看着她唇边的梨涡绽开,漂亮的眸子低垂着,不仅止于以往那种娇俏美丽,更似多了几分慈悲温情。 忽然有一瞬间,他竟有些嫉妒起自己这个侄子了。 谢明朝确实是很困了,很快就睡了过去。 白歌从他榻边站起,转过身却看见倚在门边的谢尘,正望着自己,那双幽邃的眸子在烛火下映衬出些许微光。 那专注的神情,还带着点探究,仿佛自己是什么极稀有的物件。 她被他瞧的有些别扭,便先开口道:“你之前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谢尘看着她脸上的不自在,别开了目光,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她眼前。 白歌看着被递到眼前的信封,心思一转,便有了猜测,有些欣喜的问道:“是我母亲有消息了么?” 见谢尘点头,她连忙接过信封拆开,将信取出。 从头看到尾,白歌的神情从最初的欣喜,渐渐转变为惊讶,最后是疑惑。 这封信最后的落款是金陵都指挥使荀锰。 信里先是给谢尘报了宁氏的平安,人已经找到,而且除了受了点惊吓外,并无大碍,那一伙水匪也都被他和左都御史季仲春带兵剿灭了。 只是在与水匪交战的时候,季大人为了保护宁氏险些丢了性命,受了重伤,只能在金陵休养一段时间再启程回京。 而且季大人觉得为了确保安全,有必要让宁氏和他的御史队伍一起走,因此宁氏得行程也得再耽搁一段时间才能回京了。 白歌读完这封信,面色有些古怪。 虽然荀锰的口吻十分严肃,还带了几分官腔,可这内容却怎么都让人觉得别扭。 这位季大人竟然为了保护嫡母险些丧命,而且还非要宁氏跟他一起回京,这听起来怎么也不太正常啊。 白歌看了谢尘一眼,斟酌着问道:“这信你传回国公府了吗?” 谢尘看着她,神色中带着点兴味道:“还没有。” 白歌松了口气,又听他道:“据我所知,这位季大人年届不惑,可却还未有妻室,听闻是因多年前的未婚妻家道中落后,嫁了旁人,他便因此终身未娶。” 谢尘唇边盈了些许笑意,看着白歌嘴唇微张,一副极吃惊的模样。 白歌震惊的问了一句:“他,他的未婚妻,不会就是我母亲吧?” 谢尘点点头,道:“你嫡母宁氏,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二十年前因党争被贬为庶民的安宁伯宁祈的嫡女。” 他将白歌手中的信纸抽走,顺手揽着她的腰坐了下来,语气平淡的说着这些过往的历史。 白歌还沉浸在嫡母与季御史可能有私情的震惊中,完全没注意谢尘的动作,只是坐下后有些急切的问:“那这事于我母亲的名声有损碍吗?” 若是大家都知道了宁氏和季仲春的过往,再出了季仲春为救宁氏舍身忘思的事,俩人再一路回京,宁氏的名声可就完了。 谢尘拍了拍女孩纤弱的肩膀,安抚道:“安排人去救你母亲的时候,我已经派人在金陵那边封锁了消息,这事应该不会传到京城来。” 见白歌仍旧有些忧心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顺了顺女孩丝绸般的黑发。 “别想太多,我明天叫人去你父亲那报个平安,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事的。” 听他这么说,白歌也只能先不去想这事,毕竟这事她就是想帮忙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谢尘与她挨的极近,自己几乎是被他半抱在怀中。 顿时那种恶心的眩晕感又袭来,她脸色有些发白,强忍着不呕出来。 谢尘打量她的神色,眼眸微微眯起,问道:“不舒服?” 白歌白着脸,摇摇头。 谢尘轻嗤一声,随即放开她。 白歌松了口气,只是她没想到,接下来,谢尘竟然赖在韶音阁不走了。 洗漱之后,白歌看着占了她半张床榻的谢尘,脸色白的难看。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上榻躺在了另一边。 很快,丫鬟熄了烛火,房间里顿时暗下来。 白歌浑身僵硬的侧躺在榻上,她闭着眼睛,紧咬下唇,即便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准备,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 感受到男人的手落在她的腰际,白歌身子轻微的抖了一下。 谢尘的声音响在身后:“怎么了?” 白歌再忍不住,小声祈求道:“能不能轻些,我怕对肚子里孩子不好。” 虽然是黑暗中看不清神色,但谢尘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恐惧不安。 他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憋闷的难受。 在她心里,把他当什么?禽兽吗? 竟让她怕自己怕成这样? 他皱起眉,用了点力气将人搂进怀里,虽极力控制,可语气还是漏了一丝不悦。 “乱想什么呢,快睡觉。” 白歌被拽进男人的怀里,一时没敢动。 直到许久他依旧没有动作,男人温热的体温渗过来,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畔。 白歌的渐渐困的撑不住,终于是睡了过去。 · 戚国公府。 戚白芷站在姨娘何氏的门前,踮起脚听着门里面的谈话声。 戚国公沉厚的嗓音响起:“白芷的婚事你也先别急了,说不定还有变数。” 何姨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埋怨着:“怎么能不急,她眼看着就十七了,再不把亲事定下来,哪还能挑着什么好的了。” 戚国公叹了口气,安抚道:“不是说了还有变数吗,且再等等。” 何姨娘不甘心的道:“等等等,这都等了几年了,现在可倒好,你们宁可送个三房的丫头进去,也不要白芷这个亲妹妹,如今那丫头都怀上了,这还能有什么变数!” 戚国公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看不的爱妾难过。 他声音压低了些道:“之前太医给我透过底,白玉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估计撑不过三年。” “啊?” 何姨娘发出一声惊呼。 戚国公又是叹了口气,语气了带了两分伤感:“所以你再等等,我过些日子会请一位名医到谢府看看,若是白玉真没多少日子了,就让白芷给谢尘做继室,总之谢尘夫人的位置是不能让出去的。” 门外,戚白芷听着戚国公的话,本已绝望的心,顿时升起了一丝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深秋的夜里, 北风打着旋儿的刮过,发出阵阵呜咽声。 漆黑的柴房里,小小的少年瑟缩着窝在柴堆的一角, 他目光呆滞,原本粉雕玉琢的脸蛋此时遍布青紫於伤,还有许多巴掌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的手。 不大的手带着许多细小的伤口和老茧, 此时因为染了太多的血没有及时清洗, 干涸在皮肤上, 有些厚重的黏腻感。 就在刚刚, 他就用这只手, 将尖利的箭头戳进了一个人的眼睛里。 铁箭头戳进眼睛里的那种感觉,有些奇特,像是之前他杀鱼的时候,将刀攮进柔软的鱼腹中。 只是人的血液是温温的, 也似乎更粘稠。 他只记得那个人,捂住眼睛痛苦的哀嚎,甚至在地上打起了滚, 与他杀的那条鱼垂死挣扎时的模样像极了。 不,他甚至还不如那条鱼。 那条鱼被他烤过之后可是美味极了。 寒风顺着柴房的窗缝不断吹进来, 吹得男孩儿只能用胳膊环抱住自己, 往稻草堆里躲得更深了些。 渐渐的他觉得越来越冷,喉头又干又疼, 视线渐渐模糊。 不知何时, 柴房忽然被人推开。 冷风嗖一下灌了进来。 男孩儿被冻得发抖, 挣扎着看向门口。 月光将门口的位置照亮, 他惊讶的发现, 那里竟站着一个穿着水绿色衫裙的女子。 她的身姿窈窕纤细,聘聘婷婷,青丝半挽,有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柔。 皎洁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淡淡的银辉将她的身影衬的朦朦胧胧,又似月宫中走出的神女。 男孩儿惊愕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女子转过身望向他。 她有着一张白皙干净的脸,细细的好像柳叶一样的娥眉,一双桃花眸子望过来时,带着些许温柔笑意。 男孩儿看着她逐渐走进,直到来到自己身前蹲下。 他警惕的看着她:“你是谁,是被他们派来杀我的吗?” 那女子温柔漂亮的眼眸定定注视着他,透着些许怜爱。 掌中物 第52节 她浅浅笑着,嘴角边绽出漂亮的梨涡,声音轻柔的道:“不,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伸出一只莹白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摊开:“我带你离开这而,以后再也没人会伤害你。” 男孩儿看着那只手,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的信任她,却又好似被神女一般温柔漂亮的女子蛊惑了。 他将那满是伤口和血迹污渍的小手递了过去,那女子却丝毫没有嫌弃,柔软的手掌将他的小手包裹着,牵着他离开了柴房。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在哪里,一切显得那么怪异又顺理成章。 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看着她动作轻柔的帮他上了药,又赶他进了温暖的被窝。 然后她坐在他的床边,伸手轻拍着他的被子,嗓音里带着温柔诱哄着他入睡。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他的心忽然变得宁静下来。 那条垂死挣扎的鱼逐渐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接着,带着满足和一身暖意睁开了眼睛。 谢尘看着眼前的藕色绣缠枝花纹的帐慢,半晌都没能从刚刚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怀中的女孩娇躯柔软的倚着他,浅浅的呼吸打在他的颈侧,温热的有一丝痒意。 他闭了闭眼,梦境中那个神女一样的姑娘,模糊的面容与怀中的女孩儿渐渐重合,那颊边的梨涡仿佛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中。 谢尘伸手捏了捏眉心,有些不解自己居然会做这么离谱的梦。 那个脆弱不堪的少年早已被他封存在心底,许多年不曾出现在梦境里了。 他平复了心神,睁开眼,低头看了一眼躺在怀里的姑娘。 她睡的很香,一张小巧干净的脸,细眉下那双漂亮的眸子此时正闭着,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让谢尘控制不住的想起梦里那双眸子里温柔的笑意。 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让这双眸子睁开来,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笑着看他。 男人修长的手指覆上那细细的眉,渐渐滑落到那闭着的眸子上。 直到那眸子的主人不堪其扰,迷糊的睁开双眼。 那双眸里倒影出谢尘清俊的模样,接着染上了一点慌乱,然后她似乎很快便调整过来,将那一丝下意识流露的情绪掩饰下去。 可谢尘分明看清了她眸中来不及掩饰的恐惧惊慌。 这一瞬,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向下坠着,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白歌看着眼前皮相漂亮神色阴鸷的男人,也不知大清早的谁得罪了他,更不敢随便开口。 她只注视着谢尘面无表情的起身下榻,一言不发,也不需谁伺候,自己穿好了衣裳,掀了帘子离开。 待他出去后,屋外的婢女才鱼贯而入,准备伺候着白歌起床梳洗。 白歌坐起身,看着谢尘离开的方向,细眉蹙了下,觉得这人脾性怎如此阴晴不定,着实怪的很。 · 谢尘作为谢府如今的当家人,处置几个奴仆自然没人敢拦。 昨夜里,李滨就已经派人抓了谢明朝的乳母吴氏,再一番审问之后,又抓了几个长期与她一起赌钱的下人,一并关了起来。 可能是那吴氏的女儿得了消息,在谢老夫人耳边说了什么。 稍晚些时候,谢尘刚从衙门回来,谢老夫人的丫鬟就进了莫妄斋。 此时,白歌已要派人将吃过了午饭谢明朝送回谢大夫人周氏那,谢明朝却满脸不愿的磨蹭着。 白歌正头疼怎么劝说他,就见李滨过来传谢尘的话,要将谢明朝带到谢老夫人那回话。 谢明朝生怕他三叔不管他,只好跟着李滨离开。 谢尘领着谢明朝在谢老夫人那呆了一刻钟,把吴氏和几个婆子都带到谢老夫人面前重新审了一遍。 看着嫡母微微发青的脸色,又看了侍立在谢老夫人身边的周氏一眼,谢尘淡淡道:“这孩子既然已经过继到大哥名下,就是我谢尘的侄子,大嫂若是不愿意养便直说,养在我那也成。” 周氏的脸顿时一白,却没吭气,而是看向谢老夫人。 谢明朝的眼睛倒是亮了亮。 谢老夫人这会儿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事你大嫂的儿子,哪有你一个当叔叔的抢着养的道理。” 谢尘转着扳指,心思沉暗却不外显得道:“朝哥儿也不小了,正该跟着我读些书,宫中的五皇子明年也要开蒙了,他与朝哥儿年纪相仿,到时候我准备送他进宫给五皇子做伴读。” 谢老夫人愣了一下,皱眉道:“为何是五皇子,怎么不是三皇子?” 谢尘垂下眸,压住嘴角的一丝讥讽:“嗯,三皇子的伴读已经选完了。” 谢老夫人不满的道:“那也不能给五皇子当伴读,你这做官做的,怎么半点不知好歹,我听说沈贵妃还想让你给三皇子开蒙,你也给拒了?” 谢尘看着嫡母唇边深刻的法令纹,心中那种厌恶感渐渐侵袭上来。 他手指微微用力,拇指上的扳指转的快了些。 “朝中的事,母亲就不必跟着烦忧了,我自有分寸。” 谢老夫人本极为不悦的想要说什么,忽然外面婆子小跑着进来。 “老夫人,好消息,四姑娘有喜了。” 婆子欢天喜地的禀报着,顿时让谢老夫人忘了刚才的不快,急切问起了女儿的情况。 谢尘看着眼前一幕,松开了捏着扳指的手,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 那日之后,谢尘便吩咐在莫妄斋附近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给谢明朝住,又重新给他派了院子里的下人,听说最近还在给他寻摸适合的夫子。 许是念着白歌带他见了谢尘,才让他脱离苦海,谢明朝没事儿就喜欢往韶音阁跑。 谢尘撞见他本有些不悦,但后来见他并不怎么烦扰白歌,反而他在的时候会让气氛活跃些,白歌也不会那么紧张,也就由着他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院中那颗高大的杏树的果子由青变黄,最后熟透了掉落一地。 待到萧瑟的风将院中杏树的叶子纷纷刮落时,白歌的肚子也开始显怀了。 过了最难受的前三个月,她的精神也逐渐好了起来。 只是偶尔看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难免会产生一丝荒诞感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现在或许正在筹备与裴桓婚事,满心憧憬的与绣娘讨论着嫁衣的样式,挑选着嫁妆。 他们的婚礼可能会定在明年的春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春光明媚,风也和煦,许多宾客观礼祝福。 白歌半靠在美人榻上,不自觉的发起呆来。 直到谢尘进来,将手落在她眸子上,遮住她发怔的目光。 “在想什么?” 男人的声音低沉,似乎心情颇好,语调中含着一丝笑意。 白歌回过神来,在男人手掌间垂下眸子。 “没想什么。” 这段时间她已习惯了这人时不时的出现,甚至晚间与自己同塌而眠。 刚开始她还会紧张的僵硬着不敢动,生怕谢尘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可后来,次数多了,谢尘也不过是抱着她单纯的睡觉,她也就慢慢习惯了。 有时候,她自己都会吃惊于习惯是多么强大的力量,能让自己渐渐接受一个心中憎恶的人的亲密接触。 谢尘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的不渝又泛起涟漪,但想到接下来的事,他很快将这股情绪压下。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白歌依旧没什么兴致的道:“什么人?” 谢尘深深看了她一眼,向外唤了一声。 很快,李滨领着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走了进来。 那中年妇人皮肤白净,样貌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秀丽。 她一见了白歌,就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声:“茵茵!” 白歌愣了一下,抬头望了过去,顿时惊喜的坐起身:“辛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茵茵。 是她的乳名, 还是宁氏给她取得,只是很久没人叫过了。 白歌不可置信的看着扑到自己身前的妇人,熟悉的面容, 柔和的气质,尽管比记忆中那个秀气可亲的女人老了些许,可她依旧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辛妈妈? 怎么是她,她怎么来了? 惊喜又诧异之余, 她不免疑惑一瞬, 很快将目光投向身边的谢尘。 谢尘嘴角噙着点笑意, 似乎是对她的惊喜极为满意。 但他并未开口解释什么, 只是神色温和的看着她。 白歌心中顿时涌起说不清的情绪, 下意识的又错开了男人注视过来的目光。 李滨见自家三爷没有开口的意思,连忙出声解释道:“自从姑娘有了身孕,三爷就一直担心身边的人照料不周,因此特地派人到淮安将您的乳母接过来, 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快三个月,才将人接到京中。” 白歌看着眼前的多年未见的辛妈妈, 小小的吸了口气,眼睛有些酸。 辛妈妈是她的乳娘, 她是在辛妈妈的怀里长大的。 从刚记事的时候起, 辛妈妈就照顾着她的衣食起居,就连晚上睡觉时, 也经常陪在她身边, 下雨打雷的时候, 小小的白歌会缩在她怀里, 被女人温暖的怀抱包围着, 才不会害怕。 于白歌而言,辛妈妈比之苏姨娘,更像她的娘亲。 只是可惜,白歌八岁那年,辛妈妈因为家里出了变故,不得不离开了戚府。 那时候的白歌,还因此大病了一场。 掌中物 第53节 辛氏走到白歌身前,半蹲下身定定看着她,眼圈也渐渐红了。 她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妈妈的茵茵都长这么大了,还长得这么好看,真像仙女似的呢!” 妇人带着薄茧的手伸出来,好似想要触摸白歌的脸颊,最后却顿了顿,只轻轻触了她的手背。 这一句话,顿时勾出了白歌心中不知藏了多久的思念和委屈。 她再也绷不住,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低低唤着,带着些许小女孩儿的委屈和娇气。 “妈妈,茵茵好想你的。” 说完,她就被妇人揽进了怀里。 淡淡的皂角清香夹着那种熟悉的妇人身上的味道,令白歌仿佛回到了还是孩童时期的岁月。 这半年来的担忧,恐惧,慌张,委屈,在这一瞬间,在这个怀抱里,再也掩饰不住的流露出来。 她在辛妈妈怀里哭着,抑制不住的像个伤心的孩子。 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想到,白歌竟然会见了辛氏后失态成这样。 谢尘看着在妇人怀里哭得打着嗝的姑娘,连额头都是涨红了,瘦弱的肩背一颤一颤,不是那种女子梨花带雨的落泪,而当真像个伤心极了的孩子。 他心下微微泛起酸意,对屋里的下人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廊下,谢尘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萧瑟的深秋景象,耳边隐约还能听见屋里传出来的哭声。 声声如诉,可怜的很。 茵茵。 真是一个听起来又软又乖的名字。 谢尘眸色微暗,将这两个字于唇齿间无声的琢磨着,目光落在被风吹到脚边的枯黄树叶,不知在想什么。 · 白歌窝在辛妈妈怀里哭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了情绪。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低低道:“让妈妈看笑话了。” 辛妈妈拍了拍她的背,神色慈爱的笑着道:“在妈妈怀里哭,还怕什么笑话?” 白歌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脸上泪痕未干,笑起来时两个梨涡绽开,可人怜爱。 辛妈妈用手捋了捋她的发丝,轻声道:“茵茵刚才哭的那么伤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白歌垂下眸子,沉默了半晌,没说话。 辛妈妈看着她,将她又重新抱在怀里,好像哄孩子一般,轻拍着她哄道:“没事儿,没事儿,妈妈知道,我们茵茵从小就是个顶聪明的孩子,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能扛过去的。” 白歌被辛妈妈抱在怀里,心里也渐渐安宁下来。 她轻声问道:“妈妈,你这些年一直在淮安吗?” 辛妈妈一边轻拍着她,一边道:“是啊,一直在淮安,一个半月前,谢大人的属下找到我,说是你有了身孕,让我来京城照顾,我才知道你居然到京城了。” 辛妈妈语气中带了点怅然:“我就想着我的茵茵啊,从那么一点点大,现在竟然都要做母亲了,我得来照顾你啊。” 白歌心中有些感动,抬起身看着她,细细的眉蹙起问道:“那您当年怎么走的那么急,她们都和我说,您家里出了变故,全家都搬离淮安了。” 辛妈妈脸色微变,看着白歌半晌,犹豫着道:“当年,当年其实我家里并没出事,也没离开淮安。” 白歌顿时一惊,满脸诧异:“什么?” 辛妈妈叹了口气,道:“姑娘你可还记得,我走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白歌皱眉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辛妈妈指的是哪件事。 辛妈妈回忆道:“你八岁生辰的时候,夫人派人送了一个漂亮的小兔子玉雕来,当时你喜欢的不得了,苏姨娘见了还逗你,这小兔子能不能送给她?” 白歌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后来那玉雕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 辛妈妈道:“那姑娘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吗?” 见白歌摇了摇头,她眼眸里带着疼爱和酸楚的道:“姑娘你说,才不要给姨娘,我想送给辛妈妈。” 白歌拼命回忆着,隐约记起来一点。 辛妈妈接着缓缓叙说道:“之后过了不到两个月,那个小兔子玉雕就丢了,姑娘你因这事一直哭,苏姨娘便提议在府上各处搜一搜,接过夫人派人在我的房间里搜出来了那个碎了的玉兔子,还有些姑娘的金项圈和长命锁。” 白歌吃惊的看向辛妈妈,道:“这,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辛妈妈摇头道:“苏姨娘当时想要姑娘的面处置我,我当时百口莫辩,幸好被夫人拦住了,最后只是下令将我赶出了府。” 白歌完全没想到,当年辛妈妈突然离府的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她皱紧了眉,这事实在透着古怪。 想到辛妈妈说的,苏姨娘逗自己时,自己说的话,白歌忽然觉得有些发冷。 她强自镇定的握着辛妈妈的手道:“妈妈,那些东西不可能是你拿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妈妈看着白歌握住她的手,犹豫许久,苦笑一声,道:“我当然不会拿姑娘你的东西,当时我也是一直不解,到底那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屋子里。后来想了许久才明白,应该是有人觉得我碍眼,便提前将那些东西放在我屋子里,只等着被捉赃了。” 她说到这,顿了一下,叹道:“其实这事我本想再心里烂一辈子的,说出来总觉得是在挑拨什么。可我真没拿那些东西,我也是真心把姑娘当女儿一样的,我也怕姑娘因当年突然离开怨怪我。” 白歌握着辛妈妈的手中,渗出了些汗水,她难以相信,当年辛妈妈离开自己竟然是这个缘故。 这时,她也渐渐回忆起了往事。 她很的小时候,虽然养在苏姨娘身边,但因为是辛妈妈一手带大的,与苏姨娘并不算亲近。 而且她四岁的时候,苏姨娘又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弟弟,便也没什么空闲来管她。 可没两年,那个孩子就生病夭折了,苏姨娘也空出了时间。 只是那会白歌开始去学堂和兄长们一起上学,也没什么时间能和苏姨娘培养感情。 直到后来,白歌一直依赖的乳娘忽然离开,年纪尚小的她整日哭着个不停,以至于生了一场大病。 生病的时候,苏姨娘在她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几天,母女俩也是那时候开始关系渐渐亲近了起来。 可如今再想起这些来,白歌竟忍不住脊背发凉。 若真是像辛妈妈猜测的那样,这一切岂不是姨娘算计好的。 辛妈妈见她脸色唰一下白了,难看的不行,吓了一跳,赶紧道:“茵茵别急,我也只是猜的,这事早都过去多少年,其中到底如何也早就说不清了,许是有误会也是正常的。” 白歌闭了闭眼,深深吐了口气。 她脑中思绪繁杂,无数想法盘旋其中,却最终都被一种恐惧拦了下来,不敢深想。 辛妈妈也不敢再与她说这事儿,而是很快转移了话题。 她看着白歌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道:“这有四个多月了吧?” 白歌也配合的不再追问旧事,顺手抚上小腹道:“嗯,四个半月。” 辛妈妈欣慰道:“我的茵茵也嫁了人,要做娘了,我瞧着那位谢大人待你真心不错,还特意这么老远把我从淮安找来,也难为他怎么找到我家的。” 白歌低着头,没接这话。 辛妈妈看她神色,疑惑道:“怎么了,难不成他待不好?” 忽然,她又似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不对啊,我怎么听那随从和丫鬟都喊你姑娘?” 白歌深吸口气,想着以后肯定也瞒不住,索性就先把情况给辛妈妈说了,免得日后出乱子。 但她避开了许多细节,只是简单的说戚国公府逼着三房将她送到了谢府来,为谢尘生一个孩子。 辛妈妈听完后,又惊又怒,心疼的眼泪也止不住。 她哽咽着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呢,夫人呢,夫人不会看着他们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白歌擦了擦乳母脸上的眼泪,尽量打起精神道:“妈妈别担心,我没事的,像你说的,谢大人现在对我也挺好的。母亲离京了,还没回来,还不知道这事。” 辛妈妈揽住她,心疼的不行:“茵茵啊,你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珍贵了。” 白歌窝在她怀里,闭着眼,心里是久违的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自从辛妈妈来了, 白歌明显精神变好了许多。 而且因辛妈妈从小照顾她,对她的喜好和习惯都很清楚,不仅与那位东临阁的大师傅沟通了做菜的口味, 还经常下厨给她做一些淮安特有的点心和小吃。 过了前几个月,白歌的胃口也渐渐好了许多,在辛妈妈的用心调养下,脸色也愈发红润起来。 谢尘看着她逐渐好起来的气色, 也是松了口气。 十月末眼看着要入冬, 天气越发冷了, 韶音阁里早早就烧上了上好的银丝碳, 打了帘子进来, 便是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辛妈妈正在给白歌按着小腿,她的小腿最近总是夜间抽搐着疼,甚至有几次夜里疼醒了,把睡在一边的谢尘惊醒, 吓得连夜让李滨去宫里请了太医来。 结果太医来了也只是说,这是寻常的孕期反应,注意多休息, 适当按摩,多吃些滋补的膳食就行了。 语气里, 免不了带了觉得他们大惊小怪的无奈。 谢尘倒是半点没这么觉得, 让太医开了药膳,照着方子让厨房每天做了送来, 又让人去请了专擅按摩的大夫来。 只是大夫大多是男人, 白歌实在是觉得不得劲, 便拒绝了。 辛妈妈瞧着了, 就去跟着大夫学了按摩的手法, 每天帮她按一会儿,倒也缓解不少。 “姑娘,四姑奶奶来看你了。”翠衣走进来禀告道。 白歌略打起精神,道:“快让她进来吧。” 谢如眉有了身孕后,就被谢老夫人接回了谢府养胎。 她的夫君许晋兴并非出身大族,母亲早亡,家中只一个老父亲。 因此,谢老夫人担心女儿孕期婆家人照顾不周,便派人接回谢府来。 谢如眉在府中也是无聊,自从得知她也有了身孕,就常来看她。 她也是个妙人,许是后来猜到了什么,每次来看她的时候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会没名没分的就有身孕。 起初谢尘还拦了一回,但后来见白歌并没因此不悦,也就不再管了。 掌中物 第54节 谢如眉被丫鬟搀着进来,见了白歌就笑着道:“你这还没吃午饭呢,可正好。” 白歌坐起身,让辛妈妈歇一会儿,招呼谢如眉坐下。 “你是掐着点儿来的吧?” 她笑着问了一句。 谢如眉坐下也不客气的拈了一块儿桌上青瓷碟子里的梅花糕咬了一口。 “谁让你这东西好吃呢,我最近胃口差的很,吃什么都吃不出味儿来,就你这儿的东西还算顺口了。” 白歌浅笑着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你喜欢就过来吃,我是没意见的。” 谢如眉蕴了口茶,闭眸品着那茶香余韵,半晌才睁开眼,略显幽怨的悠悠道:“我三哥可真是偏心,这样好的茶,我前天去他那都没给我上。” 白歌喝了口茶,垂眸看着茶盏上的花纹,没接她的话。 谢如眉叹了口气,她虽然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三哥的性子她还是了解的,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她还是头一回见。 见她不搭话,谢如眉只得换了个话题道:“昨儿个戚国公府的人来了,你知道么?” 白歌倒真不知道这事,天气愈发凉了后,她就不怎么出门了,再加上前些日子谢尘整顿府里上下,又趁着谢明朝乳母的事情抓了几个典型的发卖了,谢府现在规矩严得很,就连小招都打听不出什么来。 谢如眉道:“现在天儿冷了,三嫂的病好像又严重了,戚伯伯不知从哪请了个名医,昨儿带着那大夫一起来的。” 白歌皱眉道:“大姐姐病得这么重了?” 谢如眉握着茶杯点头道:“应该是吧,我前些日子也去看过大嫂一回,瞧着那气色实在不太好,而且母亲怕我过了病气,就不让我再去了。” 听说戚白玉病得这么重,白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她对戚白玉有怨气,但觉得自己的事总归是不能都怪她,她也是被利益权势操弄的棋子罢了。 谢如眉没留意她的神情接着道:“而且连白芷也跟着来了,还过来看我了,说了好一会儿子话。” 白歌愣了一下,品了品谢如眉刚刚话,问道:“你是说六姐姐也来了,你与她很熟么?” 谢如眉笑着瞥她一眼,道:“当然了啊,谢家与戚家是亲家哎,而且我们年纪又差不多,我出嫁前参加各种宴会场子,都会见到她的。” “对了,她还和我打听你来着。” 白歌疑惑道:“打听我?” 谢如眉道:“对啊,不过我都推说不知道的,估计她也想来看你,被三哥的人拦下了吧。” 白歌想不通戚白芷为什么要打听自己,疑惑片刻,也就不再深究,两人转而聊起了午饭的汤应该选什么口味。 · 戚国公府。 戚白芷坐在何姨娘的屋子里,抱怨道:“姨娘,爹爹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没问问清楚?” 何姨娘无奈的看着她:“你爹爹只说了有那个打算,还落定想法呢,你还说呢,你昨天非得缠着你爹去戚国公府,怎么样了,瞧出什么了?” 戚白芷一双细长的眉眼不悦的扫过去,道:“三房那个我也没见着,谢如眉一水儿的装傻,除了戚白玉看着确实活不了两年,我还能瞧出什么来?” 何姨娘端了一碗燕窝递到她身前,“要我说,你还是少在这上面费心思,那谢尘再好,你大姐嫁过去十年,得了什么好了,把自己身子都熬坏了,年纪轻轻的连个孩子还没有呢,就病得不行了,你还见天想着往里钻。” 戚白芷接过燕窝用羹匙搅了两下,反驳道:“那是大姐不懂得怎么讨男人欢心,就她那又臭又硬的脾气,哪个男人会喜欢就怪了。” 她看着何姨娘道:“姨娘不是你教过我,男人最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心里要强嘴上要弱身段要软,要给足了男人面子的。” 何姨娘翘着手指捂着唇笑了起来:“你啊,还真是我肚子出来的,和你姨娘我一个样儿,要强的很。” 见戚白芷喝了口燕窝,她才正色道:“我原本还奇怪怎么忽然就送了个三房的去谢府,前两天派人去夫人身边打听了才知道原委。” 戚白芷顿时来了精神,将燕窝碗放下,问道:“因为什么啊?” 何姨娘道:“是因为三房那个长得神似谢尘以前的一个心上人,那心上人十年前好像就死了。说起来,你父亲本来是打算三房那个有了身孕就接出来免得麻烦,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谢尘一直没放人,看意思是要纳了做妾了。” 戚白芷这才明白过来,她皱眉道:“那要是这样,就算将来我嫁过去,岂不是也要被她膈应死了。” 何姨娘叹了口气道:“那也没办法,这事谁能想到呢,本来就打算借腹生子,现在倒好,成了正经妾室了,那孩子倒成了她的护身符了。” 戚白芷细长的眉拧起,想到谢尘清俊出尘的面容,想到大姐戚白玉每每被人恭维钦羡的画面,狠狠咬了下唇,也没什么心情再吃燕窝,起身就往外走。 何姨娘看着她的背影忙道:“哎,你去哪啊?” 戚白芷回她一句:“出去散心。” 出了何姨娘的院子,戚白芷把丫鬟也打发了,自己一个人走在小径上。 想着昨日那位名医对父亲说的话,话里的意味分明就是说,戚白玉的身体因长期的寒症,亏空的厉害,最多也就半年的时间了。 听到这话时,她心里闪过的念头便是,自己的机会真的来了。 从小到大,因为父亲对姨娘的宠爱,她虽然没占了嫡女的名头,但吃穿用度样样不差嫡姐什么,从心里,她也不觉得戚白玉比她强多少。 而唯独戚白玉的夫君,那位位高权重,又俊美的好似仙人一样的男子,是戚白芷真心嫉妒戚白玉的地方。 自从去年,父亲偶然提及想要她去谢府给谢尘做妾室,巩固两家的联系后,戚白芷就控制不住的幻想,如果谢尘是她的夫君该有多好,哪怕是做妾,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没想到,戚白玉不知给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最后竟让一个三房的庶女进了谢府。 结果倒好,戚白玉人都要不行了,还整了这么一出碍她的事。 戚白芷越想越气,不知不觉的竟走到国公府下人住的地方附近。 不远处,打骂声传进她耳朵里。 “你还往外跑什么,不是跟你说了么,你要是敢去谢府报信儿,老爷就得把咱们全家都发卖了!” 男人的声音不小,骂骂咧咧的,还伴随着手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别不识好歹,你若是再敢跑,让我没了银子娶媳妇儿,我就把你的腿打折!” 戚白芷本来对这些下人的家事没有半分兴趣,可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了谢府两个字。 去谢府报信儿,报什么信儿? 这要报信儿的人是什么人? 第五十七章 戚白芷站在那个院子外, 仔细的又听了一会儿,却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她退后两步记下了刚刚声音传出来的位置,便赶紧往回走。 回去后, 戚白芷找了好几个下人打听了一番,才弄清楚刚刚自己经过的那个院子里住的都是三房的下人,至于她听到的那个要去谢府报信的人到底是谁,却是没打听出来的。 戚白芷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 找了两个机灵的下人经常留意着那个院子里的动静。 果然没几天, 便有一个小厮请那一院子的男人喝酒打牌, 终于套出了那要报信人的身份。 “是个叫红杏的丫头, 她是三房的家生子, 之前是三房夫人院里的丫头,打她的那人是她哥。后来那红杏跟着三房的七姑娘去了谢府,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回来一趟后就被三房的老爷下令关起来, 听说一直关在他们家的柴房里,三房老爷还承诺给他家一笔银子让他哥娶媳妇呢。” 戚白芷看着回话的丫鬟,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没打听出来?” 丫鬟摇摇头:“没有, 好像红杏家里人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只是主子下了令, 就照做了。” 戚白芷想了想, 问道:“那她是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 丫鬟答道:“应该是四月初那会儿。” “四月初?” 戚白芷算了算时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叫红杏的丫鬟一直是谢府伺候戚白歌的, 为什么回了国公府就要被三房老爷关起来, 还怕她回谢府报信? 这丫鬟到底知道些什么, 能让三房的人这么怕被戚白歌知晓。 戚白芷直觉的认为这里面肯定有些自己不知道, 但又十分重要的事情。 她转头对那丫鬟道:“你去找一个脸生的丫头, 想办法去和那红杏接触一下,就装作偶尔发现她的样子,也不要太刻意了,看能不能从她嘴里套些话出来。” 戚白芷吩咐好了,便让丫鬟下去,自己在房间里踱了两圈,便又去了自己姨娘的院子,让何姨娘想法子从戚国公那里套些情况出来。 毕竟当初白歌本来只是去谢府帮忙准备谢老夫人的寿宴,可后来竟然莫名其妙的就有了身孕,到现在孩子快生了,名分还没定下来,这事情里明显透着古怪,定有什么自己和姨娘都不清楚的内情。 · 元康五年的冬天来的有些晚,直到进了十一月,京城才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大雪是夜里下的,等人早上醒来时,已经是银装束裹一片苍茫的白。 白歌的月份渐大了,半夜睡觉的时候常会觉得腰酸,醒的也格外的早。 睁开眼的时候,四周还是漆黑静默一片。 墙角火盆里的碳已经快燃尽,只散发出点点余温。 白歌给自己调整了下姿势,刚把被子掀开,一股凉意便侵袭而来。 一条手臂伸了过来,熟练的将被子盖回到她身上,然后那手臂连被子带人的往回来搂了一下。 白歌愣了一下,侧头望过去。 昏暗中男人的睡颜瞧不出那白日里的清隽漂亮,却能隐约看出他依旧闭着眼,好似还在熟睡,而刚刚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白歌被温暖的被子重新包裹住,又被人揽了过去,一时间倒不好再乱动。 等了一会儿,见那人没什么动静,她才略微用力将那人的手臂推开,刚想掀被子下床,就听见男人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 白歌看向他,这是被自己吵醒了。 她抿着唇,道:“有点渴了,倒杯水喝。” 谢尘支起身,他睡觉一向很轻,白歌的有时候翻个身都会让他迷糊的醒过来。 长指捏了捏眉心,他刚想问怎么不叫丫鬟,紧接着就想到昨天晚上应该是小招值夜,估计是舍不得喊她那个小丫鬟大冷天的从耳房折腾过来伺候。 心里叹了口气,谢尘还是伸手按住了准备起身的白歌。 他掀被下床先用火折子点了等,才到桌上摸了把茶壶,触手冰凉让他皱了眉,提起墙角碳炉上的水壶兑了些温着热水,这才倒了杯温热的水到茶盏里,递了过去。 白歌坐起身,接过来喝了一口,温热正好的口感,让她不禁抬眸看了谢尘一眼。 微弱的灯光下,男人站在床边,一双幽邃的眸子正定定注视着她,让她难以遏制的心头一跳,忙又垂下眸子 掌中物 第55节 外面有树枝折裂的“噼啪声”响起,打破了着一瞬的沉静。 白歌将水喝了,就赶紧躺下继续睡。 谢尘也错开目光,走到窗前,将窗户启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昏暗的晨光中,院子里一片银白,远处有人影一路小跑着过来。 谢尘皱眉看了一眼,随手披了件衣裳走了出去。 他走到外间,把门打开,门外正巧要敲门的李滨楞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谢尘开口问。 李滨连忙把信递了过去道:“辽东刚到的急报,本不敢这个时候打搅您,但那报信的探子说情况紧急,还请您尽快定夺。” 谢尘立刻把信拆开看了一边,眉头跟着蹙起。 入冬之后,辽东北边的阿速部最近有了些异动,开始小规模的劫掠一些边境的村庄。 而辽东军中,任参将的戚国公府嫡子戚长威,则一直在私下里贿赂许多军中的将领。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戚长威这个举动不得不让人心中生疑。 谢尘披着衣裳快步回到莫忘斋,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加急送往辽东。 信中只一点,暗中盯住戚长威,收集证据,但切勿打草惊蛇。 眼下的局面,昌王在江西假借土匪之名私自屯了上万精兵还有火气,再加上已经入冬,草原上定然物资紧缺。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爆发大规模的战争,还是要□□为主,不能打草惊蛇。 谢尘想到前些日子,戚国公的暗示,心里有些烦躁。 如今昌王在江西蠢蠢欲动,辽东鞑子虎视眈眈,宫中太后摇摆不定,而戚家就好像是一个砝码,分量虽轻,可却极有可能轻易的破除掉这个极为脆弱的平衡。 现在,显然还不是将戚家连根拔起的时候。 · 玉漱院。 戚白玉又是似睡非睡,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夜。 直到丫鬟将房中的烛灯一一点亮,她才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云香走到床前,将她扶着坐起来,用热棉帕给她擦着脸。 “夫人,卯时正了。” 戚白玉感受着温热从脸上抚过,可又迅速被带走,徒留一丝凉意。 她睁开眼,问道:“昨夜是不是下雪了?” 云香点头应着:“是,下的可大了呢。” 戚白玉“嗯”了一声,让云香把窗户打开,看向窗外。 冰凉的冷风吹进来,让她忍不住又是咳了起来,瘦削的肩膀颤抖着。 云香连忙把窗户关上,道:“夫人,您现在身子弱,受不住这寒风的。” 戚白玉咳了好一会儿,看着帕子上的血丝,无声的将它折起来。 她忽然问道:“你知道,父亲那日来看我却没带母亲来,是为什么吗?” 云香奇怪她怎么提起这个,摇摇头。 戚白玉淡淡道:“因为他知道我没多少日子里,心里打了别的算盘,怕母亲知道和他闹罢了。” 云香疑惑道:“别的算盘?” 戚白玉看向被关的紧紧的窗户,笑了一下:“若我死了,谢尘续弦他人,父亲岂不是白忙一场,自然要早做打算。” 云香震惊的看着她,道:“怎么会,国公爷不是特意为您请了名医过来么,说夫人您只要按时吃药,熬过这个冬天就会有起色的。” 戚白玉捂着嘴咳了两声,声音里却又压不住的笑。 “咳咳,呵,请名医不过是断定我还能活多久罢了,他本也不在意我和母亲,若不是有大哥这个嫡长子在,他怕是会把那姓何的贱人宠上天,那天他把白芷一块儿带来,也不过是试探我的态度罢了。” 云香赶紧倒了杯茶,安慰道:“那不是还有大少爷呢,大少爷虽然在辽东,但您给他写封信过去,他不会看着您受委屈不管的。” 戚白玉摆了摆手,嘲讽般的笑道:“他,他无所谓的,何姨娘没有儿子,怎么也威胁不到他这个嫡长子,反而不论是谁在谢家做这个夫人,只要戚家女,对他来说都是件有利的事。” “他们都觉得只要牢牢扒住谢尘,就能让戚家这艘破烂不堪的大船不至于倾覆,他与我那个爹一样,一头扎在那权势窝里被迷了心,出不来了。” 云香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守在床边。 戚白玉也没指望她说话,只是嘴角翘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道:“你等着看吧,用不了两天了,白芷那丫头就该来了。” 确实没出戚白玉所料,三天后,戚白芷便在戚国公的陪同下,又到了谢府。 这一次,戚国公带着他的庶女先是去见了谢老夫人。 几人在屋里谈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戚国公又去探望了戚白玉。 看着长女枯黄的脸色,戚国公本来还有些愧疚,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没想到戚白玉咳了两声后竟笑着道:“我刚刚听说六妹妹也来了,父亲还带她去见了婆母?” 戚国公顿时脸色微变,觉得好似被人扯掉了遮羞布一般。 却听戚白玉很快又道:“父亲您不用担心,白芷是我妹妹,戚家不能失去谢家这个亲家,我明白的。” 戚国公愣了一下,看向戚白玉,却见长女神色平静,似乎并无不满嘲讽。 他松了口气,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毕竟事关戚家今后的利益,我知道委屈了你,你放心,宋大夫那我已经说好,他今后也会留在谢府专门帮你调理身体,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派人回国公府取,我不会亏待你,白芷那,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他见戚白玉点着头,好似真的已经想明白,全然不介意,不由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爱,觉得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女儿,虽说从前骄横了些,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识大体,懂得为家族着想的。 戚白玉看着父亲的神色,心中冷笑不已。 她轻声道:“父亲让白芷进来吧,我正好有话想对她说。” 戚国公觉得大女儿这是想通了,也没多想,便让人去把戚白芷叫了过来,见姐妹俩似乎是要说私房话的样子,便转身出去了。 戚白芷犹豫的走到戚白玉床边,戚白玉比她大了快十岁,脾气蛮横又从来看不上她,因此姐妹俩几乎没正经好好说过一次话。 戚白玉看着庶妹走到床边坐下,她泛着黄的脸上带了一抹笑意。 “六妹妹,你想做谢夫人?” 戚白芷没想到她上来就是这样直白的质问,吓了一跳,正想摇头。 却又听戚白玉道:“你不必撒谎骗我,你若说不想,现在便可离开了。” 戚白芷想转身离开,可偏偏屁股上像是长了颗钉子,将她死死的钉在原地。 她犹豫再三,忽然吸了口气,眼睛直视戚白玉。 “是,我想。” 戚白玉唇边笑容逐渐加深,在她那张瘦的颧骨凸出,枯黄脱相的脸上,显得有几分诡异。 “那你想没想过,如果要做谢夫人,你最大的障碍不是行将就木的我,而是另一个人。” 戚白芷愣了愣,忽然明白了她的话。 “你是说,三房的七妹妹?” 她随即皱了皱眉,道:“她是有些碍眼,可她顶多就是个妾,就算有了孩子也还是个妾,最多膈应人罢了。” 戚白玉摇摇头,眼眸中仿佛藏着深意的看着她,问道:“那你难道没想过,一个妾室的名分,随便不就给了,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还是没名没分的待在这谢府里?” 戚白芷骤然睁大那双细长媚气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戚白玉。 第五十八章 “这, 这不可能,三房本就是庶出,三叔现在丁忧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 她哪有资格,而且她孩子都要生了,怎么可能!” 戚白芷根本不信戚白玉的话,这话任谁听都会觉得荒谬至极。 戚白玉靠坐着, 观察着自己这位庶妹。 一张瓜子脸, 皮肤白净, 眉眼长而媚, 肖似何姨娘, 但她或许也清楚何姨娘那种带着些风流的韵味并不适合出身高门的贵女,因此刻意素淡装扮,显得气质文弱。 只可惜,只是表面伶俐罢了。 这些天, 她在混沌的睡梦中总会想起当初与谢尘初遇的时候。 十年前那场琼林宴,一身朱色锦袍的少年郎面如霜雪,清俊若月上仙, 让她只瞧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当晚,她便去与母亲说, 她要嫁给那个探花郎。 那时戚家身为皇后母族权势正盛, 她身为戚国公嫡长女,容貌家世无不是倾城贵女中拔尖的, 想要迎娶她的世家子更是多到她懒得应付。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男人能拒绝自己。 可偏偏, 他拒绝了。 她在谢家门前拦住他的马车, 却只被那少年冷冷一瞥。 她不甘心, 千方百计探查得知, 谢尘身边有一女婢,颇得他宠爱。 嫉妒让她迷失了心智,派人趁那女婢出门之时将其掳走,喂了药丢进城外流浪汉聚集的破庙里。 可年轻不知世事人情她没想到,那少年失了心爱的女子,没有如想像中一般接纳她,反而视她如仇敌。 后来,母亲为了她能够达成心愿,终日与父亲念叨,父亲被磨得厌烦,又觉得谢尘确实是可造之材,这才出手拿了两个谢老夫人娘家侄子的把柄,逼着谢家应了这门婚事。 她原以为得到了心爱的人,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到头来,不过是生生磋磨了十年光阴,将自己磋磨成一个面容枯槁可憎的女人。 她看着眼前肤色白净,眼中尽是惊疑戒备的庶妹,不禁想笑。 可笑的是,哪怕明知被利用,还有人要前赴后继的踏上这条路。 果然啊,不愧是父亲的女儿,都留着一样的血。 戚白玉笑笑,对着戚白芷道:“我与谢尘夫妻十年,我比你更了解他,他若是没那个心思,父亲早就将人接走了。” 见对面的人陷入思考,她又道:“况且,我也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对我这个将要入土的人而言,谁做谢夫人又有什么所谓?” 戚白芷长眉拧着想了一会儿,才渐渐松开,换上一副温和感激的神色。 掌中物 第56节 她身子前倾,握住戚白玉的手,恳切的道:“我知道大姐姐是为我好,我该怎么做,还请大姐姐赐教。” 戚白玉抑制不住勾起的唇角,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半晌,才又抬起身捂着帕子咳起来。 只是那双低下的眸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谢尘,戚白歌,戚白芷,这些令她痛苦的人,这些看着她挣扎着赴死的人,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戚白芷出了谢府,寒风吹得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 上了马车,戚国公盘问了几句戚白玉对她说了什么,都被她敷衍过去。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想着戚白玉的话,心中涌上讥讽。 戚白玉能安什么好心才怪,她当自己是和她一样的傻子吗,简单粗暴的一碗药下去要那母子一尸两命,然后被父亲埋怨,还和她一样被谢尘厌弃到死? 她未必也太小看自己了。 不过戚白芷承认,有一句话戚白玉说的是对的,那个三房庶女确实是她最大的障碍,必须要除掉。 但自己将来想要顺顺当当的进谢家的门,这件事就一定不能叫人想到自己身上。 她琢磨起刚刚戚白玉话里透出的信息。 回到国公府,她很快将丫鬟叫来,道:“上次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丫鬟道:“已经接触上了,就是那个红杏还挺谨慎的,什么也不说。” 戚白芷想了想,让丫鬟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 丫鬟点头正要退下,她又道:“再多等几天,让人悄悄将那红杏给放了,别做的太假。” 看着丫鬟的背影,戚白芷眯了眯眼睛,有些事情若是细细筹划,样样周全,势必会露了马脚。 而眼下,她要做的只是放一根线出去,然后静观其变,适时地推上一把就好。 · 冬天昼短夜长,申时刚过,天色就暗了下去。 昨日又落了雪,这会儿没了太阳,天色昏暗,路难走的很。 小招一边小跑着从后院出来,捂着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冲门房小厮疑惑的道:“这大冷天儿的到底什么事儿这么急着叫我啊?” 小厮也有些抱怨的道:“刚刚前门来了一个姑娘,说是一个叫小招的丫鬟的远方亲戚,叫我送个信儿,我这打听了一圈儿才知道小招是哪个。” 若不是那女子给够了银子,他才懒得大冷天儿跑这么一趟呢。 小招疑惑,她跟着姑娘从淮安来到京城,在这京中哪可能有什么亲戚。 她皱眉道:“我可没什么远方亲戚,别是找错了吧?” 那小厮不耐道:“我都问过了,全府里就你一个叫小招的丫鬟,赶紧的吧。” 小招一肚子疑惑,却还是跟着小厮来到谢府的大门处。 小厮指着门外的一个墙角处,对她道:“喏,就是那个姑娘,也不知道咋回事,让她进来门房避避寒都不肯。” 小招打眼看去,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随即脑子里现出一个人来。 红杏姐? 她娘不是得了重病,让她回去照顾了吗? 小招没来由的心头一跳,下意识觉得红杏来了谢府,却没有报真实身份,而是装作自己的远房亲戚叫自己出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回头看了小厮一眼,道:“确实是我老家亲戚,多谢你了,我过去和她说两句话,很快回来。” 小厮摆摆手,示意她赶紧。 小招连忙跑到那个墙角处,小声喊道:“红杏姐?” 红杏裹着一个破旧的斗篷,听到喊声,立刻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角处还带着点点淤青。 小招吓了一跳,道:“红杏姐,这是怎么了?” 红杏摇摇头,将她拉的近了一些,低声道:“时间紧迫,我下面跟你说的你一定要记住转告给姑娘。” 小招见她这样,顿时紧张起来,点点头。 红杏盯着她,脸上呈现出一种愤怒和悲切。 “你告诉姑娘,她生辰那日我在谢府中听到侍女说,戚白玉算计好了要让姑娘借腹生子,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我被她发现之后,被带回国公府交给老爷关了起来,老爷也早就与他们大房串通一气,要卖了姑娘。” 这话入了小招耳中,顿时如有一道炸雷在耳边惊响。 她瞬间便回忆起姑娘生辰的第二日清晨,那不堪回忆兵荒马乱的早上,姑娘被千夫所指,被所有人辱骂的场面。 竟然,竟然是那些人一早就算计好的嘛? 那些老爷们,那么有权有势的,总是高高在上的,竟然就,就欺负她们姑娘一个! 这一刻,小招顿时觉得胸中被愤怒涨满,憋屈的真想要找把刀子将那些人挨个捅个遍! 红杏看着她,眼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接着说道:“还有,你告诉姑娘,要小心苏姨娘,几个月前,轩哥儿被选入宫中做了三皇子的伴读,我打听了一下,府里的人都在私下里说轩哥儿这样的身份正常来说绝没可能做皇子的伴读,苏姨娘这是将女儿卖了给儿子求来的富贵。” 这次,小招彻底愣住。 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冻住,人心的险恶难测竟比这烈烈寒风更让人觉得从心底发冷。 “这,这怎么可能,苏姨娘是姑娘的亲娘啊!” 红杏急道:“苏姨娘的事我现在暂时确定不了,但你要提醒姑娘,多为自己考虑,千万别因为谁牺牲她自己。” 可她却见小招红着眼睛,不知所措的道:“可是,可是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了,都五个多月了,这怎么办啊?” 红杏登时怔住。 · 白歌用过了晚饭,将辛妈妈端过来的汤药一饮而尽,放下碗看了一眼天色。 “小招干什么去了,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 辛妈妈给白歌倒了杯茶漱口,又往她的嘴里塞了一块儿亲手做的桔红糕。 白歌本还没什么胃口,但糕点一入口,顿时就被软绵甜蜜的口感征服了。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就连东临阁的大厨都做不出辛妈妈的味道。 辛妈妈爱怜的帮她捻掉了唇边的残渣,看着自家姑娘被一口糕点幸福的眯起了眼睛,忍不住笑了。 “她刚刚说有人找她,出去一趟,估计就快回来了。” 白歌“嗯”了一声,没忍住又吃了两块儿桔红糕。 自从辛妈妈来到她身边,她的心情好了不少,连胃口都跟着大了许多,因为这个她看谢尘都觉得顺眼了些。 填饱了肚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困意渐渐袭来。 看着她有点迷糊的样子,辛妈妈劝了一句:“姑娘去睡会儿吧,眯一会儿再起来。” 白歌也是困得不行,站起身打着哈欠进了卧房。 辛妈妈这边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厨房再给自家姑娘煲个粥,晚点起来喝。 刚掀了帘子,就见小招正站在廊下,冻得直哆嗦。 她疑惑的走过去,问道:“小招,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瞅你这冻得,赶紧进屋去暖和暖和。” 小招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通红,冻得青白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九章 辛妈妈被她这神色吓了一跳, 连忙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招看见辛妈妈,顿时好像是有了依靠,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辛妈妈,我,我有点事儿想和你商量。” 辛妈妈见她这样,便明白她定是遇到大事了, 连忙将她拽到后院的小屋里。 “你先别哭, 说说怎么回事?” 小招显然是有些六神无主了, 拽着辛妈妈的袖子道:“我, 我刚刚去见了红杏姐姐。” 见辛妈妈一脸迷茫的样子, 她又强自镇定的将这几月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边。 辛妈妈越听越是手脚发凉,直到小招讲到红杏刚刚逃出来,找到她说的那一番话,这位将白歌从小带大的妇人, 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她面容抽搐着,紧咬着牙道:“一群畜生,虎毒尚不食子, 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小招哭的抽抽噎噎,用袖子抹着脸, 哽咽着问:“红杏姐姐让我把这些话跟姑娘说, 可,可现在姑娘都五个月的身孕了, 这说了还有什么用啊?” 辛妈妈抹了两把脸上的泪, 定了定神道:“这事先不能和姑娘说, 尤其是苏姨娘的事, 只是风言风语还没有实质的证据。” 小招犹豫的道:“可是不告诉姑娘, 那不是眼看着姑娘被这些人利用嘛,这孩子生下来,可就塞不回去了啊。” 辛妈妈怎么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心疼的道:“可姑娘现在这个月份,最是受不得刺激,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那恐怕就是一尸两命,哪怕瞒着先把孩子生下来,姑娘在做打算也好过现在冒这么大风险。” “可是——” 小招红着眼睛想要反驳,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辛妈妈的话是对的,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确实是为姑娘着想的,可她依旧觉得不得劲,浑身都难受,憋屈的好像喉咙里都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想到姑娘被自己的父母利用,被这些禽兽一样的欺压,可现在她们明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却不能告诉她,还要替那些恶人一起瞒着她,这算不算背叛了姑娘呢,姑娘若是知道了该多绝望啊。 辛妈妈叹了口气道:“哪怕姑娘以后恨我们,也比我们眼睁睁看着她送了命强。” 她毕竟年纪大些,经的风浪也多,一边安慰她一边又细细的交代了许多最近要注意的。 “行了,你先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姑娘已经睡下了,你别着急收拾好了再去见姑娘,别叫她瞧出什么破绽来。” 辛妈妈推着小招出去,接着整理了一下衣服,回了白歌的屋子里。 · 裴桓踩着一地的积雪下了马车,他紧了紧衣襟,这冬日的风冷硬的往脖领子里钻,着实难受的紧。 他刚从翰林院回来,翰林院几位老学士都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还在前些日子将他引荐给了沈太傅。 掌中物 第57节 沈太傅桃李天下,满朝不知多少学生故旧,更是当今三皇子生母沈贵妃的亲祖父,可谓是为高权重。 言谈之间,这位太傅对他也是多加赞许,让裴桓不禁升起一丝希望来。 也许那位救了他的恩人说的对,以谢尘的权势,如今孱弱的他根本无法抗衡,只有卧薪尝胆,想办法借助其他的力量,才有可能将白歌救出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自己门口走。 一旁小厮正准备上前去敲门,忽然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角落里冲出来,直冲裴桓而去。 小厮吓了一跳,赶紧将那人拦下,近距离一看,竟还是个女子。 他顿时来了气,皱眉斥道:“哪里来的女子,竟如此放浪,敢肖想我家少爷!” 却未曾想那女子直接跪倒在地上:“裴公子,求求您救救我家姑娘吧。” 裴桓本不欲理会这行事鲁莽的女子,却在听到这句时,顿了下脚步。 他转头看过去,眼睛盯着她问道:“你家姑娘,是哪位姑娘?” 跪在地上的女子,斗篷上的帽子落下,露出一张带着淤青的青白面容。 “我是戚国公府三房的侍女,我家姑娘是戚国公府上七姑娘白歌。” 裴桓登时定住,脸上表情仿佛被冬日里的寒气冻住了一般。 “你说什么,你家姑娘怎么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情绪,伸手去拽那女子的臂膀。 红杏望着他,被冻得发紫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我家姑娘被骗了,被所有人骗了,裴公子,只有你能救她了,你得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吧。” 裴桓这一刻只觉得心脏都仿佛被人紧紧攥住。 他一把将红杏拽起来:“你说清楚,白歌到底被谁骗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红杏伸出手紧紧抓住裴桓的衣襟,声音快而急:“戚国公一家为了要一个谢家的孩子,做局诓骗姑娘,老爷和姨娘都知道这件事,却为了利益跟着一起骗姑娘,姑娘如今已经有了那谢尘的孩子,她是走投无路了啊!” “什么?” 如同喉咙被紧扼住,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晕眩发黑一片。 身边小厮连忙用手臂撑住他,“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裴桓深吸两口气,对着红杏道:“你与我进来,将你知道的事都细细说与我听。” 红杏跟着裴桓进了裴家,裴桓让小厮带她绕道去自己的房间,他则强打起精神应付了裴母的一番关怀。 回到房间,他眸光沉沉的看着红杏:“把你知道都告诉我。” 红杏便从白歌被戚三爷指派到谢府说起,再讲到她偶尔听到戚白玉侍女的对话,被戚白玉送到戚三爷那关了起来,再到她听到国公府中的议论,逃出来后见到小招得知了白歌这几个月的遭遇,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说给了裴桓听。 “裴公子,姑娘现在是虎狼环伺,都想从她身上咬一口下来,她只能指望你了。” 红杏说道这,又跪了下去,磕着头道:“只有你能帮她了。” 裴桓苍白着一张脸,手紧握着木椅扶手。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 · 冬日的雪一场接着一场的下。 谢尘披着一个玄青狐裘大氅从莫忘斋前往韶音阁时,天色已晚。 韶音阁中,已点上了烛火,柔和的光晕透出窗棂,远远瞧着,暖意正浓。 他一走进去,便见到正坐在窗边下棋的两人。 谢明朝正皱紧小眉头,盯着棋盘苦苦思索着。 而他对面,白歌拄着下巴,眼睛里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 谢尘将狐裘大氅脱下教给丫鬟,放轻脚步走到白歌身后,观察着棋局。 谢明朝是个刚开蒙的孩子,于棋艺一道也是刚刚接触,和白歌的这局棋自然是没什么看头。 小孩子冥思苦想,实在没结果,瘪了嘴正要认输,一抬眼就看见站在白歌身后的谢尘。 他顿时眼睛一亮:“三叔,快来帮我,白歌姐姐太厉害了,我这一下午一次也没赢过。” 白歌这才察觉到谢尘站在她身后,眼里的笑意顿时淡下来。 谢尘敏锐的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心头微滞,但他没有表现出半分。 只是走到谢明朝身边,从他的棋篓里捻出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白歌看着他落子的位置,唇角轻轻抿了一下。 谢明朝则是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啊,这我怎么没想到!” 谢尘看着他道:“平时叫你多用心学些,明日就要入宫了,心眼多长两个总没错。” 谢明朝闭上嘴,眨了眨眼睛,看向白歌。 白歌本不想说话,此时却没忍住疑惑道:“进宫?为什么啊?” 谢尘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拾起,道:“明朝要去给五皇子做伴读,本以为是开春才进宫的,前些天皇后娘娘说让他先进宫,和五皇子熟悉些。” 白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谢明朝伸着小短腿从椅子上下来,走到白歌身前对着她道:“白歌姐姐不用担心我,三叔说我不过就去半日,中午就回来了,我明日中午能不能来姐姐这吃饭?” 白歌看着眼前还不及桌子高的小男孩,笑了一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好,那我明日中午让厨房做你爱吃的四喜丸子。” 一旁正用余光瞥着这边的谢尘,拾棋子的手顿了一下。 余光中,女子白净的脸上带着淡淡光晕,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眸子里带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谢尘心中有微妙的妒意冒出来。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的对自己笑过、 他轻咳一声,将手中的棋子倒入棋篓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行了,赶快回去休息,别误了明日入宫的时辰。” 谢明朝“哦”了一声,对白歌眨眨眼,才像模像样的行礼告辞。 白歌看着他的背影,矮墩墩的样子,忽然伸手摸了摸凸起的肚子。 谢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不要来一局?” 白歌回头看他,没答话,眼眸中却透出不解。 谢尘将抓了一把棋子在掌中,看着她淡淡道:“答应过你,赢了你提什么条件都应你。” 白歌其实早不是当初的心境,但她还是伸手从棋篓里取了一颗棋子落下。 谢尘摊开掌心,看了眼笑道:“又中了,你每次都会猜中。” 白歌先行一子,开口道:“赢不了,猜中有何用。” 谢尘眸中一暗,也落下一子,道:“若赢了,想要什么?” 白歌没说话,只是又一颗棋子落下。 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渐渐呈现出势均力敌的局面来。 轮到谢尘落子,他看着棋盘,捻着棋子忽然道:“你的棋风变了。” 从前的白歌,棋路里有着灵气,细致,巧思。 而如今,她的棋路比之前多了中一往无前的决绝。 白歌落下一子,看着对面男人的眼睛,道:“如果你不能放我走,那这个孩子,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谢尘捻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一局棋结束。 谢尘白子被黑子围困,再难翻身。 他看着自己可怜的被逼到角落里的白子,眸中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对着白歌道:“你赢了,你说的,我都应你。” 白歌却没看他,只是看着棋盘,有些出神。 · 翌日。 谢明朝从宫中回来,正踩着午饭的点进了韶音阁。 白歌见他进来,才吩咐丫鬟摆饭。 等到菜全上来,谢明朝用筷子杵着碟子里的四喜丸子,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白歌又挟了一块儿蜜汁鸭脯到他碟子里:“这是怎么了,五皇子脾气不好欺负你了?” 谢明朝咬了一口鸭脯,嚼两口咽下去。 他一双纯净的眼眸看向白歌,里面带着些委屈。 “不是的,五皇子性子可好相处了,是三皇子的伴读,明明就是三皇子将大皇子的端砚撞翻的,他非说是五皇子撞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不服和他理论,还被先生训斥了。” 白歌听了便道:“那先生是训斥了你们两个,还是只训斥了你?” 谢明朝撇撇嘴,“只训斥了我,那个叫戚亦轩的家伙明明是恶人先告状,但三皇子护着他,先生也——” “啪——” 正在盛汤的小招,手中的碗落在地上,白瓷胎釉的官窑碗碎成几片,带着热气的汤洒了一地。 这声音把谢明朝吓了一跳,话也没说完就看向小招。 白歌却没转头看自己的丫鬟,而是脸色微白的紧盯着谢明朝,问道:“你刚刚说那个三皇子的伴读叫什么?” 谢明朝怎么了,这两人竟然都有有这么大的反应,有些紧张的答道:“叫,叫戚亦轩,好像是出身戚国公府的,姐姐你认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掌中物 第58节 第六十章 一旁的辛妈妈也变了脸色, 看向将碗打碎的小招。 “戚亦轩?” 白歌面无表情的将这个名字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是叫戚亦轩。” 小孩子极为敏锐的察觉出她情绪的异样,有些怯怯的道:“姐姐, 怎么了?” 戚亦轩。 她弟弟的名字。 她的弟弟是戚国公府庶出三房的庶子,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成为皇子的伴读? 起码在她还在国公府的时候,轩哥儿还成天在苏姨娘的屋子里作闹呢。 就算戚家有权势, 有太后的面子在, 可戚国公为什么要送一个隔房的庶出侄子去给皇子做伴读? 除非, 其中有利可图。 白歌看着眼前的谢明朝, 轻声问道:“你知道那个戚亦轩是什么时候成为三皇子伴读的吗?” 一旁蹲下身的小招, 拾着碎瓷片的手微微抖着。 谢明朝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道:“三皇子好像进学没半年吧,应该是快入夏那会儿,四月初吧。” 四月初。 白歌闭了闭眼, 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四月初,她的生辰, 那几乎是她命运陷入深渊的一段日子。 在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几近崩溃的时候, 她的弟弟进了宫去给皇子做伴读。 她的姨娘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一边哀痛女儿的遭遇,一边兴奋着儿子的锦绣前程吗? 还真是讽刺啊。 袖子被人轻轻拽了两下, 白歌睁开眼, 谢明朝仰着一张小脸儿担忧的看着她。 “姐姐, 你好像很难过。” 白歌伸手摸摸他的头, 硬是拉起嘴角:“朝哥儿, 吃好了吗?” 虽然还没怎么吃,但谢明朝还是点点头。 “那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姐姐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谢明朝“嗯”了一声,乖巧的跟在翠衣后面出去了。 待谢明朝小小的身影消失,白歌的嘴角才渐渐落了下来。 “小招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她盯着眼前的菜碟,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屋子里的丫鬟对视一眼,顿时不敢做声响的退了出去。 辛妈妈看着这一幕犹豫了一下,没走。 白歌侧头看向她,轻声道:“原来妈妈也是清楚的,只瞒了我一个。” 辛妈妈顿时脸色也变了,还未等她想出话来安抚白歌,却听小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姑娘,我们不是有意想要瞒着你的,实在是——我们实在是担心你,没办法。” 小招低下头,不敢去看白歌的眼睛。 辛妈妈叹了口气,知道这事算是彻底瞒不住了,也跟着跪到了小招身边。 以白歌的性子,往日里她从没让辛妈妈跪过自己,毕竟这事照顾自己多年的如亲人一般的人。 可是这一刻,她什么也没说。 辛妈妈跪着劝道:“姑娘,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把老骨头擅作主张,不让小招告诉你的。” 白歌静静的看着跪在地上,自己最信任的两人。 “你们都知道了些什么?” 小招早就忍不住了,此时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她将红杏的话几乎一字不漏的与白歌说了一遍,最后还补了一句道:“红杏姐怕被人发现,因此没敢进来见姑娘。” 说完,她抬头看白歌,发现她的脸苍白的吓人,宛若最上好细腻的宣纸,一双漂亮的眸子,黑瞳乌压压的。 整个人看起来好像一尊精致易碎的陶瓷人偶,漂亮又脆弱。 “姑娘,你,你别急,别急啊。” 小招被白歌的神态吓得带了哭腔,拉着她的裙摆唤了两声,又转头求助的看向辛妈妈。 辛妈妈也是心里咯噔一下,唤道:“茵茵,茵茵你先别着急,你有什么难受的你说出来。” 白歌却仿佛没听到她们的呼喊声,只是静静的坐着,眼睛毫无焦距的望着前方。 她脑海中不断闪过那日她回到国公府后,父亲的暴怒,姨娘的哀求。 父亲的那一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时,比那种近乎麻木的痛楚更加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强烈的羞辱感。 原来,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啊。 他一早便打算好了的,甚至连自己来到谢府,美名其约是给戚白玉帮忙,实则也不过是他与戚国公达成的交易而已。 难怪宁氏会忽然离开京城,想来也是父亲怕她坏了事,才想办法将她调开。 他对自己这个女儿,竟然真的没有半点怜惜之情。 想来,戚国公向他许诺的,一定不止是让轩哥儿进宫做伴读的这么简单。 父亲在淮安多年,一直升迁无望,早就想在京城谋个缺,这次丁忧结束,估计就能如愿了吧。 那姨娘呢? 轩哥儿成了皇子伴读,是不是也遂了她的心愿。 白歌忽然想起,辛妈妈刚到京城时,对自己提起过的那件事。 断断续续的,这些年与苏姨娘之间的相处在她心中也愈发清明起来。 第一个弟弟夭折后,苏姨娘对她的亲近。 到轩哥儿出生后,苏姨娘便又围着轩哥儿转了起来。 只是,那时的白歌已经很大了,早已过了要去争夺娘亲宠爱的阶段,也就并没有在意那段时间苏姨娘对她的疏忽。 每次苏姨娘看向轩哥儿的时候,就仿佛那孩子是她的一切。 偶尔,白歌见到了,心中也只不过会有片刻的不舒服,但很快又会因轩哥儿是个孩子而消散。 可此时想来,却发现苏姨娘似乎从未平等的对待过她和轩哥儿。 那她当初在戚国公面前以死相逼的姿态,也是装给她看的吗? 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只是为了让自己乖乖的走入这个深渊的筹码吗? 那她所做忍受的这一切,那些屈辱的过往,那些绝望到无法入睡的夜晚,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一直以为的守护,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白歌忽然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息着。 有眼泪不断的从她的眼中落下来,无声无息。 她的心脏传来了一阵抽痛。 不是那种若有似无的感受,而是真实的痛楚,让她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招和辛妈妈吓得连忙站起身扶住她,一边朝外面喊着叫大夫。 外面的丫鬟顿时冲进来,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 · 谢尘接过从李滨从顺天府衙中取回的一个信封,将其中那种纸抽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其上的朱红色的印章清晰可见,心里轻出了一口气。 仿佛一块儿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将那张纸折好,塞回信封中,收了起来。 接着他的目光落到笔架旁边的小陶人上,不知是不是在外面放的时间长了,陶人原本粉嫩的脸竟开始有些泛黄。 谢尘伸手将陶人拿在掌心,看着那泛黄的地方,指肚在那陶人的脸上摩挲了一下,那微黄的痕迹并没有变浅丝毫,好像是被日光晒得褪了色。 他俊眉微蹙了一下,取出一个丝绒软垫,做工精致的檀木盒,将那陶人小心的放在里面,又看了两眼才扣上了盒子。 屋外忽然响起嘈杂声,站在门口的李滨皱眉正要出去询问,就见一个小厮急忙的跑进来。 “三爷,韶音阁那边刚刚来人说白歌姑娘忽发了急症!” “什么?” 李滨正被惊了一下,就听见身后“咣——”一声响。 他回头一看,是谢尘站起身时,将椅子带到在了地上。 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容此时隐隐透出一种李滨从未见过的慌乱。 但很快,那一丝慌乱就已被霜雪般的冷色覆盖,他冷声吩咐道:“快去请太医,李滨你去,快!” “是!” 李滨不敢多耽搁,连忙跑着出了门。 谢尘也急步出了莫忘斋,朝韶音阁赶去。 他连大氅都忘了披,寒风将他发丝吹得微乱,身后的小厮捧着狐裘大氅一路追着他。 等踏入韶音阁的门,谢尘一边往白歌的卧房走,一边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发了急症?” 外面的这些丫鬟哪里知道怎么回事,被谢尘凌厉的威势吓得纷纷跪到地上。 掌中物 第59节 谢尘见状便径直就走到卧房,却在掀起珠帘的时候,刻意放轻了动作。 卧房中,小招和辛妈妈正守在榻前。 小招的眼睛红肿的像个桃子,抽噎个不停。 辛妈妈满面愁容,听见脚步声回身见了谢尘,便连忙让开了位置。 谢尘走上前去,就见白歌正侧躺在榻上,她紧闭着双眸,脸色惨白,捂着胸口费力的喘息着。 纤长睫毛上还带着晶莹,脸颊上有一片湿痕,脆弱可怜。 谢尘顿觉心被揪起一块儿的疼。 他坐下,伸手去握白歌放在榻上的另一只手,触感微凉,还轻颤着。 “到底怎么回事?” 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怒意问道。 小招抽噎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了他没说话。 谢尘的火气腾一下的涌上,他眸中戾气乍现。 辛妈妈眼见他要发火,连忙避重就轻的道:“姑娘刚刚吃饭的时候,忽然心口疼的厉害,我们便赶紧派人去请大夫了。” “心口疼?” 谢尘用指腹轻抚过白歌的脸颊,一阵湿凉的触感。 他眸色深暗,声音很轻却掩不住寒气:“无缘无故的会心口疼?” 辛妈妈看着白歌,欲言又止。 谢尘看着两人,眸光瞬间冰冷下去。 “既不想说,那就拔了舌头,再不用说了!” 辛妈妈和小招两人顿时吓得背后一凉,她们见到的谢尘在韶音阁中虽称不上有多可亲,但总体对下人也是温和的,尤其是对她们两人,更是向来不会多说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见到谢尘这么骇人的一面。 谢尘见两人还是没开口,早已失了耐心的他正想让人将两人带下去,却忽觉手掌被人握了一下。 他顿时转过头,见白歌已经睁开眼睛,眸中无波无澜。 她声音很低,透着虚弱:“我没事,别为难她们。” 谢尘胸中一口郁气此时才算是散了些。 他定定看着她,低声道:“怎么会突然心口疼?” 白歌一只手紧攥着胸前的衣襟,垂眸道:“没什么,只是吃饭的时候忽然抽疼了一下,想来一时岔了气,歇一会儿就好多了。” 谢尘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眸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但最终他还是没接着问出来。 没一会儿,太医便来了。 又是一阵折腾诊脉之后,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孕期切记要保持心情愉悦,不能多思多虑,又开了些安神保胎的药,便离开了。 谢尘盯着白歌喝了药,又看着她睡下,这才出了韶音阁。 他站在廊下,面色漠然的对着李滨道:“去查查今天下去韶音阁都来了些什么人,又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 李滨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谢尘很快便得知不久前,谢明朝来韶音阁吃了午饭。 “明朝少爷今天与三皇子的伴读有了些小摩擦,在韶音阁吃午饭的时候便说与白歌姑娘听了,接过在说出戚亦轩这个名字后,白歌姑娘的脸色就变了。” 谢尘脸色微变,捏着扳指的手,猛然收紧。 · 白歌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卧房中只有角落里的一盏烛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的缠枝纹床帐,发了一会儿呆。 刚刚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发慌。 小招说的那些话,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轮过。 父亲,姨娘,戚国公夫妇,和戚白玉。 真是让人觉得讽刺又可笑的家人啊。 她轻轻扯了扯嘴角。 半晌,她唤了一声。 小招和辛妈妈很快来到她身边,道:“姑娘你醒了,还难受吗?” 白歌没答她的话,只是借力坐起身。 “给我换身衣裳,我要出去一趟。” 小招愣住,看了一眼窗外:“这都戌时了,姑娘你要去哪啊?” 白歌淡淡道:“我要去看看戚白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姑娘, 现在天色晚了,路上又滑,不如明天去吧。” 辛妈妈有些担忧的劝了一句。 “现在就去。” 她看了辛妈妈一眼, 神色很淡,漂亮的眸子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招和辛妈妈对视了一眼,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也只能是给她准备出门的衣裳。 五个多月的身子已经有些笨重, 白歌裹着斗篷, 捧着暖炉出了门。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小招和翠衣一人提着一盏灯走在前面为她照明, 辛妈妈则是搀着她小心的跟在后面。 北风呼啸着, 白歌紧了紧斗篷的领口,进了玉漱院。 戚白玉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很快丫鬟墨香走了出来。 “七姑娘,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白歌看着她淡淡道:“帮我通传一声, 我想见你家夫人。” 墨香不悦道:“夫人体弱,早就睡了,您明儿再来吧。” 小招看着屋里亮着的灯, 正要怼回去,就见帘子被掀开, 云香从里面喊道:“夫人让七姑娘进来说话。” 墨香“哼了一声, 让开了路。 白歌径直走了进去。 进了屋子,浓郁发苦的药味伴随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呛的人作呕。 来到卧房, 戚白玉人正半靠在床榻上, 似是在等她。 房间里烛火很亮, 白歌能清晰的看见戚白玉干枯泛黄的皮肤, 紧紧的贴在她颧骨上,眼窝已经陷下去,带着微青的病态。 她瘦的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中衣穿在她的身上还有些空荡荡的。 现在的戚白玉,已经与白歌记忆中那个明艳丰美的女子相差甚远。 戚白玉看着她走进来,有些虚弱的招呼着:“七妹妹,你身子重,快坐下吧。” 白歌坐到她的床边,戚白玉又寒暄的关切问道:“我听说你今儿发了急症,还叫了太医来,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白歌没有开口答她的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她。 戚白玉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又道:“这么晚了,你特意过来有什么事吗?” 白歌看了她半晌,才开口道:“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姐姐的。” 戚白玉用帕子掩住唇,咳了两声才笑道:“什么事啊,大晚上的还特意跑一趟?” 白歌一双眸子定定的盯着她道:“我来是想问问姐姐,认不认识一个叫红杏的丫鬟?” 戚白玉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一般疑惑的问:“那是谁?” 白歌瞧着她的神色,道:“姐姐莫不是忘了?红杏,就是在我生辰那日撞破了姐姐谋划的婢女,这么重要的事,姐姐应该是记得的才对。” 戚白玉看着她,嘴角上的弧度渐渐消失。 “你都知道了?” 白歌注视着她,似乎很单纯的疑惑着:“为什么会是我呢?” 戚白玉呵呵笑了两声,听起来像是破旧的风箱被拉动,里面藏着极深的恶意。 “为什么?因为你正巧长得像一个人,所以要怪就怪你怎么长了一张这样勾人的脸。” 戚白玉眼中带着冷意,笑着道:“我与谢尘成婚前,他曾有过一个心爱的女人,你长得像极了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女人。” 她怨毒的死死盯住看着对面的女子,语气中的嘲讽如有实质的刺去。 “你以为你凭什么被偏爱,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一颗戚家用来吊住谢尘的棋子而已。真是可怜啊,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样子,就像是被圈养起来的猪一样,又蠢又笨。” 只是对面张令她厌恶的脸孔上,却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模样。 白歌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既然我这么可怜,那你在气什么呢?“ 这句话令戚白玉顿时哽住。 “大姐姐,你相信,这世上有报应轮回吗?” 白歌注视着她,开口道:“你有没有照过镜子?明明是我被你算计了,可为什么从那开始,你就越病越重,直到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呢?” 白歌看着她,摇摇头,漂亮的眸子里尽是怜悯。 “戚白玉,你已经疯了,想要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到,算来算去一场空,这就是你的报应。” 戚白玉的脸色瞬间一变,正想出口反驳,却忽然被喉咙中的痒意止住,猛烈的咳嗽起来。 掌中物 第60节 “咳咳,咳咳咳——” 白歌看着她咳得撕心裂肺,没有如往常一般去帮她倒水,只是稳稳的坐在椅子上,淡漠的看着她。 看着那张枯黄的脸□□咳憋得泛红,甚至透出些紫来。 戚白玉缓过气来,看着帕子上的血丝,干枯的手指将帕子紧紧攥起来。 “那又如何?” 她抬起眼眸,眼里带着些疯狂的戾气。 没有被水滋润的嗓子,声音嘶哑干裂,听起来像是破旧的风箱被拉动,藏着极深的恶意。 “我是谢尘的夫人,就算我死了,也是他的原配正妻,他就是再喜欢你,就是真能娶了你,将来你也得跪在我的牌位前给我磕头!” 白歌站起身准备离开,她已经不愿再和戚白玉这样的疯子再多说一句。 只是她转过身时,看见站在卧房珠帘后的人,愣了一下。 修长手指挑动珠帘,在玉质清脆的碰撞声中,男人低沉嘲讽的声音响起。 “谢夫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啊,你若就这么死了,还真是可惜了。” 戚白玉听到这声音,瞳孔瞬间收缩,难以置信的看着谢尘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谢尘走到白歌身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捏着脉听了几息,才放下提着的心。 “走吧。” 白歌皱眉挣了挣,却发现男人的手掌紧紧箍住她,那力道不至于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挣脱。 见谢尘牵着人就往外走,戚白玉有些狰狞的质问道:“谢妄之,你什么意思!你——咳咳咳——” 她脸色黄中透着青,想从床榻上坐起身,却被咳得喘不上气来。 屋外的丫鬟们见到谢尘出来,才敢跑进去。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被丫鬟围起来的戚白玉不停的咳着,血沫子溅到她雪白的中衣上,红艳的渗人。 · 冬日里的月亮似乎离大地更近了些,高挂在空中比往常亮许多,将周围星星光芒尽皆盖住。 白歌被谢尘牵着手腕往回走,李滨和小招走在前,为两人打着气死风灯照路。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白歌实在受不了再次挣了挣,她轻声道:“风吹的很冷。” 谢尘低头看着她因为被自己牵着,露出的半截腕子,松了手,看着白歌将手缩进斗篷里。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路,回到了韶音阁。 丫鬟们忙碌的为白歌换下了衣裳,又帮她拆头发,谢尘却也没走,而是坐在一旁看着。 直到一切忙完,他才下令让人都退下去。 白歌坐在铜镜前,在镜中看到男人向自己走过来。 谢尘走到她身旁,俯身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她凸起的肚子。 “我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他低着头,突然说道。 “戚白玉说的是我的婢女,我与她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只因她是我兄长特意为我挑选的人,兄长故去后,我便格外珍稀与兄长有关的一切,因此才对她格外好些。” 白歌只漠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理会他。 “你不必与我说这些的。” 听着她毫无起伏的语气,谢尘的手微微顿住,好似寒冬的风吹了进来,喘息间隐隐觉得难受。 他站起身,放下的手掌在袖中紧握成拳,沉默半晌也不过是道了一句。 “太医说你不能思虑过度,对腹中胎儿有损。” 白歌垂下眼眸,遮住其中的嘲讽,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那日之后, 白歌身边的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独她自己看上去依旧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该吃吃,该喝喝, 饭量似乎都没怎么减,只是白日里越发容易困倦,嗜睡了,可这也都是孕妇会有的症状。 谢尘坐在莫忘斋里, 看着徐威递上来的一叠纸, 上面记录着白歌白日里都干了什么, 吃了什么, 睡了多久, 和丫鬟说了那些话。 他一页一页仔细的翻看着,直到将最近三天的都看完,依旧皱着眉。 “就这些,没有落下的?” 他眉宇压低, 似乎凝着沉郁的戾气。 一身单薄灰衣的徐威低着头站在他身侧,明明是极魁梧的身材,却偏偏总是能让人轻易就忽略掉他。 “就这些, 这几日不仅蝶衣翠衣看着,属下还特意派了两个女探子在暗处跟着, 确保不会有什么遗漏。” 谢尘拨了拨手指上的墨玉扳指,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去见了戚白玉, 听她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怎么会没半点反应。 想到自己那日怕她多想刻意多解释了几句, 可她一句“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瞬间就让他憋了一肚子火又无处可发。 只是那种气氛下, 再多的关怀之词竟也吐不出来了。 谢尘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他素来在朝会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打嘴仗从未输过,更不用出现有话说不出的时候。 可偏偏,那一晚,他就是被白歌的一句话硬生生的哽住,仿佛气昏了头一般,想好的满肚子安慰关心,竟一句也没说出来。 最后竟然只硬生生憋出那么一句废话来。 而当他过了那股子火气,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白歌就已经和没事人一样,问起她时也都只会笑笑说没事很好。 因此,谢尘再没能找到一个好的时机弥补那一日的失言。 亦或许,是他心中因那句话,多了一堵无形的墙,总是将冲动的他挡在里面。 让徐威接连又盯了半个月,谢尘发现白歌确实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慢慢也就放下心来。 只是,他不知道,没人知道。 每晚子夜时分,白歌一遍一遍重复着一个梦境。 梦境中,她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很窄很黑的小路上,两边不断有手臂伸出来,抓着她的脚踝,把她往下拉。 她怕极了,蹲下来去看,那些手臂的主人,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熟悉。 接着,她就会从噩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不敢睡,硬生生的睁着眼睛熬到天明。 心中似乎空落落的,毫无支点。 有时看着床帐顶上,总觉得那里有一个很深很黑的旋涡,似乎要将自己吸进去一般。 脑海中不断有画面闪过,那些曾经的回忆,除了偶尔的一些,尽都是发灰的色调。 实在是睡不着的时候,她偶尔会思考,她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父亲,她的亲生母亲,她的那些所谓的亲人,不过将她当做谋取利益的筹码。 而其他的人,看重的也都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她。 仿佛她不过是这个孩子的载体,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 偶尔,回忆中的一抹亮色,会提醒她,曾经有人只看中她,喜欢她。 只有想到这的时候,她的眼睛才会亮起来。 如果她死了,可能真的为她伤心的只有子辰哥哥吧。 那她还是不要死了吧,她不想那个唯一在乎她的人难过。 进了腊月后,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将京城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 眼见要过年了,谢尘似乎也忙了许多,有时甚至好些日子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其实,白歌对能不能见到谢尘的人,心里根本就无所谓。 一个工具,又会对工具的主人产生多少感情呢? 只可惜,似乎只有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身边的丫鬟们都会为此不断宽慰她不要多想,谢尘只是公务繁忙而已。 就连偶尔过来韶音阁与白歌聊天解闷的谢如眉,也会忍不住替谢尘解释。 “这年根儿底下京城各衙门都比以往要忙上许多,三哥所在的吏部总管京察考评之事,年底的事务更是繁冗之至,从上到下的官吏恨不得都住在衙门里才好。” 谢如眉挺着比白歌小不了多少的肚子,眉眼偷觑着她。 “三哥待你的好,阖府上下哪有不知道的,你别多心,等着过年了,让他带着咱们出去玩。” 白歌浅浅笑了一下,道:“这么重的身子,哪里还能出去玩啊。” 谢如眉挑着细眉道:“怎么不能了,我好些闺中姐妹快生那个月,还出来参加宴会哪,没听太医说嘛,这怀孕的时候若是没大毛病就得多动动,才好生呢。” 白歌也没在意她的话,就听谢如眉接着道。 “你之前不在京城不知道,这京城的上元节可热闹了,卖花灯,猜灯谜,捏糖人,演杂耍,干什么的都有,到时候让三哥带咱们去。” 白歌听完有些无语,忍不住道:“挺着这么大肚子,你也真不怕被挤出什么事来。” 谢如眉嘿嘿笑道:“你想什么呢,有三哥在还能让我们挤着了,东临阁上包一间景致最好的包间就是了。” 白歌随即失笑着摇了摇头,这谢四姑娘虽比自己还大上两岁,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 裴桓顶着漫天的小雪,在沈府门口站了半个多时辰,看得沈府的门房小厮都忍不住裹紧袄子跑出来劝。 “这位公子,这年底了老太爷忙的很,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天儿还这么冷,又下着雪,要不您先回去吧,改天再来?” 掌中物 第61节 裴桓冻得脸色发青,鼻间呼出的气似乎瞬间就能凝成冰。 他活动了两下僵硬的手指,对小厮道:“没关系,我再等一会儿吧。” 那小厮看着他叹了口气,道:“那要不你进去避避雪吧,别再冻出病来,我这也不好交代。” 能在沈府这种真正的高门做门房的,都得是能识文断字且极有眼色的,自然不会是那种只会捧高踩低容易得罪人的下人。 这小厮刚刚看了裴桓递过来的拜帖,便知道眼前这位是翰林院的官员,那可是个清贵地方,多少朝廷大员都是从那走出去的,因此也不敢怠慢。 裴桓听完正犹豫了一下,就听见马车车轮轧过积雪的“吱呀”声传来。 他抬头一看,果然一辆车身上刻着沈府印迹的马车停在了门口,有下人动作麻利的在马车前放下脚凳,另一个下人则是撑开伞等在车辕前。 “呦,这是老太爷回来了,公子你运道好,还真赶上了。” 小厮捧了他一句,就连忙跑过去帮着牵马。 裴桓也跺了跺早已冻僵的双脚,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花,这才往那马车出行去。 “下官裴桓,拜见太傅大人。” 沈太傅刚被下人从马车上扶下来,就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是一个俊秀的青年人正对着自己作揖。 裴桓? 他略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在翰林院好像见过一个叫裴桓的后生。 “裴桓,裴子辰?” 沈太傅开口问了一句。 裴桓没想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顿时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来,他有些兴奋的道:“正是下官。” 沈太傅点点头,看了眼他肩上的落雪道:“冻坏了吧,就算是年轻人也不能这么不顾及身体,到我这岁数可是后悔也来不及喽。” 裴桓却并不在意,他又深深作揖道:“下官冒昧前来,实是有要事想要禀报太傅大人。” “哦?” 沈太傅浑浊的眸子饶有兴致的盯着这个过于年轻的七品翰林编修。 “既是要事,那便进来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裴桓感激的跟在沈太傅身后进了沈府。 到温暖的厅中落了座, 沈太傅又吩咐下人上了热茶。 等裴桓手里握着热茶暖和了些许,沈太傅苍老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子辰可说来听听。” 裴桓深吸了口气, 努力平稳着心神道:“最近一年的立储之争,下官也有所耳闻,听说太傅大人有意扶持三皇子为太子。” 沈太傅准备喝茶的手一顿,没有将茶送到嘴边, 而是眸光略显诧异的看向裴桓。 他倒不是诧异裴桓所说的话, 而是觉得这年轻人竟如此直白莽撞,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却不会直白的说出来, 在官场上,这便是坏了规矩,不给人留余地了。 不过年轻人心气盛,还没经过历练, 也是正常。 沈太傅笑笑没说话,只是示意裴桓接着说。 裴桓见沈太傅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心下微松道:“三皇子既有贵妃为生母, 又有太傅扶持,本无甚可忧虑, 只是下官也听说, 皇上有意在明年更换阁臣人选,最为属意的谢大人却送了侄子进宫做五皇子的伴读。” 他前面的话说的直白到令人不适, 可说到后面的时候, 却又留有余韵起来。 沈太傅将盖碗合上, 提起了兴致。 裴桓所说其实正是他近来有些忧虑之事, 立储之事看似风波争斗不断, 但实则在沈太傅眼中大皇子根本不足为虑。 立储表面看似是皇子们的竞争,可内里却是朝中各方势力之争,而大皇子身后的那些守旧派,勋贵和老顽固们,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荣光和期望苟延残喘,根本不被沈太傅放在眼中。 可谢尘不同。 他太过年轻,也太过锋芒。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在政治上的野心,明眼人都看了的出来,以谢尘的年纪和如今的权势,一旦他入阁,未来二十年都将会是他的时代,而这正是沈太傅最担心的事。 他已经老了,越来越衰弱,而谢尘,则鼎盛如日中天。 他本想拉拢谢尘为三皇子的未来保驾护航,可前些日子谢尘送侄子做五皇子伴读的举动却令他彻底明白。 这是不可能站到自己这一边了。 虽说他没有选大皇子,眼下看来对三皇子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可在沈太傅看来,谢尘的选择已经注定了两人将来要为敌了。 他也想过趁谢尘如今还未完全成势,想办法将他拉下来,可却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沈太傅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的看着裴桓道:“那是谢大人的私事,外人怎好置喙。” 裴桓见沈太傅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中顿时有些急,但想到自己曾在家中的推演,又按下心来。 “谢尘此人虽有盛宠,又在吏部经营多年,但绝非全无破绽,朝中早有清流对他结党一事怨言颇多,只是都碍于圣上对他的宠爱和他阴狠的行事作风,无人敢出来做这个出头鸟。” 裴桓缓缓说完,忽然站起身对着沈太傅一揖到地。 “下官斗胆猜测太傅大人心中所想,献上一计可为大人解此后顾之忧。” “哦,你且说说。” “下官愿已己身状告谢尘,借吏部考评之名,新科主考之便,逼迫新科进士为他所驱使,行结党营私之实。” 沈太傅眼中精光乍现,语气依旧慢悠悠的道:“已己身状告,子辰是这一届的新科进士吧?” 裴桓躬身答道:“是。” “那谢尘应该是你座师,你怎与他有如此深的隔阂,甚至不惜己身也要与他为敌。你可清楚,谢尘如今之势,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你这么做,很有可能不仅赔了仕途,就连性命都堪忧。” 沈太傅浑浊的眼眸这一瞬如鹰隼般锐利的紧盯着裴桓。 裴桓站直身体,看着沈太傅,年轻人神色坚定,清亮的眸子里倒影着室内灼灼烛光。 “我只是有想要守护的东西而已。” 那日红杏来过之后,裴桓将自己关起来想了许久。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能凭借自己将白歌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哪怕是找机会让红杏通风报信,趁白歌出门的时候带她离开,也因为她如今有了身孕而不能实现。 对于他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力。 裴桓最先想到的人,是当初将他从湖中救出的那人。 以那位对他的提点,定然也是个地位不低的人物,只可惜,他连那人是谁都不清楚,更是联系不上。 他得找别得突破口。 那之后,裴桓每日在翰林院不在仅是专注于自己那一摊事情,更多的时间开始收集起朝堂上的信息,留意同僚口中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涉及到谢尘的时候,他总是会听得格外仔细。 渐渐的,他开始逐渐发现,虽然明面上无人与谢尘为敌,可暗里对他有意见的人也并不少,只是以谢尘如今的地位,这些人对谢尘的不满只能是压抑起来,与他为敌的风险太大,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前途做赌。 就在他有些焦躁的时候,沈太傅进入了他的眼中,立储之争让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对付谢尘好时机。 因此,他选择了诬告谢尘。 历朝历代,结党这种事无法避免,却绝不能提到明面上来,因为只要触及,难免为帝王忌讳,且这就是盆脏水,脱不干净。 想要堂堂正正的扳倒谢尘实在太难了,他只有用这种方式从谢尘身上撕开一条口子,才会有机会。 即便这与他数十年来所受的教导相悖,但他想做的,也不过是救出自己的心上人而已。 戚家不过就是为了谢尘的权势逼迫白歌,那如果谢尘失了势,白歌就很有可能逃脱这样的困境。 与他而言,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能让白歌自由,那就值得。 · 临近过年,京城到处都多了一丝喜庆的年味。 只是朝中的气氛却愈发紧张起来。 腊月初十的那次大朝会上,本该例行上演的立储之争却歇了火,众人都被另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转移了注意力。 都察院御史上奏弹劾,吏部左侍郎谢尘,借吏部考评之名,逼迫低阶官员为他行事,行结党营私之实。 举朝哗然。 坐在上首龙椅上的元康帝微皱了眉,道:“结党之事怎么可信口胡言!” 那御史却丝毫不惧的道:“启禀陛下,微臣并非胡言,而是却有其事,翰林院编修裴桓为此事写了证词,请陛下过目。” 说完,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按了手印的纸,由内监取走交给皇帝。 元康帝将证词浏览一边,面色略沉,瞥了谢尘一眼,对内监道:“将这张证词让谢大人看看。” 从那位御史站出来弹劾开始,谢尘心中就隐约有了猜想,只是听到裴桓的名字之后,他的眸子忽的一暗。 内监走到谢尘面前,将证词递了过去。 谢尘打开看了一眼,满篇内容自然都是不实之言。 说他结党营私,倒是算不上错。 但说他逼迫低阶官员为他所用,以他如今的低位,那些低位官员恨不得扒到他身上来沾光,何须用逼迫这种低劣手段。 若是往常,无论是谁诬告,这种事情几乎连个水花都不会起。 接偏偏眼下的时机微妙极了。 谢尘将谢明朝送做五皇子伴读时,多少也想到了此举会激怒沈太傅,但却没想到,居然来的这么快,而且,打头阵的居然会是裴桓。 当然,只裴桓的一面之词自然无法轻易撼动谢尘的位置,元康帝也没有多说什么,压下了众人的议论,便退朝了。 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很快雪花般的弹劾奏疏,涌入内阁,有心人细细一品,就会从中嗅到党争的气息。 如今的内阁中,多的是愿意和稀泥的和事佬,见了这种情况,一股脑的便把奏疏堆到了御书房,让元康帝自己头疼去。 半个月内,元康帝收到了更甚于当初弹劾越敬泽的奏疏。 掌中物 第62节 紧紧盯住他的可不只是沈太傅,还有当初被他摆了一道又因为太后忍气吞声的昌王。 如此声讨之势,颇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而就在这时,原本那位状告之人翰林院七品编修裴桓,竟在街上被疯马所袭。 虽然只是因此受了些轻伤,这让人朝野上下再也一次又将目光聚焦在了谢尘的身上。 半月后,元康帝终于是压不住此事,迫不得已在新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上将事情搬到台面上商讨。 那一日朝会可谓是热闹极了,攻击谢尘想要杀人灭口的,替谢尘辩驳的,说应该严查到底的,大殿里乱哄哄一片。 最后元康帝沉着脸道:“开年之后,三司会审此案,再此之前,任何人不许妄议。”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三司会审, 向来是重案要案的待遇。 不过眼看过年了,谢尘的这件案子就被延到年后再审理。 朝会结束,谢尘还未出宫门, 就见袁缜疾步走了过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旬之间竟冒出这么多弹劾你的人。” 袁缜皱着眉略有些担忧的道。 谢尘不疾不徐的往外走,“皇上想要我入阁替代眼下这套班子的态度太明显,我又不愿支持三皇子, 自然成了沈家的眼中钉。” 而且, 还有昌王的势力在其中浑水摸鱼。 但这句, 谢尘没有说。 袁缜瞥他一眼:“你怎么看那姓裴的小子干的这事, 他这明摆着就是被沈家当枪使呢, 这样的诬告是为了之前那件事?” 谢尘望着朱红色覆着白皑皑的宫门,也不答袁缜的话。 袁缜早习惯他这副性子,自顾自道:“你上次从我这借的厨子什么时候还,东临阁最近少了一位大厨, 生意都冷淡了许多呢。” 谢尘轻呵一声,转头看他正色道:“不还了,而且还有别的事要请你帮忙。” 袁缜几乎未曾从他嘴里听到过什么请帮忙之类的话, 不由一怔:“什么事,你先说说。” “年前这段日子, 你随便找个什么提审证人的由头把裴桓弄到大理寺大牢里关一阵, 关到会审有结果之后再放出来。” 袁缜听这话顿时皱起眉驳斥道:“你这是想干什么,不是我不想帮你, 可裴桓是个朝廷命官, 无凭无据我怎么关人?” 谢尘早有准备道:“此事我已在皇上那过明路, 有口谕在, 你去办就是。” 袁缜更为不解的道:“即便是你与那裴桓之间有私怨也不能行这种事, 再说他刚刚在被疯马所袭,再整这么一出,你不是更为人所疑了?” 谢尘默默听着,也没着急辩驳。 袁缜说完后又反应了一会儿:“不对,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尘这才开口道:“裴桓被京马所袭不可能是意外,满朝都怀疑是我所为,可若是就有人想让满朝都这么认为呢。” 袁缜骤然醒悟道:“你是怕裴桓在会审前会有危险?可不至于吧,既然裴桓选择了投靠沈家对付你,没道理还沈太傅还要用自己人的命来往你身上泼脏水啊!” “沈家不会这么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谢尘淡淡道:“他以为只是做一次马前卒,但却不知卒是最容易被无谓牺牲的一个,他太小看这场争斗了。” 袁缜看着他,忽然道:“你想保裴桓的命,是为了不被人做局,还是有别的缘由。” 谢尘却望着晴空下柔和的冬日,没再说话。 腊月二十七,皇帝封笔,各官员属衙也都准备休息过年了。 那当晚,裴家被大理寺的人敲响了门,裴桓被以卷入重案需要随时提审之由被带走,关入大理寺大牢中。 · 果真应了谢如眉那句话,朝廷放了过年的假,谢尘难得的清闲下来,每日都在韶音阁消磨时间。 而消磨时间的具体方式,就是看着白歌防止她出什么意外。 虽然心里清楚这么多下人在她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更何况还有暗卫在暗处盯着,可每次看见她那么大的肚子来回走的时候,他脸上一派淡然,可心里却总是心惊肉跳的不行。 就连看见她哄谢明朝一起捏各种可爱样式的蒸馍馍时,都生怕谢明朝不小心的碰到她。 接连两次出声让谢明朝小心之后,白歌和谢明朝一大一小都怪异的看着他,空气好像都有些凝固了。 大年三十这一早,白歌难得睡了一个整觉醒来,似乎是休息的好了,心情都跟着舒畅不少。 谢尘比她起的早很多,看她醒了,便顺手从小招手里接过温热的帕子递给她。 “晚上要去母亲院子里吃年夜饭,你一会儿中午记得多吃些。” 白歌将温热的帕子擦着脸,听到这便抬头道:“我能不能不去?” 谢尘看她一眼,那双刚刚睡醒的眸子里仿佛蒙着淡淡的雾气,白皙的脸颊透出娇嫩的淡粉。 他道:“不愿意去就不去。” 白歌“嗯”了一声,将脸埋在温热的帕子里。 待穿戴整齐,翠衣精心帮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上面簪着的金累丝攒珠花钗,其上嵌着的红宝石流光溢彩,东珠硕大圆润,都是白歌从未见过的珍贵品相。 翠衣看着铜镜里,精心打扮过后明艳照人的女子,不由称赞道:“姑娘真是好看,就是平日里穿着太素净了,瞧这么一打扮,真比那宫里的娘娘还漂亮呢。” 一旁小招习惯性的啐她一句:“想学人奉承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啊,你知道宫里娘娘长什么样啊,你见过吗?” 翠衣有些不服气,但看白歌淡淡的神色只能忍了下来。 小招见状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身后低沉清冷的声音传来:“都下去吧。” 小招鼓了鼓嘴,还是屋中的婢女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白歌看着镜子里走过来的男人一眼,细眉轻蹙了一下。 许是新年要沾些喜气,他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绣银纹的织锦长衫,颜色比平日要鲜亮不少,极衬他那张白皙清俊的面孔。 腰间羊脂白玉的玉带扣束的很紧,显出肩宽腰细的好看线条来。 谢尘走到她身边,从妆奁盒子挑挑拣拣,带了一丝不渝道:“怎么还是这些款式,过年珍宝阁没换些新的来?” 白歌懒得与他争辩,那匣子里的首饰她几乎就没怎么戴过。 听谢尘这口气,对这些首饰的样式倒比她还熟悉些。 她当然不知道,如今妆奁匣子里这些她几乎碰都没碰过的首饰,却都是谢尘从一众珍品中挑过一番的。 谢尘从那妆奁匣子里取出一枚螺黛,伸手捏住白歌的下颌,轻轻用力让她转向自己。 螺黛略尖的触感落在眉上,白歌轻轻垂下了眼眸,只看着男人腰间的玉扣。 谢尘描画了半天,外面晨光大好,将眼前女子精致的容貌不掩半分的显现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有些满意的道:“是比宫里的娘娘好看。” 白歌抬眸看了他一眼,竟分不清他是指自己,还是指他画出来的眉。 只是这一抬眸,便恰巧与男人对视。 那双素来深邃幽暗的眸子此时正静静注视她,眸中似有不能言说的极深情愫,看得白歌心头忽然一跳,下意识的就别开视线。 她转头看着铜镜里雪肤花颜的女子,谢尘这画眉的手艺着实不差,那一双眉被他画的妩媚动人,生生让她又娇媚了几分。 她轻嘲了一句:“红颜白骨,粉黛骷髅,不过一具皮囊而已。” 谢尘也不恼,只用指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眉尾处,将那眉的形状修的更弯些。 “人生短短十余年,谁最后不是一把沙土,莫要负了大好时光。” 说完这句,他伸手覆住白歌的眸子,微微弯了身,薄唇在白歌的额上蜻蜓点水的印了一下。 白歌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额上有微凉的柔软触感一瞬而逝。 等她反应过来时,谢尘已经站起身,那张清俊的面容看上去风轻云淡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白歌轻轻蹙着眉,可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尘却没给她太长时间思考,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给她,道:“你母亲宁氏从金陵启程回京了,顺利的话能赶上孩子的满月酒。” 白歌眼睛亮了下,将刚刚心中一瞬间的涟漪抛到脑后。 “真的,太好了。” 她一直担心宁氏会出什么岔子,得了她回京的消息就让人放心不少。 “嗯。” 谢尘看着她漾着水的眸子,心中温软。 一手牵住她的手,一手扶住她的腰,将她从椅子上带起来。 “走吧,明朝说他今儿要早点过来请安,惦记着你的压岁钱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五章 年三十总是在冰天雪地中添上一丝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往年在淮安过年的时候, 宁氏都会早早操持好一大家子的人新衣裳,下人们的红封,府里上下的打扫, 厨房东西的采买,以及最后的一桌丰盛热闹的年夜饭。 在淮安时的戚家三房的一家人,虽说不上互相之间有亲密,可总还是相处融洽的。 这其□□劳最大的要属宁氏, 她与戚三爷感情虽然不怎么好, 但对家里的几个孩子无论是吃穿, 还是教育上都是一视同仁, 且上了心的。 对戚三爷的几个妾室也从没有过克扣磋磨的情况。 因此, 在白歌的印象里,新年总是温馨热闹的。 而元康十一年的新年,白歌坐在韶音阁的小厅里吃着东临阁大厨做出来的精致菜肴,比之在淮安阖家团圆的时候, 总是多了几分清冷凄凉来。 唯独好的一点,大概就是窗外的雪景很美吧。 掌中物 第63节 不过,所谓的阖家团圆, 现在想来,也是讽刺的很。 桌上的菜肴精致, 白歌却越吃越是没滋味。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伺候的辛妈妈和几个婢女, 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小招倒是觉得没什么,以前在淮安的时候姑娘偶尔也会叫她一起吃饭的。 但是翠衣蝶衣两个就连连摆着手, 摇头道:“奴婢们怎么能和姑娘一桌吃饭呢!” 白歌意兴阑珊的放下筷子, 道:“那算了, 都撤下去吧。” 辛妈妈见状连忙给两个婢女使着眼色, 一边拉着小招坐到桌前:“这大过年的, 还是人多吃饭有气氛,姑娘让你们坐,你们就坐着吧。” 翠衣和蝶衣对视一眼,这才填了碗筷,拘谨的坐了下来。 小招最是放的开,夹起一筷子鱼尝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睛夸张的道:“哇,原来姑娘平常吃的都是这么美味的东西啊,真是幸福!” 辛妈妈打趣道:“那是,这听说是特意请的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里的大厨来给我们姑娘的做的菜呢!” 小招连忙给白歌舀了两勺杏仁豆腐,“姑娘吃这个,我听人家说多吃豆腐,皮肤都会跟豆腐一样白白嫩嫩呢。” 白歌被她逗得莞尔一笑,接过那个装了豆腐的碗。 翠衣见桌上气氛正好,也大着胆子跟着附和道:“是啊,虽然姑娘已经很好看了,但多吃点会肚子里的小宝宝生出来也会白白嫩嫩的。” 桌上气氛顿时一僵,白歌嘴角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 小招气的狠狠剜了翠衣一眼。 这当厅里气氛有些冷的时候,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也想吃能变得白白嫩嫩的豆腐!” 白歌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就见谢明朝一身喜庆的红色绸袄,迈着小短腿跑进来。 “不是去兰若居吃年夜饭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明朝笑眯眯的道:“三叔说,兰若居的饭不如姐姐这里的好吃,我觉得也是,就赶紧过来准备吃好吃的。” 白歌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果然见谢尘跟着走进来,带了一丝外面的寒气。 辛妈妈见状连忙给几个丫鬟使眼色站起身,又重新填了碗筷给谢尘和谢明朝。 有了小孩子在,这气氛果然很快就热闹起来。 吃过了饭,天色也大黑了,外面远远传来了炮竹的响声。 谢明朝渴望的往窗外望了望,但却很懂事的没有开口说想出去玩。 白歌看着他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道:“想放爆竹就去吧,让人跟着小心些就是。” 谢明朝小心翼翼的看了谢尘一眼,谢尘只能无奈道:“让李滨陪着你,小心些。” 小孩子顿时欢呼一声,就往外跑,白歌赶紧让丫鬟帮他把帽子带上。 很快,谢明朝欢快的声音就伴随着爆竹声响在院子里。 白歌走到门外台阶上,看着雪堆里的孩子小心的引燃爆竹,然后明亮的火光滋滋的冒出来。 谢尘走到她身边,从丫鬟手中取过斗篷给她披上,又顺了顺她的发丝:“这几日过年戚国公府那边也会有人过来,你若是不想见,就都可以不见。” 白歌听了这句,眼睛看着手拿着烟花转圈的谢明朝,轻声道:“见不见都一样。” 谢尘去握她的手,不经意般的道:“往后那些人都可不必在意,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白歌被他握住手,看着不远处院子里玩闹的孩子。 “好。” 她淡淡的答道。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的回答他的话。 心中有欢喜缓缓的绽开,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似乎在脉搏里静静流淌。 他忍不住握紧住掌中温软的柔荑,一瞬间甚至想到了多年后,两人须发斑白依旧相伴守岁的模样。 而白歌依旧看着院中玩耍的孩子,只是漂亮的眸子仿佛只有一片空寂。 · 戚国公府。 何姨娘伺候了一晚上,此时香汗淋漓的依在戚国公怀里道:“老爷,我听说最近谢尘好像被弹劾了,严重吗,会不会连累我们国公府啊?” 戚国公闭着眼道:“虽说是三司会审,可还是要看皇上的态度,如果皇上认定谢尘不能有事,那就是没事儿,太后之前跟我说过,皇上属意谢尘掌管内阁已经有两年了,更何况这回被拿出来做筏子的还是个七品的小官。” 何姨娘疑惑道:“七品小官,什么七品小官敢告谢尘这个吏部左侍郎?” 戚国公搂着爱妾解释道:“是去年的新科探花郎,前几日听说直接被大理寺带走关起来了,不过就是个被扔出来试探的,还翻不了天。” 何姨娘仰头看着戚国公,犹豫道:“那白芷那事儿?” 戚国公皱眉想了会儿道:“后天就是初五,你和白芷说一声,到时候和我一起去一趟谢府拜年。” 第二日一大早,何姨娘伺候着戚国公穿戴整齐,送出了门,才将戚白芷唤来。 等何姨娘将戚国公的话重复了一遍,戚白芷神色异样的问道:“去年的新科探花状告谢尘,还被关进大理寺了?” 何姨娘点点头,道:“你父亲是这么说的,对了,他还让你明天跟着一起去谢府给谢老夫人拜年。” 戚白芷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是在想着别的事情。 去年的新科探花郎,她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叫裴桓的,去年谢老夫人寿宴时,她还将那裴桓的书信给戚白歌送去了。 她当时想着戚白歌有这么一个情郎,就别还总惦记着谢尘的高枝儿了。 却没想到,最后竟是戚白玉那么设了一个局。 这么看来,裴桓要告谢尘,定然与戚白歌脱不开干系啊。 不然他一个七品的小官,怎么会刻意和谢尘这样的执掌吏部的高官过不去。 这还真是瞌睡就来送枕头,她正愁上次将那红杏放出去怎么一直没动静呢,这不正来个试探的好机会。 戚白芷眸光闪了闪,不过就算与戚白歌没关系也无所谓,左右那裴桓都已经入了大理寺的大牢,谁又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 正月初五,白歌懒洋洋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谢尘早就去前院应付一些前来拜年的人了。 刚吃了过了午饭,就见小招闷闷不乐的进来道:“姑娘,谢四姑娘过来了。” 白歌疑惑的道:“那就让她进来啊,怎么还让她等着?” 小招撇撇嘴道:“她还带了六姑娘一起,说来看姑娘你。” “六姑娘?” 小招有些不乐意:“是啊,你说她来干嘛,戚家一个好人没有,过来给姑娘你添堵吗?” 白歌见她这样笑道:“没事儿,让她们进来吧,不过就是说会儿话,这么多人在这,她还能怎么着我不成。” 她如今对戚家这些人早已经没了什么期望,所以见不见这些人倒真是无所谓了。 小招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还有些憋气罢了。 很快,就见谢如眉挺着个大肚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身簇新浅粉色袄裙的戚白芷。 谢如眉见了白歌,也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本来是不想过来打搅你的,但白芷说自从你有了身孕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没来看过,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谢如眉本来根本没想带戚白芷过来,只是戚白芷今儿来给谢老夫人拜年的时候,正巧在老夫人面前提了几句,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她也不知道自己亲娘啥时候和戚白芷混的跟亲母女似的,反正谢老夫人一听完就让坐在一边的谢如眉带着戚白芷过来探望白歌了。 这事弄得谢如眉都挺不得劲的,但想到戚白芷过来顶多也就是说两句,而且她和白歌还是姐妹,也就应了。 白歌见她神色估计她也是为难,便道:“也算不上打搅,赶紧坐吧。” 又看着戚白芷道:“六姐姐也坐吧。” 戚白芷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韶音阁的陈设,一边坐了下来,心中则是暗暗啧舌。 她在戚国公府也算是受宠的,因着何姨娘的缘故,她的待遇比着一般的嫡女也不差的,眼光更是要高出许多。 本以为嫡姐戚白玉在谢府所住的玉漱院,已经是华贵至极了。可没想到这间屋子里无论是陈设,还是用具,在她看来更要精致许多。 戚白芷心中的危机感更胜,她忽然明白了之前戚白玉所说的话。 正心里寻思着,就见丫鬟端着茶过来,正要给她上茶。 戚白芷状似不经意的身体前倾,肩膀却正巧击到那丫鬟的手肘处,顿时那盏茶洒了一茶几,顺着就流到了旁边坐着的谢如眉月白色的袄裙上。 “啊!” 上茶的丫鬟正是翠衣,见茶水洒了谢如眉一身,她连忙跪下来道不是。 谢如眉不好和白歌这里的丫鬟计较,但袄裙上湿着也不好再坐下去。 白歌连忙道:“我这有新作的衣裳,咱俩现在这身量也差不多,你先换上吧,别着凉了。” 谢如眉也没推辞,便被丫鬟领着到后面去换衣裳。 戚白芷却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丫鬟上的茶,见谢如眉和丫鬟去了里屋,才开口道:“七妹妹你有了身孕怎也不回国公府瞧瞧,我若不是那日去看了大姐姐,还不知道这事呢。” 白歌懒得与她多说,更不在乎她怎么想,只淡淡道:“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回去。” 戚白芷瞥着她的神色,似感叹一般的道:“唉,我虽然不清楚这里面怎么回事,但多少也是怜惜你的,想当初我还替那位裴公子给你递过信呢,谁能想到如今他人竟在大理寺的大牢了,可真是世事无常,令人叹惋。” “当——”一声,白歌手里的茶盏落到茶几上,瞬间倾倒出一片水渍,将她的袖子侵染出一片湿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六章 戚白芷看着她打落的茶盏, 轻轻的“啊”了一声,用帕子掩住唇,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模样, 担忧的看向白歌。 “七妹妹,你没事吧?” 白歌在湿漉漉的袖中蜷起手指。 她的脸色略有些白,眸子仿佛凝住,紧紧的盯着对面的女子。 掌中物 第64节 “你说他人在大理寺的大牢, 是什么意思?” 戚白芷放下帕子, 脸上满是犹豫的道:“瞧我这性子, 总也管不住嘴, 乱说个什么呢。” 白歌根本不在意她的态度, 只是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说裴桓人在大理寺的大牢,是什么回事?” 戚白芷似是拗不过她,无奈的叹了口气。 “本不该和你说这些的,我刚刚也是一时嘴快。” 她又瞥了白歌一眼, 只见那张漂亮的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瞳仁正定定的看着自己,看得她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才接着将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 “我也是听我爹说的, 说有御史弹劾谢大人结党营私,以权谋利, 第一个出来作证状告的就是裴桓, 接过年前就被大理寺给带走关进大牢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留意着对面白歌的神色。 “唉, 我爹都说他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院, 锦绣前程等着呢, 也不知怎么就想不开入了这党争的局, 被人当了马前卒使。” 眼见着那张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戚白芷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低估了裴桓在白歌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力。 她一边有些担心,一边又抑制不住的兴奋。 白歌听着她的话,脑中轰隆作响,掌心被指尖扣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小招与她说起红袖找过来后,却没有进谢府,只是同小招说她要去找人想办法救她,为她讨回公道。 白歌那时还只是担心红袖的安全,以为她是要去寻宁氏。 现在想来,红袖极有可能是去寻了裴桓,不然以裴桓的性子,何以要做党争的棋子。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全是裴桓的安危。 党争向来是血腥残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裴桓如今已经下了狱,会不会已经被动了刑? 但她就还算清醒的想到一件事。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涩的问道:“他不过是写了证词,状告他人,为什么反而会被下狱?” 这个问题顿时把戚白芷问住了。 其实她来之前也是派人仔细探听过这事的,可是裴桓作为状告人怎么会被下狱,她还真是不清楚。 不过戚白芷心念一转,便摇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这些消息也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说是开年之后要三司会审才能定夺,按理是不该这时候就被下狱的,但也有人说如今谢大人圣宠在身,陛下偏着他呢。” 她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全是有人说之类的猜测,但却不妨碍让人听着背后生寒。 白歌的脸色更白了。 戚白芷接着喝茶的动作观察她,见她默然不语,想了想又添了把柴。 “不过这事如果他死咬着谢大人不松口,就很难办了,估计就算不死后面的仕途也难走了,真是可惜,他还这么年轻。不过七妹妹你也别为这些旁人的事忧心太过,当心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白歌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不发一言。 屋中沉寂了片刻后,谢如眉换好了一身衣服出来了。 虽然不知刚刚两人聊了什么,但她还是能感觉出来屋里静默尴尬的气氛。 戚白芷率先打破沉默,看着谢如眉笑着道:“这衣裳料子可真好看,颜色好,看着质地也厚实金贵,我怎么没见过呢?” 跟在谢如眉身后的翠衣忍不住道:“这是今年御贡的料子,做成冬衣又轻又暖和,外面自是不常见的。” 戚白芷嘴角的笑容略僵了下。 · 过年这几天,因为开年就要三司会审的事,前来探听谢尘态度的人络绎不绝。 等他应付完最后一波人,天已快黑了。 正准备回韶音阁陪白歌吃饭,李滨小跑着进来,神色凝重道:“三爷,江西那边来信了。” 谢尘立即提起精神,越敬泽上次来信说在收集昌王谋反的证据,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从李滨手中接过信,他打开看了一边,顿时松了口气,眉宇间罕见的露出了喜色。 李滨瞧他神色,便小心问道:“可是越大人那里有了好消息了?” 谢尘“嗯”了一声,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远处夕阳残留着最后一丝金红的余晖。 “备车,我要立刻进宫面见圣上。” 这场于暗处凶险的博弈终于快要见分晓了。 此后的几天,谢尘都没有再回过谢府,韶音阁的丫鬟来了几次竟都跑了个空。 待他有些疲惫的踏着月光回到韶音阁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十的晚上了。 屋里还燃着烛火,谢尘一进去,就见白歌正坐在的棋桌前,盯着棋盘出神。 他走到她身后看了那棋盘一眼,上面的棋局很有些熟悉,略回忆了一下,便想起来。 那是之前两人下过的一局棋,那一局中白歌执黑子,输的很快。 “这么晚了不睡,当心伤眼睛。” 他用银剪将烛灯里的灯芯挑了挑,低声道。 白歌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转头看他。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烛灯旁,明亮的火光映在他白皙清俊的脸上,映在那幽深黑瞳的眼底,似是多了两分暖意。 可白歌却清楚的知道,那温暖不过都是她的错觉。 她早就清楚,眼前男人那张皮囊之下,是不能直视的阴暗诡谲的人心。 谢尘极敏锐的察觉到她目光中夹杂的令人不适的意味,他皱了皱眉看过去,烛光下,她显得有些憔悴苍白,似乎比之前几日还瘦了些。 “怎么了?” 他探手过去想摸摸她的脸,却被她侧头避过。 白歌微微侧着脸,看向那盏烛火,出声道:“我听说,裴桓被关进大理寺大牢?” 她的这句问话堪称突兀,甚至连半点试探迂回都没有,就这样问了出来。 谢尘的手僵在半空中,原本的担忧瞬间化作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梗在胸中。 他看向白歌,细致的打量起她。 她的脸颊少了些健康的粉,褪色成一种脆弱的莹白,似是官窑中上好的薄胎白瓷,油润无暇,带着一种让人不忍触碰的易碎感。 他的手不容拒绝的捏住了她的脸颊,声音带着点嘲讽的道:“瘦了些,是因为担心他?” 白歌垂着眸子,轻声问道:“你能不能想办法让大理寺把人放了,这大过年的,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怕是容易吓出病来。” 谢尘轻嗤一声,捏着她下颌的手不由用了些力气。 “茵茵,你这是在为了他求我?” 这一声“茵茵”叫的白歌几乎头皮发麻。 但想到裴桓,她还是强逼着自己柔软了姿态,看向谢尘。 “只要你把他放了,你想怎样我都可以依你。” 那双眸子盈满了粼粼水光,谢尘却如同被重锤狠狠的砸在心头。 想到眼前的姑娘此时正怀着他的孩子替别的男人担心求情,用自己当做筹码,只为了解另一个男人于水火,谢尘一口气顿时就堵在胸口,似有一股火顺着烧到他的喉咙里,须得用理智强压着自己不将怒火喷薄而出。 他放下手,略有些冷淡的道:“他作为重要证人,大理寺提审他也是一种保护,会审后他若并非诬告,自然会放他出来。” 说完这句,他强压住火气,转身往外走。 白歌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他是拿她当三岁的孩子耍吗? 她看着谢尘的背影,顿时有些急了,顾不得仔细斟酌,有些刺耳的话语连珠一般吐了出来。 “可是,明明结党营私,欺压年轻低阶官吏的人是你,为什么入狱的会是他?我担心的是,你真的会由着他活到三司会审吗?如果今日我不问,我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裴桓被关进了大理寺,直到他死的那一日?” 谢尘的脚步顿住。 他转回身看着她,眸中如碎裂的冰湖,他一字一句的问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我会因我们之间的私怨将裴桓置于死地?” 白歌没有说话,可她的如水般清澈的眼眸,将心中所想展示的明明白白。 谢尘看着她的眼睛,心中怒火渐渐消退,留下的是些许粗粝尖锐的痛意和对自己的嘲讽。 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白歌身边,伸手轻轻抚上了白歌的肚子。 忽然他翘了翘嘴角,略有些背光的阴影里,那笑容透着寒意,显得阴戾可怖。 那是白歌从没见过的谢尘,是属于那个从阴暗诡谲杀人不见血的官场中,踩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走上权力巅峰的谢尘。 “茵茵,裴桓的生死由不得你,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生下这个孩子。” 他俯身轻轻在白歌唇上印了一个吻。 微凉的气息,白歌听见他的声音低沉透着渗人的寒气:“别再提他了。” · 谢尘离开后,白歌依旧看着那局复盘无数遍,依旧想不通破局之法的棋局。 她忽然觉得,这局棋与自己的人生有着极相似之处。 每次遇见一条生路,却都是陷阱,最后只能无望的看着自己陷入绝路中。 在知道裴桓入狱的这几天,她在焦虑担忧之时,也总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裴桓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因为自己才选择与谢尘为敌,该怎么办? 他从小被寡母抚养长大,被殷切注视着勤学苦读了十数年,才成为人人称颂的探花郎,正是前程似锦的大好年华。 偏偏因为自己,他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的大牢里,一切荣光都被剥夺,更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如果这一切的根源都是自己,那害了裴桓的人便不是谢尘,而是她。 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第六十七章 这一晚, 白歌一夜未眠。 脑海中的往事一遍又一遍清晰的浮现。 掌中物 第65节 父亲戚三爷的冷漠算计,苏姨娘的精心利用,戚白玉的偏执疯癫, 还有戚国公夫妇丑陋的嘴脸。 在这些人眼中,她不过是个牟利的工具,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利欲熏心,她的命运跌入不见底的深渊。 于她而言, 如今这个世上唯二能让她留恋的人便是宁氏和裴桓。 一个是自小便用心教养她长大, 替她着想的嫡母。 一个是她真心喜欢过的, 亦已真心待她的郎君。 而今宁氏已无性命之忧, 正在返京途中, 再不需她跟着瞎操心。 可裴桓,却因自己的缘故连前程性命都不顾,现在身陷大理寺狱中,可能再也没有出来之日。 戚白芷说话时, 那故作的扭捏不安,她看得清清楚楚,那虚假的安慰听得她直犯恶心。 她不知道戚白芷为什么这么做, 也不想知道,她只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她不能让裴桓因为她毁了后半生, 甚至丧了命。 如果,没有她在这世上, 是不是这一切都会好很多。 裴桓再也不必因她以身犯险, 以卵击石。 而她, 也再不用做戚家和谢尘的工具。 而这个孩子, 这个只因利益而生的孩子, 本也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白歌侧躺在榻上,将被子拉起盖在自己的身上,有些疲惫的阖上眼睛,她有些累了,真的很累很累了。 莫妄斋中,谢尘同样一宿没睡。 因江西越敬泽传来的一封信,他自那日入宫后,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一连忙了多日。 此时坐在桌前,本已是疲惫至极,可偏偏胸中仿佛坠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闷闷的难以喘息。 “只要你把他放了,你想怎样我都可以依你。” 想起她盈满水光的眸子,带着哀求的看向自己,看得他心尖都跟着疼了一下。 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及至晨曦轻薄灿烂的光从窗棂里漏了进来,照在了他紧闭的眼帘上。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谢尘睁开眼,幽邃的眼眸中蕴着血丝,他声音有点哑:“进来。” 李滨走进来,见他坐在书桌前,连衣裳都还是昨晚那套,下了一跳。 三爷这是在书房里坐了一宿没睡啊! 昨夜他本以为谢尘会在韶音阁歇下了,谁曾想进去还没到一刻就又冷着脸出来了,身上的寒气比这正月里的北风还要慑人。 回了莫妄斋后,三爷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也不让人进去伺候,这会儿要不是有要事,他还不敢敲门呢。 李滨走到谢尘身前,看着自家主子明显有些疲惫的神色,低声道:“ 三爷,皇上刚刚派人来召您即刻入宫。” 谢尘捏了捏眉心:“知道了,去让人备车。” 看着李滨出去,谢尘唤道:“徐威。” 穿着一袭单薄灰衣的青年悄无声息的闪身出现:“三爷。” “昨晚韶音阁有什么动静吗?” 徐威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的回道:“白歌姑娘昨夜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谢尘“嗯”了一声,叮嘱了一句:“她最近可能情绪不大好,这两天让人盯紧了,别出什么岔子。” 徐威应了声“是”,便很快又消失不见。 · 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谢尘都没有再出现。 白歌知道那日应该是把他气得够呛,因为她能明显的感觉到,暗处有人在盯着她,不仅如此,就连平日伺候她的翠衣和蝶衣都显得更加紧张小心了。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谢尘本想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去见白歌了,只要一想起那晚她替裴桓求情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心中郁气横生。 可是几日过去,当心中说不清是怒意渐渐冷却,他又忍不住开始担心,那日的态度是不是吓着她了。 因此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回到莫忘斋后,从后窗看着对面小楼里的灯火,谢尘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去了韶音阁。 出乎他意料的是,白歌竟真的没有再提裴桓的事。 谢尘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就听她道:“如眉和我说京城的上元节灯会很热闹,她以往每年都会去猜灯谜,我很久没出过门了,能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灯会?” 谢尘下意识皱眉道:“你这身子都七个多月,她瞎撺掇什么,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白歌听他拒绝,也没再争取,只是默不作声的垂下眼帘。 谢尘看着她有些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道:“罢了,我多带几个人,也没什么。” 白歌这才抬起眸子,对着他笑了一下。 眼眸微微弯着,嘴角边许久没见的梨涡戳的谢尘心上微痒。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她本来就是属于他,就算她心里有裴桓,漫长的岁月终会一点点将她心中那一点年少时的情爱磨干净。 谢尘避开她的肚子,小心的将她揽在怀里。 顺着怀中姑娘的头发,他低声道:“再等等,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白歌靠在他怀中,阖上眼睛,遮住眸中的一丝讥讽。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大早,辛妈妈就亲自下厨包了一锅汤圆,端上桌时青花的瓷碗里,一个个汤圆白白胖胖,软糯可爱。 白歌用勺舀起一个,一口咬开,浓郁的芝麻香混着猪油白糖的甜味流了出来,这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因为喜欢吃辛妈妈做的汤圆,哪怕不是过年的时候,也总会缠着她做给自己吃。 那个时候,能在冬天里的清晨,吃一碗热乎乎软软甜甜的汤圆,便觉得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 可如今再吃这汤圆,却怎么也吃不出小时候那种滋味来。 辛妈妈看着她吃了两口就放了下来,忙道:“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说着她皱起眉看着那碗汤圆,道:“不应该啊,出锅的时候我尝过了,要不我再重新给你做一份吧。” 白歌看着妇人有些焦急的模样,安慰她道:“不用了,味道很好和小时候吃的一样的,就是我最近胃口不大好。” 辛妈妈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傍晚时分,谢如眉便来了。 她穿着一身玫色绣芙蓉卦裙,褂子宽大,倒是遮着她的肚子不那么明显了。头上梳着齐整的发髻,簪着精致的珠钗,还涂了些口脂,显得容色娇艳,颇有韵味。 “哎,你怎么还没换衣裳,快点儿呀!” 谢如眉风风火火的进来,看见还穿着一身家常衣裳的白歌就催促着。 白歌淡笑着道:“不急的,灯会不是要到晚上才开始吗?” 谢如眉嘻嘻笑道:“这不是马上就要天黑了嘛,你快去换衣裳吧,我们早点去,我已经派丫鬟去和三哥说了。” 白歌便让她现在厅里坐着等一会儿,转身进屋里换衣裳。 谢如眉在她身后喊道:“穿漂亮点啊!” 白歌坐在梳妆台前,见小招挑了藕粉色裙子出来,便道:“换一件。” “啊?姑娘是觉得这件不好看吗?” 小招看着手里的裙子茫然的问。 白歌只是道:“我记得还有一条素白绫裙,穿那个,再搭那件鸢尾色的绣了白菡萏的那件袄子。” 小招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家姑娘并不是挑剔之人,一般都是丫鬟拿什么她就穿什么,很少有主动挑选衣裳样式的时候。 白歌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今儿上元节,刚刚谢四姑娘劝我穿的好看些。” 小招应了将衣裳拿出来,看着犹豫了一下道:“这是不是有点太素了。” 白歌目光放在那株皎白纤细的菡萏上,眸光有些温柔的沉,她轻声道:“不会,这配色还有那株菡萏,我很喜欢。” · 谢如眉与白歌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谢尘已经等在门口。 因为今日是带了两个孕妇出门,他格外多带了十多名侍卫分散在马车外侧,以免出来逛灯会的人太多,将车里两个孕妇冲撞了。 等马车一路驶进了繁华的街市,京城上元节的热闹繁华便已扑面而来。 这次因为情况特殊,谢如眉多带了两个侍女,因此便自己坐了一辆马车。 白歌随手将马车上的窗帘挑开,正月里的寒风带着喧嚣气息吹来。 不远处,各式各样的灯已经被高高挂起,街边更有许多小贩正沿街叫卖着,小孩子被大人牵着手,眼巴巴的看着扎着各色糖人的草桩子。 更有杂耍卖艺的艺人举着木杆从口中喷出一条火龙,惹得周围人拍掌叫好。 白歌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幅幅精妙繁华的画卷映在她的眸子上。 谢尘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看什么呢?” 白歌没有看他,只是依旧看着窗外热闹的街市,淡淡道:“在看这人间。” “你若是喜欢这样的热闹,等孩子出生了,我常带你出来逛,京城一年四季各种节日都会举行庙会,灯会,乞巧节的时候更热闹。” 白歌听着,将窗帘放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很快停在了东临阁门前,谢尘扶着白歌下来,护着她和谢如眉进了东临阁。 东临阁是五层的高楼,可以说是整个京城中最高的酒楼之一,正因此,它高层靠窗的观景包厢可谓是一间难求。 不过以谢尘和东临阁少东家袁缜的关系,自然是不愁的,上楼便是五楼最佳的观景台旁视野极佳的包厢。 白歌在包厢中转了一圈,这间包厢紧邻观景台,推开一扇小门,便可以直通过去。 几人在包厢里用了丰盛的晚饭,便通过那扇小门来到观景台前。 谢如眉有些兴奋的在观景台上转了一圈,看着下面熙熙攘攘拥簇着的人流,忍不住道:“这可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观景台上不止他们,还有些明显就是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只不过大家之间都着些距离,并不能听见彼此的谈话声。 观景台的边缘围了一片到腰高的木栏杆,白歌站在栏杆前往下望了望,那人影,马车都变得很小,很小。 谢尘来到白歌身后,将斗篷披在她身上,对谢如眉道:“你安分些,别乱跑。” 掌中物 第66节 正说着,有小二过来道:“本店今晚有灯谜会,若是能解出三个灯谜的客人,便可从东临阁中挑一样喜欢的灯取走。” 谢如眉顿时来了精神,道:“好啊,我刚刚看下面有一盏游船灯,做的那叫一个细致!” 小二将三张纸笺递给她,谢如眉看了看,转头各递了白歌和谢尘一人一张。 白歌看着纸笺上的灯谜。 【拍一个巴掌】 她心中忽然有些讽刺,回答道:“五指山。” “地久天长。” 谢尘的声音同时响起,他的灯谜是【夏至】 他说出答案的时候,侧首看了白歌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八章 谢如眉刚看完自己手上的灯谜, 还没等想出点头绪呢,就听那边两人已经把谜底都给猜出来了。 她张着嘴惊诧的看着两人,问那同样没反应过来的小二道:“猜对了吗?” 那小二忙不迭的道:“猜对了的, 二位贵客才思敏捷,这么快的时间就猜出来的还真是少见。” 谢如眉看着手上的灯谜,走到白歌身边,小声道:“你帮我解一下, 我以前光知道三哥厉害, 没想到你也这么会解灯谜。” 白歌看了她手上的纸笺一眼。 【南望孤星眉月升】 她默读了一遍, 轻声道:“谜底是一个庄字。” 谢如眉听了谜底, 此时再看谜语时, 瞬间便理解了。 她忍不住有些懊恼的道:“唉呀,原来这么简单,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谢尘斜了她一眼,道:“哪年的灯会你自己猜出过灯谜了?” 谢如眉被自家兄长打击了一下, 却也不在意,兴致勃勃的对小二道:“怎么样,这三个谜语我们都答对了吧, 是不是可以在你们这儿挑一个花灯了?” 小二躬身示意道:“当然,贵客请跟我到楼下挑选。” 谢如眉看了谢尘一眼, 听他道:“你去吧, 小心着些。” 得了谢尘的话,她这才乐呵呵的带着丫鬟和侍卫, 跟着小二一起下楼去了。 谢如眉带着人离开后, 观景台上顿时显得冷清了许多。 谢尘转身看向白歌, 见她正站在围栏前, 看着下方如织的人流。 “以往每年京城的上元节都会在戌时正放烟火。” 他估摸了一下时辰, 道:“应该还有一刻钟就开始了。” 白歌静静看着那沿街各色明亮的灯火,小贩叫卖声,孩子的嬉闹声,不绝于耳。 半晌后,她忽然出声道:“京城的灯会很热闹,可我还是觉得淮安好。” 谢尘侧首看她,她的侧颜线条被无数的街灯勾勒出淡淡的光晕,他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难得柔和下声音,道:“你若是想回淮安了,等过两年孩子大些,我抽时间带你回去一趟,顺便可以去金陵一带转转,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并不比京城差。” 白歌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去年乞巧节时,淮安的灯会也很漂亮。” 她还记那时站在漫天的星子下的少年,面颊微红,眼神炙热明亮。 也还记那时的自己,羞涩的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却又甜的似乎吃了一整碗的桂花蜜。 她轻声叹着:“时间过得真快啊。”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好。 谢尘伸手去握了握她的手,觉得有些凉。 “进去吧,这里风大。” 白歌摇着头,粉嫩的唇微微嘟起道:“可我想在这等着看烟火。” 她极难得的露出一点娇态,让谢尘爱得不行,只好依着她,道:“那好,看完烟火再进去。” 两人就这样站在观景台边,等着戌时到来。 “咚——咚——”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处钟楼声中传出,在那厚重低醇的余韵中,一道道明亮的光球冲上云霄,紧接着墨蓝色的天边绽开一朵朵璀璨刺目的硕大烟花。 大片大片的金色铺在墨蓝色的天边,伴随着爆竹的闷响,一瞬间,将整个天空照的亮如白昼。 白歌仰着脸看着漫天璀璨的烟花,好像是金色的瀑布从暗色的天空倾泻而下,又顷刻间消失,美的像是一场幻境。 淡淡的硝烟气息传来,谢尘没有看天上的烟火,而是一直注视身边的姑娘。 她似乎是察觉了,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笑了一下,那些流光溢彩的金色仿佛碎在了她眼眸里,漂亮的让人心惊。 “听说京城有种小吃,叫冰糖葫芦,我还没尝过呢。” 她笑着说道。 谢尘嘴角也带了丝笑意:“想吃我让人去买回来。” 白歌看着他,微微歪了下头,有些调皮的道:“能不能麻烦谢大人亲自去帮我买一个回来呢?” 谢尘失笑道:“为什么要我去买?” 白歌水润的眸子里融着璀璨的光华,看着他不说话。 谢尘眉宇间露出两分无奈,心里却莫名有些开心:“好,好,我去买。” 他一边说着,一边吩咐着几个丫鬟注意着让白歌别再观景台待太久,免得着凉。 说完,他放开了掌中微凉柔软的手,转身准备屈尊去给这个忽然变得有些娇气的姑娘买一串糖葫芦回来。 只是那只柔软的小手从掌心中离开,心里忽然好像空了一下。 谢尘有些不适的握了握拳。 他转身往包厢的方向走,穿过包厢才能下楼。 走到包厢的那扇小门前时,他还是些不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 白歌正背对着他,离着围栏很近,寒风吹过她的斗篷,露出素白的裙角,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 “茵茵!” 谢尘不知怎么的,忽然心里发憷的唤了一声。 白歌转过身来,疑惑的看着他。 谢尘强笑了一下道:“冰糖葫芦有好多种,我派人将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带来,由着你挑好不好?” 白歌看着他脸上的略带紧张的笑容,忽然也笑了一下。 她脚步轻移,裙摆划起漂亮的弧度,往后退了两步,脚轻轻蹬在了围栏下面的栏杆上,身子瞬间略微腾空,摇摇欲坠着。 谢尘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容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苍白慌乱。 “茵茵!” 他匆忙的往前跑,想要将人拽下来,却因为惊慌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 “茵茵,别动!” 他的声音似乎打着颤的传出来。 “求你,别动!” 白歌脚蹬着栏杆,风吹过时,她便跟着风晃了晃,那风将她的鬓发吹乱,将她的斗篷吹起。 她看着向她跑过来的谢尘,略弯了眉眼,忽的,整个身子向后仰了下去。 冰冷的寒风似乎将她整个人都托起来,她张开了双臂,感受着许久未有的自由。 谢尘的手指只来得及捞住她的斗篷,痉挛到青筋暴起的手背紧紧揪住那瞬间变轻的锦缎。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素白的裙角映着漫天璀璨华光在风中散开。 时间好像在这一瞬间变得极慢极慢。 慢到他能清晰的看见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弯起,嘴边也勾着一抹笑,她双臂展开,似乎在迎接期待已久的事。 他的姑娘,那个早已被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正在渐渐离他远去。 谢尘的思维忽然滞涩,向来理智冷静的人,在这一刻转不动脑子,无法思考。 他看着那姑娘的身影,只凭本能的一脚蹬在栏杆上借力,以更快的速度坠下了东临阁。 于观景台上的其他人而言,这一切发生的都只眨眼间。 一种丫鬟侍从还没有反应过来,谢尘便已经随着白歌一起从观景台上消失不见。 李滨看着眼前的一幕,几乎是僵硬在原地,冷汗顿时将衣衫打透,寒风吹来,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一边强撑着瘫软的身体往楼下跑,一边朝边上的侍卫大喊着:“快,快去找大夫,快!” 而在暗处的徐威也早已现身,可纵使他轻功再好,碰上这种事情,只一瞬间的愣神,便已是来不及了。 东临阁的观景台建在临街的五楼,楼下便是繁华热闹的灯会街市,但靠近围栏的正楼下却是一条小巷的巷口。 卖馄饨的中年夫妇用油布支起摊子,妇人开始摆上桌椅,中年汉子则是将大锅搬到简陋的灶台上。 他们夫妇俩本是在街口处摆摊的,想趁着上元节人多热闹多赚些钱,却不想被两个地头蛇占了好位置,一通乱砸将他们赶走。 夫妇俩没办法只好寻到这东临阁旁的巷口处,这处虽然人流多,可挨着东临阁这样的大酒楼,没有哪个做吃食的摊贩愿意来,这才能空出地方来。 中年汉子从柴车上抱了一捆柴下来,准备生火熬馄饨汤。 夫妻俩手脚麻利,想着离收市还有两时辰,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好歹刚刚被砸了的那锅馄饨的本钱赚回来。 掌中物 第67节 “孩儿他娘,天儿冷,你弄差不多就过来烤烤!” 汉子蹲下身生火,一边对妇人道。 妇人笑着从柴车上抱了一捆柴火走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支在上方的油布塌下来。 妇人被吓得手一抖,柴火掉落一地。 汉子也被吓住了,再顾不上生火,赶紧跑过去将妇人护在身后,眼睛紧紧盯着那处巨响的源头。 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子从油布罩住的柴车上滚了下来,而柴车已经被砸的塌了下去。 夫妇俩吓了一跳,忍不住都抬头看了看。 却见上面极高的地方,似乎有人影在往下望。 接着不知从哪里瞬间出现许多灰衣佩刀的人,将小小的馄饨摊围住。 谢尘是在半空中抓住白歌的胳膊,下坠的力道太猛,即便他有武艺在身,可身在半空,根本难以调整身形,幸好有馄饨摊的油布略微挡了一下,他才来得及翻了个身垫在了白歌身下,然后带着两人的重量重重砸在了那一摞柴火上。 胸中气血激荡,五脏六腑仿佛都已经移了位,肋下和后背都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唇舌间溢满了腥甜。 谢尘却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他撑起身体,看向怀里的姑娘。 她的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这一瞬间,他的心好像已经停止了跳动。 抱着白歌的手上温热湿黏,他抽出颤抖的手掌,上面是刺眼的鲜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 强撑着胸腹剧痛,便将白歌抱起来。 只是,正想他刚刚站起, 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原本强撑着的一口气顿时散了出去。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来,落在白歌的鸢尾色锦衣上,将那株洁白含羞的菡萏染得艳红。 徐威已经赶了过来, 看着谢尘身子微晃, 连忙靠近一把撑住他。 这离得近了, 才看清楚谢尘唇上的血迹, 顿时急道:“三爷, 您——” 谢尘脸色惨白打断他的话,语气急促的道:“你现在立刻拿着我的腰牌进宫,去太医院找刘院使,让他亲自带着精通妇科的大夫过来!” 徐威看着谢尘的虚弱的样子, 略迟疑了一瞬。 就听见谢尘的厉呵:“快!” 他顿时不再犹豫,接过谢尘的腰牌,轻功运转, 眨眼间便消失在巷口。 就这会儿功夫,李滨终于连跑带爬的赶到了。 他虽然比不上徐威功夫好, 可身为谢尘的第一心腹, 他可要比徐威敏锐多了。 眼见这惨烈的一幕,几乎瞬间便厘清了要做的事情。 “快, 快把马车赶过来!” 他一边喊着, 一边跑到谢尘身边, 看着他脸色如纸般苍白, 唇色被血染得鲜红, 眉宇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在李滨的印象中,三爷从没有过这样的神色。 他的神情应该永远是从容淡定的,发生天大的事,依旧一副泰山崩于前亦与他无关的波澜不惊。 跟在谢尘身边多年,他第一次在谢尘脸上见到这样一种情绪,那是种难以描述的恐惧。 李滨的心顿时跟着提的高高的。 他看着谢尘抱着白歌微微发颤的手臂,小心的道:“三爷,让属下来抱吧。” 谢尘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他颤抖的手紧扣在白歌裙摆上。 那里,原本素白的绫缎正渐渐被鲜红染透,有淡红的血水顺着谢尘的手滴了下来。 腥甜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 谢尘抱着怀里似乎已经毫无知觉的人,急步冲向驶过来的马车。 将人轻柔的放倒在马车里,谢尘跪坐在她身边,声音里带着戾气,却又隐隐打着颤。 “回府,让侍卫开路,快!” 外面李滨连忙指挥着一种侍卫和暗卫,一部分跑在马车前面,剩下的围在马车两边,驱赶着人群,留出足够马车行驶的通路。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扰不扰民了,人命关天,就算之后有人因此弹劾三爷,那也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灯会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被谢府的侍卫冲散。 人群中不时传来女人的慌乱惊叫,男人的粗鲁怒骂,孩童的啼哭不已,混杂在一起,响在马车外。 可马车中,谢尘却充耳不闻。 他一手捏着白歌的脉搏,确认着她的情况。 另一手将她的头揽到自己怀里,防止她在马车颠簸的行驶中被撞到。 “茵茵。” 他低声唤着,声音有些发虚。 昏暗的车厢里,他看着怀里的姑娘,那曾经柔软甜美的唇已经褪成了极浅的粉色。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气息浅的几乎感受不到。 若不是谢尘此时正捏着她的脉,就要以为怀里的人已经离他而去了。 “白歌。” 他嗓音略颤着又唤了一声。 “戚白歌!”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三分狠戾。 “你要是敢死,我不仅会要裴桓的命,还会让韶音阁所有人给你陪葬。” 他伸手捏住白歌的脸,却将鲜红的指印留在了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血的腥红映着肌肤的白,交织出惊心动魄的奇异美感。 只是这样的美丽,映在谢尘的眸子里,只剩下心中强烈的恐慌和不安。 看着那凌乱的血迹,他有些慌乱的想用指腹去擦拭。 却不想越是擦拭,那血痕越是蔓延开,反倒看起来狼狈不堪。 直到他终于放弃无谓的动作,染着血的修长手指轻轻覆上了那紧闭着的眸子。 “你别想离开。” 他这辈子,执念很少,从前只有野心抱负。 如今终于明白,还有一样看似不起眼,却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 那根扎的很深,以至于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只要轻轻一拨那嫩芽,就已在他心上带出淋漓的鲜血了。 · 出了人最多的街市后,驾车的车夫几乎要将马鞭抽断,马车顿时已极快的速度飞驰起来。 很快,便停到了谢府门前。 几乎没有片刻耽误,谢尘已经抱着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他一边疾步往韶音阁的方向赶,一边对呼哧带喘跟在一边的李滨道:“去通知府里的产婆,立刻到韶音阁去。” 李滨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又忙不迭的去吩咐。 谢尘抱着白歌进了韶音阁的院子,听见外面声音的辛妈妈和小招等人顿时跑过来。 只见谢尘俊美的面容惨白,眉宇间还似乎带着浓郁阴沉的戾气。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白歌,紧闭着双眸,脸上挂着血污,裙子也早就被血水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众人看见眼前一幕,顿时都是惊愣住。 只听谢尘厉声道:“别愣着,快去收拾产房,无关人等立刻滚出去!” 说完,他就抱着人屋里冲。 一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短暂的忙乱后,辛妈妈先回过神来,她红着眼睛嘴唇打着颤的开始吩咐丫鬟们去烧水,准备干净的棉布,剪刀,再去库房取早就备好的紫参。 这时,自白歌有孕后就备好的两个产婆也都喘着粗气赶到了。 谢尘将白歌放在床上就守在那,两个产婆在一边,被他的气势慎得发憷,一时没敢上前。 辛妈妈却是半点不憷,直接上前将谢尘挤开,一边用剪子去剪白歌的裙子,一边道:“大人您在这儿除了添乱,半点用没有,不如出去催催大夫什么时候能到?” 谢尘微垂着头,放开了捏着白歌脉搏的手。 两个产婆见状,也终于大起胆子附和道:“是啊,大人先出去吧,让我们来吧,我们会尽力保得母子平安的。” 谢尘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白歌一眼。 她的发髻早已在路上便散开,柔顺光泽的青丝凌乱的散在枕头上,衣服上,还有几缕被血迹粘在苍白的脸颊上。 刚被他放下的细弱手臂垂在床边,好似生命力已经干涸,枯萎凋谢的花枝。 他强行用最后一丝理智,压下心头疯狂叫嚣着痛意,转身走了出去。 刚迈出门槛,身后门就“砰——”的关上。 好像将那姑娘的一切生死都隔绝在那间屋子里。 谢尘站在门口,闭了闭眼。 寒冬夜里的冷风将身上单薄的长衫打透,胸腹间的钝痛逐渐明显。 持续强烈的疼痛让他有些晕眩。 掌中物 第68节 但他却不在意,甚至觉得这疼痛好像能略微麻痹掉心里那硕大空洞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只停留了一瞬,谢尘便睁开了眼睛。 带着煞气的目光,落在李滨身上。 “太医到了没有?” 李滨被他看得膝盖发软,应着头皮道:“我已经派人在宫门口接应了,只要徐威带着太医出来,就能快马赶过来!” 谢尘阴沉沉的眸光看向透出烛光的窗户,道:“立刻封锁消息,放出假消息混淆视听,决不能让事情泄露出去,尤其是白歌的身份。” 李滨悚然一惊,冷汗浸透脊背,道:“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声。 终于在谢尘最后一丝理智崩塌前,徐威带着太医赶到了。 须发皆白的刘院使带着几个太医出了宫门就乘着快马被颠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下马之后更几乎是被人一路拎过来的。 刘院使已是古稀之年,被折腾的身上都快散架了,此时被人架到谢尘身前,正要强撑着行礼作揖,却被谢尘一把扶住胳膊。 “不敢受院使的礼。” 谢尘看着眼前的老人,躬身深深一揖到地。 “但求院使妙手回春,能救下内子和腹中胎儿的性命,妄之在此感激不尽,来日定结草衔环,已报院使大恩。” 刘院使纵使已经从前来侍卫的态度,看出了出事之人的重要,却还是被谢尘的态度为之一惊。 他与谢尘早有交集,却从没见过这位位高权重,独得圣心的谢侍郎露出这样谦逊的甚至有些卑微的一面。 真是想不到,谢大人竟然也有这样柔情的一面。 他赶紧将谢尘扶起来,道:“谢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尽力而为。” 时间不等人,说完这句,两人也不再客套,刘院使带着几个太医就进了屋。 只剩谢尘依旧站在门外,目光幽沉空寂的定定看着,那窗棂上映出来来回回的忙碌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章 时间缓慢的拉扯着, 过去的每一息都好似被拉的极长。 谢尘站在门外仿佛凝固住的雕像,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来来往往忙碌着的丫鬟们,也都会避开他。 直到, 李滨来到他身边,小声道:“三爷,老夫人来了。” 谢尘这才微微动了一下眼眸,那幽邃如同冰湖的眸子中寒意愈盛。 “怎么回事?” 李滨道:“可能是四姑娘回来了, 发生这么大事, 瞒得住旁人, 瞒不住府上的人。” 谢尘淡淡道:“那就请母亲去外面厅中等吧。” 李滨应了转身正要往外走, 只是还没出院子, 就迎面见到了被丫鬟搀扶着走来的谢老夫人。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谢老夫人这么快就过来了,连忙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谢尘听见动静,回身看了过来。 “这么晚了, 母亲怎么过来了。” 他上前躬身行礼问道。 谢老夫人的浑浊黯淡的眼睛在他苍白阴沉的脸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眼韶音阁紧闭着的门。 她苍老的嗓音带着些许不渝道:“如眉刚刚回来,吓得脸儿白的不行, 人都直抖呢,你这个当兄长的倒是没事人一样, 就把她一个大肚婆扔在外面不管!” 谢尘的眉微不可见的蹙了蹙。 将谢如眉忘在了东临阁, 是他考虑不周了,但他当时心神具碎, 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但谢老夫人似乎也并没有追究的意思, 只是接着道:“我问了几句出什么事了, 她只是哭也说不清楚, 她是和你出去的, 我自是要过来问问你。” 白歌有孕的事情在谢府属于公开的秘密,谢老夫人心里清楚明镜的同时,却从来一言不发,也未曾表露过什么态度,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不反对就意味着支持。 只是,眼下她突然出现,谢尘也有些拿不准她的态度,就也没说话。 谢老夫人看他不想说的样子,接着道:“我听说你匆匆忙忙的请了太医上门,是不是那姑娘提前发动了?” 谢尘听她这么说,也不愿把今晚在东临阁发生的事情漏出去,便只能道:“是。” 谢老夫人看了他泛白的脸色,缓声道:“你到底年轻,也没这方面的经验,母亲在这帮你坐镇,你也别太着急。” 谢尘此时无心与她纠缠,只道:“母亲去外面厅中等吧,这里风大。” 谢老夫人用拐杖拄了拄地面,撞击着青石砖,发出“笃笃”的响声。 “你也一起去吧,我们都进屋里坐着等,女人生孩子这种事,且有的折腾,你在站这干着急也没用。” 谢尘却只淡淡的回道:“天气冷,母亲先去,儿子实在不放心,得在这盯着。” 谢老夫人回头看他一眼,便对身边的丫鬟道:“派人搬几个凳子出来,既然不愿意进屋,咱们就都在这坐着等。” 她本以为她这么一说要陪着一块儿在院子里挨冻,谢尘怎么也不能再拗着劲儿让嫡母跟着一起遭罪,肯定是要进屋的。 却没想,谢尘只是看着丫鬟忙碌的搬来椅子,又递上手炉。 末了只凉飕飕的说了一句:“再多加个炉子来,母亲身体不好,别冻坏了。” 谢老夫人脸色难看,但也不可能真的陪他在这连个挡头都没有的院子里吹冷风。 她哼了一声,对着站在谢尘身边的李滨冷声道:“还不带路?” 谢尘没有理会她,只是背对着她,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 李滨瞥了谢尘一眼,便赶紧到谢老夫人身边带路。 几人刚到了莫妄斋,就见门房小厮跑着过来。 那小厮见了李滨,正要开口,可看到一旁的谢老夫人,顿时欲言又止。 谢老夫人瞥了李滨一眼,不悦的道:“什么事,说!” 李滨无奈的对那小厮点点头。 小厮这才道:“是戚国公府的国公爷来了,说是咱们府上请了太医,怕是夫人病重,特地过来探望,此时带人正等在门外呢,可要请他进来? 李滨顿时皱起眉,戚国公这时候过来,肯定是得了什么风声的,让他进来说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派人去请示三爷。” 却听谢老夫人道:“还请示什么,戚国公是亲家,亲家上门哪有给人赶出去的道理,让他们进来吧。” 那小厮口中称是,便去回话了。 李滨心里有些着急,却也只能先陪着谢老夫人到了莫妄斋待客的厅堂中。 谢老夫人又顺口吩咐他道:“这地儿你熟,赶紧让人上点热茶来,免得一会儿客人来了照顾不周,显得咱们府上失礼。” 李滨只好又派人去烧水泡茶。 就这么会功夫,门外便有散碎的脚步声响起。 顺着声音向外面看去,果然是戚国公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对中年男女,正是戚三爷和苏姨娘。 李滨是识得戚三爷的,顿时笃定戚国公肯定是得了消息的,这才带着白歌姑娘的父母上门了。 戚国公一进屋,就见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谢老夫人,他愣了一下,才互相见礼。 谢老夫人先开口道:“亲家公多虑了,白玉没事,请太医也不是为白玉的。” 戚国公心里自然清楚谢府请太医不是为戚白玉,既然已经见到了人,他索性也就不瞒着。 “不瞒亲家夫人,我也是合计着,这么晚急急忙忙的叫太医,还请的都是妇科圣手,是不是那孩子——” 他话音未尽,只是看向谢老夫人,知道她明白自己指的是什么。 “亲家公真是料事如神。” 谢老夫人道:“正是因此,我才在这,这女子生产向来艰难,妄之年纪又轻没经过事儿,我得在这儿替他坐镇!” 戚国公得了准信,这才点头赞道:“老夫人是明理之人,真乃慈母典范。”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戚国公才又打听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这么早就发动了,这不是才七个多月?” 谢老夫人看向李滨,刚刚谢尘就没说清楚。 李滨被众人目光盯着,只好含含糊糊的道:“上元节灯会,不小心被人冲撞了。” 此言一出,还未等戚国公开口,站在一旁的戚三爷先皱眉道:“胡闹,这么大月份了不安生在家养胎,怎么还去灯会凑热闹,这孩子现在怎么越来越不懂事!” 谢老夫人顿时看过去。 戚国公这才想起来,介绍道:“这是我三弟,是白歌的父亲,这是白歌的姨娘,苏氏。” 他指着苏姨娘道:“这孩子突然出事,毕竟是亲生骨肉,他们也是放心不下,非要跟着过来看看。” 戚三爷和苏姨娘连忙又朝着谢老夫人见礼。 他们其实并不想过来,戚三爷原本都准备搂着苏姨娘钻被窝了,却突然被戚国公的人叫了出来。 两人昏头昏脑的跟着戚国公上了马车,才知道是怀孕七个月的白歌可能要早产了,现在这是要去谢府。 戚三爷和苏姨娘心中顿时就凉了半截。 这女子生产向来鬼门关前走一遭,更不用说是早产。 他们原本还想着自家女儿被谢尘留在谢府,那也算是飞上枝头了,若是这一胎生下来是个男孩儿,一个妾室的名分肯定是跑不了,到时候可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可这突然早产了,若是一尸两命,那可真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戚三爷一听到,女儿居然是因为去了上元灯会被冲撞了才会早产,这才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两句不满。 谢老夫人安慰了一句:“唉,都还是孩子。” 戚国公却懒得拉这些家常,直接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听说太医院的刘院使都过来了。” 掌中物 第69节 “现在还不清楚,太医也没出来呢?” 戚国公顿时皱起了眉。 谢老夫人道:“都先坐下等等吧。” 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又起。 脸色蜡黄,面颊微凹的戚白玉披着厚厚的斗篷出现众人眼中。 她被丫鬟馋扶着,许是体力不支,她走的很慢,显得格外艰难。 戚国公见了她,立刻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戚白玉看了屋子里的一众人,语气显得有些讽刺:“听说父亲以为我病得重了担心我,才特意大晚上到谢府来。” 戚国公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原来父亲是担心七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父亲都来了,我自然也是心里担心七妹妹,所以过来瞧瞧。” 她这两句话讽刺意味太浓,戚国公的脸色难看,厅堂里的气氛也霎时凝住。 谢老夫人见状,打起了圆场。 “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白玉既然也是担心,那就坐下一起等等吧。” 戚白玉咳了两声,没再说什么,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李滨看着屋里的人,顿时觉得头皮都发麻起来。 · 韶音阁中。 刘院使给昏迷着的白歌把了脉,又翻着她的眼皮看了看,顿时皱起了眉。 看这脉象,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导致的早产。 他赶紧先开了个方子,交给辛妈妈道:“这是催产药,赶紧去煎了给产妇服下,再准备十年以上的野参,切片让产妇含住。” 辛妈妈连忙称是,出去派人煎药。 刘院使这才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副银针。 他取了几根针,分别在白歌的头顶,手臂,和虎口处刺了下去。 几针下去,原本昏迷不醒的白歌,顿时□□了一声。 她只觉浑身剧痛,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一般。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她隐约记得自己跳下来的那一瞬间,眼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似乎,是谢尘? 怎么可能呢,白歌在心底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许是自己心里的怨恨积的太深,以至于幻想着想要与他同归于尽了才好吧。 耳边忽然传来呼喊声,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小招。 那声音吵得很,白歌想呵斥两声让她别喊了,却在一片幽沉的疼痛中越陷越深。 “姑娘,姑娘!大夫,我刚刚看她眼皮动了,是不是要醒了!”小招眼中带着泪的喊道。 刘院使看着紧闭着双眼的女人,捏了捏她的脉,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已经想尽办法用金针刺激她的穴位,可依旧不起作用。 再这么下去,可就真的危险了,怕是要一尸两命了。 韶音阁门外。 谢尘在冰冷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 李滨凑到他身边道:“三爷,戚国公来了,正在前面和老夫人坐着呢。” 谢尘闭着眸子,根本懒得理会。 此时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东临阁观景台上的一幕。 她的脚蹬在围栏上,身姿摇晃着,明明是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可那姿态却轻盈的像要振翅欲飞的蝴蝶。 轻飘飘的往后仰倒,坠落。 眉眼弯着,嘴角含笑,带着一丝天真。 却仿佛一把尖刀,刺到谢尘心窝上。 谢尘从没想过,白歌会为了裴桓如此决绝。 她是不是从来没期待过和他的未来,没期待过他们的孩子? “嘎吱——”开门声响起。 谢尘顿时回神看过去,韶音阁紧闭的门开了。 须发斑白的刘院使面色焦急的从里面走了出来,谢尘连忙上前两步,急声问:“怎么样?” 刘院使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位夫人身体受了外力撞击,现在意识不清,我已经想了一切办法想把她唤醒,可她好像自己也不愿意醒过来,现在羊水已经破了,这么拖下去,大人孩子都有危险。” 谢尘脑中如有重锤砸下,脸色瞬间惨白下去。 他强撑着一口气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我开了个方子,先按这个方子试试看,实在不行——” 刘院使看着谢尘苍白的脸,有些沉重的道:“大人便要想好,是要保大人,还是要保孩子。” 谢尘面色顿时灰了下去,身体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刘院使瞧着他脸色不对,连忙撑了他一把,一手捏在他的腕脉上。 老太医顿时眉头紧皱道:“谢大人,你现在五脏俱损,怎么还敢用内息强撑,我给你开一个方子,你赶紧吃了药去调息,若不然,今后脏腑必然会留下后患。” 谢尘摆了摆手,道:“院使不必顾忌我,我没事。” 他压下口中的腥甜,看着刘院使,眸子有些晦暗,似暗藏着无法言说的痛楚。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请院使务必保住内子性命。” 刘院使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据他所知,这位谢大人虽位高权重,可年近三十,膝下还未有子嗣。 如今能忍痛说出这番话,可见也是用情至深之人。 · 莫妄斋厅堂中。 戚国公有些焦急的站起身道:“怎么这久还没信儿,要不咱们过去看看。” 谢老夫人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是挺久了,到底怎么样也该有人出来知会一声。”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是该过去瞧瞧。” 得了她的话,屋里众人顿时都站起身来,乌泱泱一片往韶音阁行去。 半路中,遇上一个脚步急匆匆的太医。 戚国公赶紧将人拦下问道:“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那太医见他们一众人衣着华贵,估计着是这府上主人,便也不瞒着。 “产妇现在昏迷不醒,可是羊水已经破了,孩子估计是保不住了。” 戚国公急的怒目圆睁道:“什么意思,孩子为什么会保不住?” 那太医有些无奈的道:“产妇意识不清,就无法自主用力,全靠产婆去推,孩子根本出不来,就会被憋死在腹中。” 戚国公实在不解的道:“那将人弄醒不就行了?” 太医解释道:“刘院使已经试过了,根本叫不醒。而且产妇是受了外力冲击导致的意识不清,极有可能脏腑都受了伤,就算是强行将人弄醒,也不可能余力生产的。” 谢老夫人此时开口道:“那就没别的法子能将孩子保住么?” 她顿了顿,看着太医道:“这是我谢府第一个孙辈,一定得保住。” 太医看着眼前一众人为难的道:“这种情况要是想保住孩子,只能是剖腹产子,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要了产妇的命。” 四周顿时一静,却又听那太医道:“而且我刚听刘院使说了,谢大人的意思是要优先保住产妇的命。” 这话一出,在场的众人立时都变了脸色。 戚国公也顾不得那太医在场,怒喝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倒不觉得这是谢尘更在乎白歌的性命,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全是阴谋。 谢尘想做什么,难不成他今天是故意带人去上元节的灯会,然后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毁约? 谢老夫人也没想到谢尘会这样说,眼见戚国公怒不可遏,连忙安抚道:“亲家公先别激动,我们先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戚国公“哼”了一声,甩了袖子急步往韶音阁走。 戚三爷和苏姨娘对视一眼,也赶紧跟着他身后。 谢老夫人皱着眉被丫鬟搀着往前走。 落在最后的戚白玉,用帕子捂着唇咳了两声后,眼中溢出一丝讥讽。 几人进了韶音阁的院子时,正撞见刘院使与谢尘商量着用什么方法能让人恢复神智。 戚国公见了谢尘,大踏步的便过去,道:“到底怎么回事,孩子到底能不能保住?” 刘院使被这突然出现的一群人吓了一跳,疑惑的目光投向谢尘。 谢尘此时哪有心神去理会这些人,他寒凉的目光从戚国公身上扫过,接着看向了他身后的戚三爷和苏姨娘。 戚三爷之前从来没和这位谢大人打过交道,如今只是被他的目光扫过,就觉得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袭来,顿时背后升起一丝寒意。 谢尘冷冷道:“李滨,把这些不相干的人都请出去。” 李滨正准备派人动手,就听谢老夫人厉声斥道:“妄之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你岳父,怎可如此无礼!” 掌中物 第70节 接着她又道:“而且刚刚我们听太医说孩子保不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和我们说说啊!” 见谢尘脸色发青,知道他此时身体本就虚弱的刘院使连忙出声道:“产妇现在神智不清,催产药已经灌下去了,如果还不行的话,只能优先保住产妇的性命。” 戚国公面色阴沉的道:“孩子必须要保住!不是可以剖腹取子吗?” 刘院使脸色顿时变了,他连连摇头道:“剖腹取子对产妇来说太危险了,除非——” 他的目光落在谢尘的身上。 剖腹取子那就是完全不顾母体的性命,而依刚刚谢尘的态度来说,是不会为了保住孩子同意这样残酷的方法的。 谢尘脸色发青,他看着戚国公,眉宇中藏了煞气,声音却很轻:“你想剖腹取子?” 戚国公却似对他的情绪毫无察觉皱眉道:“如果实在生不出来,当然只能剖腹取子,这孩子连太后都在盼着,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谢尘眸子里满是阴戾血色,他嘴角微微翘出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看向在场的其他人。 “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么?” 谢老夫人隐隐觉出他情绪不对,便道:“妄之,我们也知道你难受,可是这剖腹取子也不一定就有那么危险,我记得《史记·楚世家》就记载有,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说不定,这样母子俩都能保全呢,是不是啊,刘院使?” 刘院使有些为难,但谢老夫人说的也是实情。 虽然剖腹取子对母亲来说极为危险,但也不是没有母子都幸存下来的先例。 谢老夫人见他不说话,转头正瞥见戚国公身后的戚三爷和苏姨娘。 她连忙指着这两人道:“正好这产妇的父亲和姨娘都在这呢,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谢老夫人这么一问,立刻提醒了戚国公,他特地把这两人带来,不就是为了有点用处么! 他赶紧一把将戚三爷和苏姨娘拽到身前。 “对,这是你们女儿,你们说说该不该剖腹取子。” 谢尘冰冷的目光也顿时落到他们的身上。 此时的戚三爷和苏姨娘,被这么些人盯着看,顿时吓得发起抖来。 他们当然是不想的,剖腹啊,活生生把人肚子豁开,那得多疼啊,咋还能活下来啊! 戚三爷倒还好,可苏姨娘一想到那场面,腿都要软了。 虽然对自己这个女儿,她是不怎么疼爱,远比不上儿子来的重要。 可当初她之所以同意了戚三爷的法子,一是为了儿子的夫君的前程,二也是想着谢府毕竟是个金窝窝,就算没名没分的,可到底给谢家生了个孩子呢,怎么也不能亏待了啊。 这会儿真要说把她女儿的肚子划开,就为了面都没见过的孩子,她自然是不乐意的。 这孩子对他们三房能有什么好处啊,要是白歌死了,孩子和他们就半点关系都没有,还赔上一个本来能做高官妾室的女儿,这么赔本的买卖,苏姨娘怎么想怎么觉得亏得慌。 可是即便两人心里都不情愿,在戚国公阴沉的目光里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的。 戚三爷唯唯诺诺的道:“这,这,若是剖腹取子能母子俩都能保全自然是好的。” 苏姨娘听戚三爷这么说,也只能是附和道:“是啊,这女人生孩子都是阎王爷面前走一遭,哪有不遭罪的,只要是能给谢府留一条血脉,也算是这孩子这辈子没白活。” 谢尘听着他们的话,只觉无比荒诞可笑,却又心寒齿冷。 胸中似有一股气横亘其中,憋得他喘不上起来,心里疼的要命。 见到这些人的嘴脸,他才终于晓得,自己想要捧在手心里的姑娘,面对的人世间竟是地狱一般的无望。 有如此恶鬼一般的父母,竟能生出她那样的心性,才真是世间怪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一章 戚三爷和苏姨娘刚一表完态, 戚国公顿时说话的声都高了起来。 “正是这个道理!” 他眯着眼睛,气势凌然的道:“谢尘,你别忘了当初答应太后娘娘的事, 如此出尔反尔,你真当我们戚国公府是泥捏的不成?” 说着,他又对刘院使道:“还请院使尽快准备剖腹取子,不是说拖得时间久了容易憋着孩子吗?” “这——” 刘院使一时竟被这些人的态度给弄懵了。 没听错的, 刚才那说话的男女是产妇的亲爹娘? 这亲爹娘祸害闺女比夫家还厉害的, 还真是少见呢。 谢老夫人也跟着劝道:“是啊, 妄之, 咱们谢家血脉单薄, 下一辈儿到现在没个正经血脉,这可是绵延子嗣的大事,你可不能这时候妇人之仁啊!” 落在最后的戚白玉,则是冷冷看着这一幕, 一言不发,只勾了下嘴角。 “谢大人,您看——” 刘院使无奈的看向谢尘, 他倒不是第一回 经历这样的事了。 无论宫里的娘娘们,还是宗室勋贵的夫人们, 高官权贵的太太们, 但凡是遇到这样大人孩子不能两全情况,除非是女子的本身身份尊贵, 有地位高娘家做后盾的, 不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子嗣优先的。 他也真经历过一些难产到最后, 产妇眼看无力再继续生产了, 活生生剖腹取子, 孩子倒是活下来了,可那产妇当时肚腹被剖开,袒露出来鲜血淋漓的样子,让他也是印象深刻,心有余悸。 且那些产妇最后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就算当时能侥幸活下来,也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后发起高热,能熬过那道关的人就更少了。 正是因此,刘院使打心眼里觉得给活着的妇人剖腹取子太过有伤天和。 医者仁心,人因身份地位各有贵贱,但命却都只有一条,用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若非出自自愿,实在是太过残忍。 谢尘眸光幽暗似凛冬霜雪,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他看着眼前这些自称是白歌亲人的人,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滚!”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却带着阴森森的寒意。 众人愣了一下,看着谢尘暗藏煞气的神色,一时都有些发憷。 谢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她毕竟是谢尘的嫡母,虽然这些年随着这个庶子年岁渐大,权势愈盛,渐渐有些掌握不住,但两人之间到底还有一个谢蕴。 就是为了已死的谢蕴,谢尘也不会真的对这个嫡母忤逆不孝。 谢老夫人自恃身份,见庶子这般神情,顿时皱眉道:“妄之!这都是长辈,你怎能如此无礼不敬!” 谢尘却根本懒得理会自己这位嫡母。 “徐威。” 灰袍青年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边。 谢尘阴寒的目光扫过戚国公几人,弧度优美的薄唇似勾出极锋锐的弧度。 “送客!” 话音刚落,徐威打了个手势,院中霎时如鬼魅般的多出了数个身着灰袍腰间佩刀的人影。 这些灰袍人逼进戚国公几人身前,每一个都将手按在腰间佩刀之上,面无表情的盯着几人,似乎下一瞬就会抽刀砍向眼前人。 杀气瞬间在院中蔓延,把在场的所有人都了一跳。 戚三爷和苏姨娘更是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戚国公还算有点胆气,他脸色涨成猪肝色,强撑着往前上了一步:“谢尘,你敢——” 只是一句话还未说完,雪亮的刀光便映入眼帘,他顿时头皮一麻。 顺着那散着腥气的刀剑看过去,正对上徐威那双漠然冰冷的眼。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往前冲。 这护卫一看就是一根筋的样子,谢尘是没胆子让护卫真的伤了自己,可万一他没来得及出声,这护卫一不小心手抖把自己捅了个对穿—— 戚国公腮帮子狠狠抖了抖,看着谢尘的眼珠都开始充血。 “谢妄之,你行啊,用完就扔是吧!” 他大声吼着,却依旧一步步被徐威逼着后退。 最后拂袖而去,也只能远远传来一句:“你给我等着!” 谢老夫人虽然不至于被侍卫的刀逼着走,可李滨此时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对着她和戚白玉行了一礼后,温和的伸手示意:“老夫人,夫人,这院中寒凉,咱们还是移步莫忘斋等吧。” 谢老夫人脸色也难看的很,苍老的面容上褶皱似乎都耷拉下来,默不作声的转身往外走。 只有戚白玉依靠在丫鬟的身上,被丫鬟托着身子往外走。 她重重的咳着,纤瘦的身体都随着咳嗽声摇摆起来,一边咳着似乎还带了两分笑意。 谢尘早已转过身,对刘院使躬身一礼。 “惊扰院使了,还请院使不要介意,内子的性命就全交托院使了。” 刘院使看着谢尘眼底的血丝和疲惫,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韶音阁。 · 昏昏沉沉中,白歌只觉得浑身剧痛,那痛楚似乎是从下半身蔓延开来,犹如被斧劈刀凿一般。 更似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石碾中,囫囵个儿的自己进去,一滴滴的一丝丝的被碾出来。 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苦,难不成是下了地狱,要受刑? 之前看过的话本子里好像提过,人如果是自尽而死,就会下地狱受罚,每天都重复死亡时的痛苦。 自己这是被地狱的差官们惩罚了,才会这么痛吗? 这个世界可真是奇怪啊,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却连自尽都要下地狱受尽痛苦。 可坏事做尽的人,却依旧好好活在人间。 剧烈的疼痛中,偶尔得了喘息的片刻时,白歌想着。 “姑娘,姑娘,求求你醒一醒,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刘院使想尽了一切的办法,却依旧没能将人唤醒。 掌中物 第71节 众人在焦灼中,眼见着白歌的脸颊苍白中透着淡淡的金,唇瓣已经完全看不出血色。 刘院使按着她的脉,心里顿时凉了下来。 这样下去,别说孩子了,就连大人也活不了。 产床上的这个女人似乎根本没有一点求生的意志了。 “催产汤药,快,再加一剂,参片呢,再切两片厚厚的给产妇含上!” 辛妈妈端着汤药和参片脚步慌乱的跑过来,她的发丝都被汗水粘在了脸颊上。 将汤药捏着白歌的嘴灌了下去,又将参片按在她的舌苔上。 “茵茵,你振作点儿,你得撑住啊,你还这么年轻——” 辛妈妈哽咽说着,眼泪顺着脸就划下来。 她拍着白歌的脸,可那双眼依旧紧紧闭着,好似再也不会睁开一般。 “太医,她到底怎么样了啊!” 小招在一旁哭着问道。 刘院使的手也有些抖,他松开了白歌的脉搏,声音干涩的道:“能使的办法我都已经使了,可产妇似乎毫无求生意志,我也无能为力,现在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辛妈妈和小招顿时心中大恸,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涌出来。 而昏迷中的白歌,此时却毫无所觉,她只觉得身边的声音聒噪刺耳急了。 却又听不清那些声音再说什么,只觉得似乎是哭喊声。 莫不是地狱里的女鬼在哭吧? 白歌有些难过,她都已经受了这么痛苦的惩罚了,为什么就连点清净都不能有。 不知过了多久,那痛楚似乎渐渐消退,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只是有些冷。 她正有些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心中有种强烈的难过升起。 那只是一种很特殊的感受。 好像有人在和她道别,那情绪里带着悲伤,不舍,和说不清的爱意。 白歌忽然有些心慌,她四下张望着,想大声问你是谁,却发现在这里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是谁,到底是谁? 没有人能回答她,只是那种冥冥中的情绪牵动着她。 她不得不静下心去体会,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话。 那声音轻的几乎听不清,却莫名有种极亲近的感觉。 【阿娘,我走了。 好想好想见你一面啊。 但是更想你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啊。】 那微弱的声音,忽然消失。 是谁,你是谁! 白歌忽然觉得很难受,与之前那种疼痛不同,这一次她好像灵魂都被重重锤击着。 那种痛那她喘不上气来。 接着身体的疼痛回归,耳边那嘈杂声越来越大,逐渐清晰。 “啊,太医你看,姑娘流眼泪了!” “她流眼泪了,是不是要醒了!” 刘院使本来都已经放弃了,听到这话转头一看,那面色苍白的女子眼角忽然有泪落下,划入鬓发间。 他连忙过去捏住她的脉,果然比之前多了几分力道。 这时一直如热锅蚂蚁的产婆也叫道:“用力了,她用力了,孩子快出来了!” ·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见了鱼肚白。 谢尘已经在韶音阁的院中站了一夜。 全身已经冻得冰冷僵硬,原本疼痛剧烈的伤势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麻木。 李滨几次想要劝他去稍微休息一下,让太医给他看看伤势。 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是有柴堆挡了那么一下,可是李滨看见那柴车都被砸的四分五裂了,三爷就算武艺过人,可也扛不住这样的伤啊! 只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尘泛着血色的眸子给吓得闭上了嘴。 谢尘不愿疗伤,不愿休息,就连李滨向要给他披上一间斗篷都不愿。 他就仿佛是有意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一般。 屋子里面是他的姑娘,是被他,被所有人一点一点逼上绝路的姑娘。 谢尘原本一直有些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刻,让她有了这样的念头。 直到刚刚那一幕,在他眼前上演。 他忽然明白,不是哪一刻,只是太多太多的痛楚和绝望,那是他从来都不知晓的,隐藏在她宁静面貌背后的,却终于撑不住了的绝望。 那些表面上的平和安静,其实内里早已渐渐空洞。 其实她有对他发出过求助的声音,她也曾期待的问过他,能不能放过裴桓。 可他却半点不解其意。 谢尘闭着眼眸,一点点回忆着这段时间来白歌的变化。 此时再看过往,方能品出她那时的酸苦和凄怆。 那些以往不曾不注意的细节,此时点点滴滴都似针尖狠狠刺入心底。 “吱呀——”一声,门开了。 刘院使脚步沉重的走了出来。 谢尘睁开双眼看过去。 刘院使来到他面前,看着眼前的俊秀如出尘仙人般的年轻侍郎,苍白的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惶然。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孩子没能保住。” 谢尘身子晃了一下,李滨连忙撑住他。 他声音干涩的问道:“内子可还好?” 刘院使叹了口气道:“命悬一线,但幸而是救了回来,只是元气大伤,以后怕是子嗣有碍。” 谢尘闭了闭眼,惨然一笑,似喜又似悲。 是他一叶障目,愚蠢狂妄。 如此结果,已算是老天待他不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二章 这时, 刘院使身后,产婆抱着一个极小的襁褓出来,走到谢尘身边。 她有些遗憾的道:“可惜了, 是个男孩儿呢。” 谢尘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只觉上面血色刺的满目生疼。 “谢大人节哀。” 刘院使也觉得伤感,刚安慰一句却被李滨惊慌的呼喊声打断。 “三爷!” 只见谢尘唇边鲜血溢出,面如金纸。 刘院使伸手握上他的脉, 顿时眉头紧皱:“大人这伤势不能再拖了, 得赶紧用药休息才行。” 谢尘神色漠然的道:“我先进去看看她。” 刘院使叹了口气, 道:“谢大人, 你现在这样硬撑对身体而言绝非益事, 须知珍重自身,来日方长的道理啊!” 谢尘嘴角扯了下,用指腹携了下嘴角的血迹,没有答话, 只是径直跨过了门槛。 屋里有浓重血腥味弥漫着,太医和产婆都退了出去,剩下的几个下人也都静默无声。 他脚步有些重, 越是靠近越是犹豫。 眼睛浮肿的小招的端着一盆血水从里面出来,看见站在外面的谢尘, 想起自家姑娘那么好, 遭这一番罪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就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气。 她从谢尘身边走过, 端着的铜盆重重撞了他一下。 “哼——” 谢尘皱着眉闷哼了一声。 血红色的污水洒在他衣袍下摆上, 铜盆坚硬的边缘撞在他的胸肋处, 震动着因受伤而脆弱不堪的内腑。 喉中腥甜再次涌上, 那张本就苍白鬼魅一般的面孔更显出两分惨淡。 跟在他身边的李滨顿时心都揪了起来, 一双眼带着厉色的看向小招。 小招也被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跟纸糊的一样。 谢尘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小招也是心有余悸,低着头快步往外走,生怕这位三爷动了真火丢了自己这条小命。 谢尘走进卧房,辛妈妈正在用湿热的棉帕为白歌擦脸。 掌中物 第72节 见了谢尘,她顿下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起身退了出去。 榻上的人紧闭着眼眸,纤细秀雅的眉紧紧蹙着,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谢尘走到她身前,伸手想去抚平她眉宇间的印痕,但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去。 最后也只是静静看了良久。 莫妄斋中。 听到孩子没了,而且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儿,谢老夫人用手狠狠捶了一下黄花梨扶手。 “造孽啊!” 而一直强撑着身体等消息的戚白玉,垂下眸子,用帕子掩着嘴边的笑意。 被丫鬟搀扶着出了莫妄斋,她咳了两声道:“去给父亲送个信儿吧,估计他正等着呢!” 那有些虚弱的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轻快得意。 “可惜了,看不见他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她喃喃的道,眸子里闪烁着夹杂着恶意与满足的光。 此时,戚国公果然如戚白玉所料,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被谢尘的暗卫赶出了谢府,却也没走,只是坐马车上,在谢府的门口等着。 直到戚三爷和苏姨娘都要被冻僵了,谢府的大门才打开,一个小厮出来报信。 “孩子没了,还是个男孩儿?” 见小厮点了头,他紧咬着牙,语气极重的道:“好,很好!” 他回头望着晨曦下,谢府巍峨的门额,冷笑一声:“谢尘,你先不讲道义,可怪不了我戚家了。” 说罢,他狠狠撂下马车的帘子,怒道:“回府!” “那个——” 苏姨娘还有些不甘心的想问问白歌怎么样了,可还活着,孩子已经没了,再把女儿也搭进去,可太亏了。 只是她话还未出口,便被戚国公冷冷扫了一眼。 戚三爷和苏姨娘被他这目光吓得顿时噤若寒蝉,只能闭上了嘴。 · 白歌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第二天的夜里。 熟悉的缠枝纹帐幔映入眼帘,疼痛和无力感袭来。 “姑娘,姑娘!” “辛妈妈,姑娘醒了!” 小招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快,辛妈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端着一碗在炉子上煨了许久鸡汤小米粥。 “姑娘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小招和翠衣扶着她稍稍坐起,在她背后加了几个软垫。 辛妈妈舀了一勺米粥喂到她嘴里,白歌下意识的张嘴吞咽下去。 热乎乎的米粥如一股热流顺着划入腹中,让她恢复了些许神智。 茫然的举起自己的手掌,握了握。 她真的还活着。 她还活着。 不知不觉间,脸上已是一片温热。 辛妈妈又舀了一勺粥想喂过去,可是看着她满脸的泪,顿时怔住了。 白歌颤着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孩子呢?” 小招和辛妈妈等人对视了一下,气氛顿时沉重静默。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辛妈妈艰难的道:“已经没了,是个男孩儿。” 白歌的手顿时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只觉得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 对腹中的孩子,她说不上是爱还是恨。 这个因那些人的利欲熏心才诞生的孩子,她正是因为他才不得不遭受这一切。 可当她回想起那个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如此清晰。 那是他在告别。 他也曾那么盼望着来到人世间,见见她。 那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那个她从不曾用心爱过的孩子,其实是爱着她的。 冥冥中有种感觉告诉她,是那个孩子救了她。 登上东临阁的那一刻,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可如今,她背负着无尽的歉疚活了下来。 辛妈妈看着她无声的留着泪,放下碗将她搂在怀里,心疼的拍着她的背,就好像她幼时那样哄着。 “茵茵,没事的,都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白歌趴在她的怀里,泪水将衣料晕湿。 · “人醒了?” 谢尘穿着一身中衣,坐在榻边垂着眼帘将李滨端上来的药一饮而尽。 他这次伤的着实不轻,东临阁的观景台有五层高,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若不是从小习武,身体底子极好,又幸好有柴车上的柴堆做缓冲,估计现在尸体都凉了。 刘院使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不想落下病根儿,就一定要按时服药,卧床静养。 这样的内伤,一旦后续不好好调养,那就是跟着后半辈子的毛病。 李滨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叹了口气。 “已经醒了,吃了些东西,只是精神不大好,喝了药就又睡下了。” 谢尘没再问什么,想也知道,白歌这会儿的状况不会太好。 他其实是想去看看她的,只是心底又有些怕见到她,怕她看着自己的眸中流露出憎恶仇恨。 最后也只是道:“让人盯好了,仔细照顾着。” 李滨应了一声,又听他问:“那件事查的如何?” 李滨连忙正色道:“已经确认了,是戚国公的庶女戚白芷将裴桓被关进大理寺的消息泄露给白歌姑娘的,而且属下还查到十一月的时候,有一个叫红袖的婢女先来找了小招,后又去了裴府。这个红杏属下已经派人在找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嗯。” 谢尘闭目思索着。 冷静下来后,他将最近发生的事从头梳理一遍,顿时觉出不对。 很多原本因为情绪上头,被忽略的事情浮现出来,这背后必然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十一月,谢尘算了算时间。 若是这样看来,裴桓突然投奔沈家一派,不管不顾的成为打头阵的马前卒,也就说的通了。 还真是情比金坚呢。 一个为情不顾前程性命,一个知晓真相以命相抵。 这么看来,他才真的是那话本中坏人良缘的大恶人。 他嘴里泛起酸苦,似乎是那碗药的回味此时才将将涌上来。 可是怎么办呢,即便如此,明知道是强求,还是舍不得放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三章 两日后, 红杏被徐威的人找到了。 又隔两日,徐威将事情基本查了个清楚。 谢尘披着衣裳坐在桌前,看着那张详细记录着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纸笺。 长指轻点着桌面, 他将纸笺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后,极冷的音色中带着点嘲讽和不可思议:“所以,问题还是出在戚国公府?” “是,属下还派人暗中到戚国公府探听了一下, 这个红杏就是戚国公府的六姑娘派人放出来的, 但是红杏自己并不知道。” 徐威低着头, 语气中不含任何情绪的汇报着。 说到这, 谢尘想起那日白歌因为知晓了胞弟进宫做了伴读受到刺激晕厥过去, 醒来后就大晚上的去了玉漱院。 他本来还以为只是谢明朝说漏了嘴,让白歌猜到了什么,却没想到另有隐情。 这么说来,应该就是红杏来过之后, 将实情透了出来,这才引得白歌心神大恸之下晕了过去,又跑去找戚白玉对峙。 原来转来转去, 还是烂在戚国公府这个窝里,只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尘着实有些不解了。 李滨这时略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前些日子戚国公带着这位六姑娘来看望了两次夫人, 又去了兰若居, 拜见老夫人,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什么时候的事?”谢尘皱起眉。 掌中物 第73节 李滨有点无奈的道:“就是那两日正好夫人病得有些重, 戚国公还特意带了位名医来, 因此属下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 “带着去见了母亲?” 谢尘略略思量片刻, 忽的冷笑道:“呵, 这戚国公府还真是烂透了。” 修长手指夹着那张纸笺放到了烛灯上点燃, 看着那逐渐燃成灰烬的纸张,眸光掺着阴森戾气。 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纸张甩到炭盆里,他淡淡道:“去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李滨忍不住皱眉劝道:“三爷,刘院使特意嘱咐过,您这伤需要静养,现在不能再折腾了。” 谢尘没理他,只道:“如今戚国公认为我翻脸不认人,太后很有可能会迅速倒向昌王,若不趁着现在早做准备,辽东和江西都会有大麻烦。” 话说的有些急,他的气息就略显弱了。 这样的内伤,按理说至少要调养十天半月,且应静养,像他这般耗神,自然不可能好的快。 李滨拗不过他,也只能应了一声,去按吩咐办事。 等到他再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里。 没让任何人跟着,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韶音阁。 卧房里昏暗漆黑,血腥气已散尽了,留下的是浓郁的药香。 谢尘悄无声息的走进去,经过了在外面桌前拄着下巴打瞌睡的翠衣,他随手在翠衣的后颈处敲了一下,让她睡得更沉些。 径直走到床榻前,他伸手撩开厚重的帐幔。 如水般皎洁的月华透过窗棂洒进来,将那张白皙漂亮的脸照出淡淡光亮来,仿佛是上了一层上好胎釉的白瓷。 精致,美丽,但少了生气。 闭上了那双清透纯澈的眸子,这样乍一看,竟还有些陌生。 他忽然想起初相识那会儿,她来给自己送汤。 纤瘦的身影坐在棋桌前,对着那局袁缜留下的残局侃侃而谈,那时候的她,眼中有种明亮的光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一抹光就渐渐灰了下去。 他在白歌的床榻前站了许久,直到听见那呼吸声变得不再均匀绵长,床上的人似乎有转醒的迹象。 谢尘心一跳,连忙退到了床头后帐幔的阴影里。 “水——” 半梦半醒间,白歌干哑着嗓子轻唤了两声。 只是她因为虚弱无力声音很小,在外面值夜的翠衣被谢尘敲得昏睡的正香,完全没反应。 嗓子里干涸的感觉让白歌轻轻咳了两声。 谢尘皱着眉,后悔自己刚才的力道重了,竟让那丫鬟睡得那么熟。 见半天没有丫鬟应,听白歌的声音似乎也没完全醒,他放轻脚步走到了火炉上提起水壶,兑了碗温水。 端着水走到床前,果然那姑娘还在闭着眼在睡梦中。 谢尘落下半颗心,将她扶起来一点,水碗的碗沿递到她唇边。 然后,她看着她启开略有些苍白的唇,喝了两口。 接着,她睁开了眼。 谢尘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强自按住端着水碗的手别发抖。 他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些许雾气的茫然。 片刻后她清醒过来,静静的看着他,那双眸子仿佛蕴满了月华,清泠泠的望过来。 谢尘觉得自己的脸皮开始有些发热。 轻咳了一声,他低声道:“我来看看你。” 白歌使了点力气坐起身,接过谢尘手上的水碗,自己喝了起来。 将空了的碗随手放在床头前的小几上,她看着他,神色清明,毫无波澜的道:“看过了。” 谢尘忽然一噎,心里难受的紧。 “那你接着睡吧,好好休养,刘院使说你这次腑脏都受了震伤,又小产伤了元气,不好好调养容易落下病根,而且现在还是正月,最是容易受寒——” 他忽然变的有些絮絮叨叨的,神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顶着那张清贵绝尘的脸,嘴里却胡乱说着的都是刘院使叮嘱他的话。 “好,我知道了。” 白歌语气淡淡的打断他的话。 谢尘语气忽的一滞。 屋中顿时静了下来,甚至能听见翠衣昏睡时轻微的呼噜声。 这种沉默中暗藏着些许难堪的气氛中,白歌重新躺了下去。 她没有再理会谢尘的意思,闭上了眼睛。 谢尘站在床榻边,看着她视自己如无物一般的闭上了眼,顿时更堵得慌,只觉得内腑都跟着隐隐作痛,压了一天的伤势似乎又复发了。 他也没走,就杵在床榻边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雕塑。 许久过后,白歌终于有些沉不住的烦躁。 “你怎么还不走。” 白歌闭着眼睛道,声音因体弱发虚,语气却不虚。 “你的丫鬟被我打昏过去了,等你睡了我再走。”谢尘低声道,他被着月光站在床前,看不清那发白的脸色。 白歌皱眉睁开眼,一字一句道:“你在这里,我会心烦,睡不着的。” 谢尘看着她纤长睫毛下的眼眸里的认真,袖子下的手颤了颤。 他撩起袍子半跪在她的脚踏上,与侧躺着的她平视。 “那我做什么你不会心烦?” 声音低的好像呢喃。 白歌看着他,眼中带了点嘲讽:“放了裴桓。” 谢尘沉默了一瞬,道:“好。” 白歌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答应下来。 “我想离开谢府。”她试探着说道。 “不行。” 这一次,谢尘连思索都没有,拒绝的无比干脆。 白歌眼中的光暗了些,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谢尘。 谢尘伸手捋了捋她落在唇边的发丝,声音是带着些许暗哑的轻柔:“除了这个,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应你。” 白歌扯了扯唇角,没有理他。 她听他轻声叹息着,好似有多少辛酸似的。 “茵茵,你走不了的,你能去哪呢?” “去找裴桓吗?以你的性子,你不会想拖累他。” 白歌闭上眼睛咬着唇瓣,鼻子发酸,心里止不住的冷。 眼前这个男人就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恶鬼,总能轻易的戳到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将她最痛楚的地方一点点揭开。 “茵茵,你不能离开,不仅如此,我还要你做我的妻子。” 他用指腹将她被咬的殷红的唇瓣拯救出来。 “你我生同衾,死同穴,将来供香火的排位也要摆在一处的。” 白歌听得头皮发麻,她睁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你要娶我?” 谢尘望着她的眼睛却似带着些温柔的笑意:“是。” 白歌想起那日去探望戚白玉时,她如疯魔般撕心裂肺的吼叫 “可是我不想做继室,我在戚白玉死后给她的排位磕头,我觉得恶心。” 她看着谢尘的眼中带着讥讽,嘴角忽然牵出一丝冷笑。 “我让你把戚白玉休了娶我,也行吗?” 谢尘看着她含着讥讽的眸子,用手将它遮住,这样的眼神每每总能他心焦。 白歌被他的手遮住眼睛,只能听见他低沉柔和的声音。 “好。” 她愣了一下,伸手把谢尘的手拽下来:“你在说笑?” 谢尘依旧温和的看着她:“我说了,除了离开,我什么都可以应你。” 白歌怔怔的看着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谬大胆的念头。 在这念头浮上来的一瞬间,她觉得有些厌恶自己。 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也会有变得如此恶毒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四章 心中的念头疯狂涌动, 那种含着恶意和报复的情绪,有种突如此来的刺激感,令她感觉舌根发麻, 兴奋的牙关都跟着颤抖。 她一动不动的盯着谢尘,那向来清透的眸子里带了些紧张。 “我想——” 说了一半,她忽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挣扎。 掌中物 第74节 脑海中闪过一张张脸, 戚国公对自己的威逼, 父亲戚三爷扬下来的一巴掌, 苏姨娘的表面功夫, 还有戚白玉, 还有薛氏。 还有眼前的谢尘。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让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心中的强烈的不甘战胜了那一丝挣扎的脆弱。 她看着谢尘,勾着唇角一鼓作气道:“如果我想让戚国公府失势,想让戚国公和我父亲失去他们最喜欢的, 权力。” 说着,白歌极难得的主动握住谢尘的手,柔嫩的手指穿过男人修长手指的缝隙, 十指相扣之时,她声音又轻又软。 “你能做到么?” 鹬蚌相争, 两败俱伤, 你也愿意吗? 谢尘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有些想笑, 却又舌尖发苦笑不出来。 在他面前, 她就像一汪清水, 一眼就能见底, 所有的心机和欲望都袒露无疑。 几乎是在明晃晃的告诉他, 她不仅不想戚国公府好过,也不想自己好过。 可是,就是这样,他依旧觉得这姑娘可爱的紧。 真就像是中了降头一样。 他将掌中的手握的紧了些,那柔软滑腻的手此时因紧张渗出了些许细汗。 白歌看着他举起自己的手,微微低头用唇在手背上触了一下。 柔软温凉的触感传来,她听见他低声道:“只要茵茵想,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 正月二十二,从前夜里就飘了小雪,很快在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银白。 白歌裹着雪白的狐裘大氅,面无表情的站在谢尘身边,看着韶音阁院中央的和尚们围着灵台诵经超度。 那灵台上摆放着一个青瓷罐。 本朝丧葬之仪极有讲究,不说未出生的婴孩,就是两三岁的孩子夭折后都不会办葬礼,更不允许入祖坟。 只因风水学说上有讲究,夭折的孩子阴气重,办葬礼容易找来邪祟。 谢尘便寻了法华寺的高僧在头七这天做一场超度法事,为这孩子诵经祈福,之后灵骨也会送到法华寺的灵骨塔中,享世代供养。 谢尘本想着白歌还未出月子,见不了风,亦是怕她伤心,准备把法事放到佛寺里办。 但白歌听了却坚持要在韶音阁办。 谢尘拗不过她,也只好答应下来。 白歌看着那灵台上的小小瓷罐被白须老僧收进檀木盒子里,衣袖中的手紧攥起来,唇也被咬的发白。 谢尘将一众僧人送了出去,格外嘱托着进灵骨塔和立灵牌的事,回来后就见白歌依旧站在院里没动。 一旁的辛妈妈和丫鬟们都有些急的看着她。 谢尘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又去摸她的手,冰凉的吓人。 他眉目一厉,对着边上的下人们斥了一声:“怎么回事,连个手炉也不给主子备着?” 辛妈妈等人看着手里的手炉,无奈的没说话。 白歌回过神来,低声道:“不怪她们,是我觉得这时候不该用手炉的。” 她心里总有些歉疚,说不出,就只能用一种别扭的方式来抒发。 谢尘没再说什么,握着她的手进了韶音阁。 丫鬟打了热水,他拧了一个热帕子给白歌擦着手,又塞了个汤婆子给她,接着帮她脱了靴子,用手握了握那双脚,也是冰凉的。 他眉皱的更紧了,有些后悔今日让白歌参加了这场法事。 看着白歌把辛妈妈递上来的姜汤灌下去,谢尘一边让丫鬟再端一盆热水,一边吩咐道:“去请太医来看看。” 白歌被姜汤辣的眼里有些雾气,听谢尘的话,连忙道:“这下雪天的别让太医来回折腾了,我暖和一会儿就好了。” 谢尘瞥她一眼,也不理她,伸手开始脱她的袜子。 白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这行为着实有些过了。 她下意识的就把脚往回收,却被谢尘捏住踝部,微微用力送到了盆里的热水中。 “嘶——烫!” 白歌秀气的眉蹙了一下,这时才反应过来谢尘要做什么。 谢尘的手松了些,却也没放开,只是用手轻轻撩起盆里的热水到那莹白秀气的双足上,让那双冰凉的脚尽快适应热水的温度。 白歌低头看着谢尘的头顶,一时有些发怔。 屋里的众人见了这一幕也都呆住了。 好一会儿,辛妈妈最先反应过来,打破了尴尬沉默的气氛。 “是得请太医来看看,女人做月子最是怕寒的,一个不小心就要留下难料理的病症,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她冲屋里的下人比了个手势,拽着不甘不愿的小招出去了。 双脚被谢尘握在手里,不断有微烫的水落在冰冷的肌肤上,让她的脚忍不住缩了缩。 “很烫?”谢尘问了一句。 白歌垂着眸子,没应答。 这样的气氛,总让她觉得有些别扭的慌。 谢尘也没在意,随手抽了一边的帕子,沾了些热水捂在白歌的脚上。 顿时,温温热热的感觉传来,倒是舒服的很。 白歌纤细的手指在花梨木的床沿上扣着,指甲划在木头上,嘎拉拉的发出轻微的响动。 谢尘用帕子包着白歌的双脚,一手在水盆里撩了撩,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将白歌的双脚沉到水中,一边还揉捏着她小腿肚酸胀的位置。 过了半晌,谢尘摸着那双软玉般的双足已经温温热热的了,这才拿了条干净的帕子擦了起来。 “等会儿让太医再看看,你这身子自己也得多注意,太医说你有些伤了元气——” 谢尘这话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 白歌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在他帮自己擦干净脚后,一连气的把脚缩回床上。 谢尘看她有些防备的眼神,也不说什么,扯过被子将人严严实实的包住,只露出一个小脑瓜在外面,可人的很。 他有些没忍住,揉了一下那顺滑的青丝。 “我最近会有些忙,可能不会过来,等太医来了给你开的药要按时吃,这些天都得在屋里养着不能出门,别再受了凉。” 白歌握着被角,想了想问道:“裴桓出狱了吗?” 谢尘神色微妙的一顿,接着平缓道:“很快了,你放心,我应过你的事不会反悔,他会全须全尾的出来。” “嗯。” 白歌垂眸应着。 谢尘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叫了丫鬟进来伺候,便出了韶音阁。 回到莫妄斋时,袁缜已经喝完了一盏热茶。 见了谢尘,他顿时皱起眉来。 “你这气色看着也太差了些,是受了内伤?我那天就听东临阁掌柜的说你和一个女子从观景台坠下去了,结果第二天漫天都是你妹妹出了事,你当街纵马扰民的消息,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戚家姑娘出事了?” 袁缜作为东临阁的少东家,自然是第一个收到东临阁报信的。 虽然谢尘让李滨放了不少的假消息出去,说是谢如眉出了事来掩盖白歌的存在,但却瞒不过袁缜。 毕竟东临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谢尘的马车带着一溜惊慌的侍卫下人先驶了出去,接着那位谢四姑娘才完好无损的乘着另一辆马车离开的。 谢尘没有和他绕圈子的心情:“嗯,不是如眉。” 袁缜之前虽有猜测,但此时心亦是跟着凉了半截。 “那孩子呢?” 谢尘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骨节青白。 “没保住。” 袁缜瞧着他的神色,半天只吐出一句:“你们都还年轻,不用急。” 谢尘扯了扯嘴角,嘴里发苦:“太医说她这次伤了元气,以后子嗣有碍。” 袁缜这会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即便有些奇怪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能坠楼,得知消息的当晚他气的把东临阁的管事的打骂了一通,还以为是观景台上的栏杆年久失修了才导致出了意外。 结果那管事的委屈的不行,只道事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无破损疏漏之处。 袁缜心里这才有了些猜测,但此时见谢尘这般神伤之态,自不好在揭人伤疤,只是难免想到之前两人争执时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谢尘才缓了神色开口道:“这段时间裴桓那边怎么样了?” 袁缜赶紧跟着转了话题道:“你料的果然不差,这段时间至少有三波对裴桓的暗杀,我在狱中加派了许多人手,都挡了回去,这些人有些能耐,在大理寺大狱里手段也不少,不过我没抓人,只是派人盯着线呢,怕打草惊蛇。” 谢尘沉吟一下,道:“好,估计很快就要开始三司会审了,我日子不会太好过,裴桓那里你多费心。” 袁缜神色凝重的看着他,道:“你有把握吗,说不准真就栽里了。” 谢尘视线落在茶盏中的漂浮着的叶片上,淡淡道:“箭在弦上,等不了了。” · 正月二十五,元康十一年第一次大朝会。 经过一个月的发酵,朝会上的各党派之间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元康帝刚一上朝,朝堂还略显平静,汹涌暗藏。 直到有第一个官吏站出来弹劾吏部左侍郎谢尘上元节当街纵马,虽未至人伤亡,但也惊扰了许多百姓,应严惩其恶劣行径。 元康帝听完刚皱起眉头,就立刻又有人站出来提及年前那道关于三司会审吏部左侍郎谢尘的圣旨。 之后,整个朝堂便如沸水入油锅再也无法平息。 掌中物 第75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五章 仿佛过了这一个年关, 原本中立不语的一批人,也突然看谢尘不顺眼起来。 “陛下,吏部左侍郎谢尘身为朝廷命官, 圣上钦点科举主考官,不仅以权谋私,以势压人,更是在上元节灯会上当街纵马, 引得民怨纷纷, 如此品行不端之人, 如何堪为六部之首的吏部侍郎!” “陛下, 不处置此人, 必然会让天下士子心凉,百姓民怨沸腾,有损朝廷威仪!” 陆续有大臣出列,将矛头直指谢尘。 当然, 也有为谢尘辩驳的人,只是这部分人到底是少数,声音很快被淹没再大片指责声的浪潮中。 “陛下, 此人心机深沉,一直靠花言巧语迷惑陛下, 实则在朝中大肆扶持自己的势力, 提拔无能官吏,去年越敬泽被他谏为江西总督, 结果救灾不力, 导致江西官场一片哀怨之声, 只是被此子强行敷衍过去!” 元康帝坐在大殿最上首的位置上, 看着下面不断出列弹劾, 要求严惩谢尘的大臣,面沉如水。 等到下面的人都说的差不多了,他才威严道:“谢侍郎,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谢尘神色淡漠从队列中走出来,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被满朝攻讦的人不是他一般。 高挑的身量,略显苍白的俊秀容貌,将一身朱红色官袍穿出一种倜傥风流的味道,与满朝耳顺天命之年半老须白的官吏对比鲜明,很难不让人从心底膈应两下。 “各位大人所说之事,微臣并不知情,唯有当街纵马之事,实乃臣的妹妹生了急病,人命关天,无奈之下才让侍卫在两旁开路,也并未伤及无辜,还请陛下明察。” 谢尘声音低沉清润,不疾不徐,让人听不出他此时所思所想。 “诡辩之言,无耻之尤!” 中年虚胖的御史站出来,玉带在他挺着肚子见勒出一道沟壑来,他双手呈上一份奏本,情绪激昂。 “此乃江西巡抚太监吴征,江西布政使罗成文联合江西数名官员联合写的弹劾奏章,里面有写到谢尘为越敬泽一事在江西铺排甚久,在越敬泽贪墨赈灾粮款后,不仅不对其进行严惩,还试图蒙蔽陛下,请陛下下旨彻查此獠!” 元康帝从太监手中接过那奏章翻开看了一遍,脸色愈加莫测,片刻后,他将奏本掷到地上。 “吏部左侍郎谢尘,既有年前翰林院编修转告,后又上元节当街纵马,如今更是一省官员联合弹劾,不论如何,都该查你一查了。” 元康帝沉声道:“即刻起,罢免谢尘吏部左侍郎一职,移交刑部,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数案并查!” 皇帝金口一开,朝中顿时一哗。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一次元康帝竟然没像之前一样和稀泥,将事情敷衍过去,或者继续拖延时间,更没想到的事,竟然会因此就将谢尘免职下狱。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谢尘算是从龙之臣,当初元康帝还是个不起眼的皇子时,谢尘便已跟在身边。 后来元康帝登基,谢尘更是扶摇直上,坐上了吏部的头把交椅,圣眷之隆,就连三朝老臣的沈太傅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可如今,元康帝居然下旨将谢尘免职下狱,所有人都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位外貌出众的年轻权贵,难道真的就要栽在这了吗? 更有些政治嗅觉敏锐的,仅从江西官员弹劾的奏章中提及的江西巡抚太监吴征,联系到了当今太后的身上。 这戚国公府不是和谢家是姻亲么,太后怎么会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这一切来的太快,就连很多弹劾谢尘的人,原本都是在等着和元康帝扯皮,却没想到元康帝这次如此干脆利落的就罢了谢尘的官。 很多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尘已经面色平静的将官帽摘了下来放在了地上,跟着进来拿人的禁军离开了大殿。 大殿中的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静默无声。 · 戚国公府。 一大早上戚国公早早就起了,一旁的薛氏忍不住抱怨。 “你这又是怎么了,从昨晚起就心神不宁的?” 戚国公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天色,没说话。 直到午时,薛氏开始吩咐摆饭,很快何姨娘带着戚白芷也到了。 正月里这段日子,何姨娘经常带着戚白芷到嫡母薛氏这屋里来用饭。 各式菜肴满满登登摆了一桌,何姨娘立在薛氏身边伺候着她,戚白芷则是看了戚国公一眼,见他似有烦心事的样子,便按下心中疑惑没出声。 上元节后的第二日,她便已经得到消息,白歌不知什么原因早产,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儿胎死腹中。 初得这消息的时候,戚白芷心中得意极了。 她觉得自己与戚白玉那个蠢货比起来,手段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几乎是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就除掉了一个祸害。 虽然戚白歌活了下来,让她有点不爽,但是没了那个孩子,她也就失了最大的依仗,也就不足为惧了。 只是那日回来后,戚国公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对谢尘也颇多怨怼,倒是让戚白芷有些忧虑起后续的事能否顺利起来。 正这时,只见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跑到门外,道:“老爷,不好了。” 薛氏最先不悦的叱责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能在内宅里也大惊小怪的嚷嚷!” 戚国公没理会妻子,只是立刻站起身道:“可是今日朝会上的事?” 那小厮连连点头:“正是,刚刚收到的信儿,今早大朝会上,皇上下旨将谢大人罢官下了刑部大牢了!” “什么!” 戚国公嚯一下的站起,极为震惊的喊道。 “啊?” 薛氏也没忍住的惊叫一声。 一边的戚白芷也惊诧的看向那个小厮。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样!”戚国公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因那日与谢尘发生了冲突,他觉得谢尘是有意的破坏与戚家,与太后的约定。于是前几日进宫时,便和太后娘娘说起了此事。 戚国公打的算盘是敲打谢尘一二,让他明白戚国公府还没倒呢,背后依旧有太后做靠山,不是能任他欺凌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回皇上居然这么干脆的就将人免官下狱。 这怎么可能,不是说已经定好了要谢尘今年入阁么,就算是年前说要三司会审,可傻子都看得出来那时候元康帝根本只是为了应付下面的弹劾走个过场,根本不会真的拿谢尘怎么样。 可这风向怎么忽然就变了,难道就因为江西那事又被翻出来,所有皇上一气之下就免了谢尘的官? 可按理说,除了上元节当街纵马一事,无论是裴桓的状告,还是江西官员的联合弹劾,其实都没有很实质的证据,虽然看上去弹劾声势不小,可到底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以皇上这么多年对谢尘的宠信,完全不至于到这个境地。 他原本不过是想稍稍敲打,可结果偏偏成了落井下石。 戚国公越想越糊涂,可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那就是谢尘毕竟年轻,在朝中根基并不稳,他最大的依仗便是皇上的信任,如果一旦失了圣心,再想起复便难了。 戚国公在屋里绕着圈子,神色不停变幻。 薛氏看着来回转悠,忍不住道:“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戚国公此时哪里有耐心理她,只是恨声道:“我如何知道,我下回递牌子进宫,去见了太后娘娘再说。” 说完,他饭也不吃了,甩了袍袖便出去了。 只留下薛氏不断呢喃着:“那我的玉儿怎么办啊,她还病着呢,这可怎么办好啊!” 何姨娘见她六神无主,显然没心思搭理自己,便对着戚白芷使了个眼色,母女两人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戚白芷走出嫡母的院子,实在忍不住急道:“姨娘,你说谢大人他也没犯什么大罪啊,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怎么就至于罢官下狱了呢!” 何姨娘一边脚步匆匆往自己院子里赶,一边皱眉叮嘱着女儿道:“看你爹的神色,这事肯定不小,说不准会出什么变故,你那心思且先收着吧。” 若是谢尘真就此一蹶不振,那以戚国公的性子定然是要第一时间和谢尘划清界限的,说不定连病重的戚白玉都要接回来,更不用说再平白搭一个女儿进去。 “啊?” 戚白芷听了何姨娘的话,一张文静秀气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 很快,随着大朝会的结束,吏部左侍郎谢尘被罢官下狱待三司会审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宗室勋贵,文臣武将,无不极为诧异。 这几年谢尘的权势愈强,手中握着吏部,差一步便是吏部尚书,已是半只脚踏入了内阁,更比那几位混日子和稀泥的老牌阁臣得皇帝青睐。 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一朝跌入泥潭,被皇帝罢官下狱,简直难以置信。 更有些心思深沉之辈,怀疑这是元康帝要着手清洗朝中党争,为后续立太子铺垫的前兆。 亦有人连封上奏,为谢尘陈情述冤,却都被元康帝留中不发。 一时之间,朝堂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起来。 直到出了正月,谢尘依旧被关押在刑部,这时朝中众人才逐渐清晰的认识,这位曾经位高权重,风光一时的谢大人这次是真的栽了。 戚国公坐在书房里,面色阴沉的道:“什么情况,说说吧?” 站在他身前的人恭敬的答道:“小人昨日使了银子假扮狱卒去刑部探过了,谢尘确实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而且没有任何优待,天寒地冻的连床正经的被子都没有,听说他身上还有伤,看着那脸色憔悴的很。 戚国公捏着拳头道:“这么看来,是真的失了圣宠了。” 面前那人笑道:“国公爷聪明,若不是谢尘忽然倒台,国公爷又怎么会愿意搭我家主子这条线。” 戚国公沉默不语,那人接着道:“前些日子有宫中的内线传了消息出来,太医说皇帝身子底子本就虚弱,就算再精心保养,也活不过四十之数,到时候三皇子即位,朝中又没有势力能作为牵制,那可就是沈家的天下了。” 那人轻轻笑着道:“国公爷,您这戚国公府没有太后娘娘撑着,偌大基业又能熬过几年呢?” 看着戚国公的面颊抽动两下,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引诱:“可若是和我家主子联手,从龙之功啊——” 戚国公神色变幻,半晌才道:“你家主子所谋之事甚大,我又能帮上什么?” 那人听见这话,顿时笑了一下。 “国公爷未免太看清自己了,您家小公爷此时不正在辽东么?” “听说小公爷所在辽东军几次败北,几处布放位置都被鞑子摸了个透,只有小公爷指挥的队伍打了几场胜仗,这事国公爷可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六章 掌中物 第76节 戚国公面色顿时一变。 他虽然是靠外戚封的爵位, 但这话里的意思多少还是能听出来的。 “你莫要污蔑我儿!” 他声色一厉斥道。 可对面那人却神色未变的道:“国公爷不必生气,既然是要合作,大家自是应该敞开心扉, 若不是小公爷如此神机妙算,我等也没有合作的机会。” 戚国公警惕又狐疑的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身形恭敬,可眼里却是带着一丝笑意接着道:“其实辽东的事,我们与太后娘娘早有约定互通有无, 只是若能有小公爷再协助一二, 那成就大业, 尽在眼前。 戚国公眯起眼睛:“你们想让我儿做什么?” 那人这次才真切的笑了起来, 从袖口中取出一道书信。 “主子早已为国公爷和小公爷准备了出路, 现在只需国公爷下定决心,从龙之功尽在眼前。” 戚国公盯着那人双手奉上的一封信,良久后,才伸手接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 一封戚国公的亲笔信夹着另一封盖着昌王私印的信从戚国公的书房发出,加急送往了辽东。 隔日,戚国公再次入宫,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焦虑, 倒是现出两分智珠在握的抖擞来。 当然, 这些发生在戚国公府书房里的密谋,旁人是不会知晓的。 而此时的刑部大牢中, 谢尘也确实如那人形容的一样, 看上去很有些凄惨。 数九寒天, 大牢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炭盆, 散发着可怜的微弱暖意。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略显单薄的朱红色官袍, 大牢里幽暗的光照的他胸前补子上的孔雀尾翎散发出幽幽的绿光,映的他肤色格外惨白倦怠,却更衬的那容色更出众了两分似的。 谢尘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闭目调息。 盘算着日子,估计着差不多了,若在这里再多待几天,他身体估计真就撑不住了。 不远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铁锁链的哗啦响声,他睁开了眼。 一个面白无须的内监出现在面前,向他鞠躬行礼,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手上抱着玄色的狐皮大氅。 “大人受苦了,请随奴才来。” 谢尘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神情,将氅衣披在身上,带上兜帽遮住了脸孔,默不作声跟着太监出了牢房。 · 谢尘被罢官入狱的消息,是隔了两日才传回谢府的。 也是因为谢府如今除了谢尘,便只剩下了女人孩子,消息极为闭塞,这种朝堂上的事情,哪里会知晓。 谢尘两天没有回府,府里众人正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谢如眉的夫君许晋兴便来接她回许家。 谢老夫人本是极为不满的,谢如眉现在也已经是快七个月的身孕了,谢府里产婆,奶娘,各种珍稀的药材一应备的全乎着呢,怎么忽然就来要接回去? 许晋兴没想到谢府里一家老小还不知道谢尘已经出了事,他本不愿在有身孕的妻子面前提及这件事,可如今也只能无奈的将消息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谢府里可谓是炸了锅。 谢老夫人又惊又气,当场便差点晕了过去。 谢如眉也是被吓着了,幸好有夫君许晋兴在身边不断安抚,说谢尘只是暂时被罢了官,刑部目前刚刚提审相关证人,流程也刚开始走,离会审还有好一阵子,结果未出之前谢尘都算安全。 谢如眉着才算是平稳下情绪,只是依旧担心不已,说什么也不肯和许晋兴回许家了。 谢老夫人一边赶紧派人去找戚白玉,一边铁青着一张脸问道:“晋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妄之在朝中地位不是稳固的很么,怎么会突然被罢了官?” 许晋兴犹豫了一下,他虽只是刚调回京不到一年,品级也不高,甚至上不了朝会,但谢尘的这件事从年前开始就闹得满城风雨,最近更是但凡一个朝中官吏便会议论一二,他因此也将事情知晓了个清楚。 他看着谢老夫人难看的脸色,最终还是将事情从年前那场状告开始讲起,详细的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你是说,因为一个叫裴桓的翰林院小官写了诉状,妄之才被弹劾,又赶上上元节在街上纵马,才引起此事?” 许晋兴点点头。 谢老夫人立即便想明白,上元节那日发生的事。 “裴桓,这名字怎么还有些耳熟?” 谢如眉在一旁抿了抿唇,她倒是隐约猜到了一些。 之前戚白芷来拜见谢老夫人的时候,曾经不经意间提起过这个裴桓,好像是与白歌相熟。 这会儿若是说起来这茬,就让人觉得分外敏感了。 只是她不说,却有人说了。 “裴桓,是我们家七姑娘的姘头呢!” 得了消息,人便匆匆赶过来的戚白玉,撑着羸弱不堪的身体走进来,说话的人正是她身边的丫鬟墨香。 谢老夫人愣了一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哼,还不是——” 墨香正要再说,却被戚白玉的不断的咳嗽声给制住了。 她赶紧扶着戚白玉坐下,给她倒了水晕着嗓子。 戚白玉喝了水,缓了口气,才问道:“丫鬟刚才急匆匆的也没说清楚,妄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谢如眉瞧她一眼,简单把谢尘出的事说了一遍。 戚白玉并不显的急躁,她挑了挑眉,用沙哑的嗓子轻声道:“裴桓?” 谢老夫人皱眉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赶紧说吧,这都火烧眉毛了!” 戚白玉用帕子轻捂着唇,一双有些发黄带着血丝的眼睛里留出些许恶意来。 “我只知道,这裴桓曾经是我那三婶为七妹妹定下的未婚夫婿,不过后来嘛——”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不过在场的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哪里有不清楚她话里意思的。 谢老夫人的脸色阴沉,恨恨骂了一句:“真是个祸害,害死了我谢家的子嗣,如今又来害妄之!” 谢如眉听着母亲的话,皱起眉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许晋兴按住了手。 戚白玉垂下眸子,状似无奈道:“当初是我考虑不周了。” 谢老夫人沉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思索半晌后,站起身道:“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是那裴桓告的妄之,只要让他改口不就成了?” 谢如眉赶紧道:“母亲这是想做什么?” 谢老夫人一边带着丫鬟往外走,一边道:“我自是要去看看那祸害,让她想办法救妄之。” 谢如眉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也起身阻拦道:“母亲,白歌姑娘刚刚小产身体虚弱的很,再说她一个深闺女子哪有什么本事能救三哥啊!” 谢老夫人看着女儿,浑浊的眼眸阴鸷道:“能不能救你三哥,那就要看她和那裴桓有多少情分了。” 说完,她又叮嘱许晋兴:“你将如眉带回去吧,这段时间还需好生看顾着她,等会儿我派人将产婆乳娘都送过去。” 许晋兴连忙应了,见谢如眉还想跟着出去,连忙拽住她安抚:“你一个孕妇就别跟着操心了,我们先回去,你三哥不会有事的。” “可是——” 谢如眉有些焦急的道:“可若是到时三哥真能平安归来,白歌姑娘却因母亲出了事,三哥定会恨上母亲的。” 旁人不清楚谢尘对白歌的态度,可她这半年常出没韶音阁,却是心里有数的。 她那位外人瞧着清冷寡情的三哥在韶音阁的时候,连眼神都是不一样的,更不用说前些日子她亲身经历自家三哥为了那姑娘疯魔一般的在灯会上一路纵马,那什么也不顾的模样,谢如眉这么多年从未见过。 许晋兴只能抱着她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母亲心里自然有数。” 谢如眉被他抱在怀里,看着谢老夫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也只能无力的叹了口气。 谢老夫人一路往韶音阁去,戚白玉被丫鬟搀着吊在她身后。 到了韶音阁,发现原本紧闭,谢老夫人示意丫鬟上前敲门。 很快,门开了,丫鬟狐疑的探出头来,见是老夫人便连忙行礼道。 “老夫人怎么过来了?” 谢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紫英道:“老夫人来见戚姑娘的,还不快让老夫人进去。” 那开门的丫鬟顿时有些犹豫的道:“可是三爷临走的时候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入韶音阁的。” 紫英顿时柳眉倒竖:“这么冷的天,你难不成让老夫人在这冻着么,不进去也行,让戚姑娘出来说话!” 开门丫鬟见她这样的态度,也有些不乐意了。 “我们姑娘正坐月子呢,这天寒地冻的哪里能出门,老夫人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等三爷回来了再说。” 说完,她头一缩,便将门关上了。 “唉,你这下贱的丫头!” 紫英气坏了,冲着那紧闭的门骂了两句。 谢老夫人不耐的打断她:“叫小厮把门撞开,我们进去!” 紫英连忙喊了几个小厮过来,用肩膀抵着去撞门。 只是,刚撞了几下,那门忽然洞开,几个小厮来不及收力顿时都栽了进去。 门后,李滨脸上带着笑意看着那几个跌到在地上的小厮。 谢老夫人正要带人进去,见了他顿时停下脚步。 “给老夫人请安。” 李滨恭敬的行了个礼。 谢老夫人皱眉道:“让开!” 李滨拱手答道:“三爷走前命属下在这儿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 谢老夫人呵呵冷笑了两声:“他这是早料到自己的处境,还有闲心护着这祸害!” 李滨眼睛瞥到不远处站着的戚白玉,最后只躬身道:“老夫人还是请回吧。” 谢老夫人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拄:“我今天偏要进去瞧瞧那个祸害我谢家的丧门星!” 作者有话要说: 掌中物 第77节 第七十七章 李滨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看着谢老夫人道:“老夫人若是不肯自己回去,那属下也只能派人送老夫人回去了。” 说完,他招招手, 身后迅速出现数名佩刀的灰衣侍卫,冰冷肃杀之气迎面而来。 谢老夫人在内宅呆了一辈子,在谢府中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又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顿时脸色发白, 手指颤抖的指向李滨, 厉声道:“李滨, 你这是以下犯上, 是想奴大欺主吗!” 李滨依旧微躬下身, 显示出恭敬来。 “老夫人此言差矣,属下是三爷的属下,自是要服从三爷的命令,属下还是那句话, 任何人不得入内,老夫人请回吧。” 谢老夫人气的身子打颤,道:“好, 很好,冥顽不灵的东西, 你家主子都进了刑部大牢了, 还守在这有什么用!” 李滨也不答,只上前一步, 伸手向院门外。 “老夫人, 请吧!” 谢老夫人狠狠的用拐杖杵了杵地面, 发出两声怦怦的闷响, 她阴沉着脸, 却也只能退了出去。 李滨跟在她身后,恭敬的将她送出韶音阁的院门,然后将门严实的关上。 戚白玉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老夫人出来的时候,总显得有些灰溜溜的。 只是当着戚白玉的面,她身为婆母更不愿被看出难堪来。 谢老夫人来到她面前,容色严正道:“你身子弱,还是先回去歇着,我再去想想办法。” 戚白玉低下头,压住唇边讥讽的笑,应了一声,回了自己的玉漱院。 谢老夫人则回到了兰若居,女婿许晋兴也没急着走,而是将谢如眉要用的一应物品,仆妇都打点妥当,正待与谢老夫人拜别。 刚准备与他商量一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身边就有丫鬟过来传话:“老夫人,戚国公夫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谢老夫人愣了一下,对那丫鬟道:“你请她稍坐,我这就过去。” 待那丫鬟去回话,她对许晋兴道:“你说戚国公夫人怎么过来了?” 许晋兴摇了摇头,只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戚国公府背靠太后娘娘到底还有些权势在,母亲正好可以问问她能不能帮忙打听舅兄的消息。” 很快,谢老夫人带着一众丫鬟来到待客的前厅,戚国公夫人薛氏正等在那里,脸上似乎带着点焦虑之色。 谢老夫人坐下后,开口问道:“亲家母今天怎么过来了?” 薛氏一双手在绣帕上拧了拧,想着戚国公交代她的话,眼睛闪烁着不去看谢老夫人的眼睛。 “是这样的,我家老爷听说妄之被下了刑部大狱,怕府上担惊受怕,就让我来瞧瞧。” 谢老夫人稍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那要多谢亲家公的好意了,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一屋子的老弱妇孺,确实无能为力,不知道亲家公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 “想办法?是啊,老爷正在想办法呢。” 薛氏似乎更紧张了,半晌才咬着牙道:“我想着先把白玉接回国公府住一阵子,毕竟府上这段时间可能会不太安定,白玉毕竟身子不好,老爷又请了名医,想让她回国公府调养身子。”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静了下来,这种敏感的时候,戚国公府要将女儿接回去,目的自是不言而喻。 谢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戚国公府这是什么意思,你我身为亲家,本应守望互助,怎可在我谢家危难关头急着撇清关系!” 薛氏被谢老夫人一语点破,倒也不必再藏着掖着,反而轻松了。 “老夫人话不能这么说,你当我戚国公府是亲家,可您那好儿子可没有啊,这么多年他冷落白玉不说,明明谈好的事情也不兑现,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就连宫中的太后娘娘知道了都跟着生气,要我们一定把白玉接回来!” 谢老夫人顿时拍了拍桌几,怒道:“戚白玉是我谢家的媳妇儿,怎么能说接就接走!” 薛夫人站起身,道:“老夫人要这么说,倒不如就让白玉与谢尘和离吧,不是你谢家的媳妇儿不就行了!” “你!” 谢老夫人气的脸色涨红,眼前发晕。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偏偏今天接二连三的遇见当面打她脸的人。 薛氏见她这样,便斜着眉目道:“老夫人大可不必如此,谢尘这次瞧着是栽了,总不能还要拖着我们戚国公府一起倒霉啊!” “你,你这毒妇——” 谢老夫人咬牙吐出几个字,脸渐渐涨成猪肝一样的紫红,接着双眼翻白,向后仰倒,竟晕了过去。 “啊,老夫人!” “快去找大夫,老夫人昏过去了!” 薛氏显然也没想到会将人气昏过去,见眼前乱成一片,也没人再有闲心理会她,便赶紧领着丫鬟去寻戚白玉了。 而玉漱院中的戚白玉,见了母亲过来,也是有些惊讶。 薛氏一见她,也顾不得详细的解释,只道:“玉儿,让丫鬟简单收拾一下,你快和娘回家去。” 戚白玉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是不是父亲说了什么?” 薛氏道:“你父亲没说太多,但意思是谢尘这次失了圣宠,就算这次能逃过一劫,也再难起复,我们戚国公府没必要被他拖下水。” 戚白玉听了这话,眼眸沉沉的,忽然呵呵笑出声来,她一边咳嗽一边笑着,眼里还有泪水滑了出来。 · 韶音阁。 白歌半靠在床榻上喝完了一碗汤药。 隐隐听见外面的嘈杂声,她随口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辛妈妈将汤碗接回来,喂了她一嘴的蜜饯,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精致的紫铜手炉。 一旁的小招接口:“刚刚听说是谢老夫人昏过去了,下人们正急着叫大夫呢。” 她有些奇怪的道:“最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刚刚去厨房的时候,总觉得这府里面气氛怪怪的,好像人心惶惶的,而且我发现这几天那个李滨总在我们院子里晃悠,他不是谢大人的近随么,怎么这么闲?” 白歌嚼着嘴里酸甜的杏干,压下了药的清苦。 “我看你这张嘴,你也是没个闲时候。” 辛妈妈随手拍了小招一下,递了个眼色给她,小招立马把嘴闭上了。 白歌只当没有瞧见两人的小动作,她洁白柔软的手指拨弄着手炉上精致的刻痕。 自从那日谢尘离开后,她就再没见过他。 谢尘临走前曾说了,他最近会很忙。 在忙什么呢? 虽然韶音阁如今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可有些消息难免也会口口相传,不用说小招,就连白歌自己也能偶尔的从几个丫鬟不安的神情里感受到些许异样。 想起那天深夜里,他半跪在自己床头时说过的话,她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 一时之间,各种阴暗晦涩的念头浮上来。 白歌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 她其实所求不多,只要裴桓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便很好了。 · 戚国公上谢府将谢尘的夫人戚白玉接走,并因要求和离将谢老夫人气昏的消息,不知因何缘故走漏了出去,很快在京中散开。 一时之间,京中许多权贵倒是同情起谢尘了。 不久前还是风光无两的吏部主事人,忽然之间被人攻讦,失了圣宠,丢了官职,下了大狱不说,如今更是连岳家都来落井下石,踩上一脚,不由就让人唏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就在众人都顾着看热闹,想等着三司会审的结果时。 二月初十,辽东的消息传来,炸起平地一声惊雷。 辽东北部的鞑子有异动,再次大举扣关而来。 自从元康帝即位后,一直蠢蠢欲动的阿速部,在这个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终于是忍不住撕毁了表面的和平。 这一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没有人再有闲心去关注曾经的吏部侍郎在刑部大牢里怎么样了,就连原本准备的三司会审也无限期的后延。 所有的朝臣都把目光对准了辽东的这场战事上。 在焦灼了两日之后,大朝会上元康帝钦点了定远侯莫廷绍任辽东卫都指挥使,即日赶赴辽东阻敌。 刚下了朝会,莫廷绍就被不少大臣围了上来,他身量高挑挺拔,眉目俊朗,站在人群中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 “小侯爷,鞑子凶悍,要多加小心!” “哎,小侯爷如此英伟神武,此次前去必定能立下大功,凯旋归来啊!” “小侯爷——” 被围在人群中的莫廷绍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正想寻个法子脱身,就见不远处小步跑来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 “莫候爷,陛下召您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章 莫廷绍跟着内侍到了乾清宫西暖阁,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元康帝才出现。 他刚叩拜行礼问安,便被元康帝拦下来。 “行了, 甭跟朕这客套了。” 元康帝走到他身边,一把架住他,笑着道。 莫廷绍也是笑笑,没有坚持, 站起身来。 元康帝打量着他, 有些感叹:“靖安二十八年辽东与阿速部一战时, 你也才十三岁就跟着你父兄上战场了, 可惜了你父兄在那场战事皆尽忠殉国, 如今朕又钦点你去辽东打这场仗,你心里可有怨言?” 莫廷绍手握成拳,眼角处一条浅浅的疤痕仿佛笑纹,轻颤抖了下, 眼神中带了点血光。 他沉声道:“不敢欺瞒陛下,臣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 掌中物 第78节 多少年来,他每每夜晚闭上眼睛, 眼前便是尸山血海,是父亲染满血污的脸, 是兄长被箭矢扎成刺猬的身体。 那时不过十三岁的他, 麻木的将兄长身上的箭矢砍断,用麻绳将父亲和兄长的尸体绑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 竟将他们都从战场上背了回来。 元康帝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愧是定远侯一脉的男儿, 不失血性, 不过此次明着是去和阿速部正面交锋, 实则有更重要的事情,朕要交代你。” 元康帝走到桌案前,那了一个信封递给他。 莫廷绍有些疑惑的拆开来看了一眼,顿时涌上怒火,震惊的看向元康帝。 “这,这是通敌叛国,他怎么敢?” 元康帝面色沉凝的点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看。 莫廷绍翻到了第二页,神色里多了一丝诧异,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已经明白了元康帝见他的目的。 元康帝看着他道:“幸好我们提前知晓了情况,你此次前去辽东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都要按布置好的来。” 莫廷绍瞄了一眼信上那个本应出现在刑部大牢里的名字,对元康帝道:“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元康六年,二月末阿速部联合周围部族,率十万精兵分三路,侵犯辽东边境,来势汹汹,且兵力远超朝廷的预计。 辽东守军被逼的节节后退,看这架势,阿速部仿佛有一举南下打下北京城的野心。 战报每天一封传入京中,似没有一个好消息,致使朝中人心惶惶。 而就在辽东战事焦灼之时,江西兵变的消息也跟着急传入京。 昌王反了! 昌王以元康帝得位不正,暗害当年的成元太子为由,在江西举兵造反,意喻拨乱反正。 这一下,更是在朝中炸了锅。 朝中由上至下,文官武将,宗室勋贵,皆是心中綴綴,又忍不住对昌王这番话将信将疑。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局面似有高人排兵布阵,早有预谋了。 先是北面鞑子起兵,吸引朝廷的视线和注意力,紧接着江西起兵,又扯出这样一张皇帝得位不正的大旗来,将朝中的人心搅浑。 这一南一北,两面夹击,又有谣言四起,人心浮动,几乎是把元康帝架在火上烤。 而最近一次的大朝会上,元康帝阴沉的脸色也证明了这一点。 三月中旬,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可整个京城却是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沈贵妃牵着年幼的三皇子在乾清宫前吃了个闭门羹。 她有些忧心忡忡的刚要往回走,就见沈太傅从乾清宫中走了出来。 她顿时眼睛一亮,唤道:“太傅大人。” 沈太傅抬了眼看见她,便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 沈贵妃赶紧让侍女将老爷子搀扶起来:“太傅可有时间与本宫聊聊?” 沈太傅看了三皇子一眼,道:“三皇子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上书房吗?” 沈贵妃蹙着柳眉,道:“最近朝中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我便想着带他一块来找陛下问问。” 沈太傅轻咳一声,不轻不重的道:“发生再多大事,也不该扰了皇子读书,娘娘还是快些送殿下去上书房吧。” 沈贵妃被自己祖父不咸不淡的训了一句,有些委屈的让侍女把三皇子送回上书房,又屏退了身边的宫人。 她这才娇声道:“祖父,现在形势到底怎么样啊,昌王说的那些是真的吗,会不会影响到陛下啊?” 这话问得隐晦,沈太傅也只瞥了她一眼。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的。” 沈贵妃撅起嘴,不悦道:“祖父这话怎么说的,我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子,怎么也得关心一下啊。” 沈太傅淡淡道:“做好你该做的,关心圣上龙体,看顾三皇子学业,其他的不要多想。” 见沈贵妃还想说什么,沈太傅悠悠道了一句:“这一场,谁是黄雀还未可知呢。” · 元康六年三月二十,亥时。 今夜的云似乎格外厚重些,将月亮挡在其中,难以展现本该皎洁的月华。 此时已是宵禁了,宫门按理也该落了锁,可紫禁城中却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乾清宫西暖阁中的元康帝听见这动静,浓眉微挑,刚刚起身,宫门却在他未曾吩咐的情况下,忽然洞开。 戚太后带着一众身材高壮的内侍走了进来。 她穿着厚重威严的太后朝服,带着些许银丝的发上顶着明珠翡翠凤冠,脸上的皱纹都透着气势凛然。 身后跟着的内侍将西暖阁中的宫女太监都牢牢的制住。 元康帝看着这一幕,非但不惊慌,反而似是极为寻常的道:“这么晚了,母后怎么过来了?” 戚太后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本宫为何而来,皇上竟然不清楚吗?” 说着她伸出手,身边内侍恭敬的递上一份懿旨卷轴。 戚太后带着护指的手指捏着卷轴:“李呈,你当年为谋夺帝位,下毒暗害我儿成元太子,如今更是昏庸无道,致使战火四起民不聊生,今天本宫就要代先皇行废立之责,废除你的帝位,迎昌王为新帝,以正视听!” 元康帝看着眼前的戚太后,轻笑了一声。 “母后想要代父皇行废立之责,凭什么,就凭你身后这些太监吗?” 戚太后抖了抖宽大的袍袖,在她眼中,此时的元康帝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丝毫不被她放在眼里。 “凭什么?就凭整个司礼监已经被本宫握在掌中,就凭此时五千精兵马上要攻进紫禁城,就凭辽东阿速部即将挥师入京,你说这些够不够?” 元康帝眯着眼道:“五千精兵就想攻进紫禁城?” 戚太后唇角勾起,保养得当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得色。 “李呈啊,你可真是愚蠢,有司礼监的批条在,五军都督府调不出一支兵马,五千精兵足够了。” 元康帝也笑了。 “就如母后所说,鞑子打进京城,丢了京城,母后还怎么迎昌王为帝?” 戚太后不屑的道:“这京城有什么好的,自是要迁都金陵,这里就扔给那群野蛮人就是。” 说完这句,门外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渐渐进了。 戚太后得意的笑道:“你不必拖延时间,不过无谓挣扎罢了,本宫的人已经到了,明日我便会将你献给阿速部,然后着手迁都金陵,李呈,你的朝代结束了。” 元康帝看着门外越来越近的火光,嘴角也轻轻勾起,却没说话。 随着两声凄惨的哀嚎声响起,大片的血色溅到西暖阁的门上,那鲜红的色泽几乎要透过窗纸染进来。 “怦——”的一声响起,西暖阁的门被打开了。 戚太后欣喜的转过身去,却在看到最前方那人的面容时僵住了。 那张出尘若仙的面容此时略有些苍白,脸颊上沾了点点血渍,却衬的那张脸妖冶的渗人。 戚太后几乎是惊叫一声。 “谢尘——你,你怎么在这儿?” 随后她看见了谢尘身后的穿着漆黑的铁甲的侍卫,那是五军都督府的铁甲卫,是京城禁军中最精良的一支护卫队。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戚太后连连退后两步,手指不可置信的指着谢尘和铁甲卫。 谢尘不是刑部大牢里等着受审么? 陈洪不是打包票说不会让五军都督府调出一兵一卒吗? 怎么会变成这副局面? 只可惜此时没有人会耐心的为她解答这些疑问。 谢尘摆摆手,身穿漆黑铁甲的侍卫就立刻分出数十人将戚太后一行人围了起来。 接着他走到元康帝身前,行礼道:“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元康帝不在意的一把托住他,问道:“几时从辽东回来的?” 谢尘躬身答:“前日刚抵京,幸而留在司礼监的探子及时禀报,这才来的及。” 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报,双手呈了上去。 “这是辽东最近的战报,还请陛下过去。” 元康帝顿时迫不及待的将那信报拿到手中,撕开火漆看了一遍,接着便朗声笑道:“重创了阿速部,剿敌三万余人!好,好啊,妄之你果真料事如神,莫廷绍也不负朕的众望,你们可真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啊!” 元康帝大笑了几声,才算抒发了喜悦之情。 他将信报放下,拍了拍谢尘的肩膀,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道:“妄之,辛苦你了,重伤未愈还要一路奔波,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养养身体,朕还指望着你把这朝廷再撑个几十年呢!” 谢尘抱拳道:“不敢负陛下圣恩。” 戚太后已经被困在侍卫中间,但碍于她的身份,并没有人上前押解她。 她此时鬓发微乱,神色惊慌中更显老态。 元康帝看着她,语气平淡的道:“母后这次怕是估算差了,那就让朕来说说这事实如何。” “戚国公之子戚长威与昌王李振勾结,通敌阿速部,泄露重要军情,幸被定远侯莫廷绍截获消息,借机设局重创阿速部,擒获戚长威。” 戚太后微微颤抖着身体,心乱如麻,听着他接着道:“昌王李振在江西蓄养盗匪为私军,更私练火器,举兵谋反。” 听到这,戚太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咬着牙恨声道:“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昌王要谋反,会于阿速部一同起兵!” 元康帝看着她,笑道:“母后在辽东做的小动作,与昌王的暧昧,真当朕是瞎子吗?” 戚太后面如死灰的瘫倒在地。 元康帝不再看她,只是吩咐道:“讲太后送回慈宁宫,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旨意不得随意进出。” 很快,戚太后便被几个内监抬起来,在一众侍卫的看管下离开了乾清宫。 掌中物 第79节 元康帝看着披着染血的玄色披风,面色苍白中透着疲惫的谢尘,笑着道:“行了,你赶紧先回去休息,朕派两个太医跟你回去,身体要紧,后续的事情明日再说。” 谢尘恭敬的躬身行礼后,便也出了乾清宫。 出了宫门时,乌云似乎散尽,皎洁的月光洒了下来。 谢尘看着越来越近的谢府,心中忽然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会些这种情节,卡了七个小时,才发上来,有点晚了,对不起小天使们! 第七十九章 此时的谢府大门紧闭, 一片漆黑。 谢尘从马上下来,他孤身一人,连个侍从也没带。 敲了敲门, 许久后,才有人把小厮打开门,小心的问道:“谁啊?” 谢尘站在门口,淡淡道:“是我, 谢尘。” 那小厮听着声音, 忽然愣了一下, 接着猛地把门拉开, 惊喜道:“三爷, 是三爷回来了!” 谢尘皱了皱眉,走了进去,道:“噤声!” 那小厮顿时闭上了嘴,不敢再喊, 但声音到底是传了出去。 很快,就有下人去兰若居通报消息,府上灯火渐次亮起。 谢尘也没再去理会, 径直往韶音阁走。 李滨已经接到他回来的消息,早已等在韶音阁门外。 一见他人, 顿时半跪在地道:“三爷!” “起来吧。” 谢尘点点头, 看着韶音阁漆黑的窗户道:“怎么样,这两个月有什么事发生么?” 李滨看着他苍白的脸, 犹豫了一下道:“没什么事, 不过是戚国公夫人来将夫人带回去了, 还说要让夫人与您和离, 把老夫人给气着了, 病了一场。” 谢尘唇角勾起一个凉薄的笑:“和离?果然是戚国公府的作风。” 李滨有些忧心的道:“按理说就算您被陛下暂时罢免了官职,也不过是在刑部待审,戚国公府突然这样的态度,会不会是有什么内情?” 谢尘搓着拇指上的扳指淡淡道:“自然是有内情,天大的内情呢。” 说完,他便不再与李滨闲话,轻轻推开韶音阁的门。 今日在白歌门外值夜的人是小招,听到门声响起,顿时站起了身,举着烛灯过来看。 “什么人啊?” 她轻声问了一句,烛火往前一送,昏黄灯光映出眼前男人的脸。 “啊——” 小招惊呼一声,这谢尘怎么忽然回来了? 自上次谢尘离开已经过了快两个月,时间这么久,再加上府里风言风语的传,就连戚白玉都被戚国公府接走了,白歌等人就算没人都被困在韶音阁里,也多少知道了些外面的事。 传的最凶的,莫过于说谢尘已经完全失势,再无起复之日了。 小招和辛妈妈得知消息之后,私下里还讨论过这事要不要和白歌说。 从小招心里来说,她一方面是有些痛快的,毕竟谢尘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虽然姑娘是被戚国公府逼迫才入了这谢府,可若是没有谢尘,姑娘怎么可能要受这份罪。 她后来可是知道了,上元节那天姑娘之所以会早产,就是从东临阁五层楼高的观景台上跳下来了。 五层楼啊,那得多高啊,姑娘都能狠了心往下跳,这得是被逼成什么样了? 这段时间虽然姑娘看起来身体渐渐好了,可小招能瞧的出来,姑娘心里的伤口是越来越大了。 总是莫名的就会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做什么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来。 小招想起去年这会儿她们刚来到谢府时,姑娘还常常会同她们在阁楼上嬉戏玩笑,可现在的姑娘就是笑都好像少了些生气似的。 为此,她还背着姑娘和辛妈妈抹了不少眼泪。 可另一方面,她还隐约有些担忧。 姑娘如今的情况已是骑虎难下,就算那谢尘再可恨,可这段时日来待姑娘到底不算差的,要是再和戚国公府那一窝的畜生比起来,都能算是极好的了。 如今戚国公府急忙的把戚白玉接了回去,可连个来看姑娘的人影都没。 这若是谢尘真的就此失势,戚国公府又靠不住,姑娘可怎么办啊? 辛妈妈也有这方面担忧,两人合计一番,想着时间这么长,白歌多少都能看出端倪来了,也没必要瞒了,便将在府中打听到的事情说给了白歌听。 谁知白歌听后却好似根本不惊讶,只是淡淡道:“你们不用跟着瞎操心,犯不上的事儿,那人好着呢。” “啊?”小招有些茫然的看着白歌。 辛妈妈也有些疑惑的问道:“姑娘这话是何意,我听说谢大人都被皇上下了狱了。” 却只见白歌侧躺在贵妃榻上,轻轻翻过手中书页,头也不抬的道:“他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韶音阁门口那些人还能有心思成天守在这?” 小招和辛妈妈面面相觑,一边觉得疑惑,一边又认为自家姑娘说的有些道理。 其实白歌一开始也以为谢尘如她所想,与戚国公府斗了个两败俱伤。 那时候,她心里既有痛快,又担忧裴桓会不会因此不能从大理寺出来,除此之外,还隐约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格外复杂难言。 可很快,她便清醒过来。 以她对谢尘的了解,那人连下棋时的棋路都是滴水不漏,让人无隙可乘,她与他对弈的时候几乎从未真正的占过上风。 便是有一次,她赢了他,她也隐约觉得,那是谢尘在让她。 谢尘这人,绝不是什么好人,她也打心里的害怕和憎恶,可有时候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她认识的人中,无论是兄长,夫子,还是裴桓,与谢尘相比起来,总是差着什么。 就像是君子和小人同时陷入绝境,最后能活下来的往往是小人吧。 这样一个小人,又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毫无防备的就被免官下狱? 她想起那天晚上谢尘用被子把她裹起来,对她说他这一段时间会很忙,心中不觉就有了猜测。 就算出了什么事,倒霉的也不会是他。 不是有那句话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话虽是讽刺,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招看着眼前的谢尘,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有着未曾拭去的血迹,浑身都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她惊呼声刚出口,就对上那双透着凉意的眼眸,下意识迅速的用手捂上了嘴巴。 谢尘无声的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小招犹豫的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最后还是没挨住刺鼻的血腥味中,寸寸如刀凌厉煞气的目光,轻轻放下烛台退了出去。 谢尘随手将烛火挥灭,屋里又暗了下来。 走到卧房门口,房中清淡的沉水香令他有些恍惚。 侧首轻轻嗅了嗅,他皱眉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这才走进卧房中。 房间里不算昏暗,早已从乌云中露出的月亮毫不吝啬的将光芒洒下来。 月华透过窗棂,谢尘一步步靠近那张床榻,伸手轻轻将床帐掀开。 接着,便对上那双盈满淡淡月光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倒是有些尴尬。 谢尘的手还握在床帐上,看着那双清透的眸子,手不自觉的用力,将床帐捏的有些褶皱了。 “怎么没睡?” 他随手将床帐挂起来,轻咳一声问道。 纵使略有些讪讪,但依旧没移开眼睛,有些贪婪的注视着眼前的人。 白歌穿着素白绫子的中衣,一头青丝柔顺的披在肩上,衬的那张脸越发小巧精致,下颌尖尖的。 有些瘦了。 谢尘心道。 白歌的视线略过他脸上干涸暗红的血迹,轻声道:“夜里睡的清,门开时我就醒了。” 两个月未见,不知怎的,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还平和了不少。 谢尘看了看自己身上带着尘土的袍子,也没往榻上坐,随意的半跪在脚踏上,正好与半起身的白歌平视。 他盯着眼前的人,想要将这姑娘扣在自己怀里,却又有些舍不得移开视线。 嘴角轻轻翘起,谢尘看着白歌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有些孩子气的得意和炫耀,可被那张犹带血迹的苍白面庞上一衬,总有种让人背后生寒的病态戾气。 “茵茵,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白歌的细长的眉。 那指尖冰凉,带着淡淡的腥甜。 “你,能不能好好看看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白歌眨了下眸子, 微微侧了下脸,那指尖便落在了她的鬓边。 清浅的月光下,男人深邃的眉目轮廓透出些许阴影, 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眸,却能觉出他身上渗出的那种寒凉锋锐的煞气。 她轻轻抿了下嘴唇,急欲出口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却又吞了回去。 最后她的眸光落在那血迹上, 开口道:“你没事吧?” 掌中物 第80节 谢尘原本被避开后, 想要收回的指尖顿了一下。 只这一句话, 就让他的心里顷刻间被一种强烈的喜悦涨满, 却在那甘甜后涌上一丝微酸带涩的回味来。 修长的手指落在女子的青丝上, 将那一缕调皮的发丝掖到耳后。 “茵茵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声音沉凉似水,掩饰着那点令人察觉不出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白歌咬了下唇尖,才轻声道:“你脸上有血渍,怪吓人的。” “是这样, 吓着你了。” 谢尘用手指在脸颊上挟了一下,那血迹已经干涸在脸上,那处的肌肤有些粗糙的干涩。 白歌侧身在床头取了睡前喝剩的半盏水, 用帕子在水里沾了沾。 然后她用湿润的帕子擦着男人的脸上的血迹。 谢尘一动不动,任由她那湿凉的手帕在脸颊上磨蹭着, 眸光便定定的放在她的脸上。 看着她神色认真的帮自己擦着脸颊, 直到那帕子被她放下,那形似桃花的眸子微微弯起。 “这样便好了。” 似满身戾气都在一瞬间被她拭去。 两个月来的尔虞我诈, 血雨腥风, 也都随之远去, 只留一颗疲惫的心被泡在温热的水里。 计划被提前了数个月的凶险, 拖着未愈的伤千里奔袭辽东的艰辛都仿佛不值一提。 这一刻的谢尘, 终于明白,何为甘之如饴。 他的神情不知不觉间便软和下来,伸手去牵她的手,将那湿凉的帕子扔到一边,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满的道:“怎么还这么凉,这么多人伺候也不知道晚上给你盯着炭盆。” 白歌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语气温软的道:“这都快四月了,夜里用炭盆实在憋闷,我就让她们灭了。” “你这身体现在最是受不得凉,便是炭盆用着不舒服,也该让人多灌两个汤婆子。” 他絮絮说着,语气温和家常,不再似刚见时那般透着极重的戾气。 白歌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琢磨着怎么开口问自己关心的事。 谢尘并没察觉的她的神态,看着这屋里的摆设道:“这韶音阁还是小了些,府上南边还有两处空院子,位置也好,只是之前没时间弄才空着,待过些日子闲下来,我让人整饬一下,铺上地龙,到时候冬天住着更舒服些——” 白歌还在想着别的事,听到这才反应过来谢尘在说什么。 她忙摆手道:“我觉得韶音阁挺好的,也不小啊,够住的用不着搬。” 谢尘看着她慌忙拒绝的样子,眼睛里带着点笑意。 “可是成婚以后,我总不能还住在莫妄斋,到时一应书房里的物件都都要搬进来,哪里能住的下。且这韶音阁原也只是个如眉出嫁前的闺房,成婚后自然不能住在这。” “成婚?” 白歌惊愕的看着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了。 把玩着掌心里纤细娇嫩的手指,谢尘不疾不徐的道:“茵茵不是说不想做继室,要我休了戚白玉才肯嫁?” “我自然是不能委屈了茵茵的。” 他薄薄的眼皮抬起撇了她一眼,那双向来的幽邃的眸子里含着些许笑意,却看得白歌胆颤心惊。 “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洞房花烛,一样也不能少的。” 白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有些艰难的问道:“你真的把戚白玉休了,怎么可能,戚国公府怎么可能同意?” 谢尘俊秀的眉扬了扬,向来内敛沉静的脸上,此时竟露出了些许得色,卖起了关子。 “你很快便能知晓了。” 白歌正待追问,却被“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谢尘皱了皱眉,语气不渝:“怎么了?” “三爷,老夫人派人过来了,说是知道你回来了非要见您。” 李滨声音里透着小心,还有些无奈。 谢尘不耐的回道:“告诉她我明儿一早过去请安。” 李滨看着身边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丫鬟,硬着头皮道:“老夫人说您若是不过去,她就亲自过来了。” 这句话一出,屋里再没了动静。 片刻后,披着玄色斗篷的谢尘打开了门,一张俊脸阴沉沉的,配着浸了血的斗篷上浓郁的血腥味,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瘆。 那谢老夫人派来的丫鬟更是吓得一缩脖子。 谢尘没理会这些人的神色,漠然道:“走吧。” 很快,他便在兰若居见到了头戴紫色嵌宝石抹额,脸色有些蜡黄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一见他,就急切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被关在刑部大狱等着三司会审么,怎么就回来了?你现在可还是戴罪之身?” 谢尘径自坐下,淡淡道:“我已经没事了,母亲不必忧心。” 谢老夫人得了他句准话,这才放下心的松了一口气。 连谢尘满身的血腥气都没来得及注意,就赶紧把攒了一肚子的苦水往外倒。 “你可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谢家都要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她脸色微微涨红,怒道:“枉我谢家和那戚国公府还做了十多年的亲家,遇上这样的大事儿,他们不关照着也就罢了,竟还上门讽刺,强行把我谢家的儿媳妇儿给带回去了,还说要和离!” 说到这,谢老夫人气的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她把我谢家当什么!” 谢尘坐在椅子上,垂眸拨着拇指上的扳指,懒得理会谢老夫人的话。 谢老夫人接着道:“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想必也是官复原职了,明儿个给戚国公府送封信去,他们要和离我谢家觉不同意!” 谢尘不在意的接口道:“母亲说的是。” 谢老夫人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便有些不满的道:“这事儿你上些心,和离是觉不可能的,这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看我谢家的笑话么?” 谢尘点点头:“正是,怎么能和离,实在有损我谢家的颜面,合该休妻才是。” “对啊,就是该——休妻?” 谢老夫人惊讶的张了张嘴,看着谢尘:“你说要休了她?” 见谢尘没有反驳的意思,她急忙道:“这不可,戚国公府背靠太后,你要休妻岂不是打太后的脸,绝对不行!” 谢尘勾着嘴角道:“母亲不必担忧,此事我自有成算。” 看着谢老夫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他站起身道:“这都快子时了,母亲脸色瞧着也不大好,还是尽早歇息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兰若居。 谢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渐渐阴沉下去。 这孩子,真是年纪越大,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 第二日天一亮,前夜里太后纠集昌王人手攻打紫禁城意欲逼宫造反,幸得有人率铁甲军及时救驾的消息便传了出来,震惊朝野。 而更让朝廷上下惊掉下巴的,则是这次救驾的人居然是本应在刑部大牢里等待会审的前吏部侍郎谢尘。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朝中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在观望,只有极少数人觉得这无非就是陛下和宠臣合演的一出戏,把那心怀不轨之人骗的团团转罢了。 就在人们还在纠结猜测之时,辽东的军情抵京,再次令所有人惊愕不已。 之前还节节退败的辽东军,忽然就设局歼灭了阿速部三成兵力,并成功诱杀了阿速部首领呼赫塞,并一路追赶鞑子数百里,可谓是一场干脆利落的大胜。 这一连串的消息,几乎让所有人懵住了。 直到元康帝连发几道圣旨,众人才在这些旨意中隐约窥见了事情真相的一角。 第一道圣旨便是擢升吏部侍郎谢尘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詹事府少詹事。 朝野顿时震动,吏部尚书不必多说,谢尘之前虽只是吏部侍郎,但掌吏部实权多年,升任尚书是早晚的事。 可这兼任建极殿大学士,便是正式的入阁做阁臣了,还上来就是个次辅,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的首辅根本压不住他。 更不用说元康帝这次还直接给了个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詹事府那是掌管东宫的,现在还没有太子,元康帝这一举动便不言而喻。 正当众人还在震惊谢尘到底立了什么功,当得了这样的提拔之事。 元康帝的第二道圣旨便到了。 太后戚氏与昌王勾结逼宫谋反,行倒行逆施之事,念其与先帝的夫妻之情,只禁足慈宁宫,永生不得出,以示警效。 而第三道圣旨的内容,则更是简单明了。 戚国公府嫡长子,辽东军参将戚长威与昌王勾结,通敌于阿速部,即日起将戚国公,戚长威一并押入刑部,着命大理寺,刑部,协同吏部尚书谢尘主审彻查此案。 三道圣旨一下,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京城变天了。 · 戚国公府。 押解戚国公入狱的圣旨已下,外面很快被兵卒围了起来。 戚国公脸色惨白的听着刑部的官员念完了圣旨,旁边的薛夫人,戚三爷已经都吓得两股颤颤。 那宣旨的官员将圣旨合上,态度显得有些轻慢的道:“国公爷,这些个兵卒粗鲁的很,待会儿您可别见怪。” 戚国公脸色发灰,但还是强撑着塞了厚厚一沓银票过去。 “我不求别的,只请大人宽限盏茶时间,我交代些事情。” 那官员摸着手里厚厚一沓银票,不情不愿的道:“那可得快着些,您可是谋反重犯。” 戚国公陪着笑道:“马上,马上就好。” 那官员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往远处走了些。 戚国公赶紧转头低声交代着薛氏:“我走之后,想办法联系昌王的人,在我书房桌下第二个抽屉里,有一封信——” 他还说完,忽然有丫鬟急急的过来道:“夫人,不好了,大姑娘自尽了!” 掌中物 第81节 丈夫儿子都要被关进大牢,薛氏本就心乱如麻,此时一听这话,顿时心神欲裂,哪还有心情听丈夫交代什么话,顿时跟着丫鬟往内院跑。 戚国公气的脸色煞白中透着铁青,正要追上去,却被那刑部官员拦下来。 “哎,国公爷,你可不能走啊。” 官员不悦道:“国公爷,你可不带这么为难咱家的,行了,也别耽搁了,赶紧的吧。” 戚国公一张脸越发的白了,随着那官员的一声招呼,立刻有几个士卒过来,将他压着就往外走。 而他身后的戚三爷看着戚国公被押走的背影,吓得脸颊抽动着,忽然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实在顾不上其他, 爱女心切的薛氏一路小跑,慌慌张张的便随着丫鬟去了国公府的内院。 跑到戚白玉住的院子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了丫鬟身上, 那年纪不大的丫鬟被她丰腴的身躯压得险些昏过去。 被一众丫鬟婆子搀扶着站起来,薛氏鬓发散乱踉跄的冲进了房里。 进了门,只见里面屋顶木梁上悬着一根白绫,白绫下一张正歪倒的板凳, 吓得薛氏心突突的。 板凳旁的地上, 戚白玉一张瘦削的脸庞此时泛着青灰, 双眸紧闭, 嘴唇发紫, 正躺在丫鬟云香的怀里。 云香脸上也满是惊慌,正不断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 “姑娘,你快醒醒啊姑娘!” 薛氏一见女儿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吓得几乎六神无主。 她一边冲着身旁的丫鬟大声喊着去找大夫, 一边跪在戚白玉身前,又用尖着嗓子跟云香怒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了让你们看着姑娘么?” 云香也被吓坏了,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姑娘刚刚听说了门外来了许多侍卫把国公府围了起来, 还有圣旨下来,再加上前两日就有风言风语传谢尘已经高升, 好多人都说之前咱们要和离的事情折了他谢府的面子, 他定然不会让国公府好过的,姑娘可能是一时想不开, 刚刚让我去打听消息, 又让墨香去厨房, 把我们都支开之后就自缢了——” 云香话还没说完, 薛氏听着心里就已经遭不住了, 眼泪哗一下落下来。 “——还好我半途赶回来叫人来了——” 云香话才说道一半,薛氏已经扑在戚白玉身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呼嚎着:“我可怜的玉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夫、夫人你别急,姑娘还有脉呢,已经叫了大夫了。” 云香磕磕绊绊的把话说完了,只可惜这最后的两句已经淹没在薛氏那惨烈的哭嚎声中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啊,你怎么就不替娘想想啊,你这让为娘可还怎么活啊!” 薛氏依旧趴在戚白玉的哭喊着,一边哭还一边用手不断拍打着戚白玉的身体。 也不知是拍到了身上的哪一处,手下的身体忽然一震,薛氏还没反应过来,身下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戚白玉被母亲压在身上,不断的咳嗽着,脸色从青灰渐渐转为紫红,看着倒有了血色了,只是五官显得狰狞而扭曲。 一旁云香欣喜的叫道:“夫人,姑娘醒了,你快看,姑娘醒了!” 薛氏这才反应过来,从戚白玉身上爬起来,哭着道:“玉儿啊,你没事儿,哪里疼你就和娘说。” 戚白玉不停的咳着,咳得唇边和胸前衣襟处都沾上了血沫子。 她一边咳着,一边用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道:“娘,你还,咳咳,还救我做什么,咳,为什么救我——” 薛氏见一向疼的和眼珠子一样的女儿如此说,心里仿佛被剜下一块儿肉来,疼的要命。 她把戚白玉搂在怀里,哭着道:“你是娘的心头肉啊,你怎么忍心让娘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戚白玉在薛氏怀里惨笑着:“我不想活着看到他娶别人,我死也不想成全了他们!” 她抬头看向薛氏,眼中闪着一种诡异的狂热:“娘,你成全我,我就是死也要是谢尘的正妻,无论谁嫁给他都要给我磕头!我要那贱人给我磕一辈子的头!” 薛氏抱着她哭道:“傻孩子,你何苦啊,咱不争了,不争了不行吗?” 云香在一旁正要劝,就听外面急匆匆的脚步走进来,正是挎着药箱的大夫。 那大夫一见这凄凄惨惨的一幕,也是愣了一瞬,不过他也多少知道戚国公府如今的情形,也不算意外,只是连声道:“快把人扶到床上去啊,这地上凉病人这身体可受不了!” 薛氏这才想起戚白玉是在冰冷的地上躺着,便赶紧唤着婢女婆子一起将人抬到了床上。 大夫给她诊了脉,又让她张嘴看了看,摸了摸脖颈处那一圈红肿的勒痕,皱着眉道:“喉咙受了些伤,又着了凉,心神也有损。” 他看了薛氏一眼,道:“病人身体本就十分虚弱,最近这段时间要好生调养着,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不然很可能会五脏俱损。” 薛氏鬓发散乱,含着泪忙连连点头应着。 大夫这才又开了方子后,心里无奈叹着气,拎着药箱往外走了。 刚出院门的时候,恰巧迎面撞上了一个脸色煞白,脚步惶急的丫鬟。 他被撞的一个趔趄,看着那丫鬟匆匆忙忙跑进屋里的背影,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脚步便缓了下来。 那丫鬟一路小跑着,进了屋里时,薛氏正轻声安慰着女儿。 “你别担心,你父亲和长威肯定不会有事的,你父亲刚刚临走前交代我了,他早就备下了后手,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遭,你先放宽心,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戚白玉勉强喝了点温水,脸色难看。 她虚弱的靠在软垫上,有些心灰意懒,嘲讽的勾了勾嘴角。 “母亲莫要安慰我了,父亲刚刚不是已经被刑部的人带走了么,而且谢尘如今入了内阁,权势比以前更大了,父亲还能有什么后手能钳制住他?” 薛氏看着她的神情,连忙道:“江西昌王不是已经起兵了吗,估计再过不久就能打到京城来,到时候改朝换代了,戚家就是从龙之功,那谢尘还有什么胆子休妻另娶? “母亲说的可是真的?父亲当真这么说?” 戚白玉的眼中终于带上了点希冀之色。 薛氏赶紧道:“可不是么,所以你放心,他谢尘不敢休了你的。” 戚白玉放软了神色,“嗯”了一声。 薛氏见她终于不再一心求死,算是劝回来了些,这才松了口气,喊丫鬟赶紧去煎药,再张罗些软和的吃食来。 就在这时,门外那丫鬟急急的进了内屋。 门口云香差点被她撞上,厉声呵斥道:“什么事,这么着忙的,没点规矩了!” 那丫鬟委屈的道:“婢子是有急事要禀报——” 云香本就气不顺,此时被顶了一句,还未等那小丫鬟说完,便气道:“你这死丫头在夫人面前还敢顶嘴!” 薛氏被她们吵得头疼,喝了一声:“行了,有什么事赶紧说!” 那丫鬟这才有机会开口,声音又慌又急:“夫人,宫里来人了,要传圣旨给大姑娘!” “什么!” 薛氏惊的一下站起身来。 那小丫鬟连连点着头道:“夫人您快点和大姑娘过去吧,宫里的大人正在前面等着呢!” 薛氏顿时不敢再耽搁,也来不及猜测宫里这道圣旨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赶紧让丫鬟给戚白玉换衣梳发,又在脖子上施了不少粉挡住自缢时勒出的红痕。 待收拾的勉强可以见人,这才让丫鬟们架着面色灰白病态的戚白玉到前厅去接旨。 等到薛氏和戚白玉来道前厅,前来宣旨的内监早就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看见一群人人进来,他皱着眉用尖细的嗓音问道:“戚国公嫡长女,戚白玉可在?” 戚白玉咳了两声,道:“我是。” 那太监站起身,抖了抖袖口道:“那便跪下接旨吧。” 一天接连来了两份圣旨,薛氏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赶紧拉着戚白玉跪了下来。 内监展开明黄色的卷轴,尖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兹有戚氏女嫁为谢家妇十余年,为人凶悍忌妒,亦不曾为夫家绵延子嗣,更兼身患恶疾,不敬婆母,致其病重,实乃恶妇。朕怜谢卿德行,又有不世之功,与汝等恶妇为伍,实不堪也。今令吏部尚书谢尘休离戚氏女,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钦赐!” 内监念完旨意,看着目光木然的戚白玉和神色惶恐的薛氏,道:“戚氏,这圣旨可听懂了?” 戚白玉木然不答。 此时的薛氏也顾不得内监的脸色,急忙问道:“皇上怎么能下这样的圣旨,这臣子的家事也能下圣旨来裁定?” 内监斜睨了她一眼,冷笑道:“瞧夫人这话说,天大地大,皇上的旨意最大,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圣旨管不了的?” 见薛氏还要再开口,他便不耐道:“旨意写的清清楚楚,夫人若在纠缠,咱家可就要回禀宫中,治你大不敬之罪了!” 看薛氏不敢再言,却也不见什么表示,那内监脸色愈发难看的冷哼一声,将圣旨递了过去。 “戚氏,接旨吧!” 戚白玉依旧一动不动,如同一个雕塑般。 内监正欲发火,却见戚白玉忽的喷出一口血来,正溅到内监的衣摆上,吓得他登时后退半步。 接着她眼睛一翻,眼白露了出来,原本跪着的身子瘫软的倒在地上。 “玉儿,玉儿!” 薛氏这时候还哪里顾得上其他,只又慌张的让下人赶紧去喊大夫来,屋里的下人也登时乱做一团。 没人理会的内监一边匆匆离开,一边看着衣摆上的血心道晦气,没收着银子不说,还沾了一身腥。 只是还没出戚国公府的大门,便瞧见迎面过来的挎着药箱的大夫。 心道,这大夫莫不是住在这国公府,来的到快。 岂不知,那大夫一边跟着丫鬟往里走,也一边庆幸的心道。 幸好走的慢,这预感还真他娘的准。 ·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阳光照在身上格外暖和。 裴桓站在大理寺门口,眯起眼睛。 在昏暗的大理寺大牢里待得久了,他有些适应不了春日下刺眼的阳光。 被关在大牢里三个月,身上还是那身冬日里的棉袍,在三月的暖阳下,闷热的难受。 掌中物 第82节 他缓缓的挪着步子,往前走着,心里却升起一团又一团的疑云。 刚被抓进大牢里时,他一见是大理寺的人,心里便笃定这是谢尘干的,估计自己定是要吃一番苦头了,说不定都活不到三司会审的时候。 却没想到,并没有人来审他,甚至都没人搭理他。 就这么被关了三个月,今日又突然把他放了出来。 牢里消息闭塞,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半点不知。 正打算赶紧先回家收拾,好去沈太傅府上拜访探寻情况,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身着灰衣侍从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对他道:“裴大人,上车吧,我家主人有请。” 裴桓愣了一下,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青色的围帘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掀开一角,露出那张逸出尘的脸来,就连那淡漠的神情都那样熟悉。 裴桓的目光顿时变了,眼睛圆睁愤怒几乎要贲勃而出。 他咬着牙,狠狠道:“谢尘!” 谢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难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只有自己被关在牢里,而始作俑者却什么事都没有。 裴桓眼睛瞟到了谢尘官袍胸前的补子上,那一只五彩锦鸡似乎正在无情的嘲讽着他。 那是二品文官才能配在官服上的补子。 谢尘不仅没事,还升了官,二品文官,这是一部尚书才能到的品阶。 裴桓一阵血气直冲头顶,他抑制不住的想要冲上去,将那张补子撕下来,撕碎,像要一拳狠狠打在那张平静的脸上。 只是他刚靠近马车举起手,灰衣侍从便在身后按住了他。 谢尘脸上神色丝毫未变,看着他道:“有什么话上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裴桓被身后的灰衣侍从嵌住胳膊, 动弹不得,渐渐冷静下来。 他被推着上了马车。 宽大的马车上,谢尘握着一卷书坐在一侧, 随意的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全然不被裴桓噬人一般的目光影响。 马车嗒嗒的行了起来。 裴桓死死的盯着对面的谢尘,从他俊美淡漠的眉目, 到胸前的补服, 手上的书卷, 皆显示着这人的悠然闲逸。 “你做了什么, 又为何要放了我?” 脑海中闪过万千念头, 裴桓咬着牙问道。 谢尘自然没耐心为他一一解答,事实上,他现在见到裴桓就打心眼里发堵,只是面上不显而已。 从一旁的抽屉里抽出一本文书, 递了过去。 裴桓看着眼前的文书,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谢尘将那文书放到他面前,淡淡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裴桓压着心中的怒火, 将那本文书打开。 这是一本调令,将他从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升为正六品的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 裴桓捏着那封调令, 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是什么意思?” 按理新科进士要在翰林院打磨三年才能外放为官, 而且大部分都是调到地方,很少能有留在京中的。 可现在这封调令, 却是直接让在翰林院未满一年的裴桓直接进了京城中枢机构的户部。 谢尘看着他道:“户部是个好地方, 正适合你进去历练, 回去修整几日, 下个月初就去户部报道吧。” 裴桓愤怒又不解的盯着手里的那封调令, 着实想不明白谢尘的用意。 却又听谢尘用沉凉的嗓音道:“离沈家远些,储位之争不是你能掺和的,小心倒时溅了你一身血。” 说完这句,他敲了敲车壁,马车停了下来。 “走吧。” 裴桓还想再问什么,却被那灰衣侍从一把从车上拽了下来,接着马车迅速远去。 他抬眼一看,已是在离家不愿处的街口。 低头看了一眼那一封调令,裴桓捏紧了拳头。 · 将裴桓打发走后,谢尘看了一眼天色,对徐威道:“回府。”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小贩沿街叫卖声不断。 “糖葫芦喽——” 谢尘翻着书卷的手指顿了一下,出声道:“停车。” 徐威在马车外低声道:“三爷,怎么了?” 谢尘掀了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老汉面前正立着一个稻草桩子,上面插满了颜色鲜艳的冰糖葫芦。 他正想吩咐徐威去买连根回来,忽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径自下了马车,徐威立刻跟在他身后,警惕的看着四周。 谢尘走到那卖糖葫芦的老汉身前,打量着那稻草桩上的晶莹糖浆包裹着的红艳艳的山楂。 可能是天儿开始转暖了,那糖浆有些化了,带着一点红色流到竹签上。 那老汉见来人是一年轻俊美的公子,瞧那衣着定然身份尊贵,忙殷勤招呼着。 “公子可要给家里的小孩买两串糖葫芦?这时节再不吃,就得再等上大半年喽!” 谢尘付了钱,拿着用油纸包好的两根糖葫芦重新上了马车。 韶音阁中。 白歌正倚在床边看话本。 清风吹过,将她手中的书卷吹动,书页随风翻舞着,发出哗哗的响声。 她用手抚平书页,并未分心依旧专注的沉浸在话本故事里。 一张精致秀美的脸在阳光下犹如细腻的羊脂白玉浅浅生辉。 谢尘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比起初见那时,她瘦了些许,下颌尖尖的,原本脸颊旁的圆润也消减下去,整个人少了些活泼灵动的生气,却多了几分沉静温润。 “三爷。” 院里丫鬟见了谢尘,连忙行礼问安。 白歌听见抬头往外看,隔了一扇开着的窗,正与他对视在一起。 他似是刚下朝回来,一身朱红色的官袍还没来的换,胸前补子已经从优雅的孔雀换成了昂扬的锦鸡,白歌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些天来,谢尘似乎很忙。 自那晚后,他偶尔会来韶音阁陪她吃两顿饭,却没再提过之前的事,白歌有心想问,但想到那一晚他满身的血腥味和眼中的戾气,又怕触怒了他。 只是这两日思来想去,终于是忍不住,想着再见到人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问问裴桓的近况。 谢尘见她看见了自己,便拎着那油纸包进了屋。 白歌刚从美人榻上站起,谢尘便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手中的书,轻笑一声道:“可是都看过了,听说京中最近出了不少新鲜的话本,改天带你去再选些。”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卷书从她手中抽出来,接着顺势就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了桌边。 白歌心里惦记着裴桓的事,自然就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些细汗来。 谢尘摸着她的掌心,觑她一眼。 “怎么了?” 白歌咬了下唇,实在没忍住问道:“你那天说应我的是,那裴桓——啊!” 她话没说完,那只握着她的手猛地一收,疼的她轻呼了一声。 谢尘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一般,他松开手,拿起身侧那个油纸包,放到桌上打开。 “你不是一直想尝尝京城的冰糖葫芦么?” 白歌看着眼前的皱巴巴的黄色油纸上,躺着两根糖葫芦,有些化掉的糖浆粘在纸上,失去了引人食欲的光泽。 就好像她与谢尘之间,总是有那么点不合时宜的狼狈。 “尝尝吧,不然就要等大半年才能吃了。” 谢尘看着她道。 白歌捏起一根糖葫芦,咬下一颗山楂来。 外面包裹着的一层糖浆有些粘腻,但配上山楂意外的好吃,酸甜的口感在唇齿间散开。 谢尘看着她吃完了一颗山楂,才淡漠开口道:“裴桓已经升任六品户部主事,只要他以后不搅和进储位之争,没人会为难他。” 伸手用指腹擦掉了她唇边的一点糖渣,他低声道:“茵茵,以后莫要再提他了。” 白歌捏着糖葫芦的手顿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又咬了一口糖葫芦,这次不巧只咬下了糖衣。 没了山楂的中和,那味道甜腻的有些发苦了,她不由皱了皱眉。 谢尘却是看笑了,亲昵的屈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山楂和糖衣要一起咬下去。” 白歌白他一眼,赶紧又把那山楂也咬下来。 嗯,这下舒坦了。 举起来又吃了第三颗,圆润的山楂将她的脸颊撑得鼓起,可爱的紧。 谢尘看着她吃的香甜,居然也有些想尝尝了。 掌中物 第83节 伸手握住她纤细的后颈,低头吻上了那沾着糖浆的润泽双唇。 两人之间许久未有这样亲近过,只一接触那柔软的唇瓣,谢尘便只觉有一股火直冲上头顶,几乎抑制不住的想要将那甜美吞吃入腹,据为己有。 略重的力道,极具侵略性的闯了进去,品尝着冰糖葫芦的酸甜和他心爱的姑娘独有的滋味。 白歌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有些惊慌的推拒起来,却被男人握住了后颈无法动弹,只能双臂挣扎了两下。 忽然手里那半截冰糖葫芦似乎刺到了什么地方。 谢尘闷哼一声,将她放开。 白歌发现串着糖葫芦的竹签竟然刺到了男人一侧的脖颈上,刮出好长一条的血痕。 竹签尖锐,血痕从那皙白的脖颈上延伸至领子里,渗出些血珠将白色的中衣领子染红,显得有些可怖。 脖颈上火辣辣的疼,谢尘伸手摸了一下,血沾了一手,他苦笑一声。 白歌也被吓了一跳,她将那半根冰糖葫芦丢在地上,看着谢尘的脖颈上的伤口,脸儿都白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尘本也没生气,见了白歌被吓得小脸煞白,又忙握着她手安慰道:“茵茵别怕,没事的,是我唐突了,不怪你。” 白歌抿了抿唇,站起身:“我让她们去叫大夫。” 谢尘按住她:“不用了,让李滨送点金疮药进来就行了。” 等到李滨进来,见到谢尘脖子上的伤口,吓得还以为是有刺客来行刺了。 “这,这是怎么——” 他还没问出口,就瞧见自家三爷警告的眼神,顿时闭了嘴。 又看见坐在一边白着脸,双手绞着衣袖的白歌,多少猜到了怎么回事。 这白歌姑娘瞧着娇娇弱弱的,没想到手还挺黑。 李滨心里暗啧一声,掏出一瓶金疮药,就要给谢尘涂上。 只是药粉刚擦了个伤口的边,就听谢尘闷哼了一声。 李滨顿时吓得手一抖,没敢再继续。 谢尘看着他手里的药瓶,凉凉的扫了他一眼:“粗手笨脚的,上个药都不会。” 李滨背后一凉,顿时知道自己多事了。 他赶紧做出一副惭愧状,道:“属下这粗手笨脚的,上药这等精细活儿,哪里做的来,要不——” 他转头看向了白歌,“要不白歌姑娘,你来吧,你们姑娘家仔细,手轻。” “啊?” 白歌环顾四周,想找个丫鬟替自己,却一个也没看见。 这时她才想起刚刚谢尘进来时就把丫鬟都遣了出去,后来谢尘受伤更不好让下人都看见。 她犹豫半晌,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刚刚伤了人又拒绝给人家上药。 只好走上前去,刚接过李滨手中的瓷瓶,就听他道:“属下还有事要处理,三爷还得劳姑娘照料了。” 说完这句,李滨从谢尘的眼神里,看出了暗藏的一丝赞许。 接着李滨心里带着点得意,转身出去了。 白歌捏着那瓷瓶站在谢尘身前,虽然已经察觉出来不对劲,可也是骑虎难下。 要她现在把那药瓶一扔,出去找人来给谢尘上药,她还真做不出来这事。 谢尘指了指自己脖颈上伤口被领子盖住的部分,语气很正经的道:“后面也有点疼,你帮我把衣服脱了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三章 白歌抿了下唇, 却也没真的帮他脱衣服,只是看着他道:“你没伤到手。” 谢尘笑了笑,不再逗她。 他自己上手将外衣脱了, 露出雪白的中衣,然后将领子扯了扯,露出脖颈后面长长的一条血痕。 “来吧。” 白歌往前挪了一步挨得近了点,屈身过去, 捏着瓷瓶, 沾了点药粉往伤口上按去。 她也没刻意放轻动作, 只是迅速的像是想要完成任务一般。 两人这会儿离得很近, 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混合着金疮药的味道传入谢尘的鼻端。 他盯着她腰间的晃晃荡荡的丝绦, 忽然想不起来上次两人如此亲近是什么时候了。 脖颈上一阵凉意盖过了伤口的火辣疼痛。 很快,白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了。” 谢尘一边伸手笼着衣领,一边不动声色的踩住了她的裙摆。 白歌也没注意脚下,只是一门心思的想赶紧上完药离他远些, 却不想起身时被裙摆绊了一下,顿时摔在了男人的身上。 药瓶从她手上掉落,咕噜噜滚到地上。 谢尘一手接住她, 另一只手顺势搂住她的腰。 嘴上还道:“怎么也不小心些。” 白歌跌坐在他怀里如坐针毡,想要站起身却被他牢牢箍住。 只听谢尘道:“我昨日接到信, 说左都御史季仲春的船已经到了直沽渡口, 应该这两天就能抵京了。” 白歌也不挣扎了,立刻想起他说的这人是谁, 连忙问道:“那是不是说我母亲要回来了?” 谢尘搂住她“嗯”了一声。 白歌眼中顿时多了两分期待。 这一年中, 要说她最想的, 便是宁氏了。 谢尘却接着道:“太后和戚国公府谋反逼宫, 戚国公嫡长子戚长威通敌卖国, 也在从辽东压往京城的路上,估计下个月,这案子就得了解了。” 白歌心里忽的咯噔一下。 她这段时日多少也打听了些外面的事,只是外面风言风语,怎么说的都有,根本也分不出消息的真假来。 之前她确实想过,如果谢尘能和戚国公两败俱伤,那真是让人好生畅快。 可是她却真没想过,戚国公府居然会跟谋反牵扯上。 她有些紧张的攥紧谢尘的袖子。 “谋反是重罪,会不会牵连到我母亲,兄长他们。” 谢尘把玩着她胸前的一缕青丝,淡淡道:“按当朝律,谋反乃是十恶不赦的大逆,轻则诛首犯余者流放,重则株连九族尽皆斩首。” 白歌的脸顿时白了。 “那,那我母亲,兄长岂不是——” 谢尘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抚一般的道:“茵茵别怕,他们不会有事的。” 白歌却只觉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将里衣都打的湿透。 只听谢尘接着道:“还有你的父亲,姨娘,你的弟弟,都可以按你想的来处置。” 他低头看着白歌的紧攥着的手,伸手将那小拳头掰开,露出里面掌心上被指甲印出深粉色月牙。 “下个月初四就是你生辰了,估计那时候你母亲也回来了,让她来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白歌没有抬头,只垂下了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道:“好。” · 四月初,春暖花开,去年被派去浙江巡查政务的左都御史季仲春历经一年时间,终于返程抵京。 而与他同行的,还有白歌一直惦念的嫡母宁氏。 宁氏从京城启程回淮安的时候,也从没想过会经历这么多事,耽搁了近一年之久。 若不是当初季仲春率领兵卒将她从水匪中救出来,可能她现在已经葬身鱼腹了。 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季仲春再见,她确实是没想过的。 看着季仲春脸上染血的冲她跑过来,神色惊慌的唤着:“婉儿!” 她总有种时光颠倒的错乱感。 仿佛回到了两人年少时,她还是安宁伯府的嫡女,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总会守在她身前。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她本不想搭季仲春的船回来,可之前那一次水患把她身边的这些丫鬟婆子们都吓怕了,轮着番的劝她还是跟着官府的船走安全。 结果季仲春这一路上对着她不停的献殷勤,同在一条船上又没处躲,当真烦不胜烦。 现在就连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虽然不敢明说,可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从直沽渡口下船后,她便打算与季仲春分开,自己做马车回来,可奈何发现被水匪劫走的时候,弄丢了路引,进各个县城住宿都极为不便,只好将就着与季仲春一个车队入京。 如今总算是到了京城。 宁氏撩了帘子,看了一眼路边的建筑,皱眉道:“这不是回国公府的路,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很快季仲春出现在了她的车厢外。 季仲春五官生的极好,虽然年近四十了,可瞧着倒比年轻时还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儒雅和沉稳。 “怎么了?” 宁氏蹙着细眉,道:“我得回国公府,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季仲春面色不变道:“你现在不能回去。” 宁氏一张俏脸顿时结了霜般冰冷:“季仲春,你什么意思!” 掌中物 第84节 季仲春深深望了她一眼,略微压低声音:“我刚接到消息,戚国公府涉嫌谋逆大罪,现在戚国公已经被押入刑部,整个戚国公府也被围的如铁桶一般,只等着案件一结,罪名一定,阖府上下最轻也是个流放,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什么?” 宁氏震惊出声,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 季仲春没多言,只道:“你先回我那,这些事还得从长计议。” 宁氏这次没再反驳,只皱眉撂下帘子。 很快,一众人便到了季府。 宁氏刚坐下来,便赶紧拉着季仲春问这是怎么回事。 季仲春将屋里的下人都遣了出去,才便把探听到的事情都细细说给她听。 最后他道:“你如今决不能回去,左右你回来的事情也没几个人知道,明面上你现在已经失踪了,回头我想办法给你补个户籍,你便与戚国公府没什么瓜葛,总不至于还要陪着那一家子流放千里吧。” 宁氏的眉头却一直没松开过,季仲春话音刚落,她便迅速开口:“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三房从这事里面摘出来,亦璋和亦嵘已经考取了举人功名,白歌也还没出嫁,如果定死了谋反罪名,这几个孩子这辈子就悔了。” 季仲春看着她,有些无奈的道:“谋反那是十恶大逆之罪,现今整个朝廷除了主审此案的谢尚书,谁有能耐还从这案子里捞人啊。” 宁氏听到他这么说,当即便站起身。 “我既然已经嫁到戚家为人妇,便应与家人一同承担患难,怎能如此苟且偷生,如果没什么法子能救他们,我便回去了。” 说完,她便站起身,却被季仲春一把拉住手腕。 季仲春叹了口气,道:“你先别冲动,我再想想办法。” 宁氏看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轻声道:“仲春,我们已经这个年岁了,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季仲春却有些强硬的道:“为什么要过去,婉儿,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当年伯府出事,我便想去找你,结果我爹对我动了家法,等我养好伤能出门时,你却已经嫁与他人。” 他眼神略显哀伤:“我本以为你若是过的好,这辈子便默默念着你,可我如今才知道你这些年竟连个嫡亲的孩子都没有,那姓戚的庶子庶女倒是一大堆,你让我心里怎么过的去。”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外面有小厮传话道:“老爷,有人到咱们府门前递了拜帖说是要拜访您。” 季仲春松开宁氏,闭眸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是谁?” 那小厮回道:“看拜帖上的署名是吏部尚书谢尘。” “谢尘!” 季仲春忽然想到当初便是他寄了封信给自己,让自己帮忙去寻宁婉。 当时他被宁婉遇袭的消息冲昏了头脑,现在想起来此时颇多古怪。 谢尘为什么会让自己去救宁婉,还特地调遣了金陵卫所的人与自己一起行动,若是与他没半分关系,他定然不会这样做啊。 说不准,谢尘还当真有办法。 宁氏在一旁忽然道:“这位吏部尚书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主审戚国公府案子的谢尚书?” 季仲春点头:“是,而且当初正是他写信给我,还调了兵让我去救你,你可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氏细眉蹙起道:“他是戚国公的女婿,会不会是因为这层关系?” 季仲春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不会,他与戚国公府向来不睦,而且前几日圣上已经下旨命谢尘休妻了。” 宁氏又是一惊,这一件接着一件的事,完全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季仲春也不再解释,对那小厮道:“快请他进来。” 接着他对宁氏道:“你也在屏风后听听吧。” 宁氏没拒绝。 谢尘被季府的门房引到正厅里,很快便见到了季仲春。 “谢大人,还未祝贺你高升啊!” 季仲春笑着拱手抱拳。 “仲春兄客气了,还是叫我妄之便好,你刚回来想必舟车劳顿,真是叨扰了。” 两人客气一番活落座,季仲春才道:“妄之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 谢尘道:“我是来见一个人的。” 季仲春早有预感谢尘是为宁氏而来,此时便也不再顾忌开口问道:“我之前便好奇,宁氏与妄之你是什么关系,竟然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 谢尘看着季仲春,云淡风轻的道:“岳母大人。” “噗——” 季仲春顿时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妄之莫要玩笑了,圣上刚下旨命你休妻,你哪里又冒出来的夫人?” 谢尘淡淡道:“很快就会有了,仲春兄不必为谢某担忧。” 季仲春很是无语,谁替你担忧了,他明明是担心婉儿。 不过若是按谢尘的意思,婉儿现在也只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好像叫白歌。 他瞥了屏风处一眼,有些惊诧的问道:“你是看上了戚家那个叫白歌的姑娘?” 谢尘沉默不语。 哪里只是看上而已,人早就是他的了,若不是出了意外,两人孩子都满月了。 每每想到这,他心里都是一痛。 他想了想,道:“实不相瞒,白歌现在人在我府上,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嫡母,因此今日特来拜访。” 话音刚落,“啪——”一声瓷器跌落的清脆声在屏风后响起。 接着宁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一张脸仿佛含了霜,冷冷的看着谢尘。 “你说她人在你府上,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四章 “你说她人在你府上, 是什么意思?” 谢尘转头看去,便见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秀美端庄的妇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来到自己近前质问着。 他站起身,对着宁氏深深做了一揖。 “见过宁伯母。” 这时候便是谢尘也没好意思把那声岳母叫出来。 一旁的季仲春听到的他的称呼,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谢尘叫他兄长,却称呼宁氏伯母, 让他心里一阵别扭。 宁氏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打量着这个被季仲春形容为拥有滔天权势的年轻男人。 肤色冷白, 俊眉修目, 清冷矜贵, 身着银灰色的长衫,玉带束腰,长身玉立。 这一张皮囊长得倒是漂亮的很。 她又冷声问了一遍:“你刚刚说白歌人在你府上,什么意思?去年我离京之前她只是去谢府帮忙, 怎么这么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在你府上!” 宁氏说到这,忽然想起来刚刚季仲春提过的,谢尘已经奉旨休妻, 那戚国公府与谢家如今连亲家也算不上,又逢戚国公府被查, 白歌怎么还会待在谢府? 谢尘手指轻轻搓动了一下墨玉扳指, 唇角微动,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自入朝为官这么多年, 便是在元康帝面前也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有如芒刺在背。 短暂的沉默, 令宁氏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是极聪敏之人, 更兼掌家多年, 见得人多,阅历也广,许多事情便是不明说也多少能猜到。 看谢尘的态度,她就已经猜出了几分。 在想到当时戚家大房莫名其妙的一定要白歌去谢府给戚白玉帮忙,戚三爷又极力推动,包括自己本来没那么急着回淮安,却是戚三爷不停催促她上路,一切的一切串联在一处。 宁氏怒火腾的一下就烧了上来。 她两步上前,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 直将谢尘的脸扇的侧了侧。 季仲春在一旁看得呆住了,心跟着狠狠的往上一提。 这位谢大人虽然自进来之后就表现的十分随和可亲,可满朝谁不知他的手段之狠,权势之盛,更不用说如今还刚刚升了吏部尚书之位,入了阁,正是风头最盛之时。 婉儿这是被气昏了头了,怎么能如此意气用事。若真是被他记恨,以后岂不是有的是机会磋磨。 他赶紧上前拽住宁氏的胳膊,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看着谢尘脸上渐渐浮起的红色指印和明显渗出血丝的嘴角,季仲春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的解释起来。 “宁夫人也是爱女心切,冒犯了妄之你,我代她赔个不是。” 宁氏却并不领情,挣扎着用巧劲挣脱了季仲春的手。 季仲春生怕她又往谢尘脸上招呼一巴掌,连忙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妄之他既然来了要见你,有什么误会都可以说开了啊!” 宁氏却冷笑着道:“说开什么,今日就是他说出花来,我这一巴掌也打的不冤,这是我做母亲的应该替女儿讨的公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能耐,但总还是能明辨是非,他把我未出阁的女儿接到府里住,还能有什么误会!” 季仲春也是无语,这事不管怎么听起来都是奇怪的很,他也怕说错了那句更激发两人的矛盾,只好看向谢尘,好歹也解释两句啊。 谢尘抿了抿唇角腥甜的血,眼皮微垂着道:“伯母说的是,别说这一个巴掌,再多挨个十个八个也是不冤的。” 此话一出,宁氏更是怒极。 她刚刚那一巴掌既是出于愤怒,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味。 而谢尘这样的回答,明摆着白歌定是吃了不少的亏了。 可此时,宁氏却没有再动手去教训谢尘,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冷冷道:“既如此,谢大人便说说,你到底对我那女儿做了些什么事,值得再十个巴掌的。” 谢尘喉头微梗,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起。 这就像一个作恶惯了的人,偏偏要让他在太阳下把自己那些阴暗之处都晾一晾,让人评判一番一样难堪。 掌中物 第85节 袖中的手捏紧了墨玉扳指,过于用力以至于骨节都透着青白。 他尽量简短的描述道:“此事是由我私心而起,白歌来谢府虽然是戚国公的意思,但我没拒绝,前段时间她有了身孕,后来——” 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 那一次观景台上的一跃而下,太过惨烈,那种摧折心肺的痛楚,以至于他从不敢回想。 可仅仅是这些,已经让宁氏受不住的浑身颤抖起来。 “禽兽,你们简直禽兽不如!” 她的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眼里隐隐闪着点泪光。 仅仅是几句话,却让宁氏瞬间明白了白歌的处境,那是她教养长大的女儿,心性脾气如何她最是清楚不过,这样的折辱放在白歌的身上,该是怎样的痛楚绝望。 “你们这些人,权势加身,富贵已极,却这样磋磨一个小姑娘,真真是比畜生都不如!” 宁氏恨极的骂着,只觉怒气将头都冲的发晕,身体也跟着微微晃了晃。 季仲春连忙一把扶住她,担忧的看着她。 谢尘脸色有些发白的站在原地,依旧没有说话。 宁氏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你现在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谢尘垂着眸子道:“我带了一个人来,让她和您说吧。” 接着他微提了声音唤了一声:“让她进来。” 门外徐威挥了挥手,示意那人进去。 宁氏朝门口看了过去,见到进来的人皱眉道:“红袖?” 红袖见了宁氏,两步过去跪在她身前,红着眼睛道:“夫人,红袖对不起您,没能照顾好姑娘。” 宁氏也来不及安慰她,只急道:“你快说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红袖带着哭腔从她发现戚白玉的阴谋,再到知晓了戚三爷和苏姨娘的打算逃出来见到小招,之后的白歌从观景台上跌下来没了孩子的事便是她被谢尘关着的时候从谢府的下人口中听说的。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却曲折的令人难以置信。 宁氏听完了红袖的讲述,更是心疼的无以复加。 她无法想象白歌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带着七个月的身孕从高楼上跃下。 只是,事情都已经发生,再多的心痛难过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伤害已经注定。 白歌现在需要的,也不是这些无用的惋惜。 宁氏将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拭干,沉了沉心神,细细思索一番后,才看向了谢尘。 她的目光中有难以掩饰的憎恶。 但她依旧镇定开口道:“事已至此,想必谢大人也有自己的考量,你想怎么做?” 谢尘俊秀的面容微微发白,眉眼微垂显出些往常从不见的恭顺和诚恳来。 “不瞒伯母,我已请奉旨休妻,如今正想娶白歌为妻,明媒正娶入谢家,定然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可宁氏却是冷笑一声道:“明媒正娶,不让她受委屈,那你可曾问过她的想法,她愿意吗?” 谢尘微微哽住,半晌后才道:“伯母可知现在戚国公府与昌王勾结谋反之案已经定下,只是还未结案,一旦结案戚国公府上下一干人最轻也是个流放的罪名。”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心悦于她,于她来说,嫁给我也是最好的选择。” 宁氏猛地一拍桌子,冷声斥道:“最好的选择,你这是什么意思,无非以权势相挟罢了,她以心存死志,你却还如此执迷不悟!”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尖刀,将一切虚幻梦境挑破。 谢尘的心猛地一抽,将之前所有他不敢不愿正视的事情狠狠剖开来,鲜血淋漓的袒露在眼前。 她宁死也要离开他,连孩子也留不住她。 可他却还是想要她在身边啊。 谢尘忽然撩了长衫跪在宁氏面前,季仲春吓得连忙往旁边躲了躲,宁氏也略显吃惊的看着她。 他抬眸看向宁氏,眼中的痛楚与偏执看得她心里一紧。 “那伯母希望我怎么做呢?” “如果我放手,对她就真的好吗?” “错误已经铸成,要打要罚我都认,我亦愿用余生去弥补,这样都不能有一点机会吗?” 宁氏被他几句话问得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自然看得出谢尘对白歌并非没有真心,反而应该是用情极深。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自己如此的行至冒犯,早就应该忍受不了了,更不用说如此的低姿态的跪求。 且以戚国公府如今的情况,确实也如谢尘所说,白歌嫁给他应该是最好的一条路。 可宁氏心里依旧堵得慌,这口气出不去,咽不下。 白歌受了如此多的委屈,最后竟然还要嫁给他,这是哪来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五章 但宁氏向来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 再咽不下这口气, 她也不能替白歌擅下决定。 她能做的也只是借机打一打谢尘的气焰,尽量为白歌争取出一些心理上的空间来。 宁氏眯起眸子道:“我要见白歌一面。” 谢尘微垂着眸子道:“明日便是白歌的生辰,我在东临阁备了酒席, 届时便派人来接伯母过去。” 宁氏点了点头,看着跪在身前的谢尘,冷冷道:“你跪在我身前有什么用,要跪也该去我可怜的女儿身前跪。” 说完, 她便甩了袖子, 带着红袖转身离去。 季仲春来不及唤她, 便只能赶紧伸手过去扶谢尘:“谢大人, 快先起来吧, 咱们坐着说。” 谢尘站起身,但也没坐下,只是站在那。 他脸色很白,唇色也淡, 看着不甚康健的样子。 季仲春打量着他脸色,关心道:“谢大人身子不舒服?” 谢尘摇摇头,道:“无碍, 那我今天就不叨扰了,明日再派人来接宁伯母。” 说完, 他便要告辞。 季仲春赶紧拉住他:“妄之, 你等下,我还想问你些事情。” “仲春兄但说无妨。” 季仲春压低了声音道:“刚刚你伯母那些话,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她也是关心则乱。这次戚国公府的罪名是涉嫌谋反, 你真能把人摘出来?” 谢尘看他一眼, 道:“仲春兄是担心宁伯母吧?” 季仲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谢尘自然能看出来宁氏和季仲春之间那点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道:“仲春兄放心, 无论伯母对我是什么态度,我都已视她为长辈,自会想办法斡旋此事。” 季仲春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还是要指望妄之你了。” 谢尘从季府出来,李滨就赶紧迎了上来。 “三爷,刚刚收到消息,京中有昌王的人活动的痕迹。” 谢尘皱了皱眉道:“派人加紧盯着,江西那边昌王应该已经撞到越敬泽早就备好的铁桶上了,这个时候就怕他狗急跳墙。” 李滨应了是,正要去吩咐,就瞥见谢尘的脸色难看。 他也大概能猜到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但此时还是担心道:“三爷,要不派人去宫里请个太医——” “不用了。” 谢尘打断他的话,“走吧,回府。” · 韶音阁。 谢明朝下午的时候被从宫里接了回来,这会儿正赖在白歌屋子里缠着她要下棋。 “白歌姐姐,我最近和宫里师傅学了好几招呢,你快来看!” 自从谢明朝进宫做了伴读,两人确实许久没见了,白歌还着实有点想他。 谢明朝人虽然小,但可能是自小生活在险恶人心中,格外会察言观色,嘴巴也甜。 再加上他对白歌有些依赖之情,总爱往她这跑,因此两人关系倒还不错。 白歌吩咐人去厨房做谢明朝喜欢吃的几样糕点,一边被他拉着手走到棋桌前。 两人这棋一下起来,就是一下午。 谢尘走进来时,便见到这样一番场景。 一身素净衣裙的女子与小男孩儿相对而坐,听着男孩儿讲着宫中发生的种种趣事,唇边还挂着温柔笑意。 他忽然恍惚的想,如果那个孩子还在的话,过不了几年,应该每天都会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吧。 谢明朝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谢尘,立刻缩着脖子鹌鹑一样。 他上次从宫里回来,被谢尘考校功课,可没少挨罚,以至于现在看见他就怕的很。 白歌诧异的回头望了一眼,见谢尘银灰色的身影站在玉珠帘后,珠帘后难以瞧清他的神情。 谢明朝站起身小声道:“三叔。” “嗯。”shkum? 谢尘淡淡应了一声,“回来了去你祖母那里请安了吗?” 掌中物 第86节 谢明朝脸色顿时一僵,有些求助的看向白歌。 白歌心头有些软,便出言道:“趁着现在天还没黑,快去吧。” 谢明朝赶紧就着台阶下,道:“那我现在去。” 说着就一溜往外小跑,谢尘看着他的身影出了门,才将屋子里的丫鬟都遣了出去,掀起珠帘进来。 白歌正将棋子减回棋篓里,就听他道:“我刚刚见到你母亲。” 白歌手上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她怎么样了?” 谢尘走到她身边,帮她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看着气色很好,她是与季仲春一同回来的,可能是看戚国公府被士兵围了起来,便直接去了季府暂时安置下来,明日你生辰我会派人接她过来见见你。” 白歌眸子缓慢的眨了下,道:“我母亲在季大人府上?” 谢尘点了点头。 白歌的眉拧了起来,想到之前谢尘所说的季仲春与嫡母的往事,忽然理解了谢尘话里的微妙含义。 她开口道:“我母亲是自愿与季大人一同去季府的吗?” 谢尘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去看她的时候,季大人对她很是着紧,你母亲也幸好有季大人照顾,才能一路平安回来。如今明面上她已经失踪了,我想不若借此便将你母亲的身份从戚家抹去,为她换个身份,你觉得如何?” 白歌坐在原地半晌道:“那我两个哥哥呢?” 谢尘一边把棋子倒进棋篓里,一边道:“我已经拟好你两个哥哥写的关于戚国公府的诉状,只要呈上去便可将功抵过,既能保住你两个哥哥的功名前途,也不会让人察觉不妥。” “等戚国公府的事情一了,便要筹备我们的婚事了。” “咚”一声,棋子散落一地。 白歌白着脸看着地上的棋子。 谢尘蹲下身将地上的棋篓拾起来,接着,半跪在她脚边。 他伸手去握白歌的手。 “茵茵,是不想嫁给我么?” 他的声音又沉又低,还带着些许小心和失落。 “茵茵,你真的想离开我吗?” 白歌低头看着他,他乌黑的发将脸颊衬的越发苍白。 她的唇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意吗?” 谢尘抬眸看她,那眼底带着血丝,向来幽邃的眼眸此时却似将所有的脆弱袒露无疑。 “过往我无法更改,可我亦不想失去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白歌依旧没有说话,连她都说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 一会儿是母亲和兄长的脸,一会儿是那日她从东临阁观景台上坠下时,看见的谢尘的眼睛。 胸中的烈火和冰冷一同烧着。 谢尘喜欢她吗? 应该是喜欢的。 白歌其实心里很清楚的知道,如今的谢尘是喜欢自己的。 自那日他从观景台跳下来护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 若是没有那个馄饨摊,那一辆柴车,可能两人怎的就都去见了阎王了。 这样的一个权势滔天又俊美无俦的男人,肯为她舍了性命去,为她解决一切忧患,愿意明媒正娶她为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可是白歌依旧心里难受的很,就像她最渴的时候只想要一碗水,却被一人拿的远远的。 她被渴死了,那人又用琼浆玉液将你救活,所有人都觉得她该感激涕零。 可是她最初只需要那一碗水啊。 事到如今,她甚至说不清她对谢尘到底有没有情。 有又如何,她至今仍会因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从睡梦中惊醒。 那在细枝末节处生出的半点微薄的情意,如何抵得过她心中烧起的熊熊烈火。 心中千万念头流过,她将手抽了出来,轻声道:“你容我想想。” 谢尘看着空落落的手掌,眼眸暗下来。 · 四月初四一大早,辛妈妈就煮了长寿面,上面卧了两个圆圆的荷包蛋。 白歌起身被小招伺候着洗漱过了,就瞧见辛妈妈捧着面碗站在桌前。 她看着白歌的眼眸中带着些许怜意,“我们茵茵今天十七了呢。” 白歌鼻子有些发酸。 这一年,她经历了太多的事,多到甚至不敢去回想。 吃了长寿面,谢明朝就来了,小男孩儿神秘兮兮的将一个木盒递给她。 “这是生辰礼物。” 白歌将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根坠着流苏的银簪。 谢明朝见那簪子,最近越发白嫩圆润小脸儿上显出两分局促来。 “我之前的月例银子都被拿走了,这半年刚攒了些,实在不够买金的,下回,下回姐姐你过生辰,我一定送你一个金子带大宝石的,我看宫里的贵妃娘娘带的那种可好看了。” 白歌看着他纯净真诚的眼睛,心里有些暖意。 她将簪子取出来,别在发髻上,让小招取了铜镜过来,照了照。 “好漂亮啊,我很喜欢,朝哥儿的眼光真好。” 谢明朝顿时嘿嘿的笑了起来。 陪谢明朝玩了一会儿,很快就快到午时,谢尘派人过来通知已经在门外备好了车,准备出发去东临阁。 白歌换了衣服,领着谢明朝出来的时候,谢尘已经在马车上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青色绣竹叶暗纹长衫,发上带了一顶玉冠,一副出尘俊逸的君子模样。 白歌瞥他一眼,问道:“我母亲也会去东临阁吗?” 谢尘看着她的侧脸道:“已经派人去接了,季大人应该会同她一道来。” 白歌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马车行了出去,谢明朝坐在沉默的车厢里,有些坐不住一般的扭动着身体,想要透过车厢围帘偶尔透出的缝隙往外瞧。 谢尘扫他一眼:“你坐下面有钉子吗?” 谢明朝顿时委屈的不敢乱动。 白歌心里轻叹了口气,念着头上的那枚簪子,将车帘略撩开些。 谢明朝冲她调皮的眨了眨眼,开始津津有味的瞧着窗外的街景。 今天是文殊菩萨的诞辰,街上十分拥挤,大多是去赶庙会的。 突然,谢明朝有些好奇的嘀咕一句:“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好奇怪啊?” 白歌刚问了一句:“什么?” 就见一道寒光闪过,接下来她整个人被扑倒在车厢里。 一只箭矢顺着窗户射了进来,深深嵌进了刚刚她座位处的车壁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又发了急性狭窄性腱鞘炎,更得少了,小天使们见谅 第八十六章 那支箭矢擦着谢明朝的脸颊飞过, 小男孩儿吓得懵在那,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儿煞白。 谢尘将白歌护在身下,又伸手将谢明朝也拽了下来。 白歌也是懵住了, 后背被坚硬的木板膈的生疼。 “怎——” 她还没说出口,谢尘就将她的嘴巴捂住。 马车外喊杀声,路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与金属撞击声混在一起。 徐威的声音响起:“保护三爷!” 显然是已经与来人交上手了。 突然, 谢尘起身从马车侧壁抽出一柄细剑, 回身一挡, 细长的剑身正架住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刀锋。 已经有一人不知何时窜入马车内, 来人蒙着灰色面巾, 身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衣裳,一把苗刀却使得极为刁钻。 谢明朝吓得顿时叫了一声,蹭到白歌身前。 马车空间极小,谢尘又要护着白歌和谢明朝, 一时之间竟显得有些狼狈。 白歌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她将谢明朝护在自己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 手心里尽是冷汗,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谢尘。 那凛然的刀锋不时从眼前闪过, 虽然都被那柄细剑挡了回去, 可白歌还是真切的感觉到头皮发麻,强烈的恐惧感不断从心头升起。 与观景台上宁愿以死明志时的感受不同。 当初站在观景台上纵身一跃靠的心里的一股气。 可当刀亮在眼前, 随时可能架在自己脖子上, 失去生命的恐惧感, 竟如此强烈深刻。 掌中物 第87节 电光火石之间, 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眼看谢尘一柄细剑将那刺客渐渐逼退。 那刺客也有些心急, 发现了谢尘有意护着身后的女人,便开始将攻击重点转到白歌身上,以期用这女人来牵制。 苗刀刀锋诡异刁钻的朝着白歌刺去,谢尘果然来不及攻击,只能迅速用细剑格挡防守。 刺客又在谢尘回护的时候,找准破绽攻其要害。 数十招下来,苗刀与细剑碰撞出“锵锵”声,两人竟又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马车外响起马蹄声和呵斥声。 “何人敢在皇城内行刺,都给我抓起来!” 白歌也顾不得眼前的危险,伸手掀了帘子,就见不远处身着铠甲的男人骑着马,领着一队士卒靠近。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看着身着甲胄的兵卒,她顿时升起希望,忍不住想要借此扰乱那刺客心智,将其吓走。 刺客听到这声音果然有些犹豫,连手中苗刀的攻速也略微放缓,漏了个微不可见的破绽。 却被谢尘迅速抓住,细剑从出其不意的角度刺向刺客肋下。 很轻的“噗”一声,那是剑刃刺入身体的声音。 刺客顿时痛的急速后退半步。 谢尘正要补一剑在要害,忽然箭矢的“嗖嗖”声又一次响起。 他的心顿时一突。 白歌眼睁睁的见箭矢飞来,却手脚发麻浑身冰冷的僵硬在原地,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躲避的动作。 忽的她被一片墨青色挡住了视线,那绣工精致的竹叶里似乎还掺了些银丝,隐隐闪烁着。 来不及思考,她已经被谢尘护在身前。 那只利箭从他的左边的肩胛处贯穿而出,精钢制成的箭头将那线条修长的竹叶绣纹切断,鲜血一点点从渗了出来,那竹叶染红。 谢尘只闷哼了一声,白歌只觉腰上被人重重一拦,她整个上半身便贴向谢尘,闪着寒光的尖锐箭矢只差一寸便要划到她的脸上。 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前,甚至能感受到一片湿凉,鼻尖传来一阵血腥气。 谢尘左手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右手的剑稳稳的架住那眼见有机可乘的刺客向白歌头顶砍去的尖刀。 只是那刺客这次没有试探性的一击而退,再寻求机会变招。 反而是两手握住苗刀,用力向下砍去。 他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到了,没有时间再僵持下去,只能孤注一掷。 谢尘单手持剑架住那把苗刀,他的手臂因为用力暴起青筋,可还是顶不住刺客双手同时发力,刀在一点点的往下划,离白歌越来越近。 近到那雪亮的刀身甚至隐约能将白歌发髻处的银簪照出来。 白歌看着眼前那根的箭矢也被带动着微微颤抖,血似乎往外涌的更快了。 头顶上细剑和苗刀相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听得她浑身发冷。 忽然,手被人轻轻握住。 她心中一颤,抬眸看向谢尘。 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冷的白,看不到半点血色,有汗水顺着额角划下来。 谢尘没有看她,眸子紧盯着刺客的眼睛。 手却安抚般的握了握她的手。 他启唇用极低极快的语调道:“别怕,低头。” 接着那只握住她的手忽的松开。 这一刻,白歌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顺着谢尘的话低下头。 在她低头的瞬间,谢尘的左手猛地抬起,捉住那把苗刀的刀刃。 右手那柄细剑趁着刺客来不及收手格挡,顺势便挥向了那刺客的喉咙。 谢尘的手很稳很快,细剑的刃亦锋利无比。 刺客只觉脖颈一凉,还未来得及反应,鲜血已经从他的脖颈处喷了出来。 大片的鲜红喷溅在车厢中,刺客挣扎着捂住喉咙,却被谢尘再一剑刺入心窝处。 白歌低着头蹲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发髻流了下来,留到她的脖颈里,湿乎乎的。 她颤抖着用手摸了一把,一片刺目的红。 滴滴答答的,更多的血流了下来,分不清是谁的。 “咣”一声,刺客倒在了马车的另一侧。 接着“铛”一声,那是细剑落在车厢地板上的声音。 白歌被着声音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抬头看去,只见谢尘正靠在车厢壁一侧坐着,左手垂下,血不断地从从指尖落到地上。 见她看过来,男人俊秀苍白的脸上还露出一丝笑意。 “没事了。” 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点安抚。 似乎刚刚并没有经历什么生死相博,而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白歌颤抖着唇,想说点什么,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 最后也只是抖着手从衣服下摆处撕了一截锦帛绕在他的手上,看着那鲜血迅速将锦帛浸透,她咬着唇,又撕下一条缠了上去。 “茵茵不怕,没事的。” 他举起右手似乎想要安抚的摸摸白歌的发顶,可是眼见着那满是鲜血的手,便又放了下去。 这时一直被吓得窝在车厢角落里发抖的谢明朝才终于哭了出来。 他一边哭,还一边喊着:“三、三叔——” 谢尘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想呵斥一句,却又忍了下来。 这时,马车帘被忽然掀开。 “三爷!” 李滨和徐威身上都带着伤出现在外面,一见这一马车的血和眼看便受伤不轻的谢尘,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三爷,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李滨惊得声音都变了,徐威皱着眉头道:“我去,我脚程快!” 李滨一脑门子汗已经冒了出来,气道:“你去个屁,你在这护着三爷,万一一会儿那帮人再杀个回马枪!过来驾车去最近的医馆!” 谢尘看着白歌苍白的脸,微皱着眉,声音懒懒道:“别吵。” 李滨顿时压低了声音,一边派侍卫快马离开去宫里请太医,一边把谢明朝抱出去让人送回府。 车夫早在混乱中被流矢射翻,徐威也不再反驳的坐上车,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谢尘的伤都是外伤,需要尽快止血,这时候还回府等太医来,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马车里。 李滨跪在谢尘身边,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金疮药,现将谢尘手上刚刚白歌缠上去的布打开,紧接着就被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吓了一跳。 以谢尘的身手,肩上的箭伤还好理解,手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伤? 没时间由他多想,他赶紧将金疮药撒在伤口上。 只是那伤处血涌不止,不断将药粉冲开。 李滨急的额头见汗,抬头看谢尘,却见他半垂着眸子,不知是不是醒着。 这时一旁的白歌将一张布帛递了过来。 “把药倒在这上面,按在伤口上。” 李滨瞬间明了,赶紧把布接了过来,撒上金疮药粉,按在谢尘的伤口处。 这次虽然还有血在渗出,但金疮药应该也起了作用,血渐渐止住。 至于肩膀上的箭伤,李滨是真没辙了。 他仔细瞧了那箭头,阴毒无比,还带着血槽和倒钩,幸好是穿透了肩膀,若是扎肉在里面,三爷就是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他现在就只能祈祷,那箭上没下什么阴损的毒了。 很快医馆到了。 谢尘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嘴唇透出紫色,已然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七章 谢尘被徐威和李滨两人架着进了医馆。 医馆里的小学徒看见一身血的几人, 吓得白着脸往后堂喊师傅。 坐堂的老大夫很快出来了,看着谢尘肩上那精钢的箭头,脸色十分难看。 “先赶紧把病人送到内堂的榻上去。” 待谢尘被扶到榻上, 老大夫细细瞧着他的伤口,皱起眉。 “这贯穿伤肩膀里面的肉估计都烂了,得尽快把箭□□上药才行,你们两个过来把他扶起来, 按住了!” 徐威和李滨赶紧将已经昏迷的谢尘扶起来, 一前一后的按住了。 老大夫又找了一把剪子过来, 递给白歌道:“你去把他的衣裳剪开, 小心些别碰到了箭杆。” 掌中物 第88节 白歌看着那把剪刀, 犹豫一瞬还是接了过来。 走到谢尘身边,沿着那片沁成血色的竹叶剪开,里面的中衣也早就被血染成暗红色。 她手微微抖着,将布料一层层剪开, 直到那皮肉紧包着箭杆处的伤口狰狞着露了出来。 “行了,你往回退点。” 老大夫说着拿着剪子,将那只箭矢的尾羽部分剪掉, 然后拿一张用热水烫过的帕子保住那个精钢箭头,一边道:“按住了!” 徐威和李滨紧张的点头。 那老大夫说罢, 手上用力, 以极快的速度将那只箭的箭杆拔了出来。 “哼!” 剧痛令昏迷中的谢尘短暂的清醒过来。 鲜血顺着那处伤口不断涌出来,那老大夫也是经验老道, 早就准备好了棉纱和药粉, 迅速的进行止血。 老大夫一边包扎一边叮嘱道:“他这伤虽然不在要害处, 但这箭头歹毒的很, 伤口里面不好长合, 还是要好好将养一番才行。” 好不容易包扎好肩上的伤,老大夫又将谢尘手上的一直包裹住的布条打开。 一见那伤口,他便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这伤口看切口处应该是利刃所伤,怎么会这么深?” 这话听在白歌的耳朵里,让她脑海中不由的浮现起刚刚那一幕。 他将架在自己头顶的刀,用手死死握住,那血顺着流到自己脖颈处,现在已经干在皮肤表面。 好不容易忙活着将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医馆外又有马蹄声响起,是太医到了。 老大夫看着身穿官服的人进来,霎时一惊,接着听闻是宫里的太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太医来了好几位,小小的医馆内堂,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白歌等人便给太医们让出位置来。 正在这时,一个女声从门口传了进来。 “白歌!” 白歌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怔,接着便赶紧回过头,惊道:“母亲!” 只见一身湖蓝衣裙的宁氏正急步往这边走来,她身边还跟着一位身材高大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 她走的快了些,险些被门槛绊住,身边男人连声道:“小心。” 白歌连忙走过去,看着宁氏道:“母亲可还好,你失踪时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宁氏拉起她的手,细细的上下打量着她。 不过一年的光景,这孩子脸上的稚气却已经脱的干净。 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可眉眼间却多了些许柔软和哀婉。 想起这孩子受过的苦,宁氏不由红了眼眶。 白歌看着她这般情态忙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宁氏强行将情绪压了回去,摇头道:“没什么。” 她指了指身边的中年男子,道:“这是左都御史季大人,也是救我性命的恩人。” 白歌早就猜到这男子的身份,行礼道:“见过季大人。” 季仲春赶紧道:“戚姑娘不必多礼,今日是你生辰,本来是要与你母亲一起去东临阁给你庆贺的,却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白歌看了一眼内堂中太医们团团围住一处,轻声道:“出来半路遇到了刺客,谢大人受了伤。” 宁氏的眉尾轻挑了一下,没有说话。 季仲春却担忧的关心道:“可是伤的不轻?” 白歌点点头。 这时,太医们也诊的差不多了,结论便是谢大人伤口很深,又失血过多,如今不宜移动,最好能在医馆里养几日,待伤口长合些了,再回府上调理。 接着又是开方煎药,好半天,人才都散开。 季仲春看着谢尘面无血色,紧闭双眸的样子,忍不住道:“我记得妄之他身手也算不错,怎么竟伤的这样重?” 李滨站在一旁捂着刚被大夫包扎好的手臂,一脸愧色的道:“是我等疏忽大意了。” 一边的白歌手指攥了下袖子。 宁氏看着她的神色,心里多少明了了些,对她道:“你跟我出来。” 白歌跟着宁氏顺着内堂的后门,一路来到院子里,宁氏才停下脚步。 看着对面明显瘦了很多的女儿,宁氏问道:“昨日谢尘来见过我。” 白歌早就知道,也没有惊讶,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手指忍不住更攥紧了袖子。 母亲应该也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母亲会怎么看自己?会不会很失望? 会不会也觉得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姑娘,出了这样的事,若是旁的女孩子可能早就一根白绫自证清白了,她却还不知羞耻的活着。 白歌的眼睛热热的,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忽然,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宁氏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像她还是八岁那时因为乳娘离开而哭闹不休的孩子。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却又充满力量。 白歌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的落了下来,顺在脸颊划下来,将宁氏肩头的衣服浸湿。 刚刚目睹一场血腥搏杀的惊恐,这一年所受的委屈,心中的挣扎,对戚三爷和苏姨娘的怨恨,似乎在这一刻冲了出来,化成了止不住的泪水。 让她哭的停不下来。 宁氏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抱着她。 许久后,白歌略微平静了些,才不好意思直起身体。 宁氏从袖子里抽出条帕子,一边帮她拭泪,一边轻声道:“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心有贪欲利用你的人,你无须因旁人的错误而自责,更不需要去因为这些惩罚自己。” 白歌有些窘迫的一边用袖子蹭着自己的脸,一边胡乱点点头。 她也不知道刚刚怎么就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能趴在母亲肩上哭那么久。 明明这些年母女两个算不上多亲近的。 宁氏收回手,看着她收拾好了心情,才又开口。 “昨天谢尘过来与我说,想要求娶你为妻。” 她顿了一下,盯着白歌的神情,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白歌垂着眸子,半晌道:“我不知道。” “母亲,我本以为我是恨极了他的,可刚刚他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那么重的伤。” 她看向宁氏,眸子里带着些无助和茫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宁氏刚刚见了她,便猜到谢尘的伤多半是和她有些关系。 她叹了口气,她这个女儿心肠软,谢尘要是从别的方面想办法讨好她估计再努力个几年都未见得能成功,可偏偏这样的事最是容易让人产生愧疚感。 可谢尘真的能为白歌舍出命来,也着实在她意料之外。 “白歌,恩是恩,愁是愁,情是情,这三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他便是为你受再重的伤,那也是他情愿如此,可你呢,你情愿嫁给他吗?” 白歌听着宁氏的话,没有说话。 宁氏又道:“眼下戚国公府大厦将倾,嫁给他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他今日舍命护你,我也算是能安下些心,只是有一件事你要自己考虑好,那就是你日后会不会后悔?” 白歌看着宁氏秀美的脸庞,想到刚刚季仲春站在她身边时,两人是那样般配,竟比她与戚三爷在一起时更像一对夫妻。 季仲春看着宁氏差点绊倒时,眼中的关心更是要溢出来一般。 那是她在戚三爷与宁氏相处时,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忍不住问道:“那母亲呢,母亲和父亲成婚,可是情愿的,可有后悔过?” 这话刚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和自己的嫡母问这种话,实在是太冒失了。 宁氏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见她一脸懊恼,又笑了笑。 “我与你父亲,没有情愿不情愿,那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那时我家中落魄,若非戚老太君看中下聘,说不定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一口,较真说的话,也算情愿的,为了我爱的人吧。” 白歌见宁氏并没有发怒,也未表现出被冒犯的反感。 便又大着胆子,问道:“那季大人呢?我听说他这些年一直未娶妻,是不是在等母亲你。” 宁氏笑容略淡了淡,好半天没说话。 就在白歌以为她生气了的时候,她才终于道:“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往事若一直放在心上,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白歌细细品了一下,竟从中听出两分伤感来。 看来母亲心中还是有季大人的。 她看着宁氏眼中些微的怅然,忍不住想。 戚国公府若是以谋逆罪论处,无论是母亲,还是兄长,也都会被牵连,最轻也是流放边疆。 母亲忍了父亲半辈子,与季大人一对有情人错过了半辈子,难道后半生还要受流放的苦吗? 两位兄长多年的寒窗苦读,难不成就因戚国公府与他们毫无关联的罪名,多年努力付之东流么? 白歌忽然想起刚刚宁氏的那句话。 没有情不情愿的,不过一桩交易罢了。 她忽然间仿佛云开见月明。 恩是恩,仇归仇。 谢尘今日对她确是救命之恩。 掌中物 第89节 不论如何,那一箭本应是落在她身上,那一刀原也是要砍在她头上。 一命抵一命,恩仇就此了结。 往后,不过尽是交易。 宁氏能为所爱之人忍戚三爷那么多年,她又又何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没写完我跪了欠的更新这两天一定努力补上 另外关于这本的结局,大纲定的就是开放性的结局,偏he,番外be和he都有 剧情大概还有三分之一结局 估计10-15万字保证不了因为我也不确定 第八十八章 谢尘尚在医馆中昏迷的时候, 新入阁的吏部尚书被刺杀重伤的消息就已经不胫而走,转眼间,便已在京中传遍了。 听闻元康帝在宫中发了好大的火, 五城兵马司和禁军都吃了不少的挂落。 而这间小小的医馆,这几日来往的也都是朱紫贵人,宫中的内监都跑了许多趟,几位太医则是干脆就在医馆住了下来, 好随时留意谢尚书的身体。 待谢尘退了因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热, 彻底清醒过来,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已经过了三日了。 床榻上的男子半靠而坐, 面色白若青宣, 带着些许倦怠,却也并不损他的丝毫风华,那双黑沉如静湖的眼睛微微阖着,叫人看不出当下的情绪。 李滨看着太医正在为他换药的手, 那肩膀上伤痕看着依旧吓人,丝毫不减有愈合的趋势。 “谢大人这肩膀上的剑伤委实严重,再有之前亏过元气, 虽是有习武之人的根基,可至少也要修养一个月才行, 此时万不可再劳动心神了。” 太医不住声的叮嘱着, 可眼见恭敬的侍立在一旁李滨和徐威二人,却也叹着气摇摇头, 拎着药箱走了出去。 直到太医走出了门, 门外的侍卫知趣的将门带上, 谢尘依旧半阖着眼出声问道。 “事情都料理妥当了么?” 徐威登时跪在应答道:“三爷放心, 都已经顺藤摸瓜的将那些人牵了出来, 只是苦了您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属下等人无能,没有做好防备,还请三爷责罚。” 李滨也跟着跪了下来:“属下无能,请三爷责罚。” 只不过垂下的头遮住了他的低眉臊眼,自家向来英明神武的三爷这次的亏可吃大了。 自从那位白歌姑娘进了府,三爷就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不再如从前般算无遗策,也失了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自若。 就好像从前完美冷淡的似天上仙的人物忽的被拽进了凡尘里,多了些破绽,可也多了些人气儿。 李滨说不好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却也觉得这样的三爷,更让人有亲近的感觉。 谢尘自然不知道跪在下面的属下那么多的心思,他只看向自己的左手,轻轻握了握。 那里被太医敷了上好的金疮药,用纱布包裹的十分严实,可即便如此,只是轻微的动作也依旧免不了皮肉分离的刺痛感一阵阵的跳动着传来。 而肩膀处更为强烈的疼痛,则在时时提醒他,何为百密一疏,何为聪明反被聪明误。 昌王在京中的这一条线至关重要,牵涉甚广,甚至涉及了五城兵马司和禁军,不把这一条线扯出来,谢尘如何能安心。 正巧发现这波人最近在在京中活动的频繁,他心中多少知晓昌王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心思,便做个诱饵试试能不能将昌王的人调出来,顺道再来一遭苦肉计,却不曾想,险些将这一整条胳膊搭进去。 在那辆马车上,那一道箭矢前,在被刀锋映射着她惊慌的眸光中,谢尘前所未有的明了自己心迹。 再多的算计,再重的心思,也抵不过那一瞬间的心悸。 什么苦肉计,也不过是虚想罢了,他在她的面前,早已投降的彻底,毫无还手博弈之力了。 他几乎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道:“先起来吧,领罚的事情回去再说。” 徐威和李滨各自于心中暗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谢尘又对徐威道:“你现在就将人都转到大理寺,别让刑部插手,尽快将此事涉及的军中将领的名单审出来,能在京城中谋划这样一场刺杀,五城兵马司中不可能没有昌王的人。” “是。” 徐威领命离去。 屋中安静下来,李滨偷眼去看谢尘,见他似乎略有些迟疑,便主动开口:“三爷,您也该进药了,刚刚太医还嘱咐您得好好修养,要不要我唤白歌姑娘过来。” 谢尘眉目微动,不动声色的舒展了些许。 他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问道:“她怎么样了?” 李滨想了想道:“前几日,季大人来探望您了,正巧领着宁夫人一起来的,白歌姑娘似是与宁夫人说了些体己话。” 谢尘心头又是一跳,微微提了起来。 却听李滨接着道:“瞧着虽然受了些惊吓,但精神看着倒不错。” 谢尘心中顿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精神看着还不错? 他便是已不指望自己的苦肉计能成行了,但他伤至此,她精神却不错,难免令人心中失落。 忽然觉得有些烦闷,便复又阖上眸子,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李滨一时没摸清楚他的脉,只能推门出去。 只是刚出了门,就正瞧见不远处提着食盒走过来的白歌。 李滨心下一定,带了点欢喜,他心里多少还是清楚自家三爷那点念想的。 白歌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略有些迟疑的道:“我刚听说他醒了,就带了点吃的过来,这是又睡下了?” 李滨赶紧解释道:“姑娘来的正好,三爷刚醒不久,这会儿估计正饿了。” 说着他赶紧转回身,这次连门都没叩,直接推了开,对着白歌笑道:“姑娘快进去吧。” 白歌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对着他点了下头,便迈过门槛,进了屋。 李滨瞧她进去了,便手疾眼快的又将门阖上,接着也不走,手插进袖袋里亲自守在了门外。 白歌刚进屋,身后的门就关上了,这让她多少有些不安。 谢尘在刚刚听见了门外她的声音时,顿时生出些欣喜来,也就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睛往外看了看。 此时见她进了屋,却又微阖着眼,带着些无力倦怠的模样。 白歌当然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只提着食盒到了床榻前,却将盒子放在小几上,人却不愿靠太近,只是在不远不近处看着半靠在榻上,面色惨白的男人,抿着唇半晌才道:“你好些了么?” 谢尘抬眼看向她,伸手过去却忽的蹙了下眉心。 他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眉宇如漆,眸色深暗,眼睫长而密,让人望着便好似要陷进去一般,此时微微蹙眉,更于清贵俊气中多了两分琉璃般的易碎感。 白歌瞧着他有些痛苦的模样,一时不忍的上前。 “怎么了,是不是扯到肩上的伤了?” 谢尘凝眸看着她,忽然道:“一见你,就有些怕,一时心急了。” 白歌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怕我什么?” 谢尘再次伸手过去,这次她离得近了些,他蹙着眉忍着肩膀上的痛,又点点汗水在额间渗了出来。 白歌这次明白了他的意思,到底是瞧他这样子辛苦难受的很,将手主动伸了过去,由他牵着,在他榻边坐了下来。 谢尘握住那只手,舒坦了许多。 “不是怕你,是后怕,想到那日连累了你,后怕的不行,这一箭幸好是落在我身上。” 他语气很淡,似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听在人耳朵里就总觉得不一样。 白歌也说不好是哪里不同,好似是多出了些人间滋味来。 往常谢尘说的话,她听着也就只是听了罢了,可如今他的话却又让她想起那一日在马车里,那一把苗刀被他攥在手里,粘稠温热的血滴在她的皮肤上。 白歌微垂着头,不经意的去瞧他的左手。 那上面缠了厚厚的纱布,只露着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我见到我母亲了。”她忽然开口。 谢尘握着她的手一紧,复又很快松了力道。 “宁伯母对你倒是真心,我瞧的出。”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不免有点忐忑,宁氏对他的不满都不需要思考,那日一个巴掌足以表明这位嫡母的态度。 而且谢尘能看得出来,宁氏不是那种普通妇人,自有一番内蕴在,这倒让他明白了戚家那个烂透了火坑里怎么能养出白歌这样性子的姑娘来。 也正是明白宁氏绝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才难免忐忑,以宁氏的眼力厉害,说不准两句话便能将这里的事情与白歌点拨清楚,让自己的努力全部白费。 他看着对面的姑娘,她细嫩的脸颊泛着荧光,那带着独特水乡气息的纤眉秀目正盈盈望了过来,欲语还休。 从来于波云诡谲,刀光剑影的朝堂上都能从容应对,于刺客冰冷刀锋下无畏无惧的谢尚书,此时一颗心不由就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哪怕当年被先帝爷殿前考问时都没这般紧张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九章 “那日马车上, 你挡在我身前,手握着那刀刃,我非草木, 自是心中有了触动。” 对面的姑娘柔声细语的说着,粉润的唇抿了抿,仿若春日盛艳的桃花于风中摇曳,撩拨着他的心弦。 二人自相识起, 除却最初那生疏的时候, 谢尘就很少再见过她这样心平气和的语气神态。 大多时候, 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都带着一种冷淡的决绝和讥嘲。 他不自觉的便被那带着淮阴腔调的软语勾起了期待, 心轻轻挑起, 盼着接下来的似水柔情。 只不过—— 白歌一双晶莹的眸子盯着他。 “可母亲与我说,恩是恩,仇是仇,情是情, 这三者不能混为一谈。” 谢尘的心随着这话就重重的落下去,从轻盈的云层瞬时跌落进冰凉的深潭。 那位宁夫人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他于心中苦笑着。 掌中物 第90节 强自控制着自己的神情, 好在多年的宦海历练,好歹让他修炼出了一副听话的面皮来, 便是一颗心疼的抽搐, 面上倒也没显出多少。 情绪如山洪崩塌之下,他的思绪却迅速抽离出来。 墨色眉宇轻动, 长睫颤着低垂, 盖住眸中情绪, 他轻轻出声。 “你母亲的话极有道理, 白歌, 我为你做什么,自是我情愿而已,我自知过往不可悔,却无半分办法。” 谢尘看着自己掌间白歌纤细的手掌,想要用力又不敢,不用力却又生怕那只手滑落,果然越是放在心上重视的东西,却越是不知所措吗? 白歌却没理会他的话,只是接着道。 “可我也想了许久,许多事情哪里就能分得那般清楚了,你愿舍命救我,已是这世间少有的对我这般真心的人了。” 她轻声说着,一只手反手握在了谢尘的手上。 “世上事哪能总是十全十美,圆圆满满,便是有些坎坷曲折,却也总得朝前看。” 谢尘看着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上,心又开始怦怦跳着,几息之间,情绪起伏,他再也难以掩饰自己的神色,慌乱间他甚至有些不敢抬头去看此时白歌的神情。 有些口干舌燥的,他张了张嘴。 “你可是,可是愿意——” 说至一半,他又哑然,竟不知怎么说下去。 倒是白歌又神色泰然自若的道:“如今戚国公府涉嫌谋逆,不论是我还是母亲身为戚国公府女眷,皆是要为其所累,我的两个哥哥更是有可能丢了性命,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 她顿了顿,“如此一来,我倒是半条退路也无了。” 谢尘听了这话更是唇舌发苦,生平尚未觉得有如此心虚慌乱过。 “我并非是为了要断你退路——” 他实在忍不住便解释了一句。 白歌却直接打断了他,淡淡道:“我知道,如此涉及国本大事,怎么可能是因区区私情所起,我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谢尘闭上了嘴,这时候,他便是再能言善辩,也不能呈这唇舌之利,只能是苦笑一声。 白歌接着道:“我没了退路,至多不过一条性命罢了,可母亲,兄长却不能受我所累,母亲抚育我多年,兄长眼看功名在即,我如何也不能看着他们被戚国公府拖着进了泥潭,赔上性命。” 她看着谢尘厚厚包扎着的手臂,心意倒是越发明澈了。 “我恨你,怨你,怕你,自是因你算计我,利用我,威胁我。” “可我也感激你,你救了我的命,我更需要你,要你庇护我所在乎的人。” 她的手心沁出了些汗水,盯着谢尘的眸子也有些湿漉漉的。 “谢妄之,你若能做到,我便也想试一试。” 试一试什么,她没有说,可谢尘的心却已经以一种难以抑制的频率跳动着,只觉要跳出心口,跳到她眼前,去让她瞧一瞧,瞧一瞧这颗心在她面前早已输的彻底,卑微的只想和她靠的再进一些,但凡她所言,哪里有做不到的呢。 情绪翻涌,便是自以为冷静理智的思绪也早已混乱。 谢尘看着她,不自觉的握紧掌心的柔荑。 克制不住的用力将人拉到自己怀里,白歌被拉的身形不稳,栽了过去,撞上了那包扎严实的肩上。 鼻间苦涩的药香混合着血腥气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谢尘却仿若没有半分痛觉一般,只是将人牢牢抱在怀里,嗅着她发间清香,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 “你好像是第一次唤我的字。” 他忽然道。 “啊?” 白歌茫然的应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也是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怎么就忽然喊了字呢,明明之前都是谢尘谢尘的叫着来着。 谢尘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语气里仿佛带了两分笑意。 “好听,以后就这么叫吧。” 他语气里调笑的意味过于明显,本来觉得自己刚刚挺有气势白歌也不禁赧然。 她忍不住提了声调:“你还未回答我的话。” 谢尘用完好的那只手顺了顺她柔软顺滑的发丝:“你心里早便清楚答案,何须我再说什么,明明是来拿捏我的,气势足的很。” 白歌被他窥破了那一点小心思,登时只能硬着头皮道:“如何就拿捏了,谢大人权倾朝野,杀伐果决,手上握着多少人性命呢,谁能拿捏的了您?” 谢尘也不过刚刚是被她那几句搞的心动神摇,着实是有些遭不住,只觉活了这么些年,头回慌得失了神智,一时有些没憋住那口气。 此时听她这般说,便也不再逗她,只安抚道:“是,没拿捏,我怎么会被你这个小丫头拿捏住,都是我情愿的,哪还需你拿捏呢。” 白歌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被人家看穿了,还得为了自己的面子帮自己遮掩着,岂不是更丢人。 她索性从他怀中起来,看着他直接了当的认真道:“我就是想你保住我母亲和我兄长,其余事情我都可以不理的,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谢尘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心里百般滋味。 她肯迈过两人的那些龉龃,说愿意试一试,已是极为出乎意料,他自是欢喜的不行。 即便她现在直白的说了是为了家人,他依旧不觉不快。 只要能有机会,他便有足够的把握能将两人之间的裂隙弥合。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世间万事向来都有解法。 知道白歌对此事的重视,此时心中必然忐忑,他便肃容认真道:“你父母和兄长我早已有了打算,此前便同你说过的,便是你今日不说这些,我也不会让他们受了委屈,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与我说便是。” 白歌这才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问:“你之前说过已经拟好我两个兄长写的关于戚国公府的诉状,只要呈上去便可将功抵过?” 谢尘“嗯”了一声,道:“这事我已经差人去办了,于他们的功名不会有碍,过两年若是不想再考会试了,调回京里补个缺也行。” 白歌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又道:“那我母亲,你上回说让她换个身份——” 说起这事,白歌也是有些尴尬。 她之前和宁氏说起季大人的时候,分明看出母亲心中是有季大人的,对父亲更是早就失望透顶。 季大人这么多年未娶,若说对母亲没有情意也是觉不可能,她倒是觉得母亲和季大人在一处才更圆满些,可是她一个为人子女的,这事要怎么说出口啊! 倒是谢尘看出了她的犹疑为难,道:“你不必担心,你母亲的事,不禁我们操心,更有人比我们急,你也不必出面说什么,这事我来办就好。” 有了他这话,白歌这回彻底松了气。 了却一桩心事,回过神来,才忽然瞥见谢尘肩上的纱布沁出了点血色来。 她连忙站起身蹙眉道:“这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我去唤太医过来!” 却被谢尘一把拉住手腕,拽了回去。 “不碍事,你再陪我待一会儿。” 白歌想反抗,却无奈这人虽然受了伤,但力气却依然不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能挣扎的开的,索性也就放弃了,反正瞧他那样子,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谢尘将人留了下来,却又没想好要说什么。 他只是单纯的想再和她多待一会儿,随便说什么做什么都好。 那种心脏被喜悦充满的感觉,过于美妙,让人想不断的延续下去,就连肩上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都仿佛被这种喜悦所治愈。 将人困在身前,他絮絮的说起一些戚国公府的事,可能会面临的遭遇。 白歌听着,忽然道:“那我姨娘呢?她会怎么样?”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还有我父亲,他会死吗?” 谢尘沉吟一瞬,看着白歌澄澈的眸子,语气认真的问:“你想她们怎么样?” 白歌的眼眸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断更了,我有罪,之前是因为手有伤,后面是,越不写越不敢动笔,害怕面对,直到编辑联系我,对不起大家,不过这本一定今年会写完的 第九十章 四月的艳阳天, 却也是说变就变,本是日头高挂,晒得厉害, 却又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 不多时,便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白歌望着不断半敞着的窗户,雨水顺着那窗檐落下形成一条细细的水线。 她沉默了许久,谢尘也并不催促, 只是用没受伤的手臂虚虚的环住她, 白皙长指理着她的顺滑青丝。 他心中清楚, 这个问题于白歌而言, 定是无比艰难。 正如他因对大哥的愧疚, 即便再厌恶戚白玉,厌恶那桩婚事,可也是在谢老夫人的哭诉哀求,软硬兼施中败下阵来。 白歌与他的经历地位并无半分相似, 可骨子里却又都是一种人。 血缘亲情,斩不断,理不清。 便是再痛恨的牙痒痒, 可到了真做决定时,却又有几人能下得了狠心。 许久后, 淅沥雨声中, 白歌轻的有些飘忽的声音传来。 “为人子女一场,欠了一条命在人家那, 可东临阁那一晚我也算还了半条回去, 剩下半条便抵了他们的命吧。” 谢尘的手指一顿, 看着她的侧颜, 轻声回道:“好。” · 在客栈中又多留了几日, 谢尘的伤势也算是稳定了下来。 虽然几名太医还是念叨着,谢大人应该多静养些时日,以免伤了根基之类的话,但谢尘却也懒得理会这些生怕担了半点责任的老油条,见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便准备回府。 这几日,宁氏倒是又来了两次,主要是来看看白歌的情况。 “母亲放心,我已与他说开了,两个哥哥他会想办法,不会收牵连的,只是除了母亲您和哥哥们,戚家其他人怕是不会好过了。” 见她情绪稳定,十分坦然的说起对众人的安排,宁氏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若不是因着我和你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 宁氏捏着帕子,有些羞惭的开口,却被白歌连忙打断。 掌中物 第91节 “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女儿可不是存着什么牺牲自己的心思,就算不为你们,我也没处去不是,母亲万不可这么想。” 宁氏摇摇头,她是个明白人,白歌不愿她说,有些话装在心里就是了。 白歌见宁氏眉间郁色难解,连忙岔开话题。 “母亲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宁氏微微拧着眉,神色略有些怅然的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做了戚家这么多年的媳妇,如今戚家倒了,我也没甚地方可去,只能去南京寻你哥哥,之后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了。 白歌听了,不禁有些急,正想劝阻两句,却听房门清响了一声。 两人循声望去,却见季仲春正站在门外,面色颇有些难看,也不知刚刚母女两人的谈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宁氏见了他,先是一惊,紧接着有些难堪的转过了脸去。 白歌尴尬的挪动了一下位置,看着季仲春带着一身威压气势走了进来,一双眼睛死死盯在宁氏身上,赶紧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道:“季大人来了,那我去给您沏点茶来。” 谁知她刚踏出门槛,身后的门就被重重的关上了。 白歌有些惊讶的转身看着紧闭的客栈房门,顿时生出了些许担忧来,忍不住想再敲开门看看。 毕竟刚刚季大人的神色,真是说不上好看啊。 正当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想着要不要扒窗户听听声的时候,便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腕。 转头一看,正是带着一脸笑意的谢尘。 “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白歌连忙把食指竖起在唇间,轻“嘘”了一声。 “小声点,季大人和我母亲在里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给了谢尘听。 “季大人刚刚的样子看着有点渗人,我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要不然你进去看看?“ 白歌有些担忧的的道。 谢尘却忍不住轻抚了下她的发顶,莞尔道:“想什么呢,有我在这客栈里,他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何况季仲春这个人啊,可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的典型,他若真像你说的那般情绪外露,却也不算什么坏事。” 他的视线投向那紧闭的房门,又看着白歌有些忧虑的神色,失笑一声。 “行了,你就别跟着操心了,他们的事还得他们自己解决。” 屋中。 宁氏侧身而坐,脸拧向一旁的,并未去看进来的男人。 季仲春则是走到她身前两步,便停了下来。 “婉儿,那日我与你说的话,你当真没有半分动念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闷隐痛,宁氏听得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手指紧紧捏住丝帕,却依旧没有做声。 “婉儿,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你,我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得知你嫁为人妇,我纵是再不甘愿,却也不敢再去打扰你,只盼能就这么守着你便好,毕竟当年是我没能替你担下一切,落得这个下场我也认,可如今,明明老天开眼,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呢?“ 季仲春说到最后,眼眶已然通红。 他这半辈子,没娶妻没纳妾,不过是因为心中装了一个人,也只装的下这一个人。 可偏偏造化弄人,那人被迫嫁与他人,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守着,煎熬着,却没半分办法。 可是现在不同了,只要宁婉点头,他们便有了再续前缘的可能,于苦熬了二十年的季仲春而言,怎么甘心放弃,而见到了宁婉刚刚的态度,又怎能不痛心。 宁氏紧握着手指,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有水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季仲春眼睛瞥到这一幕,顿时心中无数情绪翻涌。 他两步至宁氏身前,伸手硬是掰正了她的肩膀。 宁氏仍是侧低着头,却难免被他瞧见了脸上的泪痕和同样通红的眼睛。 季仲春半蹲下身,凝视那张熟悉的秀丽脸庞,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安宁伯府出事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他看着少女一脸的泪痕,又是心疼又是自信的承诺着,定会与自己的父亲求情,一定会保得伯府周全。 可没想到,当晚他在父亲面前刚说出求情的话,便被愤怒的父亲拎着家法棍将腿打折,连站都站不起来,并警告他决不许再和安宁伯府有任何往来。 而等他勉强能下地出门时,已是两个月后,才得知了宁婉已经嫁人的消息。 他已经被迫错过一次,蹉跎了二十年的光阴,如何能再放手! “婉儿,你到底是怕什么,你告诉我,难道只有你青灯古佛,我孤独终老,才是你最想要的结局吗?” 宁氏转过头来,眼圈红着,却仍镇定的道:“我知你想什么,可我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戚家的媳妇,京中夫人太太认识我的不知有多少,你能再户籍上做的了假,还能把天下的悠悠众口都堵住不成,我也就罢了,一个残败之人而已,可到时候你这个官要怎么做,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岂能因为我而毁于一旦,你叫我于心何忍。” 宁氏说的悲戚,可季仲春的神色却是转怒为喜。 他一把拉过宁氏的手,语气中透着得意的道:“所以,你不愿意,也只是为我着想,是也不是?” 宁氏脸色顿时涨红,再维持不住原先的气度,她奋力的抽着手腕,美眸一瞪,辩解道:“我还得为孩子们考虑呢,亦璋和亦嵘还未定亲,白歌若是真嫁了谢尘,也少不得要在京城的圈子被人讲闲话,我一个做母亲的,怎么能让孩子们背上这样不堪的名声!” 说着说着,她眼圈更红了,显然也是动了些真气。 季仲春却没再逗她生气,只是双手包住她的手掌,抵在自己唇间。 “这些都不要你操心的,我季仲春在官场混了这许多年,总不至于还会叫自己妻儿被人欺侮,婉儿,你只问自己的心便好,我们已经蹉跎了半生,还能有多少时光,婉儿我求你,你想想你自己,好吗?” 男人半蹲在她身前轻声说着,宁氏看着他的面容,虽依旧儒雅俊朗,却也能瞧见鬓边几缕银丝,和眼角细细的纹路。 忽然,所有想说的话语都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等白歌现去烧了热水,又去李滨那里取了茶叶,终于泡好了一壶茶端过来时,门已经开了。 季仲春和宁氏各自坐在椅子上,宁氏脸色有些红,季仲春则是脸上遮不住的喜气。 之后没喝多会儿的茶,季仲春便拉着宁氏告辞离去了,都没给白歌问清楚事情的机会。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倒是分不清,我母亲是哪家的人了,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拉着人就走了,我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 白歌坐在回谢府的马车上,有些无奈的抱怨了两句。 谢尘却是握着她的手,淡淡道:“还有什么没弄清的,宁伯母的态度不是挺明显了么?” 白歌有些茫然的看着谢尘。 谢尘唇边带着笑意:“前几日,季仲春便和我商量了想要接着外派江南,按他的资历在地方做个提刑按察使自是没什么问题,只要避开淮安,便不会有人能认出宁伯母,离你两个哥哥也不远,也算是思虑周全了。正好宁伯母的身份也已经处理好了,今后,便没有戚家宁氏,只有宁婉了。” 白歌这才恍然,季仲春和谢尘竟然早就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当了,连母亲所担忧的事情也早都想到了。 这样一来,母亲与季大人也算是得偿所愿,弥补了往日遗憾。 想到这,她看了一眼与谢尘交握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了一句。 “谢谢你,妄之。”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申榜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预计随榜单更新,日更够呛,但每周最少一万五,预计这本还有十万字就能完结,之前断更很久,给大家赔不是了。 第九十一章 皇城内, 沈贵妃的翊坤宫中,一身藕紫色长裙的女子正与沈贵妃相对而坐,一边考校着三皇子的课业, 一边闲聊。 待三皇子支支吾吾的总算把今日太傅教的内容说了个大概,一脸庆幸之色的离去后,沈贵妃这才无奈的揉了揉额角,抱怨道:“时雨你说这孩子, 从前贪玩也就算了, 如今读书了也这么不上心, 可要把我愁死了。” 藕紫色长裙的女子容貌清丽, 轻笑着安慰一声, “表姐你这担忧的也太早了些,三皇子才六岁,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 沈贵妃瞥她一眼,叹了口气:“不提这混小子, 你今儿怎么进宫了,往常叫你来你都不来,我在这宫里可是憋闷的很。” 这藕紫色长裙的清丽女子, 正是阁臣宋昌的女儿,宋时雨。 她的母亲正是沈贵妃的母亲的妹妹, 两人自小关系便极为亲近, 因此沈贵妃也了解宋时雨的性子,若不是有事情找自己, 她才不会特意跑来宫里。 宋时雨抿着唇, 看了沈贵妃身旁的下人一眼, 没说话。 沈贵妃顿时会意, 将身边几个宫女屏退出去。 “说吧, 找我什么事?” 宋时雨这才开口道:“表姐,我听说前几日吏部尚书谢大人遇刺了,他伤势如何,表姐你知道吗?” 沈贵妃眉梢微挑,纤纤玉手伸向茶盏。 “昨儿晚上皇上还和本宫聊起了这事儿,太监传讯回来说是受了些伤,但性命无忧,那就是没什么大碍,估计再养个十天半月的就能恢复了,说起来,皇上还因为这事儿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嗯。” 宋时雨点点头,面上却什么神色,谢尘没生命危险,这事她早就知道了,今儿过来也不是专程就为问这一句的。 犹豫了一瞬,她才又开口:“我听父亲说戚家已被皇上下旨抄家了,那戚白玉——” 沈贵妃刚端起桌上的茶盏想啜上一口,听她开的话头,便有些来气的将茶盏掼在几上。 “我便知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就是放不下呢,那谢尘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他守那么多年?” 宋时雨看自家表姐动了气,也没顶嘴,只是任她数落着。 沈贵妃又骂了两句,见表妹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便知道自己磨破了嘴皮子怕是也没半分能进到人家耳朵里的,不由又叹了口气。 “戚家算是彻底倒了,如今只等着三司最后盖棺定论,陛下下诏了,前些日子陛下也替谢尘下了休书到戚家,这事你父亲应该是知晓的,他没与你说吗?” 宋时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沈贵妃又苦口婆心的接着劝道:“那谢尘你还是别惦记了,他是不可能娶你的,我早试探过他,他对我是避之不及,你与我又有姻亲关系,他那般精明的人物,怎么会再淌这趟浑水。” 宋时雨明白沈贵妃指的是储位之争,可她这么多年未嫁人,等的就是那个人,好不容易现在有了机会,怎么能放弃? 她忽然跪倒在地上,握住了沈贵妃的手,轻声道:“表姐,你帮帮我,我只想要他。” 沈贵妃见她这副模样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站起来便骂道。 “你怎么就说不听呢,那谢尘是个什么人,你就是再不清楚,可看那戚白玉的下场也该明白,那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你跟他能有什么好,更别提他和咱们就不是一路的!” “那就把他变成一路人!” 宋时雨跪在地上声音平静的看着沈贵妃道。 沈贵妃正在气头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什么?” 掌中物 第92节 宋时雨也不跪了,站起来与沈贵妃平视着。 “皇上既然能替谢尘休妻,自然也能为他赐婚,我知道表姐和沈太傅一直都想让谢尘为三皇子保驾护航,如果皇上真的能为我和谢尘赐婚,那谢尘只能是站在三皇子这一边,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 这一番话令沈贵妃有些愣住,她看着眼前的表妹,脑中不断思索着这段话的含义。 忽然她皱眉问道:“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宋时雨想到自己前一天跪在父亲面前时,父亲无奈心痛的模样,低垂着头道:“父亲是这样说的。” 沈贵妃长出一口气,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 谢尘她是早就想拉拢的,之前是因他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想为三皇子拉个助力,如今更是入了阁,眼看至少要执掌朝政几十年,当今皇帝虽然年纪还不算大,但身体一直算不上十分康健,皇子又都还年幼,这么看来,将来无论哪个皇子登基,谢尘都至少是一个辅政大臣。 看谢尘之前的态度,应该是不想站队的。 可如果她真能说动皇上给谢尘和宋时雨赐婚,那谢尘就算是被动的绑在了三皇子的这条船上,以他那样聪明的人,自然想得通怎么做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只是,皇上能答应吗? 权臣和外戚勾结,向来是大忌,这事还需找祖父好好谋算一番才行。 思及此,沈贵妃沉下心来,对着宋时雨道:“你先回去,这件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宋时雨一颗心被悬在半空,却也没办法,只能是与沈贵妃告了别。 刚出了皇宫,天上便下起了小雨,马车朝着宋府的方向前行,宋时雨坐在车上,闭着眼想着心事。 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宋时雨跟着身形微微晃动一下,她蹙了下眉,一旁丫鬟见状,连忙质问出声。 “前面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停了!” 车夫解释了两句,宋时雨也没理会,只随手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却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缘分,撩开帘子的刹那,她便见到了对面马车车檐垂落下的“谢”字。 宋时雨的心扑通一跳,连忙细细的看了过去。 许是赶得巧了,对面的马车帘子也被撩开。 只是马车里,坐的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而是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发丝被风轻轻吹拂,正向外张望着。 宋时雨有些失望的垂下眼帘,知道那个女子应该是谢家的某位女眷。 她重新撂下了帘子,却未发现,就在她将帘子落下时,对面的马车上男人修长的手指将女子的发丝轻轻拢在耳后,带着些许宠溺笑意的清沉嗓音传出:“先别看了,下雨风凉,小心吹了头疼,晚些我派李滨传个信去他们府上就是。” 这声音传入耳中,宋时雨惊得紧握着手中的刚刚撂下的帘子。 那女子清甜的声音此时也传了出来,还带着些许江南地方的温软:“那也好,省的让人担心。” 宋时雨在马车中僵硬的坐着,等她反应过来再掀开帘子去瞧那辆挂着“谢”字的马车,却发现两辆马车已经擦身而过,此时只能瞧见那马车辘辘行去的背影。 · 白歌看着路过的季府大门,叹了口气,决定就听谢尘的,别想那么多。 她放下车帘,免得外面如丝细雨飘洒进车厢里。 谢尘一只手还在牵着她的手,这一路上就这么一直牵着没松开过。 感觉掌心开始被汗水浸湿有些发粘,白歌忍不住抽了抽手。 正闭目养神的谢尘面上似乎毫无察觉,可手上却微微用了点力气,将那只柔软的手紧包在自己掌中。 白歌挣扎无果,又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臂正是受伤的那条,怕力气使大了这人的伤口又会崩开,想了想,忍了。 于是,直到马车行至谢府门口,两人的手都还是牵在一起的。 马车停下,谢尘先从车上下来,避开了李滨的搀扶,正准备回身将身后的白歌扶下来,就听见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声音。 “三叔,你回来啦!” 谢尘回头一看,就见谢老夫人正揽着谢明朝和大嫂周氏带着一众的丫鬟婆子下人们站在大门外。 谢明朝憋着一张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谢老夫人一边揽着他,一边也抹着眼泪。 “妄之啊,你可把为娘吓死了,幸好你没事,不然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可怎么办啊?” 谢尘显然没想到谢老夫人会带着人来接他,犹豫了片刻,又把马车帘子落了回去。 如今他刚入内阁又被刺杀,这会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在这,没瞧见他的这位好母亲都开始抹眼泪了,上一次她这样作态还是在逼他取戚白玉救她侄儿的时候。 想了想,他低声对李滨吩咐一句,让他把马车赶到后门去,免得被有心人瞧见生出乱子。 看着马车离去,谢尘这才回头面对谢老夫人扯出一抹淡笑。 “劳母亲挂心了,都是儿子的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二章 谢老夫人快步冲到谢尘身前, 似是极为焦急一般上下打量着他,一边抹着泪道:“我的儿啊,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啊!” 谢尘神色淡淡,没有嘲讽之色,更没有感动,只是看着谢老夫人哭天抹泪。 谢明朝则是怯怯的往谢尘的身后望了望, 低声问了一句:“三叔, 白歌姐姐呢?” 谢尘蹙眉瞥了他一眼, 只觉得这孩子这么大了半点礼仪规矩不懂, 称呼上还能乱了辈分。 “她没事,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谢明朝有些委屈的“哦”了一声,又朝刚刚往后门行去的马车看了一眼。 谢老夫人做了半天的态却没人理她,身上还淋了些雨水,难免有些疲惫尴尬, 她一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一边给周氏使了个眼色。 周氏虽平时深居简出,却也不是个蠢笨的, 此时便上前劝道:“母亲,这还下着雨呢, 三弟身上还有伤, 可不能再着凉,不如咱们先进去再说。” 谢老夫人得了台阶, 立马跟着下来, 道:“是啊, 妄之快进去, 咱们母子进去说。” 谢尘也拆穿谢老夫人的惺惺之态, 只是顺着她话,一众人进了府。 待回到谢老夫人的院中坐定,谢尘给谢明朝使了个眼色,小家伙儿眼睛一亮便溜了出去,随后周氏也是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丫鬟过来上了茶水,也被谢老夫人打发了下去,厅中很快便只剩下母子二人。 谢老夫人呷了口茶,用眼角瞄着正坐在座位上拨弄着手上扳指的谢尘,脑子里将要说的话又转了一遍,这才放下茶碗开口。 “妄之,你可吓死为娘了,听说当时圣上都派了人过去,你那伤口真没事吗,要不让为娘瞧瞧?” 谢老夫人说着便作势站起的样子。 就听谢尘道:“不必了,尽是血肉创口,可怖的很,怕是会吓到母亲的。” “哦,那千万别忘了每日换药,好好将养才是。” 谢老夫人讪讪坐下。 谢尘只做不见,整了整衣衫下摆,淡淡道:“母亲可还有事,若是无事,儿子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 谢老夫人见他一副起身欲走的模样,连忙道:“确实还是有事情的。” 谢尘看着她,没说话。 谢老夫人捋了捋满是银丝的鬓角:“前几日你受伤的消息传回京后,你大舅舅还特意带着你蓉儿表妹来过,想探望你,却没想你没在府里,他家里还有有事情就没有多留,我想着你现在身边也少人伺候,就做主把你表妹留了下来。” 说完,不等谢尘表态,谢老夫人就朝外面喊道:“蓉儿,你进来。”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量窈窕,着鹅黄衫裙的女子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 女子走至身前,盈盈下拜,娇声问好:“蓉儿见过姑母,见过表哥。” 谢尘却连眼风都不曾落在她身上分毫,只是对谢老夫人道:“母亲这是何意?” 谢老夫人伸手拉过女子的手,笑着道:“蓉儿今年也十六了,生的这般俊俏,性子也温婉柔顺,我瞧着着实喜欢。” 她拍着女子的手,意味深长的道:“以往戚家那个孽障自己不争气,还总是闹腾的拦着,累的你快而立之年,膝下却还没个一子半女,如今既没个挂碍,还是该考虑延绵子嗣才是,今儿,我便做了这个主,将蓉儿给了你,为娘我也好能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蓉儿的脸颊顿时染上了粉色,少女的娇艳呼之欲出。 谢尘眼角眉梢带上了些冷意,嘴角却勾了些许:“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谢老夫人似是觉出什么,赶忙道:“蓉儿是你大舅舅的庶女,你放心,不会耽误你将来再议门好亲事的,你如今这般身份地位,又是这个年纪,身边怎么可能少了人服侍,将来无论是哪家的贵女都不会计较的。” 此话一出,那叫蓉儿的女子脸上白了些许,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轻轻咬住了嘴唇。 谢尘只是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站起身。 他身量高,站起来便更显气势,玉带锦衣,俊美威严,看的蓉儿脸又红了红。 “母亲怕是多虑了,儿子刚被圣上下旨休妻,前岳家又是个谋逆的罪名,若是现在就纳妾,岂不是正好给心怀不轨之人递刀子。” 他声音不急不缓,却偏带出极重的压迫感。 “还是说,母亲是受了谁的挑唆,想让儿子露出把柄给人家?” 谢老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谢尘又接着道:“母亲还是将这位蓉儿表妹送回去,近来京中不太平,我身为谋逆案的主审,这府里也少不了血腥之事,表妹这般娇弱,若是吓病了,难免不好与舅舅交代。” 说完这句,谢尘随意一揖,便转身离去。 只留谢老夫人脸色阴沉的看着他的背影,手上用力之下,将那蓉儿掐的面色一苦,哀哀叫了一声。 “姑母——” 谢老夫人这才缓过神来,松开了手。 “姑母,表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蓉儿弱弱的问了一句。 谢老夫人眯了眯浑浊的双眼。 “他不是不喜欢你,是被个妖精迷了眼了!” · 谢老夫人的一番折腾,在谢尘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着实懒得理会。 就连要迎娶白歌的事,谢尘都不打算提前和这位母亲说,毕竟以这位母亲的性格,若是早早知晓了这事,还不一定又闹出什么乱子,索性就不让她知晓的好。 从谢老夫人那里出来,雨已经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一路快步往韶音阁走去,远远的便见那阁楼上亮着的灯火,他的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掌中物 第93节 韶音阁中,谢明朝正缠着白歌教他下棋,许是这孩子着实在棋之一道上没什么天分,不时的在那抓耳挠腮。 一走进屋里,谢尘便见到白歌正懒懒斜靠在椅榻上,一只手摇着团扇,悠哉的看着谢明朝解不出棋局的郁闷模样。 谢尘也没出声,对下人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斜倚在门边,看着屋中人。 可能是两人之间的龃龉解开了不少,宁氏的事情也有了着落,她瞧着心情好了许多,眉宇间的郁气也消散不见,微眯起的眸子里带着看好戏的笑意。 这画面太过静谧美好,谢尘就这么看着她,一时竟有些发起呆来。 直到小招从外面端着点心进来,走到门口才发现被人挡住了门:“谁啊,怎么——唉,三爷,您来了怎么不进去啊?” 白歌闻言向门口看去,正撞见谢尘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丝尴尬来。 谢尘轻咳一声,直起了身,移开目光看向小招手中的托盘。 “也该用晚膳了,怎的还吃点心?” 他这句颇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小招神色怪异的瞟他一眼。 “厨房晚膳还未做好,朝哥儿有些饿了,我就让小招取些点心来给他垫垫肚子。” 白歌随口解释一句。 “你怎么没留在老夫人那里吃晚膳?” 谢尘走到她身边坐下,随手捏起一枚黑子,落在谢明朝面前的棋盘上。 小孩儿顿时眼睛一亮,接着又有些咬牙切齿的不知是在和谁较劲。 “嗯,在她那里向来吃不下,还是回家陪你们吃来的舒坦。” 说完这句,两人俱是一愣。 这样平淡熟稔的谈话,好似两人已是多年的夫妻一般。 白歌抿了抿唇,对小招道:“让人再去厨房催催,看晚膳好了没有。” 小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应了声:“是。” 晚上吃过晚膳,谢尘冷着脸将不情不愿的谢明朝打发走。 韶音阁的下人除了辛妈妈和小招,其他都是谢尘的人,做事麻利有眼色的很,早早地便将洗澡水烧好。 白歌看了坐在一边看邸报的谢尘,略有些窘色:“那我先去洗澡了。” 谢尘盯着邸报,似乎在研究什么重要的军情,目不斜视的“嗯”了一声。 白歌见他没看自己,也是松了口气,拎着换洗的小衣去了耳房。 听着脚步声离去,房门关上,谢大人的目光终于从那许久未翻一页的去年十月的邸报上移开。 耳房里有“淅淅沥沥”水声传出来,谢尘有些不知怎的,竟觉耳朵有些发烫。 他将手中那份已经被握的皱巴巴的邸报放下,站起身朝耳房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却又脚步踟蹰的停了下来,手指犹豫的在门栅旁顿住。 想了想,他还是放下了手,准备回去坐着。 正在这时,耳房里传来一声惊呼。 “啊——” 第九十三章 “啊——” 这惊呼声着实不算响亮, 却还是令谢尘心中一紧。 他当即不再犹豫,一把推开了那扇单薄房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女子雪白无暇的肩背。 谢尘的视线顺着那纤薄优雅的白皙背脊一路向下, 直至那惊心动魄的弧度。 似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门被开启的声音,她似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猛地坐回了水中,浴桶中溅起了些许水花,那一抹弧度也迅速被水面掩盖, 只留下水面余波阵阵。 谢尘顿觉有些口干耳热, 说来也怪, 他们两人早已有过数次肌肤之亲, 今日却不知怎的, 竟有些臊得慌了。 他下意识握拳掩嘴轻咳一声:“出什么事了?” 白歌将自己整个埋在浴桶里,只留下一个小脑袋浮在水面上。 谢尘只见那颗小脑瓜快速摇动了两下,散开浮在水面上的一缕缕青丝也被牵引的不断晃动,仿若水草般摇曳着, 透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目光从那挠得人心痒痒的发丝上移开,谢尘看向一边屏风上有着些许湿淋淋的印记,女子小衣和两条棉帕歪歪斜斜的挂在屏风上, 欲坠不坠。 心里便对刚刚发生的事有了数。 大抵是今晚没叫小招进来伺候,她拿取衣物不便, 险些摔了才惊叫一声。 谢尘走上前将屏风上的一条棉帕取了下来, 对着坐在浴桶里低着头的白歌道:“起来擦身,一会儿水凉了。” 白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刚被热水熏蒸过的脸颊白皙中透着浅浅的粉色, 一双水眸带着些许躲闪, 她略有些慌张的伸出手臂去拿谢尘手中的棉帕。 谁知那棉帕在前面一闪而过, 竟让她捉了空。 随后, 便觉腰身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接着,被那宽大的棉帕紧紧裹住,竟是动弹不得了。 白歌顿时有些急了,挣扎着道:“你这是做什么?” “别动,我帮你把水擦干,免得着凉。” 谢尘没理会她的挣扎,只是抱着她在一旁的小几坐下。 白歌脸上如有火烧,身上被棉帕裹着,只能来回扭动了两下,却被谢尘像是教训小孩子一样,在身上拍了两下。 “别动,听话。”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干涩嘶哑,让白歌下意识的就没有再动。 谢尘却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拿着另一条棉帕裹着她湿透的发丝,一点点的带走发丝上的水分,接着又拿起一旁的篦子,慢慢篦了起来。 他的动作轻柔,这手法倒是比平日里小招伺候的还舒服些。 白歌也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间竟有些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尘抱住她站起身往卧房走去。 身体挨着了柔软的床铺,锦被落在身上,丝绸略带凉意的触感传来,白歌这才清醒。 她先是茫然的望着熟悉的帐幔,接着才惊觉身上的棉帕早已不见了踪影,光溜溜的贴着微凉的锦被。 白歌有些慌得将那不算厚的锦被裹在了自己身上,还特意将边边角角都掖好,仔细检查一番,见没有露出来的缝隙,这才多了些安全感的松了口气。 于是,等到谢尘简单收拾了自己,着一身中衣回到床榻前的时候,才发现,那榻上多了一个小铺盖卷儿。 铺盖卷儿的一端又露出那个小小的脑袋瓜儿。 他忍不住觉得好笑,起了些坏心思。 端详了这小铺盖卷儿一番,找准了一个位置,谢尘嘴角一挑,伸手微微用力一抽,那铺盖卷儿咕噜噜滚了两圈,锦被顿时被他抽了出来,只剩一只可怜无助的小羊羔死死的捏住被子一角,遮住自己的身体。 那眸子里忽闪着羞怒惊惧的水光。 谢尘心中顿时一软,随即松了手。 锦被迅速的被白歌拽了回去,重新将自己裹好。 谢尘见她有些戒备的模样,有些无奈的苦笑一声,转身吹了灯,上了床榻,搂着小铺盖卷儿道:“行了,睡觉。” 黑暗中,白歌就着窗格中透出来的月光,怔怔的看着对面的人。 夜色昏暗,于什么都看得不甚真切。 连男人的面貌都有些模糊不清起来。 白歌没想到,谢尘竟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了她,毕竟算下来,两人也有小半年未有肌肤之亲了。 她虽然心中有些抗拒害怕,但其实也是做好了准备的。 却没想到,谢尘竟然真的什么都不做了。 她这么看了一会儿,身上渐渐开始出汗。 到底是马上入夏的天气,这样将被子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不热出汗才是怪事。 又过了一会儿,白歌实在热得有些睡不着,瞥了双眸紧闭,似乎已经睡熟的谢尘一眼,小心的挪动着,想将被子掀开一点,透透气。 可谢尘是拦腰将被子卷中的她抱在怀里的,此时若是想掀开被子,是真不容易。 白歌在被子里费力的扭动着,想要将被子弄得松一点。 却没想,额头忽然被轻轻的敲了一下。 谢尘依旧闭着眼睛,只是说了一句:“别闹了,快睡觉。” 白歌觉得自己腰间那只手臂搂的更紧了,锦被紧紧的贴在她出了汗的皮肤上,黏糊糊的难受。 她又忍了片刻,难受的不行了才有些委屈的小声道:“你松开,我热。” 谢尘这才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见她额头脖颈上都是细汗,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瞧着有点狼狈。 带着点无奈,他松开手将白歌身上的被子扯开少许,又从床边取了一方帕子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汗。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他念叨了一句,见白歌撇了撇嘴,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活像个操心唠叨的老母亲。 给她擦干净身上,又将那被子整了整,谢尘这才重新躺下。 “这回舒坦了?那就睡觉吧。” 白歌轻轻“嗯”了一声,虽不再乱动了,却还是有些睡不着。 谢尘听着她那毫无规律的呼吸声,闭着眼问:“又怎么了?” 白歌轻声道:“睡不着。” 掌中物 第94节 谢尘转过身,将她虚虚环在怀里,轻轻拍着,像是在哄一个不愿意入睡的孩子:“在想什么?” 白歌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中衣松散,隐隐露出那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 也不知怎的,她心中一动,竟是把心里所想就这样说了出来。 “在想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谢尘拍着她的手顿了一下,打乱了规律的节奏。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有几分温柔。 “你想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白歌盯着他那处长出些许嫩肉的创口,“嗯”了一声。 谢尘手上恢复了轻拍的节奏,一边慢慢道:“你应该知道,我肯定不算是好人。” 白歌没有犹豫的点点头,语气直白:“你当然不是好人。” 谢尘也不生气,甚至还笑了一声。 “是啊,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自小时,见多了这世上活着的恶鬼,便明白这世间诸多道理,其实都无甚用处,无论善恶,唯有变强,强到让所有人都忌惮,才能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在这世上,你想成为强者,就很难做一个简单的好人。” 白歌听着,又摇了摇头表示不敢苟同。 “按你这般说法,那历史上那些功勋昭著的帝王将相,算不算强者,难道他们就每一个好人?” 谢尘没去和她争辩,只是道:“你看似柔弱乖巧,实则性子刚强倔强,明明通透聪明的很,可有些时候又爱钻牛角尖,你这样的性子,若是为官便要吃亏。” “你在戚家,明明没得罪任何人,却有了这一遭,你可知为什么?” 白歌目光移开,嘴角撇了撇。 为什么,要不是因为长得像你那个放不下的婢女,她何至于倒霉到这个份上,说来说去,眼前这人就是祸根。 谢尘多少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也不点破,只是道:“因为你身怀宝玉,却无护它之能,因此只能任人摆布。” 白歌咬了一下嘴唇。 说到这里,谢尘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正如裴桓纵使再不甘心,也无能为力。” “我年少时也如他一般志气勃发,而当有一日,裴桓有能力扫平眼前的障碍时,他也就成了我。” 白歌听着,心中却渐渐有些凉。 谢尘不知有没有察觉她的变化,只是拍着她,低声道:“我本以为我此生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有了你,便不同了。” 白歌心中一颤,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什么不同?” 谢尘轻笑一声,道:“我本是个没底线的人,可如今啊,我的底线是你。” 白歌悄悄握紧了手上的锦被,觉得掌心有些黏腻的汗水,应是刚刚热得没擦干净。 “所以,茵茵,不要怕我,往后,当是我要怕你才是。” 第九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 白歌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了。 小招听见了动静,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洗漱收拾一番, 出来便见到谢尘已经坐在桌前,正等着她用早饭。 “家里新从江宁请了厨子,听说做这汤包的手艺是一绝,你尝尝味道地道么?” 谢尘挟了一只汤包, 放到她面前的口碟里。 白歌低头看了一眼, 碟中的汤包约半个巴掌大, 皮薄如糯纸, 软软趴趴落在那里, 隐约能瞧见里面的馅料和汤汁。 她小心的用筷子挟起汤包的褶子,放到嘴边咬破一个小口,吮了一口汤汁。 温热的汤汁流入舌尖,浓郁的鲜甜瞬间占满整个味蕾。 白歌的眼睛顿时一亮, 将吸干汁水的汤包放进口中,柔韧的包子皮和鲜美扎实的馅料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味觉享受。 她不动声色的又挟了两个到碟子里。 “好吃?” 白歌连连点头:“倒是像极了淮安最有名的醉月楼里大师傅调的味道。” 见她这模样,谢尘笑笑也跟着挟了一个尝了尝, 倒没与她说这府里的新来的厨子正是从那醉月楼里重金挖来的大师傅。 “那多吃点,吃完还要出去一趟。” 白歌又塞了一个汤包到嘴里, 一边问:“要去哪?” 谢尘喝了口茶, 道:“去了你便知道。” · 马车辘辘而行,穿过了大半个皇城, 最后缓缓停在了刑部大狱前。 白歌被扶着下了马车, 抬头望了一眼高大门额上的牌匾, 便知晓了谢尘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刚在门口站定, 一个身着绿袍头发花白的官员, 便快步迎了出来。 “下官司狱司司狱葛黔见过谢大人。” 那年迈的葛司狱腰弯的很深,头都要碰到膝盖上。 谢尘右手里似乎提着一件衣裳,用另一只手服了他一把道:“葛司狱不必如此,快些领我们进去吧。” 葛司狱这才直起身,殷勤道:“是,牢狱中阴暗污秽,地面湿滑,还请贵人注意脚下。” 谢尘“嗯”了一声,领着白歌走进了司狱司。 穿过长长的向下的阶梯走廊,两边时不时传来些诡异惊悚的叫声和低语,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她。 地下本就有些寒凉,在这种氛围下,白歌更是觉得汗毛乍起,格外渗人。 忽然,一件斗篷落在了她身上,升起些许暖意。 白歌低头一看,竟是谢尘一直提在手中的那件。 谢尘将斗篷上的帷帽扣在她头上,遮挡了四周传来的渗人目光。 随着葛司狱一路行至最里面的一个牢房隔间,隔着木头栅栏,白歌便瞧见了缩在角落里的人。 是戚三爷和苏姨娘。 想来这戚家的人都是谋逆的重犯,俱是被单独关押的。 曾经的妖娆美艳的苏姨娘早已不见了往日珠翠琳琅的艳丽,她形容憔悴,头发披散。 原本最是好面子的戚三爷此时也只着一件脏兮兮的囚服,须发散乱,身上带着沉重的镣铐,缩在角落的茅草堆里。 听见开门的声音,两人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惶。 苏姨娘是第一个注意到白歌的人,她几乎是瞬间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木栏前,激动的喊道:“白歌,你来了,你来救姨娘了!”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回荡在安静的牢房中,传出很远。 谢尘皱了下眉,葛司狱连忙上前道:“大人放心,此处只关押了这几个人犯,边上几个牢房的人也都清出去了。” 见谢尘点了点头,他又十分识趣的带着狱吏退出了老远。 苏姨娘仍在叫唤着:“白歌呦,我的好女儿,你怎么才来啊,你不知道我在这受了多少苦啊!” 白歌只静静的看着她,没说话。 但她的声音终于引起了牢房里另外一人的注意。 缩在草堆里的戚三爷却似是受够了一般的捂着耳朵,骂道:“吵什么吵,再吵也吵不来人救你,可把嘴闭上吧!” 苏姨娘却是赶紧回身去拽瘫在草堆里的戚三爷,一边拽一边道:“老爷你快看,是白歌来了,她把谢大人也带来了,咱们有救了,你快看啊老爷!” 戚三爷不耐烦的睁开眼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白歌站在那里,身边陪同的竟然是谢尘。 他顿时惊喜的站起身来,与苏姨娘一同跑到栏杆前,道:“白歌,谢大人,你们来了,可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苏姨娘也跟着欢喜的看向白歌。 白歌看着眼前的父母,心中一时竟是百感交集,不知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此时的心境,谢尘在她肩上拍了拍,然后往远走了数步,留下她与戚三爷与苏姨娘单独说话的空间。 戚三爷看着谢尘远去的背影,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颤抖的手伸向了白歌,唤道:“白歌,我是你爹爹啊,你得想办法救救你爹爹啊!” 苏姨娘见状也赶紧抹起了眼泪:“乖女儿,你要是不想办法,你爹和姨娘我就得被发配琼州了,听说那地方到处都是野人,会吃人的啊,谢大人那般疼爱你,一定有办法救咱们的,你快求求他啊!” 白歌看着眼前痛哭的苏姨娘,忽然道:“父亲,姨娘,我想问问轩哥儿是怎么忽然就成了三皇子伴读的?” 苏姨娘哀嚎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从抹着眼泪的指缝中无措的看了戚三爷一眼。 戚三爷却丝毫不受影响的道:“轩哥儿?那是因为你大伯父之前在太后那里递了话啊,可惜戚国公府如今被查抄,你弟弟也不知怎么样了。” 苏姨娘得了话,连跟着就又哭了起来:“轩哥儿啊,我可怜的儿啊,白歌,那可是你亲弟弟啊,你可得想办法救他啊!” 白歌几乎就要笑出来,道:“父亲可真是能说笑,以父亲的身份,嫡子尚且不够给皇子做伴读,更不用说一个妾生的庶子,父亲编瞎话,也应编的再圆些。” 她走进了两步,看着这个短短数月便苍老许多的男人,一字一句的问道:“难道不是父亲应诺了大伯父的要求,以此换了轩哥儿进宫给三皇子做伴读吗?” 戚三爷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眼神闪烁的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要求,为父怎么不知道?” 白歌盯着他,脸上仿佛挂上了寒霜:”父亲若是不知,当日又为何非要送我去谢府做什么寿宴,又为什么以母亲不在家为由不让我回国公府,父亲若是不知,那又为什么不在我回到国公府时为我查明真相如何,反而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斥责于我?” 戚三爷似乎是被问的急了,猛地抬头道:“那分明就是你自己不检点,为何来问为父?” 白歌后退半步,望着他道:“到了此时,父亲还这般与我说话,我着实是不愿听了。” 说完,便转身欲走。 一旁的苏姨娘见状急了,连忙喊道:“白歌,别走,姨娘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都是你父亲贪恋权势,这才联合你大伯父一家坑害于你——啊!” 一声响亮的耳光声传来,白歌回头看去,却是苏姨娘被戚三爷重重的一巴掌扇的倒在了地上。 蓬头垢面的女人捂着脸,哭骂道:“你打我做什么,事情都是你做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掌中物 第95节 她一边哭一边又朝白歌的方向爬了过来,脸上又鼻涕又是眼泪,还有被刚刚戚三爷那一巴掌打的鼻管流血,混合在一起,分外难看。 “乖女儿,那都是你爹这个畜生做的,你尽管骂他,但我是无辜的啊,你得救救我啊,我是你亲娘啊,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我是愿意为了你豁出命啊!” 白歌见她趴在地上,便蹲了下来,与她面对面。 “那这些事情姨娘是怎么知道的呢,又是何时知道的呢,姨娘知道了之后又为何从未来与我说过?” 苏姨娘一边哭一边喊:“我没办法啊,我是被逼的啊,我真的没办法啊?” 戚三爷却在这时一脚踹在了苏姨娘的肚子上,骂道:“你这贱人,明明就是你为了轩哥儿的前程唆使我将白歌送去谢府,这时候你装什么无辜!” “你胡说!” 苏姨娘也急了,半跪着猛地转身抱住戚三爷的腿,狠狠的就咬了上去。 戚三爷腿上吃痛,上身不稳,顿时就摔倒在地上,两人就此厮打了起来。 牢房外的白歌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说不出的荒诞可笑。 眼前如同疯狗一般互相攀咬厮打的俩人,竟然是她敬重了这么多年的父亲和姨娘,多可笑。 她缓缓的支着膝盖站起身,许是这地下牢狱里的空气太过污浊,一时竟有些眩晕。 一只手臂及时的抱住她,将她扶稳。 白歌又看了牢里那两人一眼,摇头低声道:“走吧。” 谢尘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蹙了下眉,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瞥了那滚在地上不断咒骂厮打的两人一眼,手臂半环着白歌往外走。 苏姨娘这时才反应过来,不顾被戚三爷打的胸口闷疼,嘶喊出声。 “白歌,你不能走,你得救我,我是你亲娘啊,白歌——” “戚白歌,你这个白眼儿狼,你连你亲娘都不管,赔钱货,当初你一出生就应该溺死你——” “连亲娘都能见死不救,你不得好死——” 谢尘的眉头皱的更紧,脚步停了下来,刚想招呼狱吏将那疯女人的嘴堵上,就见白歌摇摇头。 “随她去吧。” 她轻声道。 “反正从今以后,也不会再听见她的声音了。” 第九十五章 白歌脚步加快, 将身后苏姨娘的哭喊辱骂声抛在身后。 渐渐的,那声音也不见了,她这才缓了下来。 谢尘握了握她的手, 道:“你也不用太难过,圣上下旨戚家主犯斩首,剩下的人都是流放琼州,路上也都有人照看, 从此远离京城是非之地, 于他们这样的性子而言, 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白歌知道谢尘的意思, 摇摇头没说话。 这时, 身侧的一个牢房里突然传出女子的叫喊声。 “妄之,是你啊,你来接我了!” 声音尖锐刺耳,但又透着欣喜。 阴暗的牢房里, 面色惨白的女人蓬头垢面的出现在木栏杆后,细长的手指紧紧扣在栏杆上,状似女鬼一般, 神色却又透着喜悦与甜蜜,当真渗人的很。 白歌看了过去, 有些被吓到, 许久未见,戚白玉竟成了这副模样, 看着倒是比苏姨娘更狼狈, 显然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谢尘皱了皱眉, 侧身将白歌挡在身后。 戚白玉看着谢尘, 忽然“咯咯”的笑起来。 “娘, 你看,是妄之来接我了,我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的!” 薛氏连忙从后面抱住她,哄道:“玉儿,你看错了,那不是妄之,你看错了。” 戚白玉不满的扭动着身躯挣扎着道:“不对,就是妄之,是他,我知道是他!” 她一边叫着,一边朝外面伸出枯瘦的手指。 薛氏一边神色惊恐的看着谢尘,一边用力把她往回拽。 谢尘转过头,拉着白歌:“走吧。” “妄之,你去哪,你接我回家啊!” 戚白玉凄厉的声音和薛氏压抑的哭声渐渐也被留在了身后。 白歌犹豫着开口:“她怎么了?” 谢尘淡淡道:“戚国公府抄家前她悬梁了一次,没死成,后来入狱之后便一直是这样,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医士说是受了刺激得了疯癫之症。” 白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是戚三爷,苏姨娘,还是戚白玉,都是曾经令她经历无数痛苦煎熬的始作俑者,她不想,也没有资格原谅他们。 随着天气越发炎热,京城里的风浪也慢慢过去,恢复了平静。 皇帝的圣旨一下,戚国公府与昌王勾结谋逆一事也算落下了帷幕。 昌王如今外逃,暂时还没抓住,不过听说已经有了踪迹,落网也是早晚的事情。 而戚国公府,则是主犯戚国公与长子被判斩首,家中剩下的人,不分男女,全部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京。 而白歌的两个哥哥,也确实被谢尘以早有通传,大义灭亲的名义保了下来,不仅性命无忧,就连功名也没被革除。 京城外,白歌前来给宁氏与季仲春送行。 宁氏身份当初便已落实了失踪,自然不会再有人追究,谢尘又帮着换了身份,之前几人在季府上吃了一顿饭,算是把宁氏和季仲春的事就此定了下来,如今宁氏便是要与季仲春一同去江南了。 宁氏看着前来送自己的白歌,心里还是有许多放心不下。 白歌也有点放心不下宁氏,忍不住道:“母亲到了便想着寄信给我,好让我知晓过得如何。” “你也要记得常写信来,遇到委屈也不要藏着掖着,母亲哪怕帮不上你什么,但有些事说出来也会好过许多。” 宁氏也是念叨着:“万不可什么都压在心底里,时间久了会生病的。” 说到这里,宁氏毫不遮掩的瞥了站在一旁的谢尘一眼。 谢尘有些无奈的道:”伯母放心,我已为白歌寻了新的身份户籍,待过些时日一切都办妥了,便要准备成婚的事,定不会委屈白歌的。” 他顿了一下,便见宁氏一副你位高权重,说了不算也奈何不了你的样子。 “伯母若是不信,我自可立誓为证。” 宁氏也不说话,就这么一副你请的样子。 季仲春站在宁氏后面,略有尴尬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倒是清楚宁氏这么做的目的。 如今戚国公府已经没了,宁氏自己也已改头换面,谢尘的权势又如此之盛,就算白歌真受了什么委屈也无人能辖制他,更不用说替她讨回什么公道了。 宁氏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激一激谢尘,以求给白歌留个保障。 谢尘自然也是看的出来,却也不觉得被算计。 他右手并指举起,敛容正色道:“我谢尘在此立誓,今生若是有负白歌,定永绝子嗣,孤老终身,死后尸骨无存。” 他声音铿锵,一字一句的将誓言说了出来。 如此毒誓,倒是将在场几人都吓了一跳。 宁氏略带惊色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这誓言倒是歹毒的很,永绝子嗣,也不怕到时候反悔真应验了。” 永绝子嗣,这种誓言一般人都不敢发,尤其是谢尘如今膝下连半个子嗣都没有。 谢尘笑笑道:“没有白歌,我自也不会有子嗣。” 宁氏默然,又看了一眼白歌。 白歌对她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宁氏这才没有再说什么,上前抱了抱白歌。 “你要好好的,真出了什么事,也记着你还有母亲和哥哥可以依靠,万不可像之前那般做傻事了。” 白歌眼睛有点酸,点点头,在宁氏的肩头留下了一点湿润的痕迹。 宁氏走了。 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白歌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之前就算戚国公府的人都在算计她,可不管怎么说,在她心里,那里也算是家。 可现在,戚国公府倒了,宁氏也离开了,这偌大的京城,她竟真的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谢尘瞥见她有些不安的神色,伸手环住她的肩膀,道:“别怕,有我。” 白歌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 京城的六月,暑气越来越盛。 不知是不是太过闷热的关系,白歌最近总是有些恹恹的,食欲也愈发差劲了。 自从上次小产后,她的身子就大不如前,连月事都是越来越不准。 本来按谢尘的计划,这个月就准备走纳采问名的流程。 他给白歌选了他在朝中信重的一位官员,安了一个那官员表侄女的身份,等开始走完下聘的流程,到出嫁前,白歌还要在那官员家住上几日,从那官员家中出嫁,估计快的话,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大婚了。 只是她这病恹恹的样子,让谢尘不得不将这事情往后推了推。 “怎么样?” 谢尘看着太医出来,走上前蹙眉问道。 这太医倒也熟悉的,正是白歌小产时为其诊治的刘院使。 刘院使看了谢尘的脸色一眼,低声道:“谢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谢尘心微微一沉,将刘院使领到一间厢房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谢尘才面色阴沉的将人送了出去。 掌中物 第96节 兰若居。 “你说什么?” 谢老夫人面色铁青的问。 冯蓉儿瞧了一眼姑母的脸色,小心答道:“我也是听厨房里的小丫鬟说的,说是要不是韶音阁里的那位最近病了,怕是下个月谢大人就要大婚了。” “啪——” 一盏上好的青花瓷盖碗落在地上,脆响一声,碎成几瓣儿。 “好,好啊,他这是生怕我知道,在这瞒着我呢!” 谢老夫人气的嘴唇都微微颤抖着。 “他这是对我有怨气,处处防着我,如今竟然连这么大的事也敢瞒我,还想娶那个连家族都倒了的妖精进门,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冯蓉儿靠近了些,有些委屈的道:“姑母,我还是回去吧,我看表哥是铁了心想要娶韶音阁那个做正妻,我虽不是嫡女,可也是冯家的女儿,我可不愿以后认个破落户出来的做主母。” 谢老夫人眯着眼道:“那妖精在京中也是不少人见过的,就算是换了身份也难保将来不被人认出来,若是让她做了谢家的主母,我谢家的脸面还往哪搁?” 她看着委屈低头的冯蓉儿,冷冷道:“你放心,这谢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人做主。” · 白歌这场病断断续续的拖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都过半了,才开始略微好转。 谢尘最近的脸色都不太好,听他说似乎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不过白歌也懒得仔细打听,她觉得自己身底子弱的很,如今每天都得喝药不说,就连吃什么也被明确限制。 正是夏季暑热之时,却连半口凉的都不让碰。 看了一眼窗外,又看看穿着一身轻薄浅灰长衫坐在窗边看书的谢尘,白歌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我就吃一口,一口,绝不多吃。” 谢尘看了她一眼,水润的眸子里满是渴求的光,倒是难得见她这副模样。 摸了摸她的头,将桌上的一碗燕窝推给她,他开口道:“李滨,让人把小少爷的那碗绿豆冰沙端走,告诉府里下人,以后谁再敢给小少爷吃冰饮,扣三个月月钱。” “是,三爷。” 李滨憋着笑领命去吩咐人。 院子里刚疯跑出了一身汗,坐在廊下吃绿豆冰沙正过瘾的谢明朝顿时蒙了。 眼见着下人来把他的冰沙端走,一边的李滨还特意的重复了一边谢尘刚刚的话,谢明朝顿时就想哭。 他迈着小短腿冲进屋里,对着白歌就想一顿哭诉。 却听谢尘对着白歌道:“这回没人馋你了,乖,看不到就不会想吃了。” 白歌微涨着嘴看着谢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这种无耻行为。 谢明朝则默默的移到白歌身边,和她一起唾弃对面无耻的三叔。 三人正闹着,忽然,李滨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 谢尘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李滨看了白歌一眼道:“是兰若居那边传话,说老夫人病了,请您过去看看。” 第九十六章 “病了?” 谢尘眸光中闪过一丝嘲讽, 对着白歌道:“我去看看。” 出了韶音阁,李滨才低声道:“老夫人早不病晚不病,这时候忽然就病了,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谢尘神色阴沉的冷笑一声:“这种事情就算是再想瞒,总不能瞒到大婚那一日,她不是病了么,你现在就去把刘院使请来, 给老夫人好好瞧瞧。” 李滨应声去了。 兰若居中。 谢老夫人正躺在床上, 头上暗紫色抹额衬的她脸色略有些发黄。 冯蓉儿正跪坐在她床边, 用过了水的棉帕为她擦着脸, 又拿起一碗参汤喂给她。 “姑母, 您这能行吗,万一太医来了,会不会瞧出来啊?” 谢老夫人喝了一口汤,道:“我年岁大了, 身体本就虚弱,这季节交替,一时受了寒不是正常, 就是太医来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冯蓉儿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院子里远远传来了请安声。 她连忙调整神情, 一脸担忧的模样, 吹着碗里的参汤。 不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走了进来。 “母亲这是怎么了?” 谢尘走上前, 打量了谢老夫人一眼, 才开口问。 谢老夫人刚想开口说话, 却一张口便接连咳嗽了几声。 冯蓉儿连忙放下手中汤碗给她拍起了背, 一边朝谢尘解释道:“表哥, 许是这几日变天,夜里有些凉了,姑母受了凉,这才发了病。” 她看着谢尘的神色,小声道:“这都是蓉儿照顾不周,表哥罚蓉儿吧。” 谢尘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既然是你没照顾好母亲,自然要罚,不如就罚你滚回冯家,免得在这惹母亲生气好了。” 冯蓉儿脸色顿时一白。 谢老夫人这会儿似乎是缓过来了,咳嗽也停了,哑着嗓子道:“蓉儿,我病了怎么能怪你,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才让姑母不能不多疼你。” 冯蓉儿委屈的低下头。 谢尘懒得看她们做戏,直言道:“我已请了太医院的院使,还是先让他来给母亲看看吧。” 说完便招呼门外的李滨带着刘院使一同进来。 刘院使上手给谢老夫人诊了脉,随后道:“谢大人,老夫人这是郁结伤脾,又兼受了些风寒,我等会儿开个方子,照着吃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谢尘嘴角微勾道:“有劳刘院使了。” 谢老夫人脸色难看的道:“刘院使,老身年岁在这放着,你那吃了半月就能好的药,于我这年岁是不是下的猛了些?” 刘院使一脸正色道:“老夫人的病本也算不得重,只要老夫人控制心绪,少些忧愁,其实可以不药而愈。” 谢老夫人还要在说什么,刘院使却已经开好了方子,拎着药箱出了门,动作当真快的不像一个头发疏白的花甲老人。 谢尘将那药方拿起打量了一番,才慢悠悠道:“郁结伤脾,母亲是不是知晓了我欲与蔡侍郎家的表姑娘成亲,这才气的病了?” 谢老夫人似乎是呛了一下,又咳嗽几声,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她看了跪在一旁的冯蓉儿一眼。 “蓉儿,你先出去。” 冯蓉儿看了一眼谢尘,乖巧的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见屋中无人,谢老夫人这才冷冷开口道:“我不同意你娶戚家那个女子,本也就是个戚国公府送来的玩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里配得上我们谢家主母的位置,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我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也得拦下她进这个家门。” 谢尘将手中药方折了折,放进袖中,淡淡道:“母亲说的好生吓人,却不知是否当真有豁出命来的勇气?” 谢老夫人从床上做了起来,厉声道:“谢妄之,你如今怎敢这般对我,当年若不是你贪玩胡闹落水,怎会害得你大哥为了救你落下寒症断送了前程性命,若不是你大哥没了,我如何还需仰你鼻息,你这辈子都对不起谢家,对不起我!” 谢尘手指捏了捏墨玉扳指,看着谢老夫人道:“母亲以为若不是因为大哥,我如何会忍你这么多年,当年你为了冯家那个蠢货,硬逼着我娶戚白玉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态度的!” 谢老夫人气的险些从床上跳起来,狠狠拍打着床榻:“你,你怎敢对你的舅父如此不敬!” 谢尘懒得理她,只是道:“我如今还愿意尊你一声母亲,不过是看在与大哥的情分上,若是母亲真那般想念大哥,自可以去寻他,不过最好是在我大婚之后。” 他走了两步来到榻前,弯下身来,盯着眼前这位母亲,冷冷道:“冯氏,我早已不是当年能被随意扔在道观任人拿捏的孩童,你最好也清醒些,不要逼我。” “你——” 谢老夫人气的伸手过去,想要抓挠他,却不想谢尘利落的起身后退两步,她来不及收力,竟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与痛呼。 外面的冯蓉儿听见了动静跑进来,见了这一幕,连忙惊呼一声上去扶:“姑母!” 她似是被吓到了,怯怯的望向谢尘:“表哥,这是做什么,就算姑母说了什么你不高兴的话也不应如此——” 谢尘已经没有与她废话的心思,转身便准备往外走,却见李滨小跑着进来,见到眼前一幕,先是愣了一下,但见到谢尘的神色又赶紧低下头道:“三爷,宫里来人传话,圣上宣您即刻入宫。” · 皇宫,乾清宫。 沈贵妃正剥着一颗葡萄,她十指纤纤,指甲涂着朱红蔻丹,指尖捏着晶莹泛着绿色的葡萄肉,放在了元康帝面前的碟子里。 “陛下,你说谢大人能答应这婚事吗?” 元康帝没说话,只是眼角瞥了那颗光溜溜的葡萄,引得沈贵妃笑着嗔了一声,又捏起葡萄,喂到他的嘴里。 这才听他道:“妄之之前那个妻子就是朕下旨休得,如今赔给他一个,还是品貌上佳,京中有名的才女,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沈贵妃又捏起一颗葡萄,将上面紫色的果皮轻轻撕下,露出晶莹果肉。 “可是臣妾听说谢大人为人性情深沉,最是不喜被他人干涉,若是他不情愿可怎生是好?” 见沈贵妃一脸忧虑,元康帝轻哼一声。 “被他人干涉?朕是下旨赐婚,朕是他人吗,给他多少个胆子,他敢不情愿!” 沈贵妃看着元康帝略显自得的神色,心中暗骂一声。 你若真不怕他不情愿,何必把人叫到宫里来,直接一道圣旨下到谢府了事不是最方便。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沈贵妃自是不会说出口,她只能侧面激道:“臣妾也只是担心,时雨与臣妾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这么些年为了谢大人一直不肯嫁人,我那姨母愁的头发早早地都白了,宋大人更是只她这么一个女儿——” 说到一半,沈贵妃有些哽咽起来,放下葡萄,拿帕子压了压眼角。 元康帝连忙握着她的手,道:“好啦,朕知道你是担心你表妹,你放心,宋昌和妄之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如今若是能结为一家人朕也是高兴的,妄之也是个识大局的,不会不情愿。” “嗯,那臣妾就替表妹多谢陛下了。” 沈贵妃往元康帝的怀里靠了靠,娇声道。 元康帝则是半眯着眼,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轻声笑着。 不多时,便有太监过来禀告,吏部尚书谢大人到了。 沈贵妃连忙起身到一边坐下。 掌中物 第97节 元康帝整了整衣摆,吩咐:“请他进来吧。” 谢尘得了太监的传令,迈步进了暖阁,行礼问安。 元康帝与他极为熟络,娴熟的命人赐座。 “妄之最近身体如何了,上次遇刺可真是把朕给吓了一跳。” 谢尘恭敬回道:“多谢陛下关心,太医院里各个都是妙手,臣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元康帝连连点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哎,对了,贵妃也颇为担心你,还给你备了好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等一会儿我差人送你府上去。” 谢尘眉毛微微动了动,看向一旁端坐着的沈贵妃,道:“那臣就多谢贵妃娘娘关心。” 沈贵妃朝他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元康帝。 元康帝轻咳一声道:“妄之,其实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 谢尘心知这才是今日皇帝宣他进宫的目的,正色道:“还请陛下吩咐。” 元康帝沉默一瞬,才道:“朕欲给你指一门亲事,便是沈贵妃的表妹,内阁大学士宋昌的独女,宋时雨,你看如何?朕连日子都给你们看好了,下个月初六便是个好日子,宜嫁娶,不若就定在那日如何?” 一旁的沈贵妃心中几乎就要翻起白眼。 皇上这般客气的态度,和刚刚那句他敢不情愿,可真真是半点没露都打在自己脸上了。 谢尘先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元康帝会横插一杠子自己的亲事,随后便意识到了这其中必是有些关窍,脑中快速将最近的事情过了一遍。 他抬头看了一眼元康帝,余光又瞥了一眼沈贵妃。 他从椅子上站起,旋即跪下道:“陛下,恕臣不能从命。” 暖阁中顿时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没想到谢尘会拒绝的这般干脆。 沈贵妃的脸色有些难看,再此看向元康帝。 元康帝此时的眸子微微眯起,看着谢尘,沉声道:“谢爱卿,这是赐婚,是旨意,爱卿这是想抗旨?” 他语气顿了顿,接着道:“还是说爱卿这是不满意朕为你挑选的人,心中另有中意之人。”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寒意,沈贵妃却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却听谢尘道:“启禀陛下,并非臣抗旨不遵,实在是臣有不得已的苦衷。” 皇帝听了这话,略微消了气般的道:“哦?妄之有何苦衷,不妨说来听听。” 谢尘恭谨垂手道:“陛下,臣的母亲近日身体越发不适,刚刚还请太医院的刘院使到府上瞧过,刘院使的意思是臣母年岁已大,状况实在堪忧,又不好下猛药,只能耐心调理。母亲如此重病,身为人子,怎能在这时候议亲娶妻,岂不是坏了孝义之道。” 此话一出,元康帝和沈贵妃都愣了一下。 谁也没想到,这事咋就能这么巧,刚要赐婚,家里母亲就病了,偏偏人家还说请太医院去看过,这事回头去太医院吊个脉案就清楚的事,是没法作假的。 沈贵妃有些急了,也顾不得许多,插嘴道:“老夫人病了,那谢大人是该好好服侍,但也不必为此耽误了自己的终身,想来老夫人也是盼着谢大人早日成亲生子的。” 谢尘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人伦大义,孝道为先,臣若不孝悌,怎敢称忠君。” 沈贵妃被这话噎了下,顿时看向元康帝。 元康帝则是笑呵呵的打起了圆场:“孝道是大义,自然是要遵守的,但妄之你自己的事也确实不好耽误,不如这样吧——” 他想了想道:“朕这道赐婚旨意既然下了,就不能收回,不过这婚期是可以延的,待谢老夫人病好,你们再行成婚也不迟。” 沈贵妃听了眉头微皱,可元康帝此言一出,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谢尘行礼谢恩,心中则是暗松口气。 只要这事情能拖就好办。 第九十七章 出了皇宫, 谢尘的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李滨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三爷,可是出了什么要事?” 谢尘只摇了摇头道:“回府再说。” 待回了谢府, 谢尘难得没有直奔韶音阁,而是回了莫妄斋。 回了自家地盘,李滨这才敢又问起宫中发生的事。 谢尘坐在桌案后,捏了捏眉心, 语气里多了两份疲惫。 “皇上下旨为我赐婚, 是宋昌的独女。” 李滨登时就惊得险些骂出声来。 这都什么事啊, 三爷这边正准备着要与白歌姑娘的婚事, 那边就赶着下旨赐婚? 一想到之前自家三爷在城门口和宁氏发过的那个毒誓, 又想到前些日子谢尘的吩咐,李滨就觉得浑身一凉。 这是不是那誓言要应验了,那自家三爷岂不是真要永绝后嗣,孤独终老? 想到这, 李滨也跟着着急起来:“三爷,皇上向来器重您,而且昌王谋逆的案子里您还立了那般大的功劳, 皇上总不至于半点情分也不念吧。” 谢尘闭着眼,没说话。 李滨虽是着急, 但也知道自家主子向来是心中成算极深, 不敢出言打扰。 半晌后,谢尘才睁眼, 淡淡道:“研磨。” 李滨憋了一肚子疑问, 却不敢问, 只能上前帮着研磨。 谢尘快速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用火漆严密封好, 对着李滨道:“将这封信着人快马送去司礼监,告诉那人就在司礼监等着,我今晚就要看到回信。” 李滨接过信,飞快出去派人去送信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沉默和等待。 中间谢尘还特意让李滨跑一趟韶音阁,与白歌说一声让她先睡,别等他。 结果李滨紧赶慢赶跑到了韶音阁一看,可好嘛,灯都熄了,院子大门紧闭,眼见着里面的人是都睡了。 李滨一边往回走,一边摇头嘀咕:“还指望人家惦记呢,还不如合计合计那个永绝后嗣的毒誓该怎么办吧。” 直到明月高悬,已至三更,那送信的人才回来。 李滨将那封信递到谢尘的书案上,谢尘细细看了一遍,神色有些凝重的将那封信就着烛台上的火焰点燃。 李滨小声开口问道:“三爷,这事可是有什么隐情?” 谢尘看着手中不断燃烧的信纸,跳跃的火苗落在他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斑斑光影。 “隐情?何止隐情。” 李滨有些不解,却听谢尘接着道:“这不过是陛下设的一场局,以我为饵,引诱群狼的局罢了。” 也不知是说给李滨听,还是为了说服自己,谢尘一点点将今日之事后面所藏隐秘全部揭开。 “昌王谋逆之事一了,陛下便终于能腾出手做些别的事,如今看来,陛下是想收拾外戚了。” 李滨努力转动自己的脑子试图跟上自家主子的思路。 “收拾外戚?可那宋家姑娘不是沈贵妃的表妹,陛下若是想要收拾外戚,为何还给她赐婚给您,这岂不是要将您和沈家绑在一起?” 手中的信纸燃至最后一点,只剩下些许灰烬落到桌案上。 “自然是要先送一个饵出去,才好钓出大鱼来。” 李滨这才明白谢尘的意思,恍然大悟的道:“您的意思是,皇上是想让您和沈贵妃一派绑在一起,以此来看出沈家还有什么谋算。” “前些日子我隐约听宫中传言,陛下身体日渐不好,若是将来三皇子幼年继位,只怕会重启前朝外戚祸国之事,陛下此举一为试探沈家,二在试探我。”谢尘淡淡道。 李滨又开始满脑袋疑惑:“试探您?这又是何意?” 谢尘捻着那一丝纸灰,语气很轻:“我还未至而立便已入阁,今后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辅佐的人都会是我,此举也有试探我对储君之位的看法。” 李滨皱着眉道:“那陛下这赐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尘面无表情的道:“旨意以下,何来真假,陛下总不会是输的那一个。” 李滨听出了谢尘言语里讥讽,出言劝道:“幸好您今日及时说了老夫人的病,就算是赐婚了,成婚也遥遥无期,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还来得及。” 他将那灰烬慢慢碾碎在书案上,指尖碾动间,眸中尽是冰冷森然的杀意。 回到韶音阁时,已是后半夜,夏夜沉沉,偶有蝉鸣蛙叫。 谢尘也没走正门,直接从阁楼半开的窗户里翻进去的,倒是谁也没惊动。 白歌显然早已睡熟了,将一床被子半抱在怀里,白嫩的脸颊被锦缎刺绣压出了些许印子,瞧着甚是可爱。 将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撩开,听她轻声嘟囔了一句,转个身又沉沉睡去。 谢尘就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直至天光微亮。 · 夏日午后,白歌将手中的汤碗放下,有些讶异的看着小招:“谢老夫人真病了?” 昨日兰若居的人来传话,她还以为是谢老夫人想要借此拖一拖谢尘计划的婚事,倒没想是真病了。 小招给她盛了一晚粳米粥配着点酱黄瓜,她最近胃口不好,也只吃些清淡开胃的食物。 “可不是,我昨儿个还和辛妈妈猜呢,这谢老夫人啊许是不愿意——” 话到一半,她的后腰就被辛妈妈狠狠怼了一下,连忙闭上了嘴。 白歌不在意的笑笑:“这有什么好避讳的,说起来我如今是犯官之女,就算是改了身份,也还是防不住有人认出来,这谢老夫人会愿意就怪了,真是难为她这么久也没来韶音阁找过麻烦。” 小招心里默默嘀咕着:“这话说得,您是不看看韶音阁外多少人看着,还能让那老太婆出现在您面前才真是怪事了。 一边的辛妈妈接过话茬:“不过我听说这次谢老夫人病的着实不轻,这两日太医来来往往不停,今儿一早整个兰若居都给封起来了。” 她看着白歌,显得有些小心:“就怕这老夫人这一病不知几时才能好,恐怕姑娘的婚事就要耽搁了。” 白歌倒是没什么感觉,于她如今而言成婚与不成婚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真是走了齐全的礼数,成了谢尘明媒正娶的妻子又能如何? 她不喜与人交际,更厌恶去那些人人带着一副虚假面具的筵席,她又是犯官家眷,到时候被认出来少不得又是麻烦。 倒不如就这样每日待在府里,练练字,打打棋谱,与谢明朝逗逗闷子,最好还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儿,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便很好了。 掌中物 第98节 总而言之,成了婚过得也就是现在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 所以白歌当真并没有小招和辛妈妈,以及当初挂念她不已的宁氏那般在意这所谓的婚事。 甚至,她有时候都觉得,将来谢尘若是又爱上了旁人,她也是可以腾位置让贤的。 她对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非君不可,非君不嫁,不过是她被逼到绝路无枝可依时的一个无奈选择。 她都想好了,只要将来谢尘不再做伤害她的事,他们彼此尊重,相敬如宾,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往下过,也没什么不好。 想想那些被爱而不得纠缠痛苦的痴男怨女,谁说这样的人生就不自在呢? 两个时辰前,兰若居。 谢老夫人脸色青白的看着房门口处把守的两个侍卫。 她的弟弟冯舅爷尴尬的站在一旁对着有些瑟瑟的冯蓉儿使着眼色。 他这才刚到这不出一刻钟,茶还没凉呢,就冒出来几个侍卫,将整个兰若居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问什么也不说,一个个好似木头桩子一般,只在冯舅爷咋咋呼呼的要出去找他那外甥理论时,才冷冰冰的将长枪架起来,连眼睛都不斜一下。 冰冷的枪尖放着寒芒,贴着冯舅爷的脸划过,停在他的脖颈前。 长枪上带着铁器独特的腥锈气,吓得冯舅爷一个哆嗦,腿都软了下来。 没办法他只好退了回来,哭丧着脸和谢老夫人抱怨起来。 “长姐,你说这都什么事啊,哪有做儿子的怕人把母亲的院子当牢房一样看的,还把自家舅舅也锁里面了!” 谢老夫人脸色阴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脚步声传来。 “咚”的一声响,门口的甲士将手中长枪收回拄到地上,吓得冯舅爷一个扑腾一声坐到椅子里。 一袭青衫,挺拔俊秀的谢尘走了进来。 见到面色发白的冯舅爷,扯了个很有些假的笑容:“呵,这不是舅舅么,怎么今日有空来府上坐坐?” 冯舅爷擦了擦额间汗水,强撑着道:“外甥这是什么话,我就你母亲这么一个姐姐,听说她病了怎么也得来探望一二。” 谢尘不紧不慢寻个位置坐下,笑道:“原来舅舅是来探病的啊,一大清早的这般急,我还以为舅舅是来赶着与母亲通风报信的呢。” 冯舅爷擦着汗偷瞄着谢老夫人没敢接话。 谢老夫人今天着实是被气的够呛,她本意是想借着自己生病的由头阻了谢尘娶韶音阁那个妖精,可谁能想到当天圣上就下旨赐婚,赐的还是内阁大臣宋昌的独女,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冯舅爷一早来给她报信儿,可还没等她高兴呢,就听说谢尘以嫡母病重为由拖延赐婚之事。 冯舅爷还特意问她,她这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得赶紧养好了,那宋家小姐可与三皇子的生母沈贵妃是表亲,三皇子眼看着就是未来的太子,那是要当皇帝的,这门亲事若是结成了,将来的皇帝都得敬她是长辈,可不能因着身体把这大好事给耽误了。 这般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怎能不教谢老夫人气的七窍生烟。 她当即从床上就跳了下来,喊着冯蓉儿给她换衣,她要去圣上面前证明她是真没事,身体倍儿棒着呢! 只是还没等她出了大门,兰若居就被许多侍卫围了个严实,别说人了,就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这不,连来传消息的冯舅爷都被一并困在这兰若居里,回不了冯府了。 到了这会儿,眼见谢尘来了,竟然还一副悠哉模样,丝毫不将她和冯舅爷放在眼中,谢老夫人着实是忍不住了。 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妄之,你到底是何意?昨日你还带了太医来说我这病服药半月就得好,怎么传到外面就成了我重病缠身,没个半年好不了了,你这般编排我这个母亲,可是不将孝道放在眼里,如此忤逆,你当真不怕我去陛下面前状告你吗!” 谢尘指了指外面的侍卫,淡淡道:“母亲若是觉得以您目前的病重之躯能出的了这兰若居的门,大可以试试。” 他的语气在“病重之躯”几个上咬的尤为重了一些。 “你——,你竟敢威胁我!” 谢老夫人指着他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谢尘毫不在意她的愤怒,只看着冯舅爷语气温和道:“母亲如今病重需要休养,不便被人打扰,舅舅若真是挂心母亲,可要留下来一同在这院中照顾?” 冯舅爷打了个抖,只怕谢尘也给他一起软禁了,连忙道:“外甥说的是,长姐现在病重,我确实不该打扰了,这就走,就走。” 说罢他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可到了门前,却又被两把长枪抵在脖颈间,吓得他面色惨白的回头去看谢尘。 “外甥这是何意啊?” 谢尘冷冷的看着他,随手指了一下站在谢老夫人身边缩着肩膀的冯蓉儿:“还有这位表妹,年纪轻轻总不好天天在这侍奉母亲汤药,反而耽搁了自己的终身,还是舅舅一并领回家去吧。” 冯舅爷心中一凉,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谢尘连他嫡母都软禁了,留着这个闺女在这儿还有什么用处,不若先领回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想到这,他陪着笑道:“外甥说的是,蓉儿,快来,跟爹回家了!” “啊?这——姑母?” 冯蓉儿惊惶的看着谢老夫人。 “你,你,你欺人太甚,谢尘,你这是做什么!” 谢老夫人站起身来便要朝谢尘冲过去,却被两个谢尘带来健壮仆妇撑住身体,硬生生架在那里。 冯舅爷不敢再多呆,上前一把拽着自己的庶女,忙不迭的就往外走,这次谢尘挥了挥手,没有甲士再拦他们的路,任他们行出了兰若居。 待冯舅爷离去,谢尘看着被健妇控制在原地,连抹额都歪掉的谢老夫人。 “母亲这些时日就在这兰若居中安心养病吧,等什么时候孩儿觉得可以成婚了,您这病自然就会痊愈的,还请母亲不要忧心才好。” 说完这句,他朝健妇和侍卫吩咐道:“这段时间一定要照顾好老夫人,万不可让老夫人被府中琐事打扰。” 待屋内屋外一众人齐声应是,谢尘这才语气和缓对着谢老夫人拱手作揖道:“那母亲安心养病,儿子先行告退了。” 接着,任由谢老夫人怎样怒斥,也只是转身出了兰若居。 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是没时间在这陪这位嫡母演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八章 袁府。 谢尘在厅中做了半晌, 连碗茶都没喝上,却也不急。 半柱香后,瞧着便是刚梳洗过得袁大少爷终于肯出来了。 “呦, 今儿这是有贵客临门啊。” 扯着阴阳怪气的调子,袁缜道:“真是些没眼力见儿的,还不赶紧给谢阁老上茶?” 他身后婢女低头应是,这才敢去给却是贵客的谢大人奉茶。 待上了茶, 袁缜仍不愿正眼瞧他, 只端起盖碗道:“你倒是稀客, 说吧, 什么事?” 谢尘也不喝茶, 只是平铺直叙的道:“圣上下旨给我赐婚了宋昌的女儿。” “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袁大公子手忙脚乱的举着茶盏,一边给自己擦衣裳,一边惊疑道:“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谢尘这会儿才端起茶啜了一口:“你最近整日只关心刑部递交的那些案子, 就差宿在大理寺了,能知道什么?” 袁缜不耐烦的道:“你哪知道我的苦处,我家那个老娘最近整日叨叨我娶妻——”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 好似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又道:“那皇上都下旨赐婚了, 你家里那个小娘子打算怎么办, 要不还是纳了做妾吧,反正她如今只是个犯官之女, 按身份说, 她做妾都是高攀你了。” 谢尘摇摇头, 语气十分淡定的边品茶, 边道:“我已立过誓言, 若是有负于她,必会永绝后嗣,孤老终生,死无全尸的。” “哐当——” 袁大公子手中的茶盏里的茶最终还是一滴不漏的洒在他那上好的蜀锦长袍上,瓷白汝窑盖碗顺着他的膝盖滚落道地上。 “嘶——啊,烫!” 被烫的一个激灵的袁大公子这才反应过来,顾不得再去拯救他的衣裳,指着谢尘就骂道:“我说你用得着立这么重的誓吗,不就是个小娘子,放了她给笔钱财再为她寻个好归宿,怎么不行啊?何必就把自己落到今日这般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你说你图什么啊!” 谢尘也不在意被他骂的凶,只对着袁缜身边的婢女道:“赶紧带你们大少爷去换件衣裳,顺便瞧瞧烫伤没有。” “谢妄之你——,我真是欠了你的!” 袁缜一边龇牙咧嘴抖搂着自己袍子的下摆,一边愤愤往内屋走。 一天瞎担心人家绝不绝后嗣,还险些把自己命根子烫坏了,这都什么事啊! 仔细检查了自己确认没被烫的永绝后嗣的袁大公子,臭着张脸换了身衣服重新回到厅中,终于开始细细盘问这赐婚的事。 谢尘简单说了一遍,袁缜便皱眉道:“所以说这是皇上想要试探外戚,想要提前暴露党争的诱饵,那可不好办了。” 他看了谢尘一眼,道:“事关朝中大局,这婚你还真是非结不可,你就算用你家老太太的病情做借口拖,又能拖到几时,还能拖一辈子不成?” 谢尘盯着手中清澈的茶汤,眸中却仿佛含着丝丝碎冰。 “只需拖到陛下想要的结果出现便可。” 袁缜愣了一下:“你知道陛下想要什么结果吗?” 谢尘只道:“今日登门便是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袁缜打量他一眼,“你且说说。” 谢尘放下茶水,正色道:“我记得袁家在京郊有一个温泉庄子修整的很不错,前几年你还带我去过一次。” 袁缜愣了一下,道:“是有个庄子,就在城西,离那个寒香山不远,你要做什么?” “我想将白歌送过去,京中要不太平了,她身体又不好,正好在庄子上将养一段日子。”谢尘说道。 袁缜面色古怪的道:“你这是想把她藏起来,再把赐婚的事情瞒着她,怕她知道?” 谢尘没有反驳,只是又说道:“我在京中的产业怕是会被人盯上,到你家的庄子能不那么显眼。” 顿了一下,他看向袁缜:“正清,此时还需你帮忙周全。” 袁缜少见谢尘这般诚恳态度,在他的记忆里,这人自从他大哥死了以后,就仿佛血冷了一般,人气都不剩几丝,朝中的阴谋诡谲如被他拿捏手中把玩之物,何曾有过这般求人的姿态,不禁有些恍然。 他忽然有些想笑,忍不住轻叹一声:“想不到你谢妄之也有被人改变的一天。” 谢尘怔了一瞬,嘴边竟也带了点笑意。 袁缜站起身,神色间带了些豪放自得:“这么点小事还用的着你谢大人这么兴师动众的找来,你什么时候想带小嫂子去,知会一声就是了,庄子上都是我的人,你放心使着就是。” 谢尘也站起身来,拱手郑重道:“多谢。” · 韶音阁。 掌中物 第99节 “去庄子上住?” 白歌停下了手中最后一笔,提笔疑惑的抬头看向谢尘,“怎么突然说要去庄子上住了?” 谢尘放下手中的墨锭,道:“你最近身子一直没太恢复,上次刘院使来说最好是能多走动走动,有助于气血流动,这次正赶上母亲重病,府里上下如今都在忙她的事情,我们的婚事定是要耽搁的了,与其让你这样天天闷在家里,还不如去庄子散散心。” 白歌想了想最近自己天天都泡在药罐子里,夏天闷热连碗冰饮都见不到,确实也有些憋闷的难受。 点了点头,她瞧着自己新写好的一副字,随口问道:“哪个庄子,之前怎么没提起过?” 谢尘伸手帮她把刚写好字的宣纸抽了出来,放在一旁晾干。 “在寒香山附近,是个温泉庄子,还种了许多果树,再过个两个月就有下来的鲜果可以吃了。” 刚从宫里放了学,一路撒欢儿跑进来的谢明朝听见后半句,忙问道:“哪能吃鲜果,哪啊,我能去吗?” 白歌见他满头大汗还惦记着吃的模样着实好笑,忍不住噗嗤一乐。 谢尘则是冷冷的扫他一眼:“你是皇子伴读,怎能整日想着玩耍,岂不是要将皇子也带坏了。” 谢明朝顿时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 谢尘见他只站在一旁不动,眉心微蹙了一下,斥了一句:“还不回你房间复习功课,过两日我休沐定要好好检查一番。” 谢明朝完全不知自家三叔今儿怎么火气这般大,往日里他放了学过来找白歌玩,也不见他这般不悦。 小孩子心思敏感,却想不通缘由,只是委屈的应了一声“哦”。 见谢明朝耷拉着脑袋出去,白歌多少有点心疼,但想到刚刚谢尘说的话,也觉得不能这么放任这孩子贪玩成性。 人家叔叔教导侄儿,她也不好多言语。 见谢尘脸色还有些寒意,她岔开话题道:“那我什么时候出发,要在庄子上待多久?” 谢尘这才脸色稍霁,道:“后日出发吧,东西多带些,若是想赶上庄子上的鲜果成熟,少说也要两个月了。” 白歌有些诧异:“这么久?” 谢尘走到她身前,将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长发。 “母亲这病估计一时半会儿的是好不了,你在家呆着也闷,还不如庄子上来的自由些,待这边一切事妥帖了,我再迎你回来时,就得是十里红妆,让满京城的人都来贺喜了。” 他眸中的尽是冰冷森寒,语气却格外轻柔:“若是成亲的话,其实倒是春夏相交时最好,茵茵觉得呢?” 白歌倚在他怀里不在意的笑笑,“我对这些倒没什么在意,倒是你说的庄子既是个温泉庄子,正好在那过个冬天,大冷天的泡温泉,想来舒服的很。” 她说到这,眼睛也微微亮起来:“说起来,我在淮安就不曾泡过温泉,去年京城的雪就很漂亮,若是能再下雪天一边泡着温泉一边赏雪,真该是神仙日子了。” 谢尘听她说的有趣,眼中冰寒消融些许。 “你自小出生在淮安,那里应该也是有温泉的,竟没去过吗?” 白歌摇摇头,带着点感叹:“我父亲那人对家人怎样想必也无需多说,便是在官场中也不算混的开的,若不是母亲辛苦操持,我们这几个儿女吃穿用度都要缩减,兄长又要读书考取功名,自是有些艰难。” 她的话没说透,但谢尘也明白她的意思。 以前她在淮安的日子,不缺吃少穿,不落一个管家女眷该有颜面,可若说多奢靡享乐,也是绝对不用想的。 “成婚后寻个机会,我们回一趟淮安,我一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茵茵这般可爱的姑娘。” 他说着便将下颌放在白歌的头上,语气带着慵懒。 这是一种在谢尘身上极少见的,有些柔软的姿态。 这话让白歌忍不住就怀念起了淮安的时光,那时的她有些年少无知的莽撞,却也是真的无忧无虑。 想起那一年七夕的灯火,想起裴桓有些羞赧紧张的笑容。 “茵茵在想什么?” 谢尘忽然开口问,声音很轻,很温柔。 白歌回过神来,微微晃了晃被他压住的头,却遭到了镇压。 反抗不过,索性就不挣扎了。 “我只是,有些想家。” 想念那个曾经的自己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九章 七月一过, 天气虽没有立刻就凉爽下来,可较之前些天也好了许多。 这处温泉庄子又地处城西寒香山脚下,比之京城内又要凉快些。 听谢尘说, 这处庄子主要是种些瓜果蔬菜,兼之有鱼塘,温泉,倒是个绝妙的悠闲去处。 白歌将马车窗帘微微撩起, 就感觉有习习凉风吹拂而来, 伴着青葱草木的气息, 是一种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味道。 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麦苗, 偶有农人在其中劳作, 在太阳下闪烁着金黄的色泽。 仅仅是瞧着,便令人心胸开阔,浊气尽消。 白歌有些好奇的看了一路,她自小养在深闺, 在淮安的时候就算外出也都是在城镇之内,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农家风貌。 到了庄子上,便有管事前来马车前恭谨的招待。 袁缜早就对着庄子的管事打过招呼, 因此管事也没表现出对谢尘的生疏,只是恭敬道:“三爷, 下榻之处以为您与夫人准备好了, 请随小人前来。” 谢尘将白歌从车上扶下来,点头随着那管事一路往院子里走。 院落虽比不上京中府邸精致, 但修整的也干净雅致, 配上这山林清风, 不乏相间野趣。 就连后面跟着小招也是眨巴着眼睛, 四处瞧着, 新奇的很。 简单的修整一番,谢尘对白歌道:“这会儿天气也好,我带你在这庄子上转转。” 白歌将手中的棋谱交给小招,让她去收拾:“好,那我去换身衣裳。” 谢尘看着她身上的素纱衫裙,出声道:“我前几日子遣人用浮光锦给你裁了两身衣裳,可带来了?” 白歌愣了一下,看向小招。 她自从到了谢府,衣裳首饰就不曾缺过,绣娘也总来给她量尺,如今她都有哪些衣裳,倒是自己都不知晓。 小招忙道:“应是带了的,那料子可漂亮了绣的花也精致,我就特意拿上了。” 谢尘点点头:“换那件新作的吧。” 白歌不明所以,但也让小招去把那新作的衣裳拿来换上。 只是换上之后她才发现,这衣裳的样式与她寻常时候的衫裙似乎不太一样。 艳丽的红色,带着浮光锦特有的温润光泽,窄袖束腰,下裳是一条马面裙。 白歌几乎没穿过这样张扬艳丽的颜色,总觉得有些别扭,而当她穿着这身衣裳出来的时候,对面的谢尘似乎愣了一下。 她有些尴尬的道:“是不是有点奇怪,我还是去换下来吧。” 却被谢尘一把拉住了手腕:“不会,很好看。”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红色的锦缎衬的她白皙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艳色,恰如盛放牡丹,艳而不俗,娇而不妖。 令他忍不住想象,待两人大婚那日,她穿着一身嫁衣的时候,定然比这更美。 白歌还是觉得别扭,”这衣裳款式也有些怪,怎是窄袖的。” 谢尘领着她往外走,一边道:“这是骑装,窄袖更为方便些。” “骑装?” 白歌惊讶的看着他,“你要教我骑马?” “太医说你这身体羸弱,主因是气血瘀滞,多活动对你身体好。” 他回头看她:“你不喜欢骑马?” 白歌连忙摇头,一双水眸里忽闪着兴奋的光。 谢尘笑笑,他越来越了解她,外表看似乖巧听话,有时候却又似个孩子一般活泼贪玩。 庄子建有一处马场,两人到那的时候,早有侍从将马牵过来。 一匹全身乌黑,只眉间一丝白线。 另一匹遍身雪白,便鬃毛和尾巴是纯黑。 谢尘上前拍了拍全身乌黑的马,笑道:“这两匹马都是西域进贡的汗血马,这匹叫霁云。” 又指了指另一匹白马:“这匹叫破雪。” 他牵着破雪的绳子,来到白歌身前:“破雪是母马,温顺些,你可以先熟悉一下它。” 白歌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破雪乌黑的鬃毛。 鬃毛下的眼睛很大,睫毛长又密,眼瞳乌黑,显得纯净又温和。 白歌几乎是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匹破雪马。 从侍从那里拿了些麦芽糖,放在手心里喂给它,马的舌头触到肌肤时,有种濡湿微痒的触感。 吃了两块糖呢,破雪迅速和白歌亲近起来。 谢尘见她玩的开心,也没催她,直到白歌开始对骑上马蠢蠢欲动。 来到她身后,握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一提,便将她放到了马上,帮她踩好马镫。 “身子坐直,双腿夹紧马腹,手放松些——” 他牵着破雪的缰绳,开始在马场溜起圈子。 看白歌慢慢熟悉了在马上的感觉,他才翻身上马,双臂将她环住,开始教她控马。 白歌靠在他怀里,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竟有瞬间的晃神。 很快,白歌便能骑着破雪在马场小跑了。 只是,在马上玩的有多开心,下马之后就有多遭罪。 过了那阵子兴奋劲儿,回到了居所,白歌就觉得浑身酸疼的难受,尤其腰上又酸又僵。 掌中物 第100节 谢尘瞧她不断的锤着腰,便笑道:“你头次骑马,筋骨有些不适应也正常,一会儿去泡泡温泉,便会好上许多。” 温泉池修在了白歌下榻的后院。 僻静的院子里,四周由青石砌成的水池中,温润的泉水不断从地底涌出来,泛起白色的水泡。 白歌只穿一身小衣,撩了撩池水,有些烫。 她先是把双腿放了进去试了试,觉得可以忍受之后,才将整个身子沉了下去。 微烫的温泉水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暖流渗入四肢百骸,舒服的让人叹气。 她闭着眼靠在池边木枕上,只觉得这温泉水确实如谢尘所说的那般神奇,泡在里面,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连身上酸疼也减轻不少,她竟有些困了。 迷迷糊糊间,只觉口中干渴。 忽然双唇间有柔软湿润的触感,带着清甜的芬芳。 只是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闭着眼皱着眉,难受的用牙齿咬了一下。 隐约间,似乎听到一声闷哼。 嘴唇被放开,她下意识的睁开眼,视线变得清晰时,眼前是那张熟悉的俊脸。 “你怎么在这?” 她下意识的想往后退,手指却触到了坚硬的青石边沿,才想起自己是在温泉池中。 谢尘品着唇间的腥甜味,低声笑了一下。 “你不是腰疼,我来帮你按按。” 白歌连忙摇摇头,四下环顾一圈,见半个人也没有,微微松了口气。 “不用——” 她话还没说完,谢尘已经上手按在了她的腰间。 刹那间,腰上又酸又麻的感觉传来,让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自幼习武,常这般给自己按,经络疏通,第二日才不会难受。”谢尘低声说着。 果然,被谢尘按过得腰背处,确实轻松许多。 按着按着,白歌也就不再紧张,享受着如今朝中第一重臣的周到服务。 只是慢慢地,这按摩的位置怎么越来越奇怪呢? 温泉池中水雾氤氲,水中倒影,少女泛着娇艳红晕的白皙脸颊若隐若现。 本打算前来送衣裳的小招,听着后院传来的水声和喘息声,捧着衣裳红着脸跑开了。 翌日清晨,白歌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了谢尘的身影。 作为朝中重臣,他自然不是能在这庄子上常住,应是一大早回了京。 前日又是骑马,又是在温泉池里折腾了一番,白歌觉得自己骨头都酥了一半。 但奇怪的是,一觉醒来,她竟觉得没有之前刚下马时那般难受了,看来谢大人这按摩的功力果真十分深厚。 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就见小招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 白歌闻着那药的味道,嘴里就发苦,忍不住皱着眉。 “这药还得喝多久,我闻着味儿就想吐。” 小招劝道:“姑娘你身子还没养好呢,三爷特意嘱咐了要看着姑娘喝,这回还特意派了两个婆子专门负责熬药的,怕出岔子,连我都插不上手,想来是极有用处的,所以这药还是得坚持喝。” 白歌拧着眉,一口将药灌了下去,又含了个蜜饯。 她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你现在倒是听他的话。” 小招笑着道:“我是姑娘的人,谁待姑娘好,我便听谁的话。” “而且——” 小招拉长了音调:“姑娘你没觉得,你现在越发小气了么?” 说完这句,她连忙拿起空碗跑开,待白歌反应过来时,早就“咯咯”笑着躲远。 白歌没抓到她,气道:“你这到底向着谁?” 小招隔着老远道:“姑娘喜欢谁,我便向着谁!” “你——” 白歌气的开始下榻找自己的绣鞋穿。 小招连忙道:“姑娘莫气,三爷安排了家里的厨子到庄子上,今儿包了汤包,我去给你端来!” 说完,她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白歌才穿上鞋子,这丫头早已跑的没影。 看着窗外不远处的寒香山,葱葱郁郁的山顶被清晨的雾气笼罩着。 白歌有些茫然的想。 喜欢么。 · 皇宫中。 沈贵妃看着坐在窗边发呆的宋时雨,叹了口气。 “皇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虽然因为谢老夫人的病要耽搁些时日,可总归婚事是跑不了的,你还愁什么?” 宋时雨没说话。 她很漂亮,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就是发呆的时候,姿态都是优雅的。 沈贵妃皱眉道:“你莫不是还知道什么?” 宋时雨眼眸垂了垂,想起了那日马车里女子的侧影。 “我觉得,他怕是另有心仪之人了。” 沈贵妃挑挑眉:“怎么,让你撞见了?” 宋时雨又不说话了。 沈贵妃瞧她这副郁郁的样子便来气。 想当年她这表妹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骄傲至极,若不是为了那谢妄之,何至于到了二十多都没出嫁,性子也越发沉郁。 “就算是有又何妨,你们是圣旨赐婚,他就是有十个八个心仪之人,也得娶你为妻。” 宋时雨摇摇头,“那便不是我所求。” 沈贵妃白了她一眼,“你啊,坏就坏在这傲气劲儿。” 她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冬春。” 一个相貌普通的宫女快步进来。 “去寻两个机灵人出宫查查谢府上都有哪些女眷,都是什么身份,还有与谢尘走的近的女人,都一并查查,回来告诉我。” 那宫女应了声“是”便又退了出去。 “表姐,我不想——” 宋时雨有些急的唤了一声,却被沈贵妃打断。 她美艳的脸上带了两分凌厉:“宋时雨,我今日和你把话说明白,不管你之前怎么想,既然定下要把谢尘绑到我们这边来,便再由不得任性,我知你傲气倔强,但如今你的婚事,已不是你一人之事了。” 见宋时雨脸色有些难看,她又语气略微和缓道:“我在这宫中多年,论对人心的了解,难道不如你一个深闺小姐,你且放心,我定叫你如意便是。” 第一百章 夏天转眼过去, 暑气散尽,秋高气爽。 在庄子上的日子,过得飞快, 快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是白歌有生以来过得最轻松又悠闲的时光。 她甚至觉得,如果谢尘不娶她,就这样在庄子上过一辈子也很好。 谢尘政事繁忙,只是隔个十天八天才会来一趟看看她。 大部分的时间, 白歌都是过自己的日子。 每日睡到自然醒, 吃着大厨精心烹饪的菜肴, 用大把空闲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可以练字, 可以研究棋谱, 可以骑着马散步,可以和辛妈妈下厨学做菜,可以和庄子上的小孩子玩幼稚的游戏,还可以去尝试做从没接触过得农事。 比如亲自翻出一块地, 种菜,浇水,施肥, 然后看着它们发芽,抽叶, 想象着最后送上自己的餐桌。 比如几只家禽, 看着毛茸茸的小东西,一点点长大, 开始雄赳赳的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样的生活让白歌第一次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 从小到大, 她所接受的教育无非是男子要习得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 而女子则是要贤良淑德, 能操持家事, 体贴夫君,抚育儿女,才是美满一生。 可从没有人告诉她,人的一生还可以这样过。 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无需被礼法规矩约束,也无需听谁的指使,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听从自己的安排。 一个人原来,可以活的这般自由。 只是,白歌明白,这样的自由也有代价。 正如她所见到的,庄子上的佃户每日要辛苦耕种,才能收获勉强饱腹的口粮。 而她,若没有谢尘的庇佑,又如何能过上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 也许人活着,总要付出些什么吧。 掌中物 第101节 越是这般想的透彻,她反而越觉得,等下回谢尘再来的时候,她应该态度再恭顺一点,行为再讨好一些,毕竟是他给她提供了如今这样比在淮安时还要自在的生活,就算是当爹的对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毕竟谢尘与她那位父亲比起来,真是又大方,又和蔼可亲了。 当然,身在京城权力斗争漩涡中谢大人是完全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谢尘正在宋府的大厅中喝茶。 片刻后,须发斑白的宋昌从外走进来,笑道:“妄之,今日怎么有空来老夫府上喝茶?” 谢尘站起身,两人拱手见礼坐下后,也笑着道:“皇上既已下旨赐婚于我,我若不常来府上走动,岂不是落人话柄。” 此时,这一位根基深厚的老阁臣,一位威名赫赫的新阁臣,脸上扯着真诚的笑,口中说着不对心的话,心里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宋昌看着谢尘脸上的笑容,道:“唉,妄之你也知晓,我这么多年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疼的是如珠如宝,因此也养的性子娇纵任性了些。”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我本意是想为她挑一个温柔体贴的郞婿,谁知如今陛下下旨赐了婚,如此也只能请妄之你多担待了。” 谢尘摆手笑道:“宋大人莫要如此说,早闻宋姑娘知书达理,品貌不俗,圣上为我赐婚,我亦十分感激,若不是家母病体沉疴,定不会将婚期往后拖延,还要请宋大人宽宥此事。” 宋昌眼眉微垂着,端起茶盏摇头道:“谢老夫人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安心照顾,婚事倒也没那么急,只是时雨这孩子心思重,难免多想。” 谢尘拱手道:“我此次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宋昌耷拉的眼角看了过来。 谢尘道:“十月二十便是沈贵妃诞辰,到时宫中设宴,在下想邀请宋姑娘一同入宫为贵妃贺寿。” 宋昌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 “你与时雨虽未过定,可有圣旨在,也是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宫中设宴这般场合合该同去,这事我便替她应下了。” 谢尘再此拱手道:“那便谢过宋大人了。” 宋昌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想了想问道:“这前些日子,朝中劝陛下立储之声越来越大,妄之对此事是何看法啊?” 谢尘似乎有些犹豫,宋昌也没着急,只是吹着茶水等着。 片刻后,谢尘才道:“宋大人,您我今后将为一家人,有些话我也不好瞒你。” 宋昌道:“妄之有话尽可直言。” 谢尘道:“立储一事,牵涉甚广,我本不欲掺和此事,只忠于那个坐在皇位上人,方是为人臣子之道。” 宋昌眉毛动了动,开始直勾勾的盯着谢尘看。 只听谢尘略带苦笑的道:“只是如今圣上已经为我指了这门婚事,我便是想脱身,也脱不掉了。” 他抬头看着宋昌道:“宋大人,咱们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苦还来试探我?” 宋昌沉默半晌,忽然哈哈一下。 “妄之此言实在,老夫喜欢,既然说开了,那便改日寻个时间,我约上沈太傅来府里喝茶,你便一起来吧!” 谢尘嘴角带笑,似有两分无奈的应了。 十月二十那一日,沈贵妃设宴广阙宫。 吏部尚书谢尘与内阁次辅宋昌的千金宋时雨一同出席宴会。 无数官眷看着两人相谈甚欢,最后携手离开。 原本还只是在小圈子中知晓的消息,通过这一场宴会那些官眷的嘴中,迅速的流传了出去。 京中上下,几乎全部知晓了皇帝下旨为谢尘与宋家千金赐婚一事,朝野中顿时暗流涌动。 几乎是在宫宴的第二日,内阁就接到无数请立太子的奏疏。 只不过这些奏疏都被谢尘和宋昌联手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把火还需再烧的旺一些。 沈贵妃,沈太傅,宋昌都是这般想的。 而谢尘,也是这般想的。 只不过,这把火到底要烧到谁的身上,就不一定了。 · 翊坤宫。 今日沈贵妃在筵席上喝了些酒,脸颊泛着红晕,一举一动更显媚态。 她斜搭着手,艳红的蔻丹与如水的媚眼交相辉映,看的宋时雨脸上都有些发烫的移开了视线。 沈贵妃眯着眸子道:“怎么样,这回放心了,我早说过,谢妄之那样的人,最看得懂时局,怎会因为儿女私情坏了大局,他今晚还不是乖乖的陪你来赴宴了。” 宋时雨想着今晚两人的相处,忍不住脸上更烫了。 这是她第一次离那人这般近,两人只隔着一张桌案,不到三尺的距离。 她甚至能看见他深潭一般的眸子和唇角微微的弧度。 从前,她只能在宴会上远远的望着他,而如今,她也能听见那人温柔的唤她“宋姑娘”。 沈贵妃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调笑道:“你啊,还真是嫩,被个男人迷成这样,前几日还与我说那不是你所愿,今日就满脑子都是人家了。” 宋时雨咬着唇嗔道:“表姐!” “好好,我不说了。”沈贵妃乐呵呵的道。 宋时雨却又被她的话,挑的想起那日马车里的场景,女子纤细的手腕,白皙的脸颊,带着江南韵味的娇声,和男人温柔的语气。 她的情绪如同在冰火之间迅速转了一圈,胸口难受的又闷又胀,眼眶酸的像是要掉下泪来。 沈贵妃瞥见她脸色不好看,直起身来:“阿雨,怎么了?” 宋时雨吸了口气,想要平复情绪。 “我只是觉得,若他所爱之人不是我,如今的我,怕是受不住的。” 沈贵妃眸色转冷,她轻嗤一声:“阿雨,我若是你这般性子,在这深宫之中怕是一年都活不过去的。” 宋时雨低着头,那酸涩的情绪止也止不住。 沈贵妃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妹妹单薄的背。 “傻姑娘,你受不住有何用,这世间所有难得的东西都是靠你自己去争,去抢,你自怨自艾,只能是如他人的愿。” 感受着那肩背微微的颤抖,沈贵妃略柔和了声调。 “你上回说的那个女子,我已经派人查了,你就不想知道吗?” 宋时雨抬起头,眼眶微红,却又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我想,表姐,你教我,该怎么做。” 沈贵妃看着她的眼神,嘴角弯起:“这才是我的妹妹。” 她凑近些,对着宋时雨轻声耳语一番。 宋时雨的眸子逐渐睁大,最后诧异的望向沈贵妃。 “表姐你是说我那天看到的女子,是谢尘养在府中的外室?” 她语气有些奇怪起来:“这养在府里,还能叫外室?” 沈贵妃又坐了回去,懒懒的拨弄着指甲。 “不清楚,那谢府的人口风都紧得很,很难打听出什么来,不过这年头出什么事都不新鲜,而且那女子如今也不在谢府里,应该是在陛下赐婚旨意下了之后,就被谢尘送出去了,送去哪里了也不知晓。” 宋时雨听了这话,松了口气:“既然人已经送走,随便去哪里都好。” 沈贵妃白她一眼:“天真,我的人在谢府门口盯了两个月,那谢尘隔几日便要出去在外面过夜,一大早又赶回来,你当是为什么?” 宋时雨眉心微蹙,只觉更堵心了。 沈贵妃言道:“不过一个外室,总有办法打发了去,你若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也有法子。我让人查过了,谢家的姻亲冯家有一个庶女之前在谢府照顾过谢老夫人一阵子,应该是知道点内情的——” 话说一半,外面想起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沈贵妃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今日生辰,皇上肯定回来翊坤宫,所以她半点也不惊讶。 在宫女的服侍下理了理鬓发,对着宋时雨道:“行了,你也回去吧,剩下的事就得看你自己,我总不能什么事都替你做了,日后你成了婚,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总要学会自己处理。” 宋时雨明白表姐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 第一百零一章 深秋的夜里已经很凉了, 屋子里早已烧了炭盆。 上好的银丝碳不带烟气,却给屋子带来融融暖意。 白歌裹着被子睡得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眼睫轻微颤动, 似做了什么美梦。 梦中的江南春意盎然,她正泛舟湖上,品着桃花酿和老师下棋。 忽然,湖上狂风大作, 天地顷刻变色, 柔和春风陡然便得凄冷, 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水匪出现在湖上向她冲来, 用绳索将牢牢她捆住, 手中厚重长刀举起,寒光熠熠,贴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吓得她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这才发现, 自己被人牢牢的抱在怀里,男人柔顺的发丝滑落在她的颈间,带着些深秋夜里的寒冷潮气, 冰凉沁人。 原本暖呼呼的被窝里也多了一股凉气,又抱得这么紧, 难怪自己会做噩梦。 她动了一下, 想把脖颈上弄得她有些痒痒的发丝扫下去。 “吵醒你了?” 谢尘的声音有些哑,还带了些疲惫。 白歌想了想, 摇头道:“不是, 做噩梦了。” 屋里只亮着桌上一盏烛火, 她看了一眼床边的更漏, 已经子时了。 她抬眼看着谢尘, 他眼下有些青色,瞧着似是没有休息好。 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扫了床边搭着的外裳,样式庄重繁复,显然不是平时穿得常服。 “今晚有宫宴?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我记得明天不休沐的。” 谢尘抱着她,把玩着她的头发,忽然笑道:“茵茵,真是敏锐。” 掌中物 第102节 他微微倾身,身上的凉气尚未散尽,唇瓣的带着醉人酒气和烫人的温度在她耳畔摩挲着。 “茵茵喜爱我吗?” 白歌怔了一下,还未等她回答,唇已经被覆盖,她能品尝到宫中御酒的醇香。 呼吸逐渐变得火热,发丝互相交缠。 他的眼神晦暗,似乎含着说不清的情绪,手指在她身上弹奏一般轻灵又富有节奏,带出放纵的旋律,仿佛要将她一同纠缠入更深更昏暗的漩涡。 这一夜过得疲惫又荒唐。 至少醒来后的白歌是这么觉得的。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已是冰凉,谢尘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不过算算时间,他估计是没什么时间睡觉的。 两人胡闹了许久,他还给她擦洗了身子,哄着她睡了,他若是想赶上今日的早朝,非得是马不停蹄的急奔回京城才行。 白歌坐在床榻边,她想不明白谢尘发的是哪门子风。 他昨晚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格外温柔,却又仿佛压抑着无数情绪想要发泄。 大晚上的参加完宫宴跑到庄子上来,然后连觉都不睡的再折腾回去上早朝,这图的什么啊,急色也没有急成这样的吧。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她就着小招端来的温水,洗了把脸,决定还是思考一下怎么打发今天的时间。 时间就这样在她闲逸的生活中慢慢流逝。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白歌终于又收到了宁氏的信。 宁氏与季仲春在八月份就到了南京,只是刚到南京就陷入了当地的一件争斗官司,当时宁氏怕白歌担心就没有再信中提及,直到事情解决了,才细细说起他们遭遇的事情。 白歌看着宁氏的信,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谢尘本来正在一旁处理文件,余光见她愁眉不展,便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瞟了信上的字一眼。 “这事情本就是季仲春用来立威的,与他们而言没半点坏处,你不必忧心。” 白歌“嗯”了一声,将信收了起来。 她也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宁氏如今能在信中把事情写出来,就证明没出什么事,只是心底里总是因为与亲人远隔千山万水,升腾起种种不安。 这种不安,就算知道对方已经度过危机,仍旧会觉得后怕,进而更加担心以后会不会出什么更大的事,真正造成伤害。 谢尘见她情绪依旧有些低落,又看了天色还早,便道:“你前些日子说想骑马出去跑跑,刚好我今日休沐,带你去远些的地方跑跑如何。” 白歌本有些郁郁,却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致。 她在这庄子上住了好几个月,经常没事就去马场骑着破雪转几圈,这段时间,她已经和这匹马很熟了。 从小生在江南的闺阁里,从未接触过骑射的白歌如今已经爱上了这项活动。 骑在马上,随着马匹独有的节奏晃动,微风轻拂面颊,那是一种白歌从未感受过得自由。 只是马场毕竟只是地方有限,她只能骑着破雪小跑着兜圈子,总是少了些兴致。 如今谢尘要带她去远些的地方兜风,白歌自然是乐意的。 简单换了身方便的衣裳,披了件抗风保暖的斗篷,两人骑着霁云和破雪,带着一众侍卫便从准备出发。 临出发之前,谢尘从霁云的马鞍上摘下了一张小弓,递了过来。 “送你的,看看喜欢吗?” 白歌接过,看了一眼,觉得这弓形制有些古怪,比常见的弓多了很多木质和铁质的零件。 谢尘解释道:“这是□□,是由兵部着意改进过的,无需强劲的臂力就可以发出箭矢,且命中更佳容易,适用女子防身,你过来,我教你如何用。” 白歌走到他身边,在谢尘的指导下,弄清楚了这□□的几个部件的作用,望山用来瞄准,悬刀用来发射。 谢尘先展示了一遍,又让白歌自己发射箭矢试一试。 白歌废了点力气,将箭矢装好,朝着不远处的树干扣动了悬刀,箭矢嗖一声飞出,很快没入树干。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手中的弩,又跑到树干那瞧了瞧,觉得这□□当真是厉害,如她这般娇弱女子也可以发出这样威力强大的箭矢。 谢尘看她笑的开心,心情也跟着舒缓愉悦。 他特意让兵部的人专门打造这把弩,废了三个月的功夫才造出来,便是知道她定会喜欢。 只要是能令她展颜一笑的事,他都想去尝试。 初冬的天气带着寒意,不过白歌裹着厚厚的雪貂斗篷,又骑马活动开了,倒也不觉得冷。 她虽然在庄子上住了几个月,却从未出来过。 因为是冬天,庄子外的官道上根本看不见人,这让本还不敢让破雪放开速度的白歌放下心来。 她开始小心的提速,感受着冰凉的风吹在脸上,略有些刺痛的感觉。 谢尘不放心,便一直控制着马匹,跟在她身后半个身位,后面的侍卫也跟着拉开长长的队伍,在下午的阳光中,洒出长长的影子。 跑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寒香山脚下,白歌终于舒畅的出了口气,勒着破雪的缰绳停了下来。 谢尘也跟着停了下来,问道:“冷吗?” 白歌摇了摇头,她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出了些汗,眼睛弯了起来,里面亮晶晶的,看上去是真的开心了。 谢尘也笑着道:“还跑吗?” 白歌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开始下落,夕阳的余晖洒在寒香山的树林间,泛着金色的光辉。 “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我们回去吧。” 谢尘本就是陪她出来散心,自然也不反对,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 正在这时,寒香山中传出一声刺耳的哨声,紧接着,数到箭矢“唰”的朝众人射来,有两个侍卫登时被从马上射翻下来。 谢尘脸色一遍,朝寒香山中看了一眼。 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极冷下令道:“快走!” 白歌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谢尘劈断了一根射到她身前的箭矢。 她忙稳住身形,之前有过一次面临生死的经验,知道这时候能做的就是不给谢尘添麻烦。 只是她没想,第二批箭矢很快就又射出来,虽然几支朝她射来的被谢尘出剑直接斩断,却又一只箭矢正中了破雪的前蹄上方的位置。 破雪吃痛一声,前蹄扬起,完全不受控制的急奔而出,正朝着寒香山的方向而去。 谢尘顿时脸色大变,一边催动□□马匹紧跟着,一边还要劈开飞来流矢,他只来得及冲李滨交代一句:“寒香山里的怕是昌王余党,速速派人回京求援。” 李滨吓得疾呼一声“三爷”想追上去,却和侍卫们苦于身下的马匹只是普通骏马,本就比不上进贡的汗血宝马,更不用说流矢遍地,马匹都已惊惶不停使唤。 眼看着谢尘和白歌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山林里,李滨知道自己算跟上去也没用,只能尽快搬救兵。 · 白歌此时只能趴伏在破雪身上,四周树枝是不是刮在她的身上,远处不断有尖锐的哨声响起,白歌就算不了解到底是什么人袭击他们,却也知道,这哨声绝不是好预兆。 但她现在没经历想这些,身下的破雪好像疯了一般急速的飞驰,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再这样下去她很有可能被破雪甩下去,被踩踏而死。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谢尘已经追到她身后,从马上跳起,直接落到破雪身上,将她抱住,狠狠勒紧了缰绳。 破雪长声嘶鸣,好歹是停了下来。 谢尘将白歌从马上抱了下来,“没事吧。” 白歌有些惊魂未定的回头看向破雪,却见这匹漂亮的白马已经躺倒在地上,正呼哧呼哧的喘息。 它胸前箭矢处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箭上涂了毒。” 谢尘走到破雪身边,看了一眼它的伤口,“活不了了。” 白歌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和破雪相处了三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去马场喂她,给她刷马,骑着她兜风。 如今看见它倒在自己眼前,难受的不行。 她蹲下身去抚摸破雪乌黑的鬃毛,看着它艰难的喘息,眼泪也止不住的流。 “若不是我贪玩,非跑到这寒香山脚下,怎么也不会出事。” 谢尘把马鞍上的弩和箭匣取了下来,走到她身边,捂住她的眼睛。 “它很痛苦。” 她听到谢尘说,接着是轻微“嗤”一声,那是一种利刃如肉的声音,她微微颤了一下,接着眼泪湿漉漉的沾满了谢尘掌心。 “它活不成了,只能让它少受点罪。” 白歌睁开眼睛,看着破雪已经安静的倒在那里,谢尘一剑精准的刺进了它的心脏。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这箭矢都是军造,寒香山里的人只能昌王余党,他们人数不少,咱们必须先找地方躲起来。” 谢尘一边说一边将白歌从地上扯起来,走到霁云身边用剑鞘给了它屁股一下,霁云一声嘶鸣,狂奔出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的余晖微弱,温度越来越低了。 看着站在一旁,面色发白,显然是还没缓过来的白歌,他心中发沉。 她这样的身体,若是在山中过一夜,怕是要把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来元气伤个干净了。 第一百零二章 天色越来越暗, 太阳已经彻底从天边沉了下去。 不知何时,天边竟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谢尘横剑将对面的一把钢刀架住,左手抽出腰间一把匕首捅入对面一人的胸腔中。 摔在地上的白歌看着那人仰面倒下, 鲜血溅射在地面薄薄的积雪上,在昏暗的环境里形成一大滩的暗影。 他们已经遭遇两波截杀,前来杀他们的人都已死在谢尘的手中,白歌早已过了惊惧的阶段, 她甚至开始有些麻木恍惚。 谢尘的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 毕竟是以少敌多, 他还要护着白歌, 若不是带了□□, 可以远距离造成一些杀伤,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顾不上身上流血的刀伤,他走到白歌身前,见她没什么外伤, 松了口气,给她系进了刚刚因为打斗拉扯时松开了的紫貂斗篷。 白歌低头看了看他还染着血的手,修长手指灵活的系了个结。 掌中物 第103节 她身上这件斗篷是谢尘的, 她自己的那件早在被破雪发疯带入山林时,不知刮在哪根树枝上了。 谢尘把斗篷帮她系好, 又将后面的帽子扣在她头上道:“没事了, 这应该是最后一波人,这些昌王余党被发现, 不会留下来等死, 刚刚这两拨只是最后留下来收尾的人罢了, 很快就会有援兵过来。” 刚刚的打斗看似激烈, 但谢尘明显能感觉到山中的搜查力度在减弱, 这些人已经开始撤退了,哨声也已经听不到了。 白歌听着他的分析,松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站起身跟在谢尘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下山的路走。 只是山里的道实在不好走,树林里暗的几乎瞧不见路,树多枝繁,又赶上下雪,脚底雪混着泥,滑的不行。 她咬牙忍着脚下的冰凉,却到底是一个没小心被树根绊住,向前扑去。 幸好谢尘及时捞了一把,将她抱住,看了她脚下一眼。 他微微皱了眉,待她站稳后蹲下身,用手摸了她的鞋面。 白歌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做什么啊?” 她今日穿得是双锦靴,妆花缎的厚实料子,里面絮了一层棉花,好看又保暖,可却并不适合雪天穿,此时鞋底已经被雪打湿。 谢尘放下她那冰凉的靴底,道:“别走了,我背你。” 白歌看着他身上流血的伤口,连连摇头:“你身上还有伤,我自己能走。” 谢尘只是看着她道:“背你比较省力气,你若不愿意,就只能抱着你,但难免不好看路。” 白歌没辙了,谢尘的性子,无论是算计你,还是为你好,都从来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他背对着她伏下身,“上来。” 白歌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到了他背上。 谢尘重新站起身,抱着她的双腿往上托了托,许是不用再将就她的步伐,速度竟也快了不少。 白歌趴在他的背上,脸靠在他颈间,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中夹杂着熟悉的清冷松香。 她能感受到透过那并不算厚实的衣料,传来的他身上的温度。 他的速度不满,却很平稳。 许是受了太多惊吓,又逃命了一晚上疲惫不堪,她就这样趴在他背上,不知多久竟也睡了过去。 中途,她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些冷,醒来一次,却只觉远处已经漆黑一片,只有凄冷的月光伴着飘雪落下,微微照亮眼前的景象。 看来他们还在山里,还没有被人找到。 白歌看着谢尘头发上和脖颈间的雪,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冷了。 就着月光,能看见他的耳朵已经冻得通红。 白歌将他脖颈间的雪除去,手掌下意识贴在他的脖颈上,冰凉的吓人。 她忍不住道:“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一会儿。” 谢尘也没理她,只是把她用力往上托了托。 实际上,他已经背着她走了一个多时辰,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 白歌推了推他,想从他背上跳下来,却被他紧紧勒住双腿,然后轻轻拍了她一下。 “别闹。” 他的声音低哑,但语气很平静。 白歌有些无奈,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尖,只好把自己的双手覆到他的耳朵上,只感觉是握住了两个冰坨子。 好歹让这位权倾朝野的谢大人免得被冻掉了耳朵的悲剧。 谢尘感觉着原本冻得刺痛的双耳,被柔软温暖的掌心覆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眸色变得很暖很柔和,唇边也带出笑意。 白歌就这样握着谢尘的耳朵,没一会儿就又疲惫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飘散在空中,伴着呼啸的寒风,在半空中打着璇儿的飞舞。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滨带着一众兵马已经返回了寒香山。 此时,已经分散开进山里寻找谢尘和白歌的踪迹。 他提着一盏灯,心急如焚的喊道:“那几条山路都要搜,一定要仔细些!” 这天这么冷,雪已经积到了小腿深,若是今夜找不到人,怕是就凶多吉少了。 正当他焦急万分的领着人在山中搜寻时,一个侍卫跑来报信,说是发现谢大人了,李滨连忙跟着那侍卫一路小跑过去。 离了老远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滨赶紧提灯跑过去才发现谢尘身上的血迹和伤口,他背上背着人,走的不快,身边发现他的侍卫正跟在身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急的刚要开口,却见谢尘摇摇头。 李滨瞧着他只穿着一件暗紫色长衫,身上伤口处血已经止住,只是看着可怖的很。 他脸色已经冻得青白,长长的眼睫上都挂着积雪,唇色有些苍白中透着淡紫,显然是冻了不知多久,人都冻透了。 又见他背上背着的白歌,身上披着那件紫貂大氅,头上盖着兜帽,已经睡了过去,脸上还有红润之色,心中竟升起一丝不满。 他凑到谢尘身边低声道:“三爷,属下已经通知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此时已经出动去追昌王余孽了。” 谢尘轻点了一下头,声音很轻的道:“马车在哪?” 李滨道:“在山脚处,山路不好行,只能停在山下。” 谢尘“嗯”了一声,不在说话,背着人往山下走。 李滨实在看不过去,道:“三爷,属下帮您背着白歌姑娘吧,您身上还有伤——”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见谢尘看了他一眼。 许是他此时冻得脸色青白,好似一座冰雕雪塑的俊美雕像,就连眼神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他似是察觉到了李滨那一丝不满的情绪,轻声道:“做好你该做的,别做多余的事。” 李滨闭嘴了。 只是在谢尘身边打了一把伞,将他和白歌两人罩住,免得那大片的雪花都落到谢尘的身上。 又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总算瞧见了山脚下的马车。 谢尘背着白歌进了马车,将她放下时,她也只是微微哼了两声,在马车的榻上转了个身,睡了过去。 随着李滨跟来的一个医士上了马车,在谢尘冰冷的目光中,战战兢兢,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帮谢尘身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又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出了马车,才终于敢痛快的喘了口气。 他对着身边的李滨道:“谢大人这伤受的可不轻,虽没伤到要害,可失血过多,又在外面冻了这么久,着实是伤了元气,我刚给谢大人处理腿伤,他那两条裤管冻得都硬了。” 医士一边说,一边“嘶”了一声:“瞧着都冷的很。” 李滨看了医士一眼,又看了看马车的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多情总比无情苦啊。 他瞧着那白歌姑娘这么久,竟不似有多少动容的迹象,怕是三爷这多情的苦还不知要受多久呢。 白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温暖的被窝里。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小招正守着她打着瞌睡。 这边刚有响动,小招马上睁开了眼睛,欣喜道:“姑娘你醒了,太好了,辛妈妈姑娘醒了!” 辛妈妈端着碗走了进来,“这是太医开的驱寒安神的汤药,刚热的,姑娘快喝了吧。” 白歌一边喝药,一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记忆竟然只停留在最后山林中,谢尘背着她,她给谢尘捂着耳朵的场景。 最后她们怎么出的山,怎么回了庄子,她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咽下一口药,问道:“我是何时回来的?” 小招答道:“快天明的时候吧,谢大人把姑娘抱回来就走了,只是说会派太医过来给姑娘看看,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姑娘。” 白歌垂下眼睫,想到昨晚他身上的浓郁的血腥味和那冰坨一样的耳朵,心里竟有点发堵。 她从来不是个心硬如铁的人,相反,她的心很软,软到总在一些不应该心软的地方,不自觉的软下来。 摇了摇头,把脑中那些奇怪的情绪赶出去,将碗里最后的一口药喝了个干净。 · 谢尘的伤势确实如那医士所说,伤的很重,完全是强撑了一口气将白歌送回庄子上,回到谢府人就倒下了。 他身上数处刀伤,虽然都没伤到致命的位置,却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引发了感染。 再加上在风雪中冻了很久,一到谢府就发起了高热昏迷过去。 整整发热昏迷了三天,把皇帝都吓得不行,把整个太医院都撵到了谢府。 宋时雨被李滨拦在谢尘门外,她语气有些急道:“谢大人怎么样了,你让我进去看看。” 李滨斜跨一步拦住她,客气道:“宋姑娘,虽然你与我们大人是陛下下旨赐婚,可到底是尚未成婚,不好这样直接入内探望。” 宋时雨被他拦了半天,也知道自己是进不去,索性皱着眉冷冷问道:“那我问你,那天谢大人跑去寒香山做什么?” 李滨垂首道:“大人那日是去寒香山打猎的,却正撞见昌王余党,不巧带的人手不够,这才落入险境。” 宋时雨面色阴沉,却没有再问,只是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转身离去。 她已经托父亲问过了,刑部已经审出来的口供中,那些昌王余孽分明是瞧见了谢尘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还一路护着她,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出了谢府的门,上了马车,她面色微冷的道:“去冯府。” 宋时雨并未大摇大摆的进冯府,而是让人递了个条子进去,说是冯蓉儿的好友,正在门外等她,请她出来叙旧。 只是那条子上,印着的是宋家的徽记。 冯蓉儿一见那条子,再想到最近京中的传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害怕,却又觉得似是抓到了机会。 出府上了马车,宋时雨见到了这个沈贵妃口中谢尘的表妹。 相貌清秀柔美,却透着些小家子气,果然是庶女出身,上不得台面。 她开口:“你应该知道,皇上为我和谢尘谢大人赐婚的事。” 冯蓉儿肩膀颤了颤,点点头。 宋时雨也懒得废话,直言道:“我知晓你父亲的目的,我可以承诺你,只要你听话,我可以许你一个妾室的位置。” 冯蓉儿抬起头,眼睛微微转动,“宋姑娘想要什么?” 掌中物 第104节 宋时雨冷冷道:“我想知道,谢尘一直金屋藏娇的是何人?” · 谢尘高热昏迷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醒,不光谢府上下,就连朝中众多权贵也是松了口气。 在立储之风如此之盛的时候,如今与三皇子一党关联极深的谢大人若是这时候出了什么事,那事情的走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怎能不让众人担忧。 “幸好,谢大人醒了,真是老天保佑。” 裴桓正审着浙江各地递上来税收名录,临近年关,户部格外的忙碌。 听着同事提起那个人,裴桓握笔的手微微停顿,原本记录清晰的纸张上,多了个不大不小的墨点。 裴桓已经在户部待了半年了,手上的事务早已熟悉的差不多。 他本就是正经的进士及第出身,为人又温和聪慧,再加上之前的事,沈太傅多少对他有些照拂,他在户部待的也算安稳,更是得上司赏识,日子过得忙碌平淡。 甚至,偶尔听众人谈起朝中的大事,谈起谢尘这个人,他都有中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到底还是接受那份调令,虽然屈辱,但是没有选择。 他到底还是放弃了那个心里的姑娘,因为努力过,拼过命了,但没有用。 他像一个被不断打倒的人,挣扎到最后没了站起的力气,只能是爬在地上,接受了命运的怜悯。 裴桓觉得,从大理寺出来的那一日,自己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名叫裴桓的躯壳,为了母亲,为了家族而活的躯壳。 “子辰,你发什么呆呢,看一天愁眉不展的,晚上一起去东临阁喝两杯怎么样?” 裴桓将手下那张沾了墨迹的纸扎团起来扔掉,重新换了一张,一边誊录一边道:“我不去了,晚上还要回家侍奉母亲,你们去吧。” 同僚听他这话,露出毫不意外的神情,只是道:“子辰你啊,也太过老实了些,对了,我听说咱们侍郎大人想要把女儿嫁给你——” 同僚压低了嗓音调笑,裴桓却面色一沉:“慎言!” 同僚耸了耸肩,有些无趣的走开了。 晚间,裴桓下了值,回到家。 到门口的时候,却被一个婢女拦住。 “裴大人,我家姑娘想请你过去说会儿话。” 裴桓看着那婢女,皱眉问道:“你家姑娘是哪位,为何要找我说话?” 那婢女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我家姑娘问你,可还记得谢府里的人?” 裴桓猛地一僵,看向那不远处的马车。 第一百零三章 在见过冯蓉儿后, 宋时雨花了两天的时间,查到了一些特意被人遮掩过得事情。 那些大部分线索已经被抹除,少部分线索也隐匿的极好的过往, 在她凭借着直觉和借助了沈家的力量下,才终于从中扯出了一丝线头来。 抽丝剥茧,慢慢地将事情捋清楚。 然后,她将目光锁定道户部的那个新晋主事, 裴桓的身上。 沈家那边的消息说, 这个裴桓之前投靠了沈太傅, 自甘为饵诬告谢尘, 之后被关入了大理寺中, 是谢尘举荐进户部的。 可明明两人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这里面处处透着古怪。 宋时雨在马车中闭着眼,静静思索着,等那个男人上车后, 自己的话语中有没有什么漏洞。 直到马车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宋时雨抬头看了一眼,就着桌马车桌案上的烛火, 她瞧见了进来的男子。 来人很年轻,穿着有些朴素的靛蓝色棉布常服, 相貌清秀文雅。 她怔了一下, 没想到这位裴公子相貌也这般出众。 想到她查到几人之间的纠葛,宋时雨忽然觉得, 那个女子的命还真是不错。 裴桓上了马车, 冷着一张脸在离宋时雨最远的地方坐下。 宋时雨打量了他一会儿, 忽然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不问我为什么而来?” 裴桓看了她一眼:“你既然特意来寻我, 还让侍女说了那句话,便是有意而为,你且说便是。” 宋时雨索性也不废话,问道:“我知道你和那个戚姑娘的关系,你之前做那些事也是为了她吧?” 裴桓沉默着坐在那,连表情也没有,仿佛一尊雕像。 宋时雨见他这般,无奈道:“你可知圣上已经为谢尘赐婚——” 说到这句时,裴桓瞳孔一缩,面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赐婚的对象,就是我。” 宋时雨盯着他的神色:“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裴桓的手紧握成拳头,骨节间青白之色清晰可见。 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拳头又放开了,手指颤抖着缓缓松开。 宋时雨见他依旧不说话,心里有些急了。 “你对那戚姑娘到底还有没有情意?” 裴桓神情麻木的看着她,“有如何,没有如何,我改变不了什么。” 宋时雨心中暗松一口气,她道:“我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我不管之前是怎么回事,但那位戚姑娘,我不希望她再待在谢尘身边。” 裴桓眼中瞬间闪过冰冷的怒火,他一字一句道:“你想对她做什么?” 宋时雨立刻明白他会错了意,忙解释道:“我并不是想伤害她,我是想帮她,你觉得那位戚姑娘对你还有情意吗?” 裴桓忽的想起那天她摔碎玉镯时的决绝,又想起她眼中的痛意。 宋时雨也管不了那么多,直言道:“我们可以合作,你与戚姑娘有情,我也不愿谢尘与旁人有牵扯,你觉得如何?” 裴桓眉头轻轻皱了皱,理性终于回归,他开口:“你想怎么做?” 宋时雨见他意动,松了口气,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 又下雪了,一望无垠的雪,在残阳下,泛着有些无力的金色,不远处有人在齐膝的雪中艰难的拔腿前行。 白歌看着那人困难的步伐,发着呆。 不知怎的,竟想起那天晚上,幽暗的山林里,她伏在那人的背上,看着冰凉的白雪积在他的脖颈里,头发上,两只耳朵冻得发紫,她还记得摸起来的感觉,像在摸两个冰坨子。 那天晚上,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她完全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身上的血腥味一直环绕着睡梦的她,却又奇怪的安心,睡得那么沉,以至于完全没发觉自己什么时候回到庄子上。 “姑娘,快过年了,咱们今年是不就得在庄子上过年了。” 白歌被打断了思绪,瞬间从那个混合着血腥味的夜晚抽离了出来。 她淡淡道:“就在庄子上过年有什么不好,这里什么都不缺,也没人管,不是很自在吗?” 小招帮她披了件斗篷,埋怨一句:“姑娘你又坐窗口吹风,谢大人叮嘱好多次了,你不能受凉的。” 白歌自己拢了拢斗篷,皱眉道:“你如今怎么这般听他的话。” 小招“啊”了一声,然后看着白歌有些认真道:“姑娘,其实我能感觉的到,谢大人他是真心待你好的。” 白歌看着那个费力在雪中前行的人影,那似乎是个庄子上干活的青年,不知是不是要赶着在太阳彻底落山前回家去。 她幽幽叹了一声:“你如何判断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小招端着沏好的热茶和茶点端到了她身边,“我笨的很,自小就不如姑娘聪明,但我在姑娘身边待了这么久,谢大人为姑娘做的事,我都是瞧见了的。” 白歌看着她故意冷笑道:“莫不是被他收买了。” “姑娘你还不承认。” 小招开始细细的数起来:“不说他先前救了姑娘的事,就说如今姑娘吃的舒坦的厨子,是他特意从江南请来的吧,穿得衣裳料子都是宫里的贡品,首饰钗环就更别提,就连我和辛妈妈的例钱都照以前翻了几翻!” 她越说越来劲:“还有那天晚上他送姑娘回来的时候,眼看着身上都是伤,我瞧着他人都打晃了,啧啧啧,估计这么久都没来庄子上,怕是养伤呢。” “还有还有,夫人和两位少爷——” “好了,还说你不是被收买了,我看你就惦记你那翻了几番的月钱!” 白歌压抑着心底随着小招的话语不断浮现的两人相处时的场景,白她一眼,冷哼一声。 小招撇撇嘴道:“姑娘若不愿听,我不说就是。” 白歌捧着手里的热茶,浅浅啜了一口,窗外寒风凛凛,鹅毛大雪纷飞,窗内温暖如春,银丝碳在炭盆中安静的烧着,带来热量。 她微低着头,氤氲的水雾凝结在她的眼睫上,有些痒痒的。 小招看她不说话,又来劲了。 “姑娘,你说咱还得在庄子上住多久啊,那个谢老夫人真是的,估计就是不愿谢大人娶姑娘,弄些什么幺蛾子。” 白歌将茶杯拿的远一些,淡淡道:“娶不娶能怎么样,日子都是一样过。” 小招瞪圆了眼睛:“姑娘,这可不一样,你和谢大人成婚了,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谢夫人了,谢大人又疼你,那怎么能一样。” 白歌摇摇头,看着她:“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看她鼓着嘴,白歌又道:“别赖在我这了,快过年了,你和辛妈妈去看看,庄子上过年的东西准备怎么样了,还差什么赶紧派人置办。” 看着小招出去,她又握着茶杯看着已经渐渐黑下去的天色,发起了呆。 小招不说她都快忘了,谢尘似乎真的挺久没来了,有大半个月了吧,难道真是像小招说的那样,伤的很重? 可那天还背自己走了那么久,看着也不像伤势很重的样子啊,有太医在,也出不了什么事情吧。 好像也不是很久,他多久来能怎么样,这么想好像是盼着他一样。 白歌摇摇头,不再想这些,随手把窗户关上了。 · 掌中物 第105节 十二月中旬。 眼见着是要过年了,京城中的氛围难得不那么紧张。 年终岁尾,大家想的最多的就是和家人团聚,然后好好的休息一下,再加上前一段时间,年迈的内阁首辅致仕归乡,朝中人员变动的大动作都会在年后开始,因此就连往日里唇枪舌战,刀光剑影的朝会,都显得安逸起来。 今天也是如此,一些常例的事情议完之后,元康帝懒散的看了眼下面的文武大臣。 “诸位爱卿,若无别的事,今天就到这吧。” 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听了这话,正准备躬身行礼,却听一个声音响起。 在场的众位没有不熟悉这个声音的人,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咯噔一声。 “陛下,臣有事要奏。” 元康帝眸中飞速闪过一道光,看着站在队列最前排的自己的爱臣,清隽挺拔的身影,他道:“妄之,有事便说吧。” 谢尘得了应允,却没有立刻出言。 他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然后,他掀了袍子,端正跪下叩首。 这个动作几乎将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吓住了。 以谢尘如今的身份,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仪式场合,能让他突然行这样的大礼,必然是有天大的事了。 元康帝做的端正了一些,眸子眯着,等着谢尘出言。 谢尘起身,正色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立三皇子为太子。” “哄——”满朝皆惊。 显然有很多人没想到,在这年关岁尾,这位权势如日中天的谢大人竟然会请立太子。 有些人身上一阵汗毛乍起,觉得这个年肯定过不好了。 但也有些人显然是早有准备。 宋昌首先站了出来,很坚定的和谢尘站起了一起,表示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接着许多赞同者和反对者也都纷纷跳了出来,亦有许多人默不作声,而身为三皇子的外曾祖父沈太傅,则是站在文官最前排,微垂着头,不动如山。 元康帝眯着眼看着下面的臣子,似是要将这些人此时的发言神情都记住。 片刻后,他沉声道:“太子之事事关重大,岂是一时能决定的,容朕再考虑考虑吧。” 说完,他连退朝两个字都没说,便离开了大殿。 待皇帝走出去了,谢尘施施然站起身,他身边的宋昌也站了起来。 两人一边往外走,宋昌一边对着他笑道:“妄之,今日下朝后若无别的事,便去我府上品茶吧,家里还新做了茶点,味道很不错。” 谢尘微笑着点头应是,却没人能瞧见他眸中的阴寒。 第一百零四章 自那日谢尘于朝堂上公然提出请立太子之后, 整个京城便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 原本临近过年应该有的欢乐安逸,在这种气氛之下莫名的变淡了许多,权贵们私下不停的走动, 传信,确认消息,忙的不亦乐乎。 于是在腊月二十这一日,立太子一次又被人提起。 而这一次, 几乎所有人都有了准备。 赞同立三皇子为太子的人纷纷跳出来, 述说缘由, 无非是陛下没有嫡子, 三皇子生母沈贵妃母家清贵, 沈贵妃本人又深受陛下喜爱,三皇子年纪虽幼,但也瞧得出天资聪慧,自然是太子最好的人选。而这些人在朝堂中是占了大多数的。 而反对者, 则是只有一个理由,无嫡子便应立长子。 皇长子已经十岁了,且勤学好读, 性格温和,比之刚刚开蒙入学的三皇子更适合立为太子。 这些想要立皇长子的人, 多数都是清流的御史翰林, 更重礼法。 三皇子一派认为,皇长子乃是宫女所出, 且身子羸弱, 不宜继承大统。 大皇子一派则坚定表示, 自古以来嫡长子为先, 说别的都没用。 于是, 在这元康六年最后的一次大朝会上,整个朝堂因立太子一事几乎吵成了菜市场,但终归是三皇子一派是力压大皇子一派。 只因为谢尘这一砝码被元康帝狠狠的压在了三皇子的一边。 元康帝有心搅混水,谢尘自然配合,于是三皇子所有的支持者就在这元康六年最后的一次大朝会上清清楚楚的显现在这君臣二人的面前。 朝会在争议中开始,在有些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因为众人渐渐发现,元康帝一直没有表态,仿佛一个看客。 直到大殿内争吵声逐渐转小,元康帝才意味不明的平静的让太监喊了退朝。 而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次年的正月二十,朝中官员就此“封印”,不需要再上早朝,也无需每日都去衙门点卯,只处理些日常事务便可。 因此,从那日遇袭后,先是在府中养病,之后又为立太子之事奔波的谢大人,终于腾出时间去陪真正想陪的人了。 当白歌再此见到谢尘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好像是瘦了。 男人卸了紫貂大氅,着一身暗青色长衫进来,依旧带进了一阵寒风。 白歌从棋盘上抬起头,只见着了暗青色锦缎上若隐若现的云纹,便拥进了带着腊月底冰雪寒气的怀抱。 白歌被他抱在怀里,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腰好像更细了些,果然是瘦了。 谢尘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他在病榻上高烧昏迷之时,迷蒙支离的梦中,全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 又令人留恋的,温暖的,也有令人痛的能滴出血的。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狠狠的将这个凿在了心里。 知道此时,他将人拥在怀里,感受那柔软的身体,熟悉的味道,心中才好似终于被补上了一块儿,不再空落落的隐隐作痛。 他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他需要她,他想要她陪在身边,才不至于让岁月变得无趣又漫长。 于是这个新年,谢尘把谢明朝也接了过来,几个人就在这庄子过了。 除夕夜那天,白歌看着谢明朝在院子里放着烟火,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不是一个人的那种自在,却又多了些温度。 谢尘从背后搂住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白歌看着谢明朝和小招开始互相点对方的烟火,笑着答:“这烟花也挺好玩的,他们玩的还挺开心。” 谢尘将下巴放在她头上,将她整个人环在自己身体里。 “我也给你准备了的。” 白歌微微侧头想要看他,却被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轻柔的固定住,对着窗户。 忽然,爆竹声响,火树银花,将不远处漆黑的夜空照亮。 耀眼的流光从绽放到凋谢,绚烂却也一瞬而逝,美的恍然如梦。 烟花在她的眸中明明灭灭,那些流光仿佛穿过漆黑的夜空不断落进眼眸中,落进了心底。 心里也好似被那耀眼的流光灼出了一道缝隙。 忽然手腕上一阵凉意,她低头看了一眼,谢尘正将一个镯子套在她手腕上。 那镯子是极少见的红色,红的浓艳,像是有鲜血要淌出来一般,美的很有冲击力。 “新年礼。” 谢尘在她耳边低声说,“起码今天别摘了。” 白歌心中微动,拨弄着那个手镯,没有说话。 过完了年,谢尘要返回京城,谢明朝不情不愿的跟了回去,显然,他更喜欢庄子上的生活,而不是每天早起进皇宫陪皇子读书。 白歌安慰了他,并许诺下回他来一定让厨房给他做最爱吃的几样甜点,可能厨子都被带到庄子上,谢府里的伙食水平明显下降也是谢明朝迟迟不愿回去的原因之一。 那之后的日子又开始快了起来,看着雪一点点的化,带着春意的绿色渐渐映入眼中,给这方天地注入新的活力。 过了年之后,谢尘似乎变得更忙了,来庄子上的频率低了一些。 身边传来响动,有丝丝凉气注入温暖的被窝里。 白歌迷糊的翻了个身,朦胧睡眼睁开隐约见到了床边男人正在穿衣裳的背影。 “要走了么?” 可能是还没睡醒,她不知怎的就冒出这么一句,而往常,她醒来的时候,这人早就不见了。 谢尘刚把衣裳穿好,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有些还没睡醒时的迷糊,听起来软软糯糯的。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转过身坐到床边,倾身在她睡得红扑扑的脸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个吻。 “可是吵醒你了?” 白歌伸出胳膊将自己被子捏的严严实实,然后点点头。 谢尘好笑的看着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接着目光落在她白玉般的腕子上那一抹浓艳的红,顿时心情大好。 拍拍她身上的被子,将她黏在脸颊唇边的发丝拨开,笑道:“那我走了,你接着睡吧。” 白歌又点了点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过来,天都大亮了。 吃了顿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小招惯例每天都端上来一碗汤药。 于是,从吃完饭后,白歌便盯着那碗药发呆。 “姑娘这药你怎么还不喝,一会儿就凉了。” 小招端着茶点进来,眼见着那一碗药还原模原样在那放着,不由念叨着。 白歌闻着那重要特有的味道,苦着脸:“这药我都喝了半年了,什么病也该好了吧,总这么喝饭都吃不进去了。” 小招看着自家姑娘半年来,愈发圆润莹白的脸,又看着自己刚刚端来她每日必点的茶点,实在不知这话要怎么接。 看白歌很坚定的把药往远又推了推,她才无奈劝道:“姑娘别任性,这药是谢大人特意嘱咐的,你每天都得喝的,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好。” 白歌看着小招,眨了眨自己的水眸,很认真的道:“你觉得我现在身体哪里不好了吗?” 小招拧着眉想了想,好像自从到庄子上以来,自家姑娘身体还真没出什么毛病了,倒是谢大人总是脸色苍白的,身体看着比姑娘还娇弱些。 掌中物 第106节 白歌见她半天没说话,露出一个“你看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所以这药也就是补身体,可是药三分毒,药补哪有食补好,我多吃点不比吃什么药都强。” 白歌一边说着,手指又轻轻的将药碗推的更远了些。 小招还是有些犹豫:“可要是谢大人问起来——” “你让他们正常煎药,你把药端我屋子里来,能随意进我屋子的只有你和辛妈妈,谁还能盯着我喝没喝。” 见小招还犹疑不定,白歌终于板起脸:“你还说不是被收买了,如今倒替别人来盯着我了。” 小招没辙,只嘟囔了一句:“我哪敢。” 接着将桌子上那一碗药端起来,倒在了窗边的盆景里。 白歌看着她利落的动作,满意的点了点头,以后终于不用每日喝这苦哈哈的药了,她瞧着便都喂了那盆景也不错。 阳春三月,桃花遍地的时候,总是分外惹人爱,最让人开心的便是能经常出来散心。 自上次在寒香山遇袭,破雪没了之后,谢尘便又派人送了两匹马来。 这次两匹马都没有名字,谢尘让她起,可是白歌想了想,最终也没给这两匹马命名,只是按着花色来叫。 今日与往常一样,白歌骑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在马场溜圈,微微出了一身汗从马上下来,就见小招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 白歌一边拍了拍马脖子,一边问。 小招看了看身边道:“姑娘,有件事,回房说吧。” 白歌愣了一下,倒也想不出能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小心,只是点点头。 回到了卧房,小招犹豫着道:“姑娘,我今天在庄子上帮人干活儿的时候,有人给我递了封信过来。” 白歌疑惑道:“谁递的?” 小招看着她,低声道:“裴公子。” 白歌只觉耳边“嗡”一声响,身上的汗瞬间冰凉。 第一百零五章 小招捏着手中那封信,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封信,只能叫一个纸条,有些迟疑的递了过去。 “姑娘, 要不你还是别看了。” 白歌没说话,接过纸条展开,上面一行小字,内容也很简单。 明日申时后院小佛堂。 白歌的眉逐渐皱了起来, 她能明白这张字条里的意思, 却想不通, 他为什么会忽然联系她。 后院的那个小佛堂她去过两次, 却不知道裴桓要怎么进去。 “姑娘, 裴公子说什么了?” 小招有些着急的道。 白歌将那字条随手泡在桌上的茶杯里,看着那墨迹氤开,再看不出字迹内容,才开口道:“他约我明日在后院小佛堂见面。” 小招皱着眉道:“姑娘, 你不会真的要去见他吧,如今裴公子和你——” 她说了一半小心的看了白歌一眼,“如果谢大人知道了, 怕是不好。” 白歌想了想道:“这纸条能到你手里,就证明这庄子上有人帮他, 明日我就说去小佛堂祈福, 应该不会被人知道的。” 小招还是不放心:“可是万一——” 白歌摇摇头:“我总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见我的。” 第二天,白歌表现的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起床后吃饭, 骑马, 回来下棋, 然后让小招准备了些贡品, 准备去小佛堂礼佛。 来到小佛堂门口, 白歌用很平常的口吻对小招道:“你就留在门口吧,我想自己在佛堂里待一会儿。” 小招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了。 白歌进去反手将门关好,打量了一眼四周,接着走到佛像前,点了柱香,闭眼叩拜。 “白歌。” 有些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响起,她心中微微一颤,睁开眼睛。 佛像后面,一个庄子上小厮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正是裴桓。 白歌从蒲团上站起身,望着他。 与上一次见面相比,他好像是高了些,也瘦了些,脸颊有些凹陷下去,更突出了男子的轮廓。 很显然,他已不再是个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裴桓唤了她一声,也没有再说话,两人之间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谁也没动。 最终,白歌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诡异的氛围。 “你是怎么进来的?” 裴桓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处庄子并不是谢尘的产业,而是袁家的,我买通了一个袁家的管事,让他帮忙混了进来。” 白歌一时无言,只能点点头,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两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仿若王母玉钗划出的银河,将两人完全分隔开来,再见面,竟是相对无言。 裴桓倒是缓了过来,找回了理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于是直接道:“我今日冒险前来,是有事情想要告诉你。” 白歌看着他,没说话。 裴桓道:“你可知道陛下已经给谢尘与内阁大臣宋昌的女儿赐婚了?” 白歌心中一跳,竟没来由的有一丝慌乱。 她看向裴桓,轻抿了一下唇:“什么时候的事。” 裴桓也看着她,探究着她的神情:“去年夏天的事,就在谢老夫人病重之时。” 白歌回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想笑,那不就是自己搬来庄子上住的时候么,还特意找了一个不是他名下的庄子。这般费尽心思的瞒着自己,倒是不容易。 裴桓接着道:“你可想过离开他?” 白歌愣了一下,想了想道:“我没想过。” 这次轮到裴桓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白歌会有这样的回答。 “他对你从没有过真心,之前便是利用你,之后若是他娶了那宋家小姐,你可还有容身之处。” 白歌看着他几乎是惊愕的神色,摇了摇头:“子辰哥哥,之前真的没想过,现在想了有何用,离开他,我能去哪?” 裴桓急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白歌有些无奈的笑笑:“戚家是罪臣,我在身份上已是个死人了。” 裴桓这才想到,如今的白歌,怕是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 白歌笑容里带上些许讽刺,“不管怎么说,我在这庄子上过得还算不错,能过一天便算一天吧,之前在谢府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裴桓看着她的笑颜,看着她眼中的讥讽,一时间竟觉得她有些陌生,却又觉得心疼。 他记忆里的白歌,不是这样的,她的笑容总是灵动慧黠,带着一点江南朦胧的水汽。 白歌见他不说话,又觉得不应该这般态度对他,毕竟这世上,让她落到这般境地的人很多,可唯有裴桓是最没有对不起她的人。 她声音很轻,语气认真道:“子辰哥哥,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你年少有为,金榜题名,日后自有大好的前程,你就当不认识我吧,以后也不要再打听我的事,我不想连累你。” 裴桓听着这话,心中一痛,往前走了两步,离她近了一些,看着她白皙的脸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好像扇在他心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宋姑娘在太医院查到了刘院使给你诊治的脉案,谢尘为了不让你剩下庶长子,一直在给你喝避子汤。” 白歌抬起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裴桓将怀中的誊抄的脉案取出来递给她,白歌接过来看了几眼,顿时愣住了。 那脉案上分明记载着去年六月,她小产了一次,之后给她开的药方便一直都是避子汤。 去年六月她小产过,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所以这是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小产的,那只能谢尘做的了。 怪不得他一直嘱咐她按时喝药,原来是怕她再次有孕,耽误了陛下的赐婚。 裴桓见她看着脉案,脸色有些苍白,又接着道:“当今三皇子的生母沈贵妃是宋姑娘的表姐,如今他在朝中请立三皇子为太子,便是因这门亲事攀上了沈贵妃,他那般视权势如命的人,是不会为了你放弃将来的从龙之功的。” “白歌,我怕有那么一天,你会连性命都保不住。” 白歌捏着脉案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裴桓伸手过去将那脉案抽了出来,握住她的手,只觉那纤细柔软的手此时如冰一般凉。 白歌,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他,你信我。 白歌抬起头,看着他熟悉的清秀脸庞,这个曾经以为会携手相伴的人。 裴桓握着她的手,不敢用力:“我如今在京中也有了些能用的人,我会想办法帮你换个身份,然后——” 他看着她,眼眸依旧像从前那般透着少年的干净纯质:“我娶你,我们成亲。” 白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佛堂走回房间的。 无视了小招担心的眼神,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直到晚上也没让小招进来掌灯。 房间里很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快燃尽了,没让小招进来加炭,屋子里有些凉,却刚好能让人更清醒。 脑中不断有各种画面闪过,谢尘握住长刀的那只手,鲜血溅到她脸上时温热的感觉。 谢尘背着她走在寂静黑暗的山林里,他脖颈间积雪的冰凉。 除夕夜里绚烂的烟花,和手腕上微凉的玉镯。 她抬起手,昏暗的屋子里,那鲜艳的绯红玉镯都显得颜色黯淡。 掌中物 第107节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何必呢? 她从来就没要求过什么不是吗? 她想到了去年夏天时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一场病,想到了自己之前捏着鼻子喝了半年的自以为是补药的避子汤,她就忍不住的想笑。 笑自己到底还是太傻,怎么会奢望和谢尘这样披着画皮的恶鬼能有个好结局。 这一晚,白歌前所未有的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第二日一早,等了一晚上的小招忍不住要拍门的时候,门开了。 小招看着白歌有些苍白的脸,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白歌淡淡道:“没事,我有点饿了,你去把早饭端过来来吧。” 见自家姑娘还知道吃饭,小招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白歌拽住小招,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低声道:“你最近把能随身带的东西都收拾一下,准备好。” 小招茫然的问道:“收拾东西做什么?” 白歌淡定的道:“离开这。” 小招不解:“可是谢大人没说要我们回府啊?” 白歌看着她,笑了:“谁说要回谢府的,我是说离开你的那位谢大人。” “啊!”小招下意识的捂住嘴。 “姑娘你是疯了么!你离开谢大人能去哪啊?” 白歌想到昨天裴桓胸有成竹的模样,笑笑:“皇上给谢尘赐婚了,现在有人盼着我离开呢。” 小招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弄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昨日姑娘见裴公子知道的吗?” 白歌点头,简单几句话说了昨天裴桓的话,只是没提上次小产的事。 小招此时气的眼睛都红了,小声咒骂着什么,应该是在骂谢尘吧。 待她冷静些,白歌才道:“你这两天省事些,别再别人面前露出来,辛妈妈也别说,她是谢尘找回来的,谢尘不会把她怎么样。” 小招一边气,一边又忧虑道:“可是裴公子真的帮我们逃出去吗,这庄子上侍卫可多得很?” 白歌想着昨天那份从宫中太医院誊抄出来的脉案,神色淡淡道:“他不行,自然有人帮他。” 第一百零六章 京城中, 朝堂平静的表象下正暗流涌动。 自年前争论立太子一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朝中上下争论不休, 打的火热,俨然已经形成对立的党派,可偏偏坐在龙椅上的元康帝迟迟不表态,这让朝中还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 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若单瞧眼下局面, 正是党争之势已起, 党派之间互相攻讦, 陷害之事不断。 也正是因此, 近些日子,大理寺,刑部越发的活跃了,据说那大理寺少卿为了避嫌, 已经开始闭门不见客了。 些许明眼人已经有了警惕之心,想要悄无声息的从这场争斗中撤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此次立储事件牵扯之广,远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 谢尘刚从衙门回府, 李滨便拱手递了封信过来。 低头看了一眼信上的落款, 是袁缜。 拿着信到了莫妄斋,他才拆开扫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不禁眉头轻轻皱起。 李滨见他面色道:“袁大人派来的人说, 此事还请三爷速速定夺才好。” 谢尘放下信, 转了转手上墨玉扳指, 心中有了一丝犹豫。 袁缜信上说, 近日工部员外郎周吉被弹劾元康三年贪墨修缮玉清宫银两一千二百两,致使玉清宫迟迟不能完工,此案今日上午已经从刑部转至大理寺专审,特地来询问谢尘的意见。 这封信看似是不明不白的询问谢尘的看法,实则是因为这工部员外郎周吉乃是谢尘的寡嫂周氏的亲兄长。 贪墨工款一事可大可小,只是此时非平常,党争之事如烈火烹油,这周吉贪污一事也定是有人特意利用此事来攻讦谢尘,此乃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袁缜的意思是,问谢尘这周家要不要保下来。 谢尘正准备给袁缜回信,外面传来小厮的传话声:“三爷,大夫人来了,想见您一面。” 他眉梢微挑,没想到,这周家的动作倒是快。 “请她进来吧。” 片刻后,周氏走了进来,她一身绛紫衣裙,看着暮气沉沉的。 谢尘让李滨给她上了茶,道:“大嫂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快坐吧。” 周氏坐到座位上,也不说话,她脸色苍白,手指在捧着茶盏时都有些抖。 谢尘打量着她,心中明知她的来意,却还是问:“大嫂这是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周氏捏着茶盏半晌,忽然将茶杯放下,跪在地上。 “三弟,求你救我兄长一命。” 李滨被她这场面吓了一跳,看了谢尘一眼,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守在了门外。 谢尘站起身,走到她身前,伸手要扶她起来:“大嫂这是做什么,起来再说。” 周氏连连摇头,泪水顺着脸庞就滑了下来,这是自谢尘的大哥谢蕴过世之后,她第一次流露出这般激烈的情绪。 “我父亲今早来府上,在我面前跪着求我,我家就我大哥这么一个儿子,家中还指望他延续香火,妄之,你看在你大哥的情分上,你救救他好不好?” 谢尘看着她哭的伤心,将手收了回来。 “大嫂何必如此。” 他轻叹一声:“大嫂既已嫁入我谢家,便是谢家人,周家的事情,大嫂还是少些插手为好。” 周氏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脸色煞白下去,肩膀不自觉的颤了起来。 今早她父亲来的时候说过,若是谢尘不愿出手帮忙,她那兄长定是活不了了,周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没了,那她就是周家的罪人。 想到自己老父亲涕泪横流的哭求,母亲以死相逼的模样,她浑身颤抖着跪伏在地上:“三弟,求你,你救救我们周家吧。” 谢尘神色淡淡道:“大嫂,我让人送你回去,喝点安神汤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他转身便要回到桌案前,却被周氏猛地拽住衣角。 谢尘轻皱起眉,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周氏扬起脸,眼眶哭的发红,里面却透出了十分的决然。 “谢尘,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谢尘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道:“说来听听。” 周氏从地上爬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一件事,是关于你大哥谢蕴的。” 谢尘转着墨玉扳指,眼睛微微眯起,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周氏看着他,缓缓道:“你大哥在与我成婚之事便已患有臌症,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年。” 谢尘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锤在头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般的轻声问:“你说什么?” 可周氏却看的分明,这瞬间,他的眼神猛地森寒冰冷,透出如有实质的冷锐锋芒,仿佛能将对面的自己穿透。 她知道如果谢尘知晓了真相,整个谢家怕会陷入血雨腥风,可是她顾不得了,为了她的家族,她没有别的选择。 强压心中的恐惧,她将守了十几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你大哥早就患有臌症,若不然也不会娶了出身不高的我,只是老爷和老夫人一直秘而不宣,那年你中了会元落水,你大哥去救你,回来后没多久病逝,对外说是因为风寒,实则是他的臌症恶化严重,实在撑不住了。” 周氏嘴唇轻颤着,说完这一长段话,便看见对面的谢尘已经转过身去,只能瞧见他冷肃的背影。 “你有证据吗?” 谢尘声音冷的仿佛能结冰。 周氏咬牙道:“你先答应能救我兄长,我这里有当年给谢蕴诊治的大夫现在的下落,只要我兄长无事,立刻便交给你。” 说完这句,周氏忐忑的等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谢尘不同意。 半晌后,才听到他的声音。 “好,我答应你。” 周氏一颗心落了回去,瞬间瘫软在椅子里。 三日后,周吉回了周家,谢尘则从周氏那里的得到了那位曾经诊治过谢蕴的大夫的下落。 大理寺,邢堂。 “我就是个大夫,只会瞧病,别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求大人饶命啊!” 鬓角微白的老者看着四周瘫软在地,吓得浑身发抖。 谢尘看着他,淡淡道:“我问你答,若是有半句不实,你余生便只能在牢里过了。” 老者连道不敢。 “十五年前,你可曾给谢府的大少爷谢蕴看过病?” 老大夫回想一下,答道:“老朽确实给谢家少爷瞧过病,不过不是十五年前,老朽从靖安二十二年就开始给谢家的大少爷瞧病了。” 谢尘闭了闭眼。 靖安二十二年,正是他被谢蕴从道观领出来那一年,那年他九岁。 他压下心中情绪,声音平静的接着问:“那谢家大少爷得的是什么病?” 老大夫这次连回想都没有,直接答道:“是臌症,我为谢大少爷看了几年的病,用了很多法子,多少好药材都填进去了,唉——” 老大夫叹息一声,“那谢家大少爷年纪轻轻的就患了这么个不治之症,后来好像还娶了妻子,不过也就挺了五年,那家老夫人还嘱咐我千万不能把谢家大少爷的病说出去呢。” 谢尘听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脑中却只是轰然作响。 他握着墨玉扳指的手用力之下,青筋暴起。 所以,从来没什么为了救他所以落水受寒送了性命。 所以,他被从道观带出来,也不过是在谢家知道谢蕴患了不治之症后的无奈之举。 那当初他会试之后落水,是不是也是被人安排的,只为了让自己背负上兄长的性命,被人用愧疚拿捏一辈子? 谢尘闭着眼,无数往事从眼前略过。 掌中物 第108节 “把他带下去吧,妥善安置。” 谢尘声音里有一点暗哑。 片刻后,李滨走进来在他身边低声道:“三爷,已经查清楚了,那人确实是当年给大爷看过病的大夫,府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见过他。” 知道主子心情不好,话说完,他便低头等着吩咐。 只是,半晌也没有动静。 忽然,有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李滨抬起头,却压抑不住地惊呼一声。 只见,谢尘指间有鲜血不断渗出,而那个他一直无比真爱的墨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听到李滨的惊呼声,谢尘终于缓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 “去查查靖安二十七年会试后,与我当时同在东临阁聚会都有些哪些士子,和谢家都有什么联系。” 他神色平静中透着一种隐隐的阴鸷森然,仿佛有恶鬼即将脱出囚笼般令人胆寒。 没管自己流着血的手,将那碎成几瓣的墨玉扳指随手抛给李滨,甩了甩手上的血,在李滨的欲言又止中,吩咐了一句。 “务必把那天我酒醉后发生的事情,查的清清楚楚。” · 明月如钩,高悬于夜空。 房门被轻轻推开,白歌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服,悄没声息顺着廊下往后厨的方向走。 走到一扇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那房门开了,有人将她拽了进去。 很快,她便被打扮成一个乡下农妇的样子,身上套了两层厚棉袄,捂得满头是汗,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有些颠簸的行驶着,她听到外面有侍卫的声音响起:“杨管事,怎么大晚上的还出去啊?” 那杨管事赔笑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庄子上有个婆子晚上突然发热病了,怕给贵人过了病气,连夜拉出去找个大夫瞧瞧。” 那侍卫用剑柄挑了马车帘看了一眼,见里面只坐着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天色太黑倒也瞧不出模样。 他放下帘子,说了一声:“赶紧出去吧,别耽搁了看病。” 杨管事连声道谢,还递了些铜钱过去。 马车再此行进,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棉袄都有些穿不住了,外面才传出来声音。 “姑娘,到地方了,可以下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七章 白歌从马车上下来, 深更半夜的也瞧不出这是哪,只是隐约看出这是一处院落,窗户上有灯火映出来。 正想回头问那位杨管事, 院子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裴桓。 他快步走到白歌面前,见她完好的出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你终于来了。” 白歌正想说些什么, 却忽然被他拥在了怀里。 “白歌, 我终于将你救出来了。” 也许是他的怀抱有些陌生, 又或许是刚刚逃跑时的紧张还没缓过来, 她有些手足无措。 最后, 她还是有些不适应的轻轻推了推他。 好在裴桓很快就将她放开了,领着她进了屋子坐下。 他指着一个脸生的仆妇对着她道:“这处别院地处偏僻,不容易被人发现,你现在这将就一晚, 有什么需要叫她便是,待明日会有人来接你。” 白歌细眉轻轻蹙起,她到现在也不清楚裴桓要将自己藏到哪去, 不过也隐约有些猜测。 若不是那位宋家姑娘在背后帮忙,以谢尘如今的势力地位, 裴桓是没有能力将自己从庄子里带出来的, 更找不到太好的地方安置自己。 但她并不想对着裴桓揭破此事,这于她于裴桓来说, 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最后只是问:“明天要送我去何处, 谢尘如今的势力, 我若只是在偏僻之处躲起来, 怕是很快会被他找到, 可如今敢庇护我的地方怕是也不多吧。” 裴桓顿了顿后,道:“我有一位朋友,与定远侯莫廷绍交情匪浅,定远侯是武将出身,早年便立下不少战功,去年辽东一战更是立了大功,如今也是圣宠优渥,估计谢尘不会查到他府上,你去他府上暂避一段时间。” 莫廷绍? 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了。 想不起来,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裴桓见状,以为她是担忧去定远侯府上会不方便,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那位朋友已经与定远侯府的老夫人打过招呼,莫老夫人会照顾你的。” 白歌实在想不起在哪听过这名字,便也不去纠结,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 “那小招呢,她怎么办?” 裴桓道:“她得留到明天晚上,有她在便不会有人怀疑你不在屋里,多拖一天,谢尘能找到你的几率就小些,明天晚上会有人接她出来,在别处待几日,待没什么危险再将她送到定远侯府。” 见白歌还有放心不下的样子,他安慰道:“你放心,没人会注意她一个小丫鬟的。” 白歌也没别的办法,如今一切只能靠裴桓和他身后的那位宋姑娘了。 见白歌点头,裴桓松了口气。 房中烛火微黄,照在她的脸上,透出暖玉般的色泽。 这让裴桓想起那年七夕,漫天灯火下,她微微仰着脸,笑意盈盈举起手臂,晃着那根本算不上好的玉镯,说着她很喜欢。 那时候的他,心里就暗暗下了决定,一个要取眼前的少女为妻。 “白歌,我会娶你的。” 裴桓突然说了一句,倒是把正在想事情的白歌吓了一跳。 她看着裴桓诚挚的神色,道:“子辰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前程似锦,完全可以娶一个更好的姑娘为妻。” 沉默了一瞬,她道:“我如今配不上你。” 裴桓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皱起眉:“我从不曾想过娶别的女子,我自遇见了你,眼中便全是你了,而且我会帮你换身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你也不用担心这个。” 白歌有些无奈:“就算你帮我换了身份,可是裴伯母总是认识我的,她能接受吗?” 裴桓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僵了半晌,才道:“母亲向来以我为主,而且许多事情她并不知道,她会同意的。” 白歌摇摇头,“就算别的不知道,可我是罪臣之女——” 裴桓突然打断她:“好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明日一早便去侯府上了,今天早点歇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道:“为了避免被人怀疑,我最近不会去看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白歌看着他说完这句,关上房门离开,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也许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们怎么可能还能在一起?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做裴桓的妻子? 裴桓那么优秀,年少时,他就是整个淮安最好的少年郎,如今更是金榜题名,康庄大道尽在眼前,他早晚会逐渐走上这个王朝的中心,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谢尘一样,成为真正的国之重臣。 他怎么可以有她这样一个满身污点的夫人呢? 他应该娶一个高门世家的女子,过让人羡慕的人生。 只是,他们都还沉浸在旧日美丽的梦中,不愿醒来。 这一夜,白歌睡得很不踏实,以至于早上很早就醒了。 跟着那仆妇上了一辆和昨晚完全不同的马车,晃晃悠悠的感觉似乎过了很久。 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从马车上下来,那个仆妇便领着她一路往前走,因为头昏又有些忐忑,她也没什么心情四处打量,只是跟着那仆妇走。 似乎穿过了几道回廊,终于到了一处院子。 仆妇恭敬的上前对着院门口的婢女道:“知秋姑娘,客人到了。” 那叫知秋的婢女看了她身后的白歌一眼,温和的笑了一下,道:“这位就是白姑娘吧,跟我来吧,夫人一直等您呢。” 白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应该是戚姓如今不方便被说出来,才会被人这么称呼的。 看见这婢女脸上的笑容,她心中的忐忑不安缓解了些许。 婢女的态度,也代表了主人的态度,看起来这位老夫人应该不会太为难她。 跟着婢女进了屋子里,白歌看见了那位莫老夫人,顿时有些惊讶。 这位老夫人保养的极好,头发乌黑油亮,面容恬静温婉,也是个美人,看着竟然比宁氏还年轻。 按下心中的讶异,她走上前行礼:“见过老夫人。” 没想这莫老夫人竟直接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把她扶起来,一边打量她,一边笑着道:“之前听时雨说起我还不信,没想竟是这么水灵的姑娘。”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白歌的手坐了下来,显得十分亲近随和。 “别叫老夫人,平白把我叫老了,平日这侯府里就都叫夫人,你就跟着时雨叫我姨母就好。” 白歌一怔,听到她话里提到的时雨,想来应该是宋姑娘的闺名,没想到,这位莫老夫人竟也没想着遮掩,就直接将宋时雨说了出来。 不过她来人家家里也属于避难,要承人家的情,便也顺着叫了声:“莫姨母。” 莫老夫人轻笑了一声,道:“你这称呼可不对,我夫家姓莫,本家姓宋,你若定要加个姓,也该叫宋姨母才对。” 姓宋? 白歌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定远侯府的老夫人是宋家的人,怪不得宋时雨会求到她头上。 她略有窘态的又唤了声:“宋姨母。” 莫夫人笑着道:“这就对了,往后你就在这府里住下,屋子我都派人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就和知秋说,她都会帮你置办的。” 掌中物 第109节 她握着白歌的手,嘱咐道:“就当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谨,知道吗?” 白歌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当即点头谢过。 接着莫夫人就开始引她聊天,却也不问过往,只聊些她的喜好,得知她爱下棋顿时乐得不行。 “你不知道,我家那两个啊,每一个能安静坐下来陪我下会儿棋的,这回可好了,我总算能找个伴儿。” 她笑的极开心,却又不失那种温婉端庄的气质,让人觉得舒服亲近。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祖母,听说你这来客人了,谁啊!” 接着,白歌便见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她看着年龄不大,穿着一身不常见的蓝色劲装,脚上蹬着靴子,头发被高高束了起来,倒是一副男孩儿打扮。 只是等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姑娘的脸上时,却觉得熟悉极了。 而此时,那小姑娘也见到了她,忍不住就叫了一声。 “哎!你是,是那个我爹惦记了好久的姐姐!” · 谢尘在莫妄斋中,将手中的信纸一点点捏紧。 果然,当初那场落水也不过是谢蕴计划中的一环么。 还真是完美的计划啊,在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的时候把原本被放弃的弟弟领回家里,悉心教导,然后在命不久矣的时候策划这样一场令人愧疚一生的死亡。 他还记得他临死前将那个墨玉扳指套在自己手上的时候说的话。 “以后你就是谢家的顶梁柱,代我照顾好母亲,别让我死了也不安宁。” 为了这一句话,他忍了这么多年,连婚姻都被做了交易,可结果这一切竟是一场骗局? 他这半生竟是个笑话吗? 从心底涌上来的恨和痛都太过强烈,冲击着他的情绪,过去的画面一幅幅在眼前重现,谢尘猛地挥手劈在身前桌案上。 那用了多年承自谢蕴的桌案,顿时被劈了个四分五裂,而他的手上的伤口也又一次裂开,不断溢出血来。 李滨听见屋里“咣”的一声,急得不行,却又不敢进去。 这两天三爷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晚上也是彻夜不睡的追查当年的事。 没人比李滨更清楚谢家大爷对三爷意味着什么,这些年,若不是因为谢家大爷,三爷怎么会忍兰若居那老女人的一件件幺蛾子事。 若不是碍着谢家大爷的情分,当初三爷根本不可能娶了戚白玉那女人,蹉跎了十年。 可如今竟然发现是谢家大爷在用情分算计他,三爷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忍得下这口气,怕不是得提剑去把那老女人千刀万剐泄愤了吧。 可要是三爷真亲手把那老妖婆宰了,万一漏了一丝风声出去,可全完了。 李滨正在外面急的转圈,忽然面前的门开了。 谢尘脸色苍白冰冷如覆了一层寒霜,他默不作声的往外走。 李滨见着他的袖子正滴滴答答的淌着血,顿时心惊胆战,生怕他要去宰了那老妖婆,抱了必死的心跪着拦在他面前。 “三爷,您三思啊,不能现在去杀了那女人啊!” 他几乎是要声泪俱下了。 谢尘却只冷漠的扫了他一眼。 “备车。” 第一百零八章 李滨得知自家三爷没打算现在就去宰了兰若居的老女人, 心里安稳不少,正准备去备马,又犹豫着要不要劝三爷先把手包扎上。 正当他还在想要怎么不触怒三爷的情况下劝一劝, 忽然有小厮急匆匆的跑来。 “三爷,宋阁老差人过来,说有急事想与您一叙。” 谢尘泛着幽寒的眸子在那小厮身上扫过,脸色愈加的冷, 却最终还是先去了宋府。 从宋府出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谢尘几乎片刻都不想耽搁, 马车也不愿坐了, 直接骑着快马便往庄子上。 等到庄子上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他下了马,脚步匆匆的往白歌的住所赶去。 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 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渴望见到她。 那种填满了内心愤怒,绝望,和杀意, 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理智,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炙热的熔岩中不断的被炙烤,被煎熬。 在一片绝望死寂中, 唯有想到她,才能获得一丝丝的平静。 犹如深陷沙漠之人遇到甘泉, 那是一种带着生机的希望。 在谢蕴这个他为之愧疚折磨半生的人在心中轰然坍塌之后, 他迫切的需要将生命中仅剩的东西抓在手里。 只有看见她,待在她身边。 不远处的院落没有亮起灯火, 想着屋里的人应该是休息了, 他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只是在走到门前时, 他察觉到一丝怪异。 门口竟没有人守着。 不仅门口没人, 整个院子里也没有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 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安,但他没出声找人询问,只是推了门走了进去。 脚步放的很轻,他缓步走到榻边。 窗外已经是透黑的天,就连月亮都被乌云遮蔽,屋子里昏暗极了。 床榻上锦被微微隆起,似有个纤弱的人躺在那里。 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从心底里窜出一丝冷意,很冷很冷。 谢尘的手伸了出去,却停在了那距锦被只有一掌宽的位置,接着他的手便僵在了那里。 那只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紧握成拳。 没有处理过得伤口再此被崩裂,血顺着那握成的拳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落在那锦被上,快速的被吸收进去,只在昏暗的光下,形成一朵朵阴暗模糊的血花。 他竟不敢去揭开眼前的被子。 就像那些他不愿揭开,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的呼吸开始慢慢地不再平稳,变得粗重而急促。 直到胸腔内积聚的情绪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掀开了被子。 然后,被子下面被箍成一条的厚被子露了出来,可笑的是,那厚被子还被人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绸中衣。 而中衣左边的袖口上,压着一只血玉镯子。 只是一片昏暗中,那昂贵的血玉也不过是和那锦被上的血花一样,并不鲜艳,反而显得阴暗而模糊。 谢尘伸手将那只镯子拿了起来,看了看,突然就笑了一声。 只是那笑容还未落下,他只觉胸腔中一阵剧痛,接着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手中的镯子顿时被鲜血浸染,只是与血玉的颜色混成一片,倒也瞧不出了。 李滨觉得这院子今日安静的过分了,往常就算白歌姑娘睡了,也不会一个守门的人都不安排。 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李滨今天心里总觉得毛毛的。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神经都跟着紧张。 让跟来的侍卫去外面找个人问问情况。 侍卫好不容易从院外叫来一个一直在白歌院子伺候的丫鬟,李滨看了一眼那黑暗的屋子,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姑娘院外面怎么连个守门的人都没?” 那丫鬟看见李滨面色不好看,连忙有些委屈的道:“回李总管的话,不是婢子不想给姑娘守门,是前几日辛妈妈告假回家了,小招传话说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不想看见人闹腾,不让人进屋伺候不说,就连院子都不让进,说瞧见了闹眼睛。” 丫鬟撇了撇嘴:“她是姑娘近身的丫鬟,咱们也争不过,只能不碍了姑娘的眼,都躲到院外去,就连饭食汤药都是小招自己端进屋子去的。” 李滨又问:“那小招怎也不在门口守着?” 那丫鬟愣了一下,道:“小招不在门口么,我下午瞧见她出去,说是姑娘交代她去给外面前些天来庄子做活的几户人家送些糕点,按理说早该回来了啊。” 李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问:“她什么时间出去的?” 那丫鬟有些茫然的道:“快申时了吧。” 李滨正想再追问,却听屋里忽然传来“咣当”一声,接着便归于沉寂,半点声音再无。 他觉得不对劲,在窗下低声唤了句:“三爷。” 半晌,无人回应。 李滨心中大骇,也顾不上什么规矩避嫌,赶紧奔到屋里,只看见昏暗的室内,谢尘正倒在床榻前的地上。 他的唇边全是鲜血,额头似乎是在晕倒的时候撞到了床榻侧边的小几,竟破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光线不好的情况下,竟也似一个血洞般往外冒血。 而他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那只镯子。 李滨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心脏都快停了,失声叫到:“来人,快去请太医,快!” 外面的侍卫听到声音,也赶紧冲进来,见到这场面一个个也吓得不知所措。 一个侍卫还迟疑的道:“可是太医院距离太远,而且这会儿估计城门也关了——” 李滨气的瞪眼骂道:“那你他娘的就去请能请到的大夫,绑也给我绑一个来!” 几个侍卫吓得赶紧应了,转头向外奔去。 那个跟着跑进来的丫鬟倒是还有两分机灵,虽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也赶紧找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灯都点亮了。 烛光一亮,李滨这才清楚瞧见了。 此时的谢尘,脸色煞白的渗人,就连唇色也青中透紫,额头上一个大口子,血顺着淌到他的眼睛,耳朵处,再加上他唇边溢出的血,看着就像是个死人。 掌中物 第110节 李滨这回是真被吓坏了,他从来见过谢尘这么狼狈的时候。 往常不管是受了多重的伤,他那沉静如水的气质,就让人觉得他其实没什么大事。 可现在,李滨觉得三爷这次真有可能会撑不住的。 他将手指按在谢尘颈间,片刻后,才微松了口气。 起码,现在人还有气。 大夫来的很快,看样子似乎真是侍卫们从附近镇子上绑来的,年纪有些大的老先生抖若筛糠,全靠那侍卫半拖着。 待谢尘的头上伤口处理好,不再流血,身上又扎满了银针,老大夫想给他处理手上的伤口时遇到了难处。 谢尘的手一直紧紧的攥着那个玉镯,任凭老大夫怎么掰,也掰不开。 那老大夫无措的看着李滨,李滨也上前试了试,谢尘的手就像和那玉镯长在了一起似的,竟是连个缝也扯不开。 李滨有些无奈,也只好让那大夫将谢尘的手清洁干净,又在外面撒了些药粉,用纱布连着那玉镯一起包了起来。 那老大夫看着那只手,摇了摇头,叹道:“这般深的执念,难怪会经脉滞涩,气血两淤到吐血,年纪轻轻的若以后一直这么想不开,下半辈子可要难过喽。” 李滨眼角微微抽动一下:“大夫,我家主人现在情况如何?” 老大夫一边从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其他的外伤都没有大碍,你别瞧那血洞那么大的吓人,不过也就是流点血的事,可是他这积郁之下吐的这口血,可谓是伤了肺腑,元气大损。” 他看向李滨:“我医术平平,只能是给他救治外伤,吊着性命不恶化,剩下的还是请更高明的人来治吧。” 李滨脸色阴沉了些,却也没再追问。 而同一时间,白歌看着窗外被乌云遮蔽的明月,想着今日见到莫夫人的孙女莫小鸢说的那句话。 “哎!你是,是那个我爹惦记了好久的姐姐!” “我爹说你遇到了麻烦事呢,现在可解决了?” 白歌细眉清蹙着,想着莫小鸢说的自己遇到的麻烦事,难不成那位莫侯爷也清楚自己的事不成? 而且在莫小鸢说完那句话之后,明显莫夫人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 虽然之后她再留自己吃饭时努力的遮掩,却还是让白歌瞧了出来。 那眼神说不上来,也并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却还是让白歌多了些不自在。 好在,今日晚间裴桓差人递了封信来,说已经接到了小招,待过几日就将她送来侯府,总算让白歌安心不少。 看着窗外陌生的庭院,白歌深吸了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吧,再怎么也不会比之前更差了吧。 第一百零九章 翌日一早, 白歌刚醒来,已经有定远侯府的婢女等在一旁服侍了。 不得不说,白歌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自己到了定远侯府居然会有这么好的待遇。 干净舒适的房间,婢女体贴但不过分的照顾,营造出了一种恰当的舒适。 这种舒适和在谢府时不一样,谢尘给予了她更加奢侈靡费的生活, 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 甚至是宫中都罕见的贡品, 那些珍贵稀有的东西将她包围, 可她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压抑感。 仿佛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在心头, 再美好的东西都难以全心的享受。 可在这定远侯府中,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轻松,那种摆脱了枷锁后的整个人都仿佛要漂浮起来的轻盈感。 她终于明白无论她怎么样的去欺骗自己,安慰自己, 去找种种留在谢尘身边的理由,可真的有一天,她能够逃离那个奢靡的囚笼时, 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原来那些绝望黑暗的过往,她从没忘记过, 只是压在了心底。 真是奇怪, 人是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欺骗自己的吗? 她忽然之间很赶紧那位宋姑娘,不论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样做, 白歌都感激她。 吃着婢女送来的早饭, 清淡的粥配上荤素都有的小菜, 让人胃口大开。 刚用完早饭, 莫夫人身边的那位知秋姑娘就来了。 “白姑娘, 夫人请您过去。” 莫夫人今日换了一件秋香色的衣裙,显得格外恬静端庄。 她拉着白歌的手往外走,“你昨天来府上,想着让你多休息,今日正好天气也好,我带着你在府上转转,也熟悉熟悉环境。” 白歌跟着她一同出了院子,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定远侯府。 定远侯府占地面积很大,比起谢府还要大许多,莫夫人一边走一边和她聊着:“这府邸还是开国那会□□皇帝赏下来的,大倒是挺大的,就是现在住的人少了,倒显得冷清。” 白歌看着莫夫人,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有些迟疑的开口:“夫人,侯爷和您——” 莫夫人没等她问完,就轻声笑着打断:“侯爷当然不是我的亲子。” “我有那么老么?”她有些玩笑的道,转头看过来,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侯爷的生母在他十岁时因病过逝了,我是老侯爷后娶的续弦。” 白歌心中道了一声果然。 “就是因为您看上去还没有我母亲大,所以才有些疑惑。”白歌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了一句。 莫夫人笑笑:“不过我虽不是侯爷的亲生母亲,却也将他和小鸢那孩子当成亲生的来看的。”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不远处传来小姑娘的声音。 “唉,这都第十七回 了,爹爹我太累了,你饶了我吧!” 莫小鸢清脆额声音传了过来。 莫夫人领着白歌穿过一道影壁,便是一处修建漂亮的园林,前面一处空地上,莫小鸢仰躺在地上,四肢散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她脸红扑扑的,满头满脸的都是汗水。 莫夫人看见这一幕,笑着道:“小鸢啊,之前还和我说你神功大成,等你爹出征回来要他好好瞧瞧你的厉害,怎么现在又让他饶了你?” “祖母!” 莫小鸢在地上哀怨的嗔了一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看的白歌一阵惊奇。 她依旧一身劲装,将小姑娘纤细的身躯勾勒出来,她笑着跑了过来,冲到两人面前才停下。 “哎,白歌姐姐你也来啦!” “正好一会儿咱们出去玩吧,今天又庙会,这刚开春肯定人多,可热闹了呢!” 莫夫人揉了揉她的头,也不说她那过于跳脱不似姑娘家的举止,只是看着她被发带束起后光洁的额头,道:“这汗是没少出,还惦记玩呢。” 莫小鸢扬着脸,笑嘻嘻的道:“爹爹太厉害了,也不知道让着我这个小姑娘,今天一早生生把我打趴下十七回啊!” 白歌还没等开口回她,就听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传来。 “还不是你自己偷奸耍滑,我出征那么长时间,你这下盘功夫不进反退,真是出息了!” 白歌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劲装的英俊男子走了过来。 “母亲。” 他走到莫小鸢身后,微微作揖行礼,又扣住莫小鸢的肩头:“你少在这耍,赶紧去把今日的功课练了,再偷懒罚你三日不能出门。” 莫夫人抽出帕子在莫小鸢额头上按了几下,接着也不理她哀怨又期盼的神情,将她推了过去。 莫小鸢看着祖母见死不救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又看了白歌一眼,不甘心的道:“白歌姐姐,你别着急,等我练完带你出去玩啊!” 转身一步一步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开始手上举着两个铜钟扎马步。 莫夫人也不再理她,对着白歌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听小鸢之前说,你们是见过的。” 莫廷绍看着眼前的女子,比起初见时,她的眉眼间多了少了些许少女的天真,多了一种令人觉得安静的气息。 “是见过两次。” 白歌有些诧异的看向他,昨日莫小鸢和她说起两年前在庙会上那次相遇,她便也记起了这对父女,可是他们不是只见过那一次吗? 但她也并没有多问,只是恭敬的行礼问候:“见过侯爷。” 莫廷绍盯着她,纠正道:“叫小侯爷。” 白歌觉得奇怪,这家人都奇怪,好像总是纠正别人的称呼。 这侯府里只有他这一个圣上御笔钦定世袭的侯爷,怎么还让人叫小侯爷,真是咄咄怪事。 但如今寄人篱下,她也只是顺从的重新唤了一声:“小侯爷。” 莫廷绍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对着莫夫人道:“母亲倒是愿意管那丫头的事,真是好心性。” 莫夫人仿佛没听见他话里的机锋,她依旧是那副温婉恬淡的样子,温和笑着的道:“阿绍啊,亲人之间怎么能计较这么多呢,再说我整天憋在府里,也不好像小鸢一样出去散心,正好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陪我,多好的事啊,时雨到底是个孝顺孩子,不像阿绍你,整天说话都硬邦邦的。” 莫廷绍似乎被噎了一下,他用食指指背轻蹭了一下鼻子,没再说话了。 莫夫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言语造成的效果,她拉着白歌的手,接着领她熟悉府邸。 莫廷绍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浓密锋锐的眉蹙了一下。 他实在昨天中午才知道这个女子居然住到了侯府里,只是那会儿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莫夫人都把人留下吃午饭了。 他很了解自己这位继母的性格,看似温和柔软,实则最是护短。 宋时雨虽然不是她的亲侄女,但是也是她嫁到侯府这么多年来唯一来往的宋家人,她的要求莫夫人不会拒绝。 算了,反正如今自己已经回京,只要他在京中一日,便能保侯府一日安宁,最近西边太平的很,估计短时间都会离京了,虽然之后肯定会有麻烦,但总也不好驳了继母的面子。 而且听说前些日子那谢妄之又病了,这病病歪歪的文人,再厉害他也不信他敢闯到定远侯府来要人。 莫廷绍很重视自己的家人,这其中就有他的这位继母。 毕竟,他也只剩下继母和女儿两个亲人了。 白歌跟着莫夫人逛完了整个定远侯府,着实认识到了莫夫人的那句,大是挺大的,就是冷清、 这定远侯府除了莫夫人,定远侯莫廷绍,还有莫小鸢之外,竟再也没有第四位主子了。 而且因为主子少,莫廷绍又常年在外征战,定远侯府的下人也少的可怜,除了伺候三个主子的身边人,只剩下些维持这个府邸运转必要的下人。 因此,这个占地面积颇大,地理位置又是在靠近紫禁城位置的阔气定远侯府,竟然显得空空荡荡的。 也难怪莫夫人会觉得冷清了,就连她一个外人在这府里转一圈都觉得,若没什么必要,还是在莫夫人给她收拾出来的小院和莫夫人的院子里待着吧。 白歌走了一身的汗,回到自己院子里换了身衣服,又被婢女喊去和莫夫人一起用午饭。 掌中物 第111节 用午饭的时候,莫小鸢也在。 她练了一上午的马步,倒也不显得如何疲惫,显然也是重新洗漱换了衣裳,坐在饭桌前。 而莫廷绍,也在。 白歌看见莫廷绍坐在饭桌前,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坐下。 毕竟自己不是莫家人,这么坐在一起吃饭,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莫夫人见她站在那不动,只是看着莫廷绍,顿时明白过来、 她笑着招手,指着自己和莫小鸢中间的座位:“白歌快来这坐下,就等你了。” 莫夫人这么说,她也没法掉头就走,更不好在原地站着不动,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待她做好,莫夫人才道:“我们武将家不太将就分席那一套,一共就这么两个半人,再分开各吃各的,算怎么回事,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才香嘛!” 白歌其实很想说,她只是个外人,但看着莫夫人温和的神色,到底是没说出口。 菜一样样端上来,不比谢府吃的精致奢靡,却也丰盛美味,而且荤菜占了绝大多数。 主要是莫小鸢在旁边风卷残云的吃相,真的很能促进人的食欲,虽然很不符合一个世家贵女的形象,但席间无论是莫廷绍还是莫夫人都没有说她。 而白歌,因为坐在她身边,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莫小鸢似是想到了什么,在美食中抬起头来,看着白歌添了半碗米饭的碗。 “白歌姐姐,我们下午要去庙会的,你少吃一点,不然会错过很多庙会上的好吃的。” 白歌实在没忍住,轻声道:“小鸢姑娘,我可能现在不适合出门,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去庙会了。” “嗯?” 莫小鸢疑惑的看向她。 “为什么啊?” 白歌实在不知道和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只好含糊的答:“因为外面有很危险的人在找我。” 莫小鸢顿时会意一般的点点头,指着莫廷绍:“这简单,只要带上我阿爹,什么坏人都不敢来抓你的。” 然后,她还对着莫廷绍讨好的笑笑:“对吧,阿爹?” 莫廷绍本想让莫小鸢打消非要带上白歌的念头,可触及女儿清亮眼眸中的一丝期盼,他便转了想法。 “嗯。” 莫小鸢开心的夸了他阿爹好半天,又晃了晃明显犹疑不定的白歌,拉长嗓音道:“好姐姐,去嘛,去嘛,我平时和阿爹一起逛庙会可没意思了,他什么都不喜欢看。” 白歌被缠的的有些无奈的时候,莫夫人也开口道:“你陪小鸢去吧,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哪有不爱热闹的,她也没个姐妹,平日里就孤单的很,好不容易有你做个伴。” “可是——” 白歌还想找个借口拒绝,她是真的怕被谢尘的人发现,到时候遭殃的不止她一个,还会给定远侯府惹上麻烦。 莫廷绍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那 看着白歌他道:“带上斗笠便可,再换身衣裳,不会有人瞧出来的。”细细的柳眉仿佛拉扯出江南烟雨朦胧下的一缕愁绪。 他出声道:“带上斗笠便可,再换身衣裳,不会有人瞧出来的。” 白歌看向他,见他如鹰隼般锐利的黑眸看了自己一眼,又很快移开。 莫小鸢得了她爹的话,更是肆无忌惮的开始抱着白歌的胳膊撒娇,白歌犟不过她,只好点头同意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章 换上了一件湖青色的劲装, 脚上是长及小腿的黑色皮靴,头发被侍女高高的束了起来,白歌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男装打扮,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种习武人常穿的劲装都是细棉的料子,比骑马穿得骑装更加随身一些,将她纤细的身形极好的勾勒出来,胸前裹了棉布, 曲线隐去后, 倒是有几分少年飒爽意气的味道。 只是这张脸。 长发完全梳拢在脑后高高吊起, 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显得脸庞只有巴掌大小, 优越秀美的五官完全展现出来。 细细的娥眉,总是含着氤氲水雾的桃花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花瓣一般粉嫩的唇。 这张脸若说是一个少年, 真是有些太过阴柔秀气了。 她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走出卧房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的拽了拽上衣下摆处的衣角。 莫夫人看着她走出来,顿时眼睛一亮。 “这衣服做出来我就没穿过, 没想到你穿这么合身,果然年轻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明儿我叫绣娘过来给你量尺, 多做两件衣裳。” 白歌本有些不好意思的想要婉拒,但又想到自己来到侯府基本就身上一件衣裳, 连件换洗的没有, 裴桓到底是个年轻男子, 想的有时不那么周到, 还是莫夫人将她之前做的不曾上身的拿过来穿的。 而她自己身上除了从带出来一点碎银之外, 几乎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 反正都是要让人家破费的,白歌也就没有再矫情的拒绝,只是诚恳的道了谢。 莫小鸢也跳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儿,接着手指摸了摸下巴,宛如一个浪荡公子般,啧啧着。 “白歌姐姐,你这打扮可比之前穿裙子好看太多了,你若是男儿身,我长大定要嫁给你。” 她笑嘻嘻的说。 白歌有些无奈,她发现这定远侯府的人性子都有些不同寻常,不知是不是武将出身的原因,莫家这几口人都带着一般世家贵族没有的张扬脾性。 这一点在莫小鸢身上体现的尤其明显,她丝毫不像一个侯府千金,没有世家贵女该有的端庄仪态,更不讲什么规矩礼仪,反而是一派的洒脱随性,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活的比一般人家的男孩子更潇洒些。 能做这样的自由,张扬,随心所欲的姑娘家,真是令人不得不心生羡慕。 白歌心底艳羡的同时,不由更对莫廷绍这个人感到好奇,能将自己的女儿教成这样子的侯爷,还真是听都没听过。 嗯,这么一对比,每天迫于谢尘阴沉神色,起早贪黑用功读书,做皇子伴读的谢明朝可就不幸多了。 正想着,莫廷绍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竹编覆青纱的斗笠。 看见一身少年打扮的白歌,略微愣了一下,眸光划过一丝惊艳。 他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柔弱袅娜带着水乡温软气息的女子,竟也会有这样利落飒爽的一面。 相较起来,她这副样子倒令他多了两分兴味。 将斗笠递了过去,他道:“戴上吧。” 莫小鸢先一步接过那个青纱斗笠,在手中摆弄了两下,对着白歌勾勾手指。 “这位俊俏哥哥,快低头让我帮你戴上。” 白歌被她一副调戏良家小娘子的模样逗笑了,索性低下头,任由她给自己戴上斗笠。 莫小鸢很认真的帮白歌把斗笠戴在头上,把丝带在她下巴处轻轻系紧,又将青纱放了下来,遮住白歌的面容,只隐隐能瞧见她雪白尖俏的下颌。 “好啦。” 她打量自己的杰作,眯眼笑了笑。 白歌摸了摸面前的青纱,并不十分遮挡视线,只是目之所及都朦胧黯淡了些许。 莫小鸢已经等不及了,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快走吧,再玩就赶不上了。” 白歌只来得及转头和莫夫人匆忙的道了别,莫夫人显然也不在意她的失礼,笑着摆了摆手。 定远侯府门前已经停好了马车,莫小鸢撑着马车前辕一跳,便上去了,留下白歌看着没有马凳也没有婢女的马车发呆。 “哎,白歌姐——哥哥快上来啊!” 莫小鸢在马车里喊了一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白歌看着极到自己腰间的马车,有些犯难,一咬牙双臂撑住车辕,准备爬上去。 忽然肩臂处被人拉了一把,一股力量撑起她,将她轻松的送上了马车。 白歌回头看了一眼,是莫廷绍。 她坐进了马车了,而莫廷绍就坐在了车夫的位置,果然连一个侍从都没带的就出门了。 莫小鸢对着她笑嘻嘻的道:“我和阿爹出门的时候,都不带侍卫的,引人注意麻烦的很。” 白歌点了点头,青色的面纱垂下来顺着她的力道轻轻晃动着。 马车行驶的速度不快不慢,在莫小鸢的叽叽喳喳中,他们到了庙会所在的街区,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马车一停好,莫小鸢当先从马车上跳下去,白歌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见莫廷绍守在一边,见她出来,伸过来一条手臂。 白歌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扶了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庙会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白歌被莫小鸢拉着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中,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似乎很久很久不曾接触过这样平凡热闹的烟火气息了。 莫廷绍远远吊在她们身后,跟的并不紧,似乎是不想打扰小姑娘们逛街的兴致。 莫小鸢拉着白歌停在一个画糖人的摊子面前,她睁着晶亮的大眼睛,看着那糖浆浇在铁板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案。 她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充满豪气的道:“老板,来两个大凤凰。” 将两个展翅欲飞的凤凰拿在手里,莫小鸢很大方的分了白歌一个,然后举着自己那个舔了两下,又“咔吧”一声咬了一块嚼着。 白歌举着那个凤凰糖人,有些不知所措,她之前逛庙会,灯会,也就是看看热闹,买些首饰摆件等小东西,这样哄孩子玩的糖人还真没吃过。 她正举着糖人有些踌躇的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吃,有青纱挡在眼前,实在不太方便。 莫小鸢这会儿已经举着糖人又跑到一处面人摊子处,回头望见她,招招手,似乎在和那摊主说着什么。 “不喜欢吃这个?” 莫廷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随口问了一句。 他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绣暗纹的长衫,腰上系着银灰色丝绦,缀着羊脂白玉的玉佩,高大修长的身形却也显出两分文雅来。 白歌侧头看向他,青纱下朦胧的视线中,他的侧脸线条愈发显得俊美利落。 她举起手上的糖人递了过去,“我不方便吃,不如小侯爷吃了吧。” 莫廷绍愣了一瞬,看了她一眼,被那青纱隔绝着,他瞧不清青纱下那张秀美娇柔的面庞,只是能听见她柔软的嗓音,看着那紧握着糖人竹签上的纤细手指。 他莫名的脸上一热,心底竟然升起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掌中物 第112节 他轻咳一声,道:“我不喜吃甜食。” “这样啊。” 白歌将手收了回来,有些苦恼的看着手上的糖人。 最后,想起莫小鸢将糖人递过来时那期待的神色,到底是没忍心将手中碍事的凤凰丢掉。 莫廷绍瞧出她的犹豫,笑了声道:“想吃就吃吧,这么一会儿不至于就被人发现了。” 白歌听了他的话,心底一松,也没那么纠结了。 她随手将青纱撩开一点,只将将能遮住上半张的脸的样子,然后将那糖人举到身前,舔了一下。 嗯,真甜,是那种很纯粹的甜味。 莫廷绍看着她粉嫩的舌尖在琥珀色的糖上沾了一下,顿时有些难受起来,连转到一边,不再看她。 白歌根本没发现他的神情变化,学着莫小鸢之前的样子咬了块糖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嚼了起来。 甜的有些齁了,好像不如舔着好吃。 她一边想着,身边莫廷绍的声音传来:“小鸢好像很喜欢你。” 白歌含着口中的塘渣,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莫廷绍接着说:“她这些年被我宠的过了头,少了些女孩子家的规矩。” 白歌不明就里的道:“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很让人羡慕。” 莫廷绍停住脚步,侧头看向她:“你不觉得她这样不像个姑娘家,不讨人喜欢么?” 白歌摇摇头,青纱晃动着,她的声音柔软而清晰:“怎么会,我就很喜欢她的性子,爽朗率性,也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这样的姑娘家才是招人喜欢的。” 莫廷绍没有再说话了,只是默默走在她身边。 两人朝着莫小鸢所在的那个面人摊子走过,白歌也没注意莫廷绍走在她身边时,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近了。 走到莫小鸢身边,白歌已经将那凤凰吃了大半,不过这凤凰糖人本也不过薄薄的一层罢了。 “哥哥你瞧,这个像不像我?” 莫小鸢早就把她的那个糖人吃掉了,此时举着一个不过巴掌大的面人到她眼前问道。 白歌打量一下她手中的面人,捏的不算精细,但难得的事将莫小鸢身上的特点都抓住了,打眼一看还真就有七八分相像。 “不仅像,还和你一样可爱。” 白歌笑着哄她,果然小姑娘“咯咯”的乐了起来。 接着她又从做面人的摊贩手中接过令两个面人,对着白歌道:“这个像哥哥你,这个像不像阿爹?” 白歌一瞧,那两个面人捏的就比莫小鸢的那个粗糙许多了,只有个大致的衣衫颜色和人物轮廓,想来是那小贩从远处瞧见两人时捏的,五官都是随意点上去,看不出特点来。 但她还是点头说道:“都很像。” 莫小鸢开心的笑着将三个面人放在一只手上,美滋滋的看了一会儿,将面人塞到莫廷绍手中。 “阿爹要拿好,回去我要插在书桌上的。” 然后她就又拉着白歌的手去凑热闹看不远处的猴戏表演了。 莫廷绍看着手中的面人,三个不同颜色的面人靠在一起,高高矮矮的,看上去倒是有些一家人的感觉。 玩了一下午,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了。 莫小鸢一下午玩的太疯,回去的路上就在马车里靠着白歌肩膀睡着了,白歌许久没这样出来逛过,也有些疲惫迷糊的合着眼。 马车到定远侯府门前停下,莫廷绍打开车门就瞧见两人互相依着,莫小鸢睡着正香,嘴巴上还沾着一片晶莹,将白歌肩头的布料洇湿成深蓝色。 白歌在他开门的时候就醒了,迷糊的睁开眼想起身,却发现被莫小鸢压住的肩膀又麻又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莫廷绍躬身进来将睡得正香的莫小鸢从她身边抱起来,侧头看向她,轻声道:“今天辛苦你了。” 白歌的斗笠早已经摘了下来,露出她小巧精致的脸,因为肩膀的刺痛,眉心轻轻蹙着。 她听见莫廷绍的话,连忙摇摇头,活动了一下肩膀,看着被莫廷绍抱在怀里,依旧睡得很熟的莫小鸢,也压低声音道:“不会,我今天也很开心。” 莫廷绍又看了她一眼,躬身出去下了马车。 白歌一边晃着手臂,一边也往马车外走。 只是一出来,她发现莫廷绍还站在马车车辕旁边,怀里抱着莫小鸢。 白歌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却见他微微转过头来道:“扶着我肩膀下来吧,别摔了。” 白歌顿时明白,他这是在等她。 之前也扶过一次,白歌这回倒是没再矫情,不就是扶一下么,也不会怎么样。 她伸手扶住了莫廷绍的肩膀,只觉这和手臂的触感完全不同,薄薄的衣料下,能明显感觉处肌肉隆起的轮廓和那蓬勃而出的热量。 她赶紧借力跳下了车,然后飞快的收回手。 莫廷绍似乎没觉出她的不自在,只是抱着莫小鸢大步流星的往侯府里走。 白歌没跟着他,正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就被前来的知秋拦住,去了莫夫人的院子。 莫夫人似乎刚用了晚饭,正在饮茶,见白歌进来,便打听她们今日玩的是否开心,白歌一一答了。 末了,莫夫人轻叹一声道:“小鸢这孩子和她爹一样都是命苦,她娘刚生下她便去了,后来阿绍续弦两次,可新娘子还没过门就没了,算是落下了个克妻的名声,再加上他常年出征在外,弄得小鸢到现在也没个母亲教导着,任性了些。” 白歌倒没想到,这定远侯竟然是因为这样所以女儿都这么大了却别说正妻,连个妾室都没有。 “难得她喜欢你,还望你多担待些。” 白歌赶紧摆手:“夫人哪里话,我本也很喜欢小鸢的,而且我现在住在侯府,本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莫夫人温和笑着说:“你的事时雨说的不多,但我大概也清楚,你别担心,安心住下,侯府还护得住你一个姑娘家。” 白歌有一种感觉,莫夫人这句话比之前要真心的多。 她于心中轻轻松了口气,知道这是莫夫人在给她一个承诺,比之之前虽然客气温和但却略显疏离感的话语,这时的莫夫人是真的在给她吃定心丸。 · 谢尘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 李滨瞧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激动的眼泪差点就留下来。 这几日从皇上到贵妃,再到朝中众位举足轻重的大人都派人来轮番轰炸了李滨一遍,搞得他几乎是焦头烂额。 原因也简单,太子之位的争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而谢尘这个原本应该在暴风眼中坐镇的人却连日不出现,直叫朝中人心惶惶。 太医院的太医已经不知道聚在一起商议了多少次,依旧是愁眉不展,最后只给出一句话:“谢大人积郁过度,这是心病所致,还需他自己扛过去才行。” 停了这话,李滨再急也没有办法,只能祈祷让三爷赶紧醒过来。 因此,当谢尘真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滨是难以言喻的激动,恨不得今后天天吃素报答菩萨。 谢尘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人找到了吗?” 他的声音很哑,几乎听不出本来那种低沉清润,粗粝的像是钝刀划拉着坚硬的树皮。 李滨瞬间一滞,硬着头皮道:“还没,因为庄子是袁家的,不好对里面的管事动刑,不过人都已经撒出去,徐威天天派人盯着城门那。” 谢尘闭了眼,好半天没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刚醒来没有力气,还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李滨却不敢再耽搁,赶紧又把太医叫过来。 按照几位太医的说法,只要人能醒,剩下的不过就是调理身体,怎么都好办了。 等太医出去,谢尘看着自己仍旧抓着那只血玉镯子的手,长久的紧握,整只手完全僵硬,即使现在清醒了,也根本无法放开。 他盯着自己的手,努力的想控制它张开,却无果。 多可笑,就连一只手都不听话,固执的抓着仅有的东西不放,就好像输得一派涂地的他。 “三爷,这几日来了不少人——” 李滨犹豫着开口,还没说完就被谢尘打断。 “告诉徐威,留两个人盯着城门口就行了,主要把精力放在盯着裴桓和宋府。” “没有人接应,她不可能自己跑出去,我口述你执笔带封信给袁缜,让他务必把那个人揪出来。” 说完这两句,他顿时有些虚弱的喘了口气,闭了闭眼,将那无尽的森然和杀机也掩盖了下去。 我很快会把你找回来的。 他僵硬麻木的手握着那只镯子,一颗心仿佛被钝刀子一寸寸捅进去,又缓缓拉出,再继续慢慢刺进去。 那种疼痛剧烈却持续不断,连绵不绝,折磨着他的神经。 谢尘微微阖着眼眸,品味那种痛楚,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喃。 “茵茵别急,很快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定远侯府的日子, 有种说不出的安逸舒心。 白歌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在这里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感觉,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愉悦。 每天看莫小鸢练功, 玩闹,和莫夫人一起聊天,下棋,品茶, 偶尔莫廷绍也会出现在饭桌上, 一起吃顿饭。 随着和莫家人的熟悉, 白歌也从莫夫人口中得知了许多定远侯府的往事。 “我嫁进来的第三年, 鞑子打来了, 定远侯府全家男丁应调出征,我的丈夫和他三个儿子,包括最小的阿绍,那年他才十三岁。” 春日的午后, 阳光懒洋洋的洒下来,莫夫人靠在美人榻上,品着一盏香茗, 开始给白歌讲起了定远侯府的往事。 白歌坐在她对面,捧着茶盏一言不发, 认真听着她缓慢柔和讲述着。 “那场仗打了大半年, 最后回来的只有阿绍一个人。” 简单到有些平淡的一句话,掩盖了背后无数条人命铺就的冰冷惨烈和血腥, 却依旧让白歌听得心惊肉跳。 莫夫人的声音轻柔悠远, 眼神飘忽着没有焦点, 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 沉浸在回忆中。 “嫁进来三年, 我总共见过我那丈夫三次,最后一次,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白歌听身上隐隐发凉,即便被阳光洒到身上依然无法驱散的发自心底的凉意。 掌中物 第113节 莫夫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接着慢悠悠的道:“那一次,只有阿绍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带着他父亲和两个兄长的灵枢。” “阿绍喜欢别人叫他小侯爷,虽然早就被圣上御笔亲批了世袭定远侯的爵位,可他似乎还是更喜欢之前的日子。” 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又低头喝了口茶,才对着白歌道:“他也是个命苦的,后来又被冠了个克妻的名声,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总是让人心疼,你说是不是?” 白歌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实在搞不懂莫夫人怎么忽然和她说起这些。 莫夫人也没在意她的回答,只是问道:“时雨说,你是来避难的,之前我一直不好多问,如今你可愿意说说你的事?” 白歌捧着茶杯的手一僵,低头垂着眼眸没说话。 莫夫人又道:“我知你有难处,过往也不会令人愉快,不过有些事情说出来其实比憋在心里好。” 她看过来的神色温和:“小鸢真的很喜欢你,我想有些事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白歌看着碧绿色的茶水,两片小小的翠绿色嫩芽在水面舒展着漂浮。 她再此抬起头,嫩粉色的唇瓣张了张。 浓郁金黄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气息散在屋子里,沿着窗投下的阴影,一段段的移动着。 出门的时候,莫夫人在她身后,轻柔的道:“今天早上,那位裴公子托人递了信进来,他明天会来看你。” 白歌的脚步一顿,侧脸回头看向她。 莫夫人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和,那是一种难得的给人留□□面的善意。 白歌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那些黑暗的,沉重的,让人不愿意的过往,也许真的可以如云烟一般,随着时间渐渐的散去吧。 她看着带着些许红霞的夕阳这么想着。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她在定远侯府后院的小亭子里见到了裴桓。 见到他的一瞬间,白歌就明白了,过去的终究会过去,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裴桓的脸色苍白,眼下青中透着黑,一张脸瘦削的几乎脱了形,不过是半个月没有见,那个曾经清秀骄傲的少年宛如被人打断了脊梁,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中透着阴霾。 他站在白歌面前,有些干裂的嘴唇张了又阖,如此反复,却始终没有吐出半个字。 白歌看着他不断张合的唇,然后有晶莹的液滴从他的脸颊上划下来。 裴桓嘶哑的嗓音终于传出来:“对不起。” 白歌其实大概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先前走了一步,靠近了这个她从来都全心信赖的人,伸出手过去落在他的脸颊一侧。 泪水滴在她的掌心,烫的她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就像眼前人那颗曾经烫的她想要掉眼泪的赤诚无比的心。 裴桓的肩忽然抖了起来,他的声音更低了,哭腔怎么也止不住。 “对不起,白歌,对不起——” “我说服不了母亲,我劝不住她——”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全身都在颤抖,泪水不断落下来,露出那种似乎压抑了许久许久,属于少年人的无力和脆弱,那种仿佛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被打碎后,整个人都空掉,只剩些许残渣在痛苦哀嚎。 白歌看着他,轻轻的将他抱在怀里,感受着他还并不算宽的肩膀,那是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青涩瘦削。 她明白他的难过,再明白不过。 那种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的无力感,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最终只能放弃的绝望。 也许他们本就是被命运捉弄的浮萍,在汹涌的河流中相遇,又分开,又相遇,最终还是分开。 若是没有她,裴桓还应该是骄傲,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令人瞩目的淮安最好的少年郎。 白歌抱着他,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愧疚和苦涩。 “没关系的,子辰哥哥,没关系的。” 在他说要娶她的时候,白歌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她没有把事情说破,她看着那个倔强执拗的裴桓,看着他捧着一颗赤诚滚烫的心说着最令人窝心的话,心底的自私最终被压了下来。 心中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提醒她。 “你知道的,从他说要救你出去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你明明知道。” “真是丑陋又自私啊。” “你明明知道,对他最好的方式,就是离他远远的。” 是啊,真是自私的决定。 她早就知道,她离开了谢尘,就会给裴桓一种虚妄的希望,而她心中未尝没有这一点希望。 可命运给予的枷锁怎么会轻易就能摆脱,她付出的代价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同她一起被打的粉碎。 裴桓近乎是趴在了白歌的肩上,他比白歌高出一头,却以一种逃避的姿势,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白歌肩头的衣衫,烫的她心里阵阵的抽疼。 “对不起,白歌,对不起——” “我不能没有母亲,对不起——” 裴桓虚弱无力的道歉声,不断在耳边响起,带着他温热的眼泪一起,好像一把利剑穿刺着白歌的心。 但白歌早就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只能紧紧搂住他,不断说着:“没关系的,子辰哥哥,什么都没关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很短的时间,裴桓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他的声音只剩喃喃的气音。 白歌用了点将他扶着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 她像是对待一个跌倒后再无力站起的孩子一般,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裴桓的发顶。 裴桓被她安慰着,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他仍然紧紧的搂住她的腰,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安慰,用暗哑的声音低声道:“昨日,母亲在家中悬梁了。” 白歌抚摸着他发顶的手一顿,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冰冷,那种寒意从胸口蔓延出来,一直到指尖。 裴桓一直没有抬头,只是接着道:“母亲之前已经绝食了三日,昨日我去送参汤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救了下来,大夫说没有大碍。” 白歌这才卸了那一口气,觉得身上缓过来些许。 她干涩的说道:“没事就好。” 裴桓的嗓音又有些颤抖起来:“我很害怕。” “我以为母亲要死了。” 他的身体又抖了起来,却强撑着抬起头来,却又不敢真的去看白歌的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我没办法娶你了,白歌,我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 白歌低着头看他,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的盯在不远处,里面全是血丝,瞳孔黑洞洞的,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 “子辰哥哥,没关系的,无论怎么样,我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啊,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不是吗?” 她轻声说着:“我所受的苦难,不是因为你,子辰哥哥,放过自己。” 裴桓在她的怀里低下头去,又有泪水滴在了凉亭中的青石地板上,氤出深色的一小片斑点。 一直以来,自从他知道这件事开始,那种无力感就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做过很多努力,也挣扎过,但他从来没放弃过,以至于后来变成了一种执念,压抑在心头。 宋时雨找到他之前,他曾想过隐忍蛰伏,总有一天能成长到有能力对抗那个人,直到宋时雨的到来,给了他这个机会。 可母亲的态度那样决绝,他知道母亲无论是绝食,还是悬梁,都是做给他看,是在表明态度。 但他不敢赌了,他认输了。 现实再一次告诉他,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在普通懦弱不过的人,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就算谢尘已经不是障碍,他依旧没法把这份责任背负起来。 他甚至懦弱到,在说这些话时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听到白歌说,让他放过自己的时候,他心底竟然真的卸掉了一块石头一般,松了一口气。 同时,另一种这几日一直盘旋心中又被压了下去的,隐秘污秽的想法重新滋生了出来。 这令他更加认识到自己的懦弱和不堪,可却又情不自禁的想,也许呢,也许真的可以呢? 他松开了一直搂住白歌的腰,双手攥紧成拳放在膝盖上。 他秉住了呼吸,带着小心和希冀:“我们还有机会再一起吗?” 这句话一出,白歌也松了手。 这话的意思她听懂了,他想让她做妾,或者是外室。 裴桓觉得那种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忍不住闭上眼,等待着白歌对他的宣判。 他这样龌龊的,不堪的,懦弱的想法,便是她用最狠毒的语言来批判都不为过。 身边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声,裴桓以为白歌已经愤而离去,她也许根本不想和自己再说半句话。 也对,他的这个行为和谢尘又有什么区别。 裴桓紧紧握着拳头,短平的指甲都深深嵌进了肉里,这样恶心的自己,本也没有资格奢望什么了。 忽然,拳头被一只温软柔软的手裹住。 “子辰哥哥,你看着我。” 耳边是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裴桓忽的睁开眼,却在对上她水润的眸子时,羞愧欲死。 “对不起,对不起,白歌,我——” 他只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疯了,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脸色顿时煞白,说话的嘴唇也抖着。 白歌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轻柔道:“别说对不起,子辰哥哥,错的不是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又像含着极重的力道。 “我们相识多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信你。” 裴桓的泪又一次落下来,被白歌用袖口擦掉了。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伯母的错。” 她说的很慢,也很有耐心,好像在教导宽慰一个孩子,她想将这两年经历所有的感悟都告诉他。 掌中物 第114节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世事无常,过去那些都很美好,但就让它停留在过去吧,我们向前看。” “子辰哥哥你会娶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会实现你的抱负,会成为一个让伯母骄傲的,人人称颂的好官。” 白歌看着他,眨了眨明亮的眸子,语气里仿佛带着笑意。 “而我,也想回到江南,也许会去找哥哥,也许去找母亲,或者就回到淮安,最熟悉的地方,买一个小庄子,过我喜欢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不是吗?” 裴桓看着她嘴角的笑意,那些虚妄和羞耻似乎都渐渐远去,心中有些空洞,却又有种解脱与释然。 他低低的道:“会的。” 裴桓离开了。 他后来没有再哭了,离开的时候,他背影有些萧索,却比来的时候挺直了一些,看起来不再像个少年人了。 所有人都会随着时间,学会长大,学会妥协,学会放下。 白歌坐在凉亭里,看着裴桓的背影,心中明白他终究不再是那个七夕夜晚眸子里盛着漫天星火的少年了。 身后有树叶摩擦的簌簌声,白歌回过头,看见一个玄色的衣角从缝隙里漏了出来。 “竟不知道小侯爷这样磊落的人,也有听人壁角的嗜好。” 白歌此时的心情实在不算好,说话语气也有些冲。 “这四处透风的亭子,哪里有壁角。” 莫廷绍从树丛中走出来,不在意她的态度,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亭子,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姿态随意中带了些行伍众人特有的痞气。 他还真不是有意偷听什么,只是白歌这位置选的实在是好,他平日练完功后就喜欢在凉亭后的假山里歇一会,真是正巧听到了,看裴桓那个样子他又不好出来,这次啊一直待到现在。 坐到她的对面,听着她暗藏的讥讽。 莫廷绍微挑眉还想再说两句话还回去,他这人脾气差的很,惯不会受气。 只是坐到她正对面,瞧见了她头发乌压压的黑,脸色清凌凌的白,眸子里带着水意,透出股子凄婉来,竟有种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美,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涩意,到了嘴边的那些伤人的嘲讽,竟是一句也吐不出了。 “这位裴公子虽然稚嫩了些,但待你也属真心了,你那些话也算贴切,世事弄人罢了。”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 说完之后,莫廷绍觉得自己说的真是一句废话。 白歌沉默了一瞬,也许是刚刚与裴桓那一番交谈令她有些难过,这会对着莫廷绍,竟然也了点说话的兴致。 “我当然知道他是真心的。” 白歌应了一句,算是承了他的情。 “小鸢的娘是怎样的人?”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英俊凌厉的侧脸,开口问。 莫廷绍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不知道。” 白歌诧异的看向他,那双黑漆漆的仿佛被山泉洗过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莫廷绍只觉得脊椎骨附近莫名的就有些发麻。 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那个一肚子毒汁的谢妄之为什么会死咬着这个丫头不放手了。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如他这般鲜血满手的人,竟然有种被水洗过一样的感觉,说不上舒服,却奇怪的想要被她多看两眼。 忍不住的就想起了至今还摆在莫小鸢书桌上的三个面人,昨日去查她功课时候还瞧见了。 他克制着心中不断升起的各种思绪,开口道:“我没见过她几次,成婚半个月话都没说几句,我就出征了,等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只留下了已经半岁多的小鸢。” 白歌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半天才干巴巴的道:“啊,这样啊。” 莫廷绍接着道:“后来母亲又给我定了两次亲事,一次女方婚前私奔了,那家人对外就说是病逝了,另一次,女方听说我是个杀人如麻的煞神,还克妻,婚前吓病了,真病逝了。” 听着他平淡的讲述,白歌总觉得他这话里带了两分戏谑嘲讽的意味,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只能说了一句场面话:“小侯爷人品贵重,日后定会再遇良缘。” 莫廷绍挑眉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勾带出了两分讽刺笑意:“在白歌姑娘眼里,有听壁脚的嗜好也能算是人品贵重吗?” 白歌想起这是刚刚自己嘲讽他的话,顿时被说得噎住,憋得脸上微微泛起了粉色。 浅浅的粉在那雪白的脸颊上晕开,正如三月里迎着春日轻轻飘落的桃花瓣,莫廷绍看的有些心惊肉跳,目光闪烁了几下。 “真觉得我人品贵重吗?” 他忽的又问了一句。 白歌顿时觉得无语,这人好生奇怪啊,不过是一句敷衍的场面话,怎么还揪着不放呢? 她心里憋了点气,只好七分恭维三分暗讽的道:“自然是真的,小侯爷无论人品,家世还是肚量,都让人佩服。” 莫廷绍好像没听出来她的讽刺,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既然你觉得我挺好,不如嫁给我怎么样?” 白歌一开始还有没反应的想要下意识的点头,却猛然反应过来不对。 “啊?” 她一个激灵的站起身来,磕巴着道:“小侯爷,我之前言语冒犯,确实是不该,我给你赔礼,还望你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莫廷绍看着她瞬间跳起来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不爽。 刚刚那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有点诧异,说不好这话里有几分逗弄,又有几分真心。 只是看着她这般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那点粉色瞬间就从脸颊上褪了下去,又是新雪一般的白,他心里有点赌。 “你这意思,看来还是觉得我不够好了。” 心里有点郁气,那股常年军中生活养出的匪气就上来,莫廷绍肩背往后一靠,他眉目一敛,嘴角微勾,神色里带着三分自己都不知道的阴鸷煞气。 “诓我,嗯?” 那尾音又沉又冷,似含着浓郁的杀气。 白歌看着眼前面色说变就变的定远侯,一时间腿都有些软了。 到这一刻她才想来,眼前的人不是裴桓,甚至不是谢尘,而是个半生不熟,常年战场厮杀的煞星,而且自己还躲在人家家里避难呢,她哪来的脸和人家定远侯这么说话。 如果定远侯真叫人把她扔出去,她怎么办? 果然是莫夫人的亲和和莫小鸢对她的友善让她失去了分寸,让她几乎真把这当家里一样卸下了防备和小心。 她站在原地,想到自己被定远侯赶出去,想到莫夫人失望的神色,和莫小鸢有些厌恶的眼神,心中又慌又乱,一时竟忍不住掉下泪来。 莫廷绍就看见自己说完这句话,对面的姑娘便僵住不动了,然后,那双清澈水润的眸子里就真的溢出了水来。 这次,换莫廷绍僵住了。 怎么就哭了,他也没说什么呀,不就是逗了她一句? 忽然,莫小鸢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爹,你在这里!白歌姐姐也在啊!” 声音骤停,莫小鸢走近了看着白歌脸上的泪痕和苍白的面色,小心问:“姐姐,你,你怎么哭了?” 见白歌没说话,她又回头看了看莫廷绍,然后—— “哇!” 莫小鸢张大嘴,猛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莫廷绍瞬间头皮发麻,只觉整个人都要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莫廷绍看着眼前大声哭嚎的女儿, 头疼的抽了一下眼角。 “你哭什么!” 莫小鸢哭的声音很大,小脸儿都憋得通红,脸上却没半点眼泪, 明显是干打雷不下雨。 但她很聪明的用手背捂着眼睛,哭喊道:“阿爹你刚刚好吓人!” 莫小鸢这句倒是真没说谎,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瞧见白歌姐姐脸色煞白还挂着泪, 再看自家爹爹神情中满是煞气, 连她都吓了一跳。 她一瞬间便明白, 一定是白歌姐姐不知怎么惹怒了阿爹, 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只能也跟着哭,希望自家爹爹心软了。 莫小鸢一边嚎着,一边背过身去,放下捂着眼睛的手背, 对呆站在那里的白歌眨了眨眼。 白歌原本满心的恐惧被莫小鸢这么一搅合倒是去了不少,见莫小鸢给她打着眼色,她连忙低下头擦着眼泪, 做出被惊吓到的小心状。 莫廷绍眉头蹙了起来,他刚刚很吓人吗? 本也只是想逗逗这姑娘, 却不知哪来的无名火, 竟动了两分真怒。 这时被自己女儿点破,他轻咳一声, 道:“我也并非有意。” 莫小鸢听她爹语气软和下来, 连忙转身冲到白歌身边, 拽着她的袖子道:“白歌姐姐, 你别怕, 我阿爹说了他不是有意吓你的。” 白歌心中一暖,摸了摸她的头,又用余光偷偷瞄了不远处的莫廷绍一眼。 不巧恰好被莫廷绍看过来的目光捉住,两双眸子对视之间,白歌心中猛跳,如被灼烧一般赶紧将眼神收了回来。 莫廷绍轻咳一声,道:“我刚刚不过是玩笑话,白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听他表了态,白歌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也行礼道:“是,之前也是我多有冒犯,多谢小侯爷不怪罪。” 莫小鸢见两人之间那种紧张的气氛消失,便把白歌往外拽:“既然没事了,那白歌姐姐你快随我来,不是说好了要去跑马吗?” 白歌也不管她说要干嘛,反正只要能离开这里,她都愿意的很,便也就十分顺从的跟着莫小鸢离开了凉亭。 莫廷绍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些幽邃兴味。 · “三爷,属下派人盯了那裴桓几日,只有一处可疑。” 李滨躬身站在桌案前,小心汇报着。 “说。” 冷沉暗哑的声音传来,李滨低头接着道:“是定远侯府,而且据我们安插在宋府的探子回报,在白歌姑娘失踪前几日,宋时雨曾多次到定远侯府拜见侯府老夫人。” 桌案后的谢尘微阖着眼,午后日光穿过窗棂,他的侧脸隐在阴影之下,分辨不清神色。 掌中物 第115节 “定远侯府。” 他轻嗤了一声,“那位老夫人就是宋家的人,这位宋家姑娘倒是不算蠢,会找地方。” 李滨低声问:“三爷,如今关于沈家一脉的清洗正在关键时刻,怕是不好与掌握军权的定远侯起正面冲突,白歌姑娘若是真被藏在定远侯府上,该怎么办?” “怎么办?” 谢尘眼皮抬起,身子些微前倾看向他。 他的脸露在日光之下,面色苍白瘦削,骨相分明,眼眶深凹下一双黑眸如幽幽潭水含着煞气,侧脸线条凌厉骇人,薄薄的唇角勾起带出森寒戾气。 李滨几乎微微颤了一下,自从三爷醒了之后,便一日胜过一日的阴沉,不仅提前发动了对沈家一派的清洗,手段也格外严酷令人胆寒。 就连圣上也多少露出了两分对他手段的不认同,不过到底清洗外戚是圣上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借着这次立太子的风波,能将沈家在朝中的羽翼减除干净才是皇上最想看到的。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我倒要看看,他宋昌还想不想要他的这个女儿活命。” 谢尘的语气平静幽冷,转头望向窗外,春日暖阳,正是百花竟放,争奇斗艳之时。 这样的季节,倒比萧索的冬日更适合见血。 宋家这几日并不太平,自从谢尘病情好转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突然联合起皇帝对朝中上下之前力捧三皇子为太子的朝臣进行清洗。 宋昌刚开始又是气愤又是疑惑,直到见到了沈太傅苍老衰败的模样,从他口中得知了沈贵妃已经被禁足之后,才隐约明白过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局。 一场针对外戚沈家的局。 很显然,皇帝对沈家在朝中的势力之大早有不满,却一直迟迟不曾表露,若是三皇子继承皇位,恐怕整个朝堂便要在沈家掌控之中,而皇帝之所以一直隐忍,还假意将谢尘也推到他们这边来,为的就是彻底将所有沈家一党之人全部揪出来,为下一任新君铺路。 如今,这场迟来的清洗已经开始了,宋家显然是逃不开干系。 正在家中急的团团转,就听小厮前来禀报:“老爷,谢大人派人来了。” 宋昌顿时一个激灵:“他来做什么?可有带甲士?” 小厮被他的反应吓住,结巴道:“没,没有,谢大人只是派人来送一封信。” 宋昌这才放心少许,觉得也确实是自己太紧张了,这次清洗主要针对的事沈家嫡系和那些藏匿在背后影响朝堂的勋贵,自己虽然与沈家走的很近,可毕竟也是阁臣元老,怎么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抄家。 他这么想着,恢复了些往日的气度,沉声道:“拿来吧。” 小厮连忙将信呈了上来。 宋昌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只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发青,额头隐隐见了汗,他咬着牙吩咐道:“去把时雨给我叫来。” 宋时雨一踏进宋昌的书房,便察觉出异样,见他脸色不对,忙问道:“爹,怎么了?” 宋昌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那封信递了过去。 宋时雨一看,脸顿时白了,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你那点小动作,还想瞒得过谢尘?现在好了,他只给你爹两个选择,要不把你送去当尼姑,要不让你死无全尸,你让你爹怎么办!” 宋时雨使劲摇着头,泪珠不断滚了下来。 “不会的,我与他有婚约,是圣上赐婚——” 宋昌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还不明白,贵妃娘娘已经被禁足,沈家失势了,之前圣上的赐婚是权宜之计而已!” 宋时雨倔强的道:“可圣上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么可能收回圣旨!” 宋昌气的站起来,叫道:“蠢女,所以人家给我两个选择,他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和圣上说你自愿出嫁为尼,就要要了你的命,无论怎么样,这婚约都不可能履行!” 宋时雨紧紧握着手中的信纸,低声道:“那我等着,他来要我的命!” “糊涂!” 宋昌猛地将茶盏掷了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你爹我尚且自身难保,还得豁出去老脸到定远侯府上替你接人给谢府赔罪,若不是为了你怎会——” 他看着一脸倔强的女儿,有些颓然的坐下道:“明日我便派人送你去静水庵,你先在那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我再接你回来。” “爹!” 宋时雨含泪喊了一声,宋昌却只是闭上了眼,不再理她。 · 定远侯府。 莫廷绍刚打了一套拳,从侍从手中接过棉帕擦着汗,就听下人来报宋昌和谢尘来了。 他挑了挑眉,棉帕在脸上随意划拉两下,扔进铜盆。 换了身衣裳,走到前院会客厅,远远便瞧见有些坐立不安的宋昌和沉静饮茶的谢尘。 他走进厅中,和两人见了礼,坐到主位上笑道:“宋大人今日怎么来了?” 宋昌忙道:“其实是有事情相与老夫人一叙。” 莫廷绍有些遗憾的摇头道:“那真是不巧,家母今日带着小女去了白云寺礼佛,不在府中。” 宋昌脸色微变,又赶紧笑道:“那也无妨,无妨。” 莫廷绍瞥了坐在宋昌对面的谢尘一眼,道:“谢大人怎么也来了,还真是稀客啊。” 谢尘捏着茶盏,周身气势幽冷沉寂,却轻笑一声:“这就要问宋大人了。” 宋昌额头上又开始有汗水沁出来,他看着莫廷绍小心道:“其实是这样,家中小女与谢大人府上的一位姑娘又些故交,前些日子谢大人病重,就让小女代为照顾一二,不想那丫头嫌麻烦,竟将人送来侯府让老夫人帮忙照料,实在是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今日我便是来代小女将那位姑娘接回去的。” 说完,他有下意识的看了谢尘一眼,见他垂着眼帘不动声色,才又去看莫廷绍。 莫廷绍听了宋昌的话,眉梢微扬,嘴角翘起。 他盯着正垂眸喝茶,神色沉静的谢尘,笑呵呵道:“原来那位白姑娘竟然是谢大人府上的人,不知与谢大人是和关系,我家女儿极喜爱她,若是谢大人不介意,不如让她再在侯府住些日子陪陪小女可好?” 谢尘手中的茶盏顿住,他抬眸冷冷的看向莫廷绍,目光森然透着煞气。 莫廷绍毫不在意的回视,眉眼间的桀骜狂妄亦是毫不掩饰。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宋昌额头上的汗出的更多了。 “听闻小侯爷在京中养了许多谍子,如此耳聪目明,应该知晓此中曲直,这是要拦我?” 谢尘声音冰凉低缓,听不出喜怒,却让人心生寒意。 莫廷绍俊眉扬起,满是挑衅意味:“我也听闻谢大人不仅学问极佳,就连武艺也颇为不烦,不如与在下切磋一番,若是赢了,自然是相见谁都能见到。” 宋昌的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虽然早就听说定远侯看谢尘不顺眼,但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文臣武将的宿怨罢了,可这不过就是来领个人回去,怎么还要打起来了,这二人不管是谁受了伤,可都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他忍不住出言道:“小侯爷,要不这样——”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谢尘打断。 “好。” 谢尘透着凉意的眸子锁定在莫廷绍身上,如恶鬼紧紧盯死了活物。 “小侯爷可要说话算话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云寺是皇家寺院, 多为京中贵人祈福之所,亦是千年古刹。 说起来,白歌在京城待了这么久, 却还是第一次来白云寺礼佛。 莫夫人领着她和莫小鸢与白云寺的主持永慧大师见了礼,这才走进了正殿里。 作为皇家寺院,每年有着皇家和勋贵们捐赠的大笔香火钱,白云寺修建的十分庄严阔气, 朱红色的梁柱有两人合抱那么粗, 大殿中供奉的佛像金漆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佛像很高, 结跏趺坐, 左手横置左膝上, 右手向上屈指做环形,是释迦摩尼说法像。 白歌站在佛像前,看着那眼帘微垂的佛,祂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悲悯, 跪在蒲团上,盯着佛像垂下的眼睛,双手合十, 闭上了眼,虔心祈祷。 佛爱世人, 普度众生。 她所求不多, 不需大富大贵,不盼佳偶姻缘, 只愿往后余生, 能平静安和足以。 点了柱香, 虔诚插在香炉中, 只见烟气缥缈升起, 那种独特的味道令人心神宁静。 拜过了佛像,便来到白云寺后院待客的厢房,莫夫人开始听永辉大师讲起佛经,这也算是高门贵族才能享有的特权。 这样的时光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莫小鸢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她年纪小,最是听不懂这些玄奥的典籍故事,瞥了一旁正用心聆听的莫夫人一眼,便悄咪咪的拉住白歌的衣角,用眼神示意她往外走。 白歌把袖子往回扯着,冲她摇了摇头,佛寺这种地方不是玩乐之地,尤其是皇家寺庙,多少是要规矩些。 两人这边的动作很快便被莫夫人发现,狠狠瞪了一眼过来。 “小鸢,在佛家清净之地,怎可无礼冒犯。” 莫小鸢撅了嘴,不说话了,白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以示安慰。 那位永慧大师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很是慈和的笑了笑,“女施主不必在意,小施主活泼灵动,是心地淳厚之人,所行所为都是出自本性,反而暗合佛理。” 莫夫人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又忍住了。 她站起身来,对着永慧大师道:“今天多有叨扰大师,我先告辞了。” 永慧大师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将她们送了出去。 走到门边时,白歌落在最后,前面莫小鸢蹦蹦跳跳的拉着莫夫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远,她忽听身后的永慧大师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白歌蓦然止住脚步,那苍老的声音叹念出声。 “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 她不由得在心里接了下面两句。 静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里人。 回过身来,她看向慈眉善目眼角低垂的老和尚,恍惚间仿若与大殿之中的佛像重合,那种悲悯之色从他低垂的眼帘中流露出来。 “施主不必忧枉,我佛慈悲,世人皆可渡。” 永慧大师说完这一句,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重新合十双手,做了一礼。 白歌从佛寺出来时,仍旧在想刚刚永慧大师的话,他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呢,那种悲哀无望么,所以有了那句安慰。 掌中物 第116节 莫夫人看她神思不属,便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白歌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只是她一路上都在想刚刚那句话,那个老和尚的神情,就连莫小鸢有意逗她也只是无力的笑笑回应。 渐渐地,她觉得胸口处越来越闷,闷闷涨涨的难受,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耳边的声音开始远去,变得不再真切,只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白歌,白歌——” · 定远侯府后院的演武场,平日里莫家父女练功的地方。 莫廷绍从那一栏兵器架中勾出一杆枪,这枪一看便是用了有些念头,枪杆有着被长期握持的油亮,枪头红缨有些褪色,枪尖却依旧泛着锋利的寒芒。 “谢大人,请吧。” 他手中握着那杆枪,随意耍了一个枪花,枪尖在空气中划过时有破空的“嗖嗖”声,接着静止垂下离地面三寸处,枪尖映射着日光晃到旁边的宋昌眼中。 宋昌忍不住后退一步,看向谢尘,这两人不是要来真的吧,这莫廷绍是出了名的杀神,而且绝不是虚名,那是真刀真枪一场仗一场仗打出来的,谢尘一个文官出身,和他切磋岂不是找死? 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挪动到谢尘的身边,瞥了一眼他依旧有些白的病态的脸,干涩着嗓子用极小的气音劝了一句。 “妄之,要不今天先算了,你这伤还没好呢,这样,等明日侯府老夫人回来,我再来一趟和老夫人谈,这莫小侯爷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你何苦和他一般见识冒这个险。” 谢尘没有半分理会他的意思,径直走到那一排武器前,从中挑了一把长剑,在手上掂了掂。 接着剑尖斜指,如有实质的杀气顺着剑锋泄了出来。 他站在那里,黑发白肤,眸光冷幽幽的似深井,连少了些血色的唇也显得格外漂亮。 莫廷绍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 “难怪当年先皇要钦点你做探花郎,谢大人姿容果然出众。” 谢尘没接茬,等着他的下一句。 “但是,就不知道谢大人这身上好的皮囊下,怎么会是颗黑透了的心,于朝堂千般算计,于身边人也是极尽欺骗利用胁迫之势啊。” 莫廷绍果然接了一句但是,语气轻巧仿佛是在聊天叙旧,话语却句句如刀般刺过去。 他自心里有了点莫名的念想,再一想起两年前在街上遇到的小姑娘,那样灵动的纯真,在后来他在东临阁瞧见那一幕时就已经消失。 再后来,那姑娘周身总是萦绕着一种凄婉和哀伤,令人着迷,又让人心生难过。 世上珍贵之物,往往都是摧毁容易,修复难,人心更是如此。 每每思及此处,他都觉得有股郁气堵在心中,此时见到那位被圣上赞过风姿出尘的谢尘,难免不吐不快。 一旁的宋昌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尤其是文官之间,私下里怎么攀扯诬陷诟病都可以,却唯独不能当面撕下这张面皮来,直接当众打脸,无疑是坏了规矩,更不用说若是武将与文官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至极。 但出乎他的预料,谢尘并没有动怒,只是手指摩挲了一下剑柄上细腻的纹路,转了一下手腕,那柄剑锋上的寒光一晃而过。 “小侯爷这是为谁在打抱不平吗?” 他眉目平静淡淡开口:“又或者也是在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有不甘。” 莫廷绍仿佛被那冰凉的剑光刺痛,眯起了眸子。 枪尖猛然刺出,凌厉无匹的攻势朝着谢尘而去,枪尖带起一种分不清是铁器还是鲜血析出的腥气。 谢尘偏头错身堪堪闪过刺过来的枪尖,额边的一缕碎发被截下一段,徐徐飘落。 他似乎对莫廷绍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行径没有半分不满,只是利落的回手刺出手中长剑,角度刁钻而诡异,就在两人错身的瞬间刺了过去。 一招过完,两人互相换了位置,莫廷绍看着自己腰侧被划破的衣裳,里面素白的中衣露了出来,唇角笑意更浓,浓黑的眉扬着,那股子张扬桀骜之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须臾间,两人又都动了起来。 一时间,场中枪芒剑影来回,人影不断闪动,金铁相交之声清脆寒凉,又因为速度太快让人眼花缭乱。 站在场边的宋昌看着场中打的激烈的两人,只觉得脸都木了,不知作何表情。 谁能想到,一个朝中文臣之首的吏部尚书,离首辅只一步之遥的皇帝爱臣,一个杀伐征战十数年,屡立战功的皇帝爱将,居然会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女兵戈相见,当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会信的。 直到,谢尘被莫廷绍压在地上,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湿随意贴在颈边,那冰冷锋利枪尖狠狠抵住咽喉,而他手中的剑也悬在了莫廷绍侧肋处,只是到底还差了一指的距离。 局面再一次僵持住。 此时的二人显得都有些狼狈,莫廷绍眸子晶亮,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感。 他是真没想到,谢尘一介文官,竟然能与自己战个不相上下,这不仅仅是武艺出众就能做到的。 两人交战之时,拼力量,拼速度,拼招式,更要拼对对方招式的预判和反制,以及一瞬间的反应,这些统称为战斗素养,而上一次,莫廷绍打的这么痛快的时候,还是与鞑子首领大将的一战。 盯着眼前形容有些狼狈的对手,明显占着上风的莫廷绍慢悠悠道:“谢大人可不要乱动,毕竟这枪不长眼啊。” 谢尘被他的枪抵住喉咙,此时若是出声,则必定见血,这句话无疑是一种轻慢羞辱。 他忽然轻笑出来,声音震动之下,锋利的枪尖在肌肤上扫过,一丝血线顺着白皙的脖颈划出来。 莫廷绍神色微变,这人是疯子吗。 谢尘笑了两声,又忽然咳了起来,喉头震动的越发明显,枪尖已经微微刺入皮肉,血流的更凶。 站在一边的宋昌见了这一幕,心中吓得够呛,又有一点隐秘的期待,若是谢尘就这么死了,与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莫廷绍到底是没抗住,先收了手。 他皱着眉站起身,看着在地上不断咳嗽的谢尘,道:“谢大人内伤未愈,本侯胜之不武,谢大人还是回去养好伤再来吧。” 谢尘咳过了劲儿,撑着手肘站起身,他的脖颈处创口不算小,即便避开了要害,可失血过多也很要命。 “小侯爷,不敢杀我?” 他冷淡的笑着道,用衣袖随意的抹了抹脖颈上的血,似乎对那里的伤势毫不在意。 “你不动手杀我,那就接着来。” 莫廷绍眉头皱的更紧,刚刚升起的一点惺惺相惜之情顿时当然无存,这人果真还是讨厌的紧。 这话无非就是在威胁他,今日不杀他,就得把人交出去,这算什么无赖行径。 莫廷绍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动了两分真火,纵横沙场十余年,他从来不是受人要挟的性子。 “谢大人,你就是找死,也别死在我侯府才是。” 他冷冷的道。 谢尘似乎不在意他的想法,脸上的笑意都未淡去:“小侯爷说了,赢了便能见到人,我还未死,那便继续。” 莫廷绍眼中闪出怒火,手中枪杆握的死紧,手背青筋暴起。 这个无赖的疯子! 他嗤了一声:“不用打死你,今日只要打到你再也起不来,让人将你抬出侯府便是,谢大人放心,我下手有分寸的很,谢大人不嫌丢人尽管试试。” 谢尘没有再说话,剑尖一指,带着些挑衅。 莫廷绍也不想再忍,正想冲过去将这个讨厌的混蛋直接揍晕然后丢出侯府,却听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 “小侯爷,夫人和姑娘回来了。” 那小厮语气里有些急切。 莫廷绍放下手中的长枪,看过去不耐问:“回来就回来,你急什么?” 小厮语气弱了两分,却还是接着道:“是夫人派小的过来传话,说白歌姑娘晕过去了,请侯爷速去派人请个大夫来。” “叮!”“哐!”两声响起,两件兵器同时落地。 谢尘冰凉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回事?” 他看向莫廷绍,神色瞬间变得阴冷森寒:“小侯爷这是演的哪一出?” 莫廷绍也是脸色发沉的看了那小厮一眼,转身便对站在不远处的侍卫下令,快马去请大夫。 吩咐完,他才看向谢尘,心知出了这样的事,这无赖肯定是暂时赶不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出了什么意外,谢大人实在不愿走的话,便在府里稍候听听情况吧。” 说完他也不理会谢尘和宋昌二人,自顾自的往内院走。 谢尘盯着他背影,脸色冰寒的跟在他后面。 宋昌见状也只能跟了上去,心里其实还有些茫然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谢尘来接人,定远侯拦什么啊,那女子跟他又有哪门子牵扯。 他一边走,一边心里盼着最好能趁机赶紧和莫老夫人说道说道,时雨和她亲近,就是为了时雨,也得想办法帮他把那女子给安然送回到谢府去啊。 大夫来的很快,几乎是被定远侯府的侍卫一路拖着进来的。 莫夫人看着大夫渐渐皱起的眉,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莫小鸢早被她打发回了自己院子,小姑娘被半路上突然晕过去脸色煞白的白歌吓坏了,在莫夫人的安慰下很乖巧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夫,到底怎么样了?” 莫夫人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 那大夫收回诊脉的手,先是说了句让莫夫人疑惑不已的话:“恭喜夫人了。” 莫夫人下意识问:“什么?” “这位少夫人是有孕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莫夫人此时对于大夫那句少夫人的称呼完全没注意, 只是惊疑的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大夫继续道:“这位少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她身体底子不大好,是不是之前受了重伤, 伤过元气,如今胎相不稳,在下可以先开两副安胎养神的方子出来,不过——” 莫夫人还处在震惊之中, 见那大夫似有话要说, 缓了缓身才温和道:“您有话但说无妨。” 大夫拱手作揖, 苦笑道:“这位少夫人的脉相有些古怪, 在下学艺不精, 夫人最好还是再请高人来看看。” 莫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让婢女将大夫送出去开药方。 看了看榻上的白歌,她又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 觉得事情已经偏离她最初所想,有些难办了。 最初她答应宋时雨的请求,一是她与宋家关系由于当年的一些旧事一直有些尴尬, 这么多年来,只有宋时雨这个堂侄女关系算是亲近, 难得有事求到她头上, 也着实是不好拒绝。 掌中物 第117节 二是宋时雨与她说起白歌的情况时也极为坦诚,罪臣之女, 被谢尘养在外宅, 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算是被那谢尘强夺了去, 莫夫人虽不是什么女中豪侠, 但毕竟武将家眷,心中多少有些义气,想着侄女与谢尘成婚之后,就算想来要人,也是理亏,到时候这姑娘与青梅竹马双宿双飞,她也算成就一番好姻缘。 可谁知,自白歌到了定远侯府事情就开始不对劲起来。 先是发现自家便宜孙女和她认识,好像还被她帮过,后来又从孙女口中知道,自己那便宜儿子竟然之前就认识这姑娘,还挺关心她。 然后就是莫小鸢对这姑娘越来越亲近的态度,和以她对莫廷绍的了解绝对不对劲的态度。 当然这姑娘确实挺招人疼的,虽瞧着柔弱却又不是在困境中就顺杆爬的性子,有些眼明心亮的劲儿,她自己也挺喜欢,可喜欢归喜欢,她是真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还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也只能是那位谢大人的了,可宋时雨不是说,她一直在被谢尘下避子汤药么,不然她也不会就这么把人收进府来,可如今怎么就有身孕了呢。 这有了身孕,有了子嗣,与寻常的外室可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这位谢大人眼看也快到而立之年,可膝下竟连个子嗣都没有,若是知道她有了身孕,岂会善罢甘休。 再加上近几日朝中也有些风声,她虽不懂朝政,但终究能从几位手帕交那里窥得一鳞半爪,她心里隐约清楚,宋家是摊上了些麻烦事。 可前天她问起莫廷绍这姑娘该如何处置时,他竞答的含糊,只说那姑娘与她那青梅竹马应是没缘分了,也不好送她回谢府跳那火坑,可到底怎么处理,却半天也没个准话,让人多少觉得不对劲。 纷乱事情混杂在一起,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如今竟是捧了个烫手山芋般的大麻烦。 莫夫人在屋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是叹了口气,准备去吩咐婢女去药铺按方抓药,再派人去找小侯爷请他的牌子入宫请个太医来。 不管怎么说,也得先把人的身子养好了,可不能让人在侯府出事,到时候真就说不清了。 她想通了关节,正准备唤人过来,就见婢女知秋匆匆进来。 “夫人,小侯爷来了。” 莫夫人一愣,皱眉:“他来做什么?” 虽然是派人通知他去请大夫,但也没让他人过来啊,他一个没亲没故的大男人来做什么? 知秋神情也有些奇怪,她凑近了两步,小声道:“不光小侯爷,他身后还跟着宋家老爷和一位面生的大人。” 宋昌?他来做什么,还带了个人来侯府的内宅,这阿绍是怎么想的? 莫夫人觉得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透着古怪,只是人都到了,也不能就都晾在那,她锁着眉走出了卧房。 出了门,就见莫廷绍和宋昌还有另一位风姿极佳的青年站在院中。 “母亲。” 莫廷绍先是见礼。 “堂妹。” 宋昌也上前去堆起笑容招呼了一声,莫夫人瞥了他一眼,冷淡回应:“宋大人,还是唤我莫夫人吧。” 碰了一个钉子,宋昌也不介意,他心中清楚莫夫人对宋家人的态度,除了自己女儿,她这些年与宋家没有任何往来,不过也可以理解。 当年宋家势弱,在朝中孤立无援,听闻定远侯要娶续弦,便想将父亲早逝的三房嫡女嫁过去,定远侯比她大了二十来岁,而且当时战事胶着,随时有可能上战场,为此三房夫人冯氏甚至以死相逼不愿女儿出嫁,却最终也没拦下。 莫夫人嫁给定远侯不到一年,她的母亲就郁郁而终,两年后丈夫也死在战场,年仅二十岁的她就这么成了寡妇,所幸定远侯虽年纪比她大上许多,确实个真英雄伟丈夫,待她甚好,也教会了她很多,这才让她凭着一股子劲撑到了莫廷绍能独挡一面的年纪。 只是在定远侯去世之后,除了宋时雨之外,莫夫人与宋家就再无往来了。 宋昌心里对这些事情清楚的很,因此对着莫夫人格外有耐心。 他微侧身从善如流的道:“莫夫人,这位是吏部尚书兼内阁大臣,谢尘谢大人。” 莫夫人望向那挺拔清隽的男人,先是愣一下,接着后背升起一股寒气。 这谢尘怎么突然就找上门了,莫不是已经知道了白歌有身孕的事,这消息居然能穿这么快么? 她脑子一时有些混乱,忍不住就要去看莫廷绍,却听谢尘开口。 “莫夫人,内子已在贵府叨扰多日,在下今日是来接她回家的。” 莫廷绍扬眉冷笑一声:“谢妄之,你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怎的听不懂话,之前约定是你我切磋赢了你可以带人走,刚刚那场面,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赢了?” 莫夫人顿时头皮一麻,她神色僵硬的看向莫廷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人家来找自己外室,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让带人走,还和人家切磋是哪门子道理? 一边的宋昌则是想插嘴和莫夫人说两句,劝她赶紧让谢尘把人带走,却苦于没有机会。 而谢尘只是淡淡道:“等我见过人,继续与小侯爷切磋就是。” “你——”莫廷绍眯起眼,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今天必须要带人走了。 谢尘不再理他,只是对着莫夫人道:“夫人,刚刚听说内子昏迷不醒,大夫可来看过是什么病症所致?” 他语气诚恳道:“她身子一向不大好,能否让在下进去看看她。” 莫夫人倒是没想到这位谢大人非但没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反而态度放的这般低,不由仔细打量了他两眼。 相貌着实出众,只是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还未等她回答,莫廷绍已经开口:“不行。” 谢尘的神色倏地冷了下来,眸光冰凉的落在莫廷绍脸上,语气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我今日必要见到她。” 莫廷绍也紧盯着谢尘,嘴角翘起一丝挑衅的弧度:“那谢大人大可以试试我这定远侯府是不是那么好闯的。” 气氛再一次僵持,空气中仿佛都要燃起火星。 莫夫人实在受不了了,她回头瞪了莫廷绍一眼,对着谢尘道:“其实就算你今天不来,我也是准备派人去府上说一声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今日白歌姑娘昏过去是因为有了身孕。”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莫廷绍的面色顿时难看至极,而谢尘,他的双眸似有些失焦,完全没有半分喜色,连唇上所剩不多的血色也在瞬间淡了下去。 莫夫人有些搞不懂他怎么是这般神情,就算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必脸色这么难看吧。 谢尘没有心情与旁人再解释什么,只是对莫夫人道:“让我进去看看她。” 他的语气里依旧有种森然的寒意,却又能听出两分乞求之意。 莫廷绍皱紧眉头,却也没有再出言阻止。 莫夫人撇了自己的便宜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那请谢大人跟我来吧。” 静谧的房间,莫夫人轻声道:“她还没醒,不过按大夫的说法也快了。” 谢尘看着床榻上的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没有回答莫夫人的话,只是站在榻边怔怔的看着。 莫夫人瞧他这样子,也不再言语,出去前将房中的伺候的下人也一并带了出去。 她从屋中出来,宋昌连忙凑上前去:“莫夫人,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莫夫人看了他一眼,眉轻蹙起来道:“是不是时雨出事了?” 宋昌也不隐瞒,只将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莫夫人也不知说什么好,宋时雨来求她的时候她就劝过,只不过有些事哪里是旁人能劝得动的,宋时雨为了谢尘拖了这么多年不嫁人,好不容易盼到机会,怎么可能不死死抓住。 她轻叹道:“其实这样也好,她生性要强任□□钻牛角尖,去静水庵待一段日子磨磨她的性子。” 宋昌苦笑一声,瞥了莫廷绍一眼,道:“现在这情形,她不知要在静水庵待多久了。” 莫夫人也斜了莫廷绍一眼,但到底没在外人面前追究他。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榻上的人终于醒了。 白歌醒了,却没有睁开眼,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碎片般的梦境好似幻影一般自眼前掠过。 她好似抽离出来,看着他追着自己从东临阁的高台上跳下,看着他用手握住刺向自己的利刃,看着他背着自己走在冰冷飘雪的山林里。 许多曾经回想不起的细节,都在梦里一一呈现出来。 最后的场景,是除夕夜他抱着她坐在床边看漫天的烟火。 忽然眼角边有濡湿温润的触感,似有人用手指在为她拭掉眼角的泪。 睁开眼,那张脸和梦境中的人渐渐重合到一起。 一瞬间,白歌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落进了冰冷的湖中,带着恐惧和慌乱,不断的下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日光微落, 透过窗棂,屋子里熔金般的色调愈发浓重。 白歌盯着那一半轮廓被融进夕阳中的熟悉面孔,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还在庄子上, 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恰巧那人就在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光刺到了眼睛,眼一眨就又有水溢出来。 谢尘很耐心的继续为她擦拭眼角。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只觉得喉咙干痒的厉害。 谢尘站起身去桌上用手指试了试茶壶的温度, 道:“我去让人换壶热水。”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只留白歌有些茫然的盯着床顶上织花莲纹的幔帐发呆。 谢尘居然找过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快,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会不会牵连裴桓,甚至牵连定远侯一家。 心中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后,谢尘回来了, 他一只手提着一碗汤药,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青瓷水壶。 走到桌前将水壶放下,然后端着药碗来到白歌榻前。 “先起来把药喝了。” 一边说着, 一边动作很轻的将白歌从床榻上扶起来,还贴心的在她背后垫了一个软枕。 他的神情很平静, 并没有白歌想象中的暴怒和阴沉, 却令让她觉得愈发不安。 接过药碗,她盯了一会儿, 就听谢尘道:“只是安神的药, 定远侯府的大夫开的方子, 放心喝吧。” 白歌没再犹豫, 也没什么心情矫情药苦不苦, 直接一碗喝了个干净。 放下药碗,温热的水就被递到手上,白歌看着不知何时起伺候人就格外熟练的谢大人,默不作声的喝了一口。 温水顺着口腔划过喉咙,身体如同被滋润般,渐渐有了力气。 “我怎么了?” 省去了一堆没有意义的问题,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什么他要怎么处置她之类的问了也没用,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昏过去。 谢尘垂着眼盯着她小腹的位置,默然了片刻,才出声:“你有了身孕,两个月了。” 掌中物 第118节 “当——”一声,白歌手中的瓷杯顺着窗沿滚落到地上,杯中的水撒了两人一身,但没人在意。 “怎么会,你不是已经——” 白歌诧异的看向谢尘,可话到一半却突然响起,自己之前叫小招倒的那些药,若是从停药了之后算,也有三个月了。 谢尘眼眸微微眯起,脸上的神情很淡,唇色也淡,因此即便他看着很平静,却也似一块捂不化的冰般透着渗人的寒气。 “你知道了,裴桓告诉你的?” 白歌也知道自己刚刚因为吃惊说漏了嘴,她蹙了蹙眉心:“不是,我早就停了那药了。” 谢尘眸中闪过一丝阴翳:“裴桓带你躲在定远侯府,既然我能找到你,你觉得我会放过他?” 白歌抬头看他,语气也冷硬起来:“我离开庄子,并非是因为裴桓,明明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何必总是牵累旁人。” 有那么一瞬间,谢尘真的想把那个姓裴的家伙弄死,可听到“我们”两个字之后,他竟然又升出一丝满足来。 果然他和她才是我们,而裴桓也不过只是旁人。 由于这丝别扭的满足心里,他不愿再因一个旁人惹她不快,便转移了话题。 “宋时雨已经被送去静水庵,赐婚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在这休养一晚,明天我接你回府。” 白歌手指紧紧抓着锦被,低声道:“我不会回去。” 谢尘只淡淡道:“就算在这定远侯府,也没人能拦的住我。” 白歌看着他,忽然问:“你之前一直给我喝的药是避子汤,那这个孩子呢?” 谢尘的脸色终于变了,很奇怪的,似乎白歌这句话刺痛了他一般,他声音带了些厉色掩盖着内里的干涩:“不能要。” 似乎终于有什么东西落了地,白歌忽然松了下来,她软软的靠在软垫上,虚弱却放松。 “我不会和你回去,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你若不愿,将我一并杀了就是。” 她说的很是轻松,透着一股子懒意,似是在漫长的周折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懒得再挣扎。 谢尘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黑眸幽冷,脸色雪白,阴寒无比。 “茵茵,你这是用你自己的命威胁我吗?” 但他的情绪丝毫影响不了白歌,她只是看着他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怕第二次。” 东临阁那晚后,她其实不是没有后悔过,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死在了她的懦弱和自私下。 而如今,她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少太少,因此每一样都想紧紧抓在手里。 她的话,将他瞬间拉回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从东临阁的高台上一坠而下,每当回想起那个画面,那种恐惧感都会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谢尘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他伸手去握白歌的手,将那冰凉柔软的手放在掌心。 “我并非不愿要我们的孩子。”他低声说。 他怎么可能不想要一个和白歌的孩子呢,只是不能而已。 白歌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看过去年四月太医院给我诊脉的脉案。” 谢尘脸色僵住,他的眼角眉梢渐渐染上一种奇怪的哀伤。 “茵茵,你会死的。”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艰难,“太医说过,你的身体不能再承受分娩之苦,很难活下来。” 白歌被他话中的含义惊到,一时愣住。 “茵茵,我可以没有子嗣,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白歌的手指。 白歌望向他,声音有些艰涩:“所以,你瞒着我给我喝堕胎药,避子汤,就是因为这个。” 谢尘专注的看着她,黑眸里那种冷意褪去,涌动着汹涌难名的情绪,却瞧的白歌有些发凉。 “茵茵,我爱你,所以只要你在我身边,旁的都不必在意。” “啪——”的一声响,白歌实在是没忍住,动手给了眼前人一个巴掌,只是她刚醒来实在没什么力气,打在这人脸上简直就是不痛不痒,只是微微红了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情绪激荡,几乎想要骂出声来。 “谢尘,我就算是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没道理被你这样当成孩子哄骗。” 谢尘脸上肌肤白的几近透明,那红印渐渐浮出来,清晰的看出一个掌印,他睫毛微微垂着,看着白歌的样子专注的让人觉得他想把她印在眼睛里。 “那些都是会让你伤心的事,你没必要知道。” 白歌气的几近颤抖,竟又笑了:“你当我是什么,一个你喜欢的物件罢了,你从来就没在意过哪怕一点点我的意愿,从来都是,可我不是物件,我是一个人。” “你从没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过,你们都是。” 白歌想起最初自己被送到谢府,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筹码,被人利用,被人威胁,被人压榨,从不被人在意所思所想。 反观过来,自从来了京城,倒是这段在定远侯府寄人篱下的日子最是舒心。 起码在这里,她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谢尘,你走吧,离我远远的,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随手捡起刚刚落在地上的瓷杯,在床沿上狠狠砸了一下,茶杯四分五裂碎成一地,只留她手中的那一小块碎瓷片。 在谢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在自己胳膊上狠狠划了一下,锋利的瓷片刹那间将她的肌肤划开了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顺着她洁白莹润的手臂滑了下来,一瞬间的疼痛让白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干什么!” 谢尘眸子里闪过惊怒,这是他在见到白歌之后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怒意来。 他没想到,她竟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等自残之事,她这般行径与一刀捅在他的心头无异。 谢尘劈手就要夺过她手中的碎瓷片,白歌没有躲,轻易被他将瓷片夺走。 “你看,你拦不住我的。” 白歌看着自己流着血的胳膊,烟紫色的衣衫已经被染红,带着凉意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抬头看着谢尘写满怒意的眸子,心中泛上些许快意,这种感觉很奇妙,宛若你打算了一个你讨厌之人的心爱之物,看他愤怒有无奈的样子,解气极了。 “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做什么就能去做,我想伤害我自己随时都可以,哪怕你把我锁在屋子里。” 白歌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点诚恳。 “你从来不把我看做一个能平等对话的人,从一开始,你加褚在我身上的只有伤害,和你自以为是对我的好。” “谢尘,你觉得你和戚家的那些人真的有区别吗?” “我腹中这个孩子的去留与你无关,你硬要我和你回去,也不过就是一尸两命罢了。” 谢尘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站起转身往外走道:“我去叫大夫给你包扎。” 白歌看了一眼那依旧流血的口子,淡淡道:“你若再回来,还有有第二道,第三道。” 谢尘的脚步停住了。 “谢尘,你根本不会爱一个人。” “你走吧,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过了半晌,谢尘回头看她,见她坐在床榻上,眉眼依旧是那样的秀气婉约,如同初夏江南朦胧的烟雨,只是她看着过来的眼神,却是如冰雪一般透着冷意和坚硬,没有丝毫的余地。 谢尘还是走了。 也许真的是被白歌这样极端的行径吓住,又或者是他被她的言语所激,总之他走的还算干脆,只是临走前还是很客气的和莫夫人请托,拜托她照顾白歌,又说很快就会请太医过来再给白歌诊治,说完就真的走了。 一旁的宋昌原本就是为他这事来的,见他离去,给莫夫人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走了。 原本莫夫人都做好了府里要大闹一场的准备,毕竟看莫廷绍已经摸出惯用的佩刀擦拭了。 可谢尘居然就这么走了,甚至都没说什么时候过来接人,难免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起谢尘走时叮嘱她赶紧再让大夫进去给白歌看看,莫夫人连忙又去唤人,然后自己也进了屋。 结果一进屋就是一股血腥味,顿时将她吓了一跳。 上前两步就见白歌左手臂的袖子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染,小臂上的衣料被划开一条大口子,里面伤口很深,只是血已经开始止住了,一片片凝固在手臂上,分外吓人。 “这,这是怎么了?” 莫夫人被骇住一瞬,转念又气又心疼的怒道:“那谢尘瞧着人模狗样的,居然还动手伤自己女人!” 白歌一听就知道她这是误会了,赶紧解释:“不是,其实——” 只是她这话才刚开个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内屋的珠帘被划拉一声拉开,莫廷绍腰间拴着佩刀大步走了进来。 还不等莫夫人斥他,他的眼睛瞬间就盯在了白歌手臂的伤口处,眸子一下冷了下来,脸上闪过怒意,手也随之按在了佩刀上。 “我这就去将那厮也划两刀。” 他冷声说完转头就要走。 白歌完全反应不过来莫廷绍为什么要突然进来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女眷卧房,更想不明白莫廷绍为什么要去替她出气,只是下意识的唤住他。 “小侯爷等等!” 莫夫人也反应过来,决不能让莫廷绍真去把谢尘也划上两刀,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她也连忙出声:“阿绍你别冲动!” 白歌赶紧解释道:“这伤是我自己划的。” 莫廷绍转身看过来,浓眉紧皱,脸上带着质疑:“你自己划的?” 白歌指了指床脚下还带着血迹的碎瓷片,“我将茶杯打碎,用瓷片划上了手臂,谢尘若是想伤我,何必用碎瓷片呢?” 莫廷绍看了那带血的瓷片一眼,眉头却并未松开,反而皱的更紧:“你为什么要划上自己,他逼迫你什么了?” 白歌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莫夫人连忙道:“阿绍你别挡着门,先让大夫进来给白歌包扎。” 莫廷绍这才意识到大夫已经到了,正站在自己身后,见他一只手一直按在佩刀上,吓得微微发抖。 侧了身,让大夫进去,莫夫人这时却走过来拽着他的小臂往外走。 一直将他拽到院子里,莫夫人见周边婢女都离老远,该是听不见两人说话,这才面色严肃的问:“阿绍,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莫廷绍一手搭在佩刀的刀柄上,没说话。 莫夫人又道:“你今天不对劲,我留这白歌姑娘在府上本也就是为了时雨的人情,如今她已不需要了,谢尘又亲自来要人,这明显的一个麻烦合该赶紧给谢尘送回去,你拦着是要做什么?” 掌中物 第119节 莫廷绍冷嗤一声:“她明显是不想和谢尘那家伙回去,不然岂会自伤手臂。” “那又与你何干?” 莫廷绍明显一僵,之后默然不语。 莫夫人叹了口气,准备开始给这个自小就是个犟种暴脾气的便宜儿子讲道理,却忽然听他出声。 “我想娶她。” “什么?”莫夫人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许是今日事情太多,搅得头晕糊涂了。 莫廷绍看着她目光灼灼的道:“母亲,我想娶她。” · 谢尘出了定远侯府的门,下台阶的时候竟然趔趄了一下,还是站在一旁的宋昌扶了一把。 一直等在侯府门口的李滨连忙上前,只见谢尘脸色难看的要命。 宋昌也瞧出来他不对劲,不敢多说,便拱手告辞了。 李滨将他扶上马车,心里多少知晓这是没能将人带出来,三爷心中不一定憋了多大的火,也不敢多言,自去外面驾车。 只留谢尘坐在马车里,闭眼听着外面街市熙熙攘攘的热闹叫卖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出了白歌的院子, 莫夫人直接将莫廷绍拽到自己院子的堂屋里,神情严肃的问。 刚刚莫廷绍的那一句“我想娶她”一出口,当时就把她惊到了, 虽然是在院子中,白歌应该听不到,周边下人也离得挺远,但莫夫人还是不放心的将人拉到自己屋里, 有嘱咐婢女去守着外面, 这才认真的开口问。 “不是都和母亲说了, 我想娶她。” 莫廷绍姿态放松的斜坐在圈椅里, 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棉帕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佩刀。 莫夫人眉头蹙起, 斜眼看他。 “你莫要唬我,我这是正经问你,那白歌姑娘确实相貌出众,性子也有些韧性, 可她那身份明摆着是个大麻烦,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莫廷绍一手握着佩刀将其翻了个面,细细看着刀背上的血槽, 用棉帕轻巧细致的擦了擦:“正因为是个大麻烦,才有意思不是么?” 莫夫人有些不悦的拍了一下桌几:“阿绍!她有了那谢尘的骨血, 这事怎能儿戏!” 莫廷绍这才放下棉帕, “唰——”一声,利落的将刀入鞘。 他抬起头, 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那又如何, 母亲觉得我是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这克妻的名声在外, 不一定哪天又要上战场,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与父兄一样死于边野, 马革裹尸,就算真有哪家姑娘不怕我这名声,我也怕牵累人家,这些年母亲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 莫夫人本来满腔的不悦与怒意在听到莫廷绍这最后一句话时,忽然就卸了下去,变成酸涩的柔软。 她知道,莫廷绍是在心疼她,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守寡,连个自己亲生的儿女也没有。 他是怕自己有一天与父兄一般突然死在战场上,连累妻子也孤零零的守一辈子。 她忽然眼眶就有些酸,却还是嘴硬的骂道:“浑说什么,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我瞧着你这两年仗打的越来越顺,皇上又器重你,谁嫁给你不是高攀!” 莫廷绍笑了笑,也不与继母辩驳,只是接着道:“而且我看小鸢极喜欢她,她如今有了身孕,又不想与那谢妄之回去,还算是有些气性的,可也确实没个出路,我娶了她,给她和这孩子一个名分,若是有一日我回不来,小鸢也有人照顾,也有个兄弟姐妹互相依仗,这不是相互成全了?” 莫夫人怔了一下,倒没想到莫廷绍还有这一层意思,想到因莫廷绍一直无子而虎视眈眈的莫家旁支,忽然觉得若是白歌真能生个儿子继承定远侯的爵位也不错,没人知道的话那就是她莫家的孩子,将来能给莫小鸢撑腰的兄弟,怎么着也比过继旁□□些不要脸家伙的孩子强。 想到这,她竟也有些心动了。 “只是——”莫夫人语气有些犹豫,“我今天瞧着谢尘那样子,也不像是不在乎白歌的,你若要娶她,会不会得罪了那谢尘?” 莫廷绍扬了扬眉,嘴角翘着笑道:“就是要得罪他。” 莫夫人诧异的看过去,问道:“为什么?” 莫廷绍解释道:“去年昌王与北面鞑子勾结叛乱一事上,谢尘与我合作颇为默契,在皇上眼里我们怕是互有往来的,当今圣上是个多疑的,不然也不会在皇子们还尚且年幼之事,就着手清理外戚。” 他说着,眸中似乎带了点无奈:“若是朝中文臣之首与手握重兵的武将相交甚笃,那被忌惮的只能是武将。” 莫夫人听完,敛容严肃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利用此时与谢尘反目,好让皇上放心。” 莫廷绍看向莫夫人,道:“今日若不是宋昌在,我何苦与谢尘切磋什么,不愿让他见人,我不出面就是。” 莫夫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要借宋昌之口将两人不合之事传进皇上的耳朵里。 “不过这谢妄之确实有两下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眼中有激赏之色:“他那人做事手狠心黑,若是真在战场遇到,我还真就有些怵他这样的。” 莫夫人没奈何的轻叹口气,道:“你心中自有一番成算,我也没法多说,只是万一那谢尘到时候真恨上你,事情闹大了,他毕竟在朝中权势颇大,又得皇上宠信,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倒沾了一身泥。” 莫廷绍意味深长的笑笑:“那就要看白歌自己的了。” · “所以,莫侯爷是有意与您在宋大人面前比这一场?” 莫妄斋中,李滨小心的将金疮药洒在谢尘小臂的伤口上,再用纱布细细的裹好,一边问道。 谢尘微阖着眼,似在思考,又似在休憩养神。 “我是掐着时间到的定远侯府,之所以没在她们回白云寺的路上截莫夫人,也多少有在宋昌与定远侯冲突的意思,莫廷绍若是个聪明人就会拦我一拦。” “只是没想到——” 他睁开眼,眸色极冷:“瞧他那样,应该不仅是作态了。” “他还真是在觊觎旁人的东西。” 李滨欲言又止,谢尘自定远侯府回来后就有些烦躁,见他模样不耐道:“说。” 他这副神态,李滨更是陪着小心的道:“是徐威那边回话,找到小招那丫头了,就是不知道是带回来,还是——” 这话说的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李滨也实在没办法,他听说白歌有了身孕,那小招是个她身边伺候惯了的,若是人一时在定远侯府回不来可怎么办? 谢尘看着自己小臂上的纱布,神色愈发阴沉,却又透出一种烦躁不安来。 眼前不断闪过她干脆利落的动作,划下瓷片的手没有半分犹豫,那种果断谢尘至今想起来仍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对他狠得下心,对她自己也狠得下心,他却狠不下。 他恨不得将她整日捧在心间,舍不得她受半点儿罪,可她却将他的心意弃如敝履。 谢尘看的分明,她那时眼中的快意之色,像是无声的嘲笑他。 “你瞧,你越是在乎的我偏要破坏,这样便能让你痛了。” 他有些无力的垂下那受伤的小臂,回想她说的那些话。 难不成他在乎她的身体,在乎她的性命,便是不把她当人看,当物件了?何其荒谬! 正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会如此小心翼翼,才会视她的生命唯首位。 瞒着她也是因为知道她总是伤心于之前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怕她会为了一点所谓的慈母之心罔顾自己性命,他到底何错之有? 谢尘真的想不通,这种困惑甚至让他开始真的质疑自己。 直到许久没得到回应的李滨又硬着头皮问了一遍,谢尘才从煎熬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良久,他声音冷涩的道:“把人送到定远侯府吧。” 李滨略有些意外的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只觉得他苍白冰冷的似一尊雕塑,只是幽冷的黑眸中有微弱的水光闪动。 · 见过谢尘的第二日一早,莫夫人便又来了,只是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小招!” 白歌看着莫夫人身后熟悉的人,欣喜惊呼一声。 小招也是激动的不行,小步奔到了白歌身边,对着她又哭又笑的道:“姑娘,可算见着你了。” 她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一边又不断打量白歌:“姑娘你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受伤了?” 正说着,一眼瞧见了白歌手腕上隐约露出缠着的纱布,顿时急的要掉泪:“哎呀,姑娘你这手臂上是怎么了!” 白歌连忙安抚她:“没事,没事,不过是被碎瓷片割伤了个小口子,不是什么大事。” 小招这才勉强算是松口气的道:“谢大人一早派人送我来侯府照顾姑娘,吓得我还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事。” 白歌愣了一下,才道:“你从谢府来的?” 小招点头说道:“我本来被裴公子派人安排住在离庄子不愿的村舍里,结果前日被谢大人属下叫徐威那个给捉到了,昨日被送回谢府了。” 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姑娘,谢大人送我来这照顾你,咱们以后都不回去了吗?” 白歌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她其实没想到谢尘会把小招送来侯府照顾她,这种态度无疑是默认她暂住在侯府了,以她对谢尘的了解,实在与他往常那种强硬的行事作风不符。 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上伤口的位置,莫不是昨日当真把他吓住了,她暗暗想。 “咳咳——” 莫夫人掩着帕子轻咳一声。 白歌顿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对小招道:“这些事日后再说吧。” 小招也明白不好当着人家定远侯母亲的面前闲聊,点了点头。 莫夫人顺势道:“小招姑娘刚来不如先随知秋去安顿一下,我正好与你家姑娘有些话要说。” 小招看向白歌,见她点头后,就跟着莫夫人的婢女知秋出去了。 莫夫人见屋中再无旁人,便走到白歌身边坐下,也没急着开口。 白歌见她不言语,便主动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 “夫人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夫人但说无妨,我承侯府大恩,无论何事夫人都不必顾忌。” 她神态平静,语意柔和,仿佛是看出来莫夫人的犹豫,很清楚的道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是不愿给侯府添麻烦的意思,如果定远侯府顾忌谢尘不愿再收留她,她也不会怨怼。 掌中物 第120节 莫夫人手指捏着温热的茶盏,心里顿时又是软了两分。 她放下茶盏,索性就直白的开了口:“你可愿做我侯府的媳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您说什么?” 白歌一脸惊诧的看着莫夫人, 好似没听清她的话一般,又问了一遍。 莫夫人也理解她的心情,细细说道:“我想为我阿绍像你提亲, 聘你为我定远侯府的媳妇。” 白歌这次算是相信了莫夫人不是一时口误,但她仍旧无比震惊和不解。 “夫人,我一介罪臣之女,身份不明, 又与谢尘有过——”她面色有些难堪的垂下眼, 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而且我如今还有身孕, 如何入侯府做正经夫人?” 她说到这, 自己都觉得莫夫人定是在言语试探她, 想让她知难而退,袖子下的手攥紧成拳,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夫人不必这样小心试探,我也知道留在侯府不妥, 只求夫人能帮我第一封书信到金陵,然后我就离开,绝不会连累侯府。” 莫夫人见她一张小脸儿煞白, 又听这话便知道她是误会了,正要解释, 却听“吱呀——”一声, 门已经被推开了。 “是我想娶你,母亲只是代我与你说一声。” 莫廷绍低沉的声音传来, 白歌惊讶回头, 就见他就这样大喇喇推门而入, 半点没有避讳的意思。 莫夫人转过头见他就这么进来了, 门外知秋一脸的无奈焦急, 也只好叹了口气。 莫廷绍走进来随手将门又合上,也不找地方坐下,只是站在门边看着白歌。 他盯了她两眼,那锐利的仿佛能将人刺穿的眸光看的白歌分外不适应,更想不通他突然说要娶她是撞了哪门子邪。 莫廷绍见她起色还算不错,这才开口。 “我欲娶你为妻,北方战事未平,我随时可能上战场,家中寡母幼女均需人看顾,但我克妻名声在外,短时间内怕也不好说亲事,也不想平白再祸害人。我看小鸢和母亲都很喜欢你,你的心性我也瞧的上,勉强可为我定远侯府主母,这是其一。” “其二,若是战事一起,人命便如草芥,我亦没有信心能不把命丢在战场上,如若我殉国了,我希望你腹中孩子将来能与小鸢互相扶持,若是男孩儿便可袭成定远侯的爵位,将来可为小鸢的依仗,若是女孩儿也无妨,将来也可与小鸢互为依靠。” “于你而言,若不想与那谢妄之再纠缠,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互利之策。” “只不过,谢妄之若是发疯,你也要想好应对之策。” 他词句简练,语气淡漠,短短数语便将事情利弊说的清清楚楚,虽然显得有些强硬,却又无半分强迫之意。 白歌原本因惊讶有些懵然的思绪,也在他的话语中冷静下来,开始思索他的话。 待莫廷绍说完后,白歌沉默了一瞬,开口看向他。 “抱歉。”她轻声说。 一旁的莫夫人惊讶的挑起眉看过去。 “你不愿意?”莫廷绍盯着她的脸,瞳孔微缩,他微微眯起眸子,声音里有了一丝刚刚没有的情绪:“为什么?” 若是她真的还在惦念那谢尘,或是心中抱着某些教条的贞洁之念不放,莫廷绍不得不承认,他会失望,不过若是这样,他也不会强求。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人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病中,她的头发只是松松在身后束了,脸颊边的碎发也没梳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为她的秀气婉约的面容添了几分韵味。 白歌站起身,向着莫廷绍郑重的行了一礼。 “我很感谢小侯爷愿意帮我,只是刚刚小侯爷所说的两条,这第一条我怕是做不到的。” 莫廷绍没有言语,亦没动怒,只是等着她解释。 “我之前受过伤,谢尘那天来告诉我,我若想要这个孩子,会搭上性命。” 她语气很淡,似乎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所以谢尘不允许我要这个孩子。” 莫廷绍浓眉的眉峰压了下来,眉头一点点蹙起。 白歌看向他:“因此小侯爷所说想我在你出征后,为你照顾母亲女儿,我怕是无能为力的。” 莫廷绍沉默着没有说话。 莫夫人也是蹙着眉看向她:“那谢尘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焉知他没什么鬼蜮心思用这话来诓骗你,昨日请那郎中可没说这些,我已让人去请了太医,估计很快就到了。” 白歌也没反驳,虽然她觉得看昨天谢尘那样子,应该是不会在这上面与她说谎的,若不是她逼问,他可能都不会说。 莫廷绍终于沉声道:“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果然如莫夫人所言,不到一个时辰,太医便来了,而且不止一位。 莫夫人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几乎是搬来半个太医院的阵仗,不由得看向莫廷绍。 莫廷绍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莫夫人想到昨日谢尘临走时的无比客气的请托,顿时明白这应该是那位谢大人的安排,不由心中担忧起来,这姑娘在谢尘的心中分量这般重,阿绍的谋划真能成吗? 几位太医轮流上前诊了脉,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还是白歌之前经常见的刘院使站了出来,剩下的太医则是陆续的退了出去。 打量了一下屋中形势,心中着实尴尬的刘院使冲着莫廷绍行了一礼:“小侯爷,可要出去说?” 莫廷绍摆了下手,十分简练的道:“就在这说。” 刘院使无奈的看了一眼半倚在榻上,垂着眸子没什么表情的白歌,只好开口。 “这位——”他犹豫了一下用词,“这位白歌姑娘之前便一直是由我诊治的。” 他从随身的医箱中掏出了一本书册,递给莫廷绍:“这是之前的脉案,小侯爷请阅。” 莫廷绍接了过去,一边翻看一边道:“接着说。” 刘院使便道:“白歌姑娘之前伤了元气,气血耗竭,至少三五年都不适合再孕育子嗣。” 莫廷绍的眼眸略过脉案上的一行行文字,脸色逐渐发沉。 “那她若是想留下腹中这个孩子呢?” 刘院使被他身上那种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杀伐之气骇的有些冒汗,擦了擦额头谨慎道:“就怕到时母子难以都保全,甚至有可能更差。” 更差的结果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在场的人心中都明白。 莫廷绍将被捏出褶皱的脉案放下丢在一边,他的双眸鹰隼般锐利盯向了刘院使。 “如果想要母子平安,你有几分把握。” 刘院使额上冷汗冒的更快了,觉得身上压力顿时重了起来,去年,那位权势煊赫的谢大人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此时他也只能是实话实说。 “十之一二。” 莫廷绍没再说话,刘院使见他面色沉凝终于还是咬着牙道:“此事还需早做决断。” 莫廷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想留,那越早决定对白歌的身体伤害越小,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莫夫人走到刘院使身边道:“院使与我来吧,外面备了茶点,先休息一下。” 很快屋中就只剩下莫廷绍与白歌两人。 莫廷绍站起身,走到她的榻边。 他身形伟岸挺括,肩背宽厚,轮廓凌厉锋芒毕露,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种迫人的气势劈头盖脸的压了下来,让白歌略有些心悸。 “太医说的你都听到了,想要母子平安几乎不可能。” 白歌点头:“我知道。” 莫廷绍心中升起股火气来:“你既然命都不要了也要给他生孩子,那干嘛不和他回去,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他语气冷冽,显然是不悦到了极点。 白歌与他眼神交汇,却并没害怕的感觉,莫廷绍的话无疑实在关心她。 她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要这个孩子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莫廷绍拧着眉,显然是理解不了她这话的意思。 “我今年十八了,前两天刚过的生辰。” 她轻声说着。 “可是活到现在,我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少,亲人,真正亲近的只有嫡母,夫婿,呵。” 她略带嘲讽的轻呵了一声。 “小侯爷如此疼爱小鸢,敬重莫夫人,应该明白世上若是没有了在乎的人,活着亦是无滋无味。” 莫廷绍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白歌轻靠在软垫上,语气平和,神色恬静:“我曾经因为懦弱和自私而放弃自己的性命,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孩子,而现在,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所做的决定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人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不是应该的么。”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莫廷绍忽然开了口。 “我还盼着有个儿子袭爵,你争点气,别让我这克妻的名声坐实了。” 说完这句,他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只留下榻上一脸怔怔的白歌。 他这意思是,还要娶她? · 莫夫人安顿好了刘院使和一众太医在偏院休息喝茶,这才转回来就瞧见莫廷绍走了出来。 她迎上去,轻声劝道:“阿绍,她怎么说?” 莫廷绍淡淡道:“她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 莫夫人叹了口气道:“要不这事就算了吧,到时候真要在侯府出了事,干系太大没必要。” 莫廷绍无所谓的道:“无非就是我这克妻的名声更响些,旁的也没什么了。” 莫夫人皱眉看他:“你还想娶她。” 莫廷绍干脆道:“是。” 莫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阿绍,你可想好了?” 莫廷绍只是笑道:“让那姓谢的儿子姓莫,承我定远侯的爵位,这么有意思的事干嘛不做。” 莫夫人看着他的唇边的笑意,似乎能瞧出他心里的想法。 “就死鸭子嘴硬吧。”她低声嘀咕了一句。 掌中物 第121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那日之后, 莫夫人似乎是默认了白歌会是定远侯的媳妇,她在侯府中的一应待遇也迅速提升了上来。 对此,白歌心中虽然有些不解和疑虑, 但莫廷绍说的确实正中她心怀,定远侯愿意给她这样的名分,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对她和腹中的孩子来说, 都是最好的安排。 之前她还担心自己的身份对外要怎么说, 莫廷绍却很直白的言道, 这些都无须她忧虑。 很快她便从莫夫人口中听说了定远侯府对外的说法。 “阿绍在京中的名声实在不好, 因此他的婚事不大肆操办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莫夫人好不容易将围在白歌身边絮絮叨叨的莫小鸢忽悠出去, 抽空与白歌说着。 “对外只说你是边疆战死将领的遗孤,阿绍为表抚恤在边疆时便与你成婚,只是近些时日才将你接回京中,一应户籍婚书等事物阿绍都会着人安排补齐, 你无须担心。” 莫夫人从袖中抽出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递了过来。 “这上面是你的身世,里面的人名关系你需要都仔细记下来。” 白歌接过来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莫夫人见她脸色依旧有些白, 气色不甚好的样子,忍不住宽慰一句:“你也不用太急着去记, 我们侯府人丁稀少, 素来不常与京中氏族往来,因此也不必担心会叫人瞧出破绽, 终归是身子要紧。” 一想到昨日太医说的那一番话, 莫夫人就跟着揪心。 昨日里她回了自己屋子, 还是忍不住心中埋怨莫廷绍太过任性, 但又觉得这么命运多舛的姑娘也着实令人心疼, 纠结来去竟是半宿没睡好。 白歌将那一沓纸张拢了拢,浅浅笑道:“夫人不用担忧,我这两日已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莫夫人忍不住嗔了一句:“若想要不被人瞧出来,怎还叫夫人?” 白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现了些赧然之色,她略有些结巴的道:“母,母亲。” 莫夫人掩嘴笑起来:“便该如此,以后小鸢也该改口唤你母亲了。” 白歌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没搭她的话。 莫夫人见她这般,也不再逗她,只想了想又犹豫着道:“阿绍说,这几日一直都有谢府的人在附近盯着,今日消息就该传出去了,不知谢尘那边会作何反应。” 白歌捏着纸的手紧了一下,抬头看莫夫人:“我有一个想法,只是还需母亲和小侯爷配合。” · “战死将领遗孤?呵!” 上首传来的声音冷的渗人,李滨低垂着头,喘气都轻了许多。 谢尘闭了闭眼,压下胸中汹涌的杀意。 “此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滨忍不住背后一寒,硬着头皮道:“定远侯府似有意坐实这消息,京中怕是许多人都已知晓了。” 房中寂静无声,空气仿佛都变得黏稠,压得人愈发的喘不上气来。 李滨被这气氛压得实在没憋住,道:“徐威这几日一直带人盯着定远侯府,要不趁着定远侯出门——” 只是话到一半,瞧见谢尘冷漠讥嘲的眼神,后面那半句,冲进侯府将人抢出来终是没说出口。 他是实在没想明白自家三爷到底是在纠结啥。 本来就下定决心要娶白歌姑娘的,如今朝中形势也逐渐明朗,那宋昌的女儿被送去了尼姑庵里也没人敢有异议,赐婚之事明显就黄了,根本没人在意。 眼下白歌姑娘又有了身孕,不论如何也得先把人弄回来啊,这他们谢府未来的主母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定远侯的夫人算是怎么回事? 而且都出了这样的事,三爷居然连定远侯的门都没登,只是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然后每日都沉着一张脸,性子也愈发冷戾,明显是放不下,憋了一股子气在心里出不去。 李滨发现,自打两年前这位白歌姑娘出现后,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三爷了。 “继续盯着。” 许久后,谢尘轻咳了两声道。 李滨有些担忧的看过去:“三爷,您许久未好好歇息了,要不我让厨房熬一碗安神汤,您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桌案边灯火如豆,照亮谢尘有些瘦削的清俊轮廓,也照出了他眼下的青黑和泛红的眼眸。 自从上次遇袭后,他的伤就一直有些拖拖拉拉的好不全,之后又先是得知了当年谢蕴落水去世的真相,后脚白歌就不见了踪影,当时他吐的那一口血,可谓是元气大失。 再之后他又是强撑着在朝堂上为皇帝清洗沈太傅的外戚党羽,还要不断追查白歌的下落,几乎是一日不停,连休息的时间都少的可怜。 有几次,李滨眼见着他步履都有些踉跄虚浮,却还强撑着在定远侯府和定远侯打了那么一场。 而从定远侯回来,李滨觉得之前顶着三爷的那股子劲儿似乎开始弱了。 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就是觉得有时候看着三爷,觉得他虚弱了很多,即便气势愈加冷戾迫人,可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却能察觉出他与以往那种强势的差距。 就像一头心高气傲的野兽,受了伤后开始失了锐气,变得犹疑踟蹰。 李滨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隐隐猜到一切的症结都在三爷放在心坎上的那位身上,旁人说再多怕也无济于事。 果然,谢尘听了之后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李滨只能领命退了出去,回身带上房门的时候,从渐渐合拢的门缝中依稀看见,谢尘依旧坐在桌案前,只是带着倦色的闭上了眼。 之后,屋中灯火又是亮了大半宿,也不知最后是被吹熄了,还是蜡烛燃尽了。 又过了两日,莫妄斋中气氛一日沉凝过一日,谢府上下均是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氛围,俱是小心起来,就连一直被软禁在兰若居的谢老夫人都不敢再嚎骂。 徐威匆匆从前院走进来,见李滨守在门口道:“三爷在里面?” 李滨在竖了下食指示意他噤声,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刚从宫中回来,坐在椅子上竟睡着了,这些日子怕是没睡过安稳觉,你待会儿再进去。” 徐威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日子三爷的状态他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一想到三爷之前交代的话,他还是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可是——” 李滨竖起眼睛瞪他,徐威刚想说什么,就听门内传来有些沉哑的嗓音,像是锦帛摩挲之声。 “进来。” 两人顿时面色俱是一凛,不敢再耽搁,推门进去。 谢尘正捏着眉心,他肤色白如新雪,眉宇清隽如墨,浓密的长睫似有些濡湿,在眼下投下一片暗色,远远看去,竟似一尊釉色清透精美易碎的瓷像。 这下就连徐威也难得有些晃神了,他追随谢尘多年,几乎从未仔细瞧过他的容貌,纵然世人都称赞谢尘风姿俊逸似谪仙人,可在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眼中,三爷身上威势之重已完全盖住他的姿容样貌。 可这一刻他却真切觉出了三爷容貌之盛来,似是那种强硬的外壳被敲碎,露出里面柔软脆弱的内核。 不过也只这么一瞬,下一刻谢尘放下手看了过来,眸光冷冽,气势逼人,让徐威以为刚刚三爷那瞬间流露出来的脆弱,是他的错觉。 谢尘刚刚做了一个梦,是这两年来经常做的一个梦。 他梦见那个繁华喧嚣的夜晚,东临阁的高台上她临风而立,巧笑倩兮,眉目嫣然。 他听见自己惊惶的声音。 “茵茵,别动!” “求你,别动!” 可是没有用,他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她唇角勾起的小小弧度,那晶莹水润的眸子里没有半分不舍留恋。 然后,她就这样坠落下去,素白的裙角映着漫天的璀璨华光,宛若整座城都在为她献上祭礼。 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尽力的伸出去捉她的衣摆,却只捉了个空。 那锦帛划过手掌时的柔软微凉,然后轻轻的从手中划走,冷风吹在了手上,像是数柄利刃刺在上面,一直刺到心底。 他没有抓住。 什么都没抓住。 一种莫大的恐惧忽然紧紧攥住了心脏,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底,隐约能见到水面上的一点微光,却只能徒劳不甘的挣扎着。 等他睁开眼时,额头已满是汗水,脸上竟也一片湿润冰凉。 没人知道,这几天来,只要他一入睡,便会做这个梦,而且越来越清晰。 谢尘心里清楚,那一日她从东临阁一跃而下的身影,是他此生最深的噩梦。 而那日在定远侯府她自残见血,终究是又吓到了他。 是的,他是真的怕了。 不然不会自从定远侯府回来,便日日做这同一个梦,仿佛走不出的循环。 不然不会在听说定远侯忽然多了一个从边疆领会来的夫人时还能强忍住闯进定远侯府的冲动。 不然也不会再不敢入睡时对着烛火细细的拷问自己,究竟如何错了。 自幼时起复杂的经历,让他早早便知晓了世上最无用的情绪便是恐惧,因此他从第一次杀人之后便再没有做过噩梦。 可如今,这可怕的梦魇令他一遍遍的重温当时那种如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盯着头顶上粗大的楠木横梁,怔怔的发起了呆。 直到听到门口李滨可以压低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说吧,怎么了。” 徐威双手抱拳,禀告道:“三爷,刚刚定远侯府出来两辆马车,去了城西,停在了东临阁,属下瞧见马车上下来了几位女眷,里面应该有白歌姑娘。” “东临阁?” 谢尘微微喃着眸光微住,心脏像是瞬间被丝线勒紧,仿佛陡然被拉回那溺水般的窒息中。 那感觉难忍,又难堪。 谢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不能将事情有个了结,怕是这噩梦会做一辈子。 忽然,谢尘站起身,李滨和徐威立刻都看向他。 “备车,去东临阁。” 作者有话要说: 掌中物 第122节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临阁, 雅间中。 白歌看着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流如织,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畅快。 她来过数次东临阁, 可唯有今日,她是有心情欣赏景致,品尝茶点。 这几日因为定远侯府的事情多,白歌又在榻上养了几日, 因此莫小鸢在侯府中好生憋闷。 今日莫夫人被她磨得没法子, 正好听说东临阁近些日出了几道新菜, 索性一家人一起来东临阁尝尝鲜。 点好了菜, 婢女换了自带的上好香茗, 为几人斟了茶,便安静侍立在一旁。 莫小鸢拿起一块儿豌豆黄儿咬了一口,坐在白歌身边笑嘻嘻的问莫夫人:“祖母,白歌姐姐为什么叫你母亲啊?” 白歌略有些尴尬的饮着茶, 没说话。 莫夫人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等过几日开祠堂祭祖上香之后,你也要改口了, 莫在瞎喊什么姐姐,乱了辈分。” 莫小鸢眼睛一亮, 脸上霎时写满了欢喜。 “所以红儿她们私下里说的是真的啊, 以后我就有娘亲啦!” “你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惯爱嚼舌根的,以后还真得让你母亲多看着你!” 莫夫人看着她开心的模样, 口不对心的数落一句之后, 也忍不住有些酸楚。 坐在一旁的莫廷绍视线在窗外几个巷子的拐角处扫了一圈, 才转了回来。 看着眼睛发亮的女儿, 他神色也松了下来, 嘴角露出笑意。 莫小鸢心情好的很,便开始拽着白歌叽叽咕咕的说起了悄悄话,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偶尔莫夫人也跟着打趣两句,倒显得格外亲近热闹。 莫廷绍也不言语,只是依旧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转过头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心中一跳,捏着糕点的手指下意识的一紧,龙须酥绵密的白霜洒在她的裙摆上,顺着烟紫色的裙摆滚落到地上。 身边小招轻“啊”了一声。 白歌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没事。” 不知是在说那块掉在地上的龙须酥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轻轻拍了两下裙子上的粉末,扶着小招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莫小鸢立刻好奇道:“干嘛去,带我吧!” 白歌还没等答话,就听莫廷绍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鸢。” 仅是这么一句,莫小鸢就憋着嘴不吱声了,只是眼睛还眨巴着看着白歌。 白歌被她瞧的心软,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髻,小姑娘难得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小裙子,头上两个发髻上还坠着白玉珠子,不似以往那种男孩儿的飒爽,多了几分玉雪可爱。 她低头凑到莫小鸢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莫小鸢顿时瞪圆了眼睛,兴奋的点了点头。 白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珠串,这才走了出去。 · 谢尘进了东临阁,徐威招了招手,一个店小二匆匆跑了过来,给他们带路。 “大人,您说的那几位就在楼上雅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一路往上走,到了四楼正要拐进走廊时,谢尘忽然停住脚步。 余光中,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消失在拐角处。 谢尘没有犹豫,也没管那店小二的诧异,径直顺着楼梯追了过去。 李滨和徐威对视了一眼,给了那店小二一锭银子令他把嘴闭严实了,接着也跟了上去。 谢尘上了楼,发现那熟悉的背影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随后门被关上了。 脚步顿住,谢尘停在了那扇门前。 身后的李滨和徐威也跟着停了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半晌,谢尘推开房门,留下一句:“在外面守着。”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待房门关上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门外充当门神。 包厢里摆设雅致,别具一格,只是里面没有人。 谢尘的心“嗵”的坠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与外面观景台连接的那扇小门上。 那扇小门中间留有一拳宽的缝隙,像是有人刚刚从那走过,又忘记了将门关好。 谢尘走到小门前,缓缓推开。 门外,是东临阁视野最好的观景台。 五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去的时候,穿行的人流像是忙碌的蝼蚁,连风声都大了许多。 他看见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栏杆前,烟紫色的纱裙被风吹的飘起,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那场日日徘徊于梦中的场景,突兀的再现于眼前,令他瞬间恍惚起来。 原本燃烧在心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浇灭。 “别动——” 他口中嗫嚅着,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好似有重锤在脑海中不断敲打,疼的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站在那里缓了缓,才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 白歌双手撑在栏杆上,上半身微微探在外面,正望着楼下繁华的街景。 谢尘在她身边站定,也不敢去碰她,只是轻声道:“这里风凉,先回去吧。” 白歌也没看他,只是依旧看着远处的人潮。 “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 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栏杆:“我就是从这掉下去的。” 谢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脑海中被迫的又开始重复那个不断出现在梦里的画面。 白歌转头看他,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许是心境完全不同,现在看这人,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好看极了。 谢尘,那一晚你为什么也会跳下去呢? 白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谢尘冷冷开口:“定远侯府群狼环伺,一旦莫廷绍死在战场,必会招致莫家旁系的反扑,并不是什么好的——” “我不在乎。” 白歌看着他:“我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谢尘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她,像是高傲的野兽俯下头,语气干涩又急促。 “不会的,只要你和我回去,我会想办法,不论你想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我已派人到民间各地网罗名医,总会有医术高明的有办法。” 白歌摇摇头,一只脚轻巧的踏上了栏杆下的木台,身子越发探了些出去。 “你还是不明白。” 谢尘的心被勒的更紧,浑身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强忍住要拽住她的念头,生怕两人争执之间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你到底要如何?” 他的嗓音哑的不像话,嘴唇干涸开裂,渗出血丝,脸色苍白,瞧着有些可怜。 白歌于是又把脚踏回了地上,歪头看着他,眼里是清明和了然。 “你怕我再跳下去是吗?” 谢尘毫无血色的唇抿着,紧紧盯着她,看着她清醒的一刀刀扎进自己心里,在自己最痛的地方反复踩踏。 “谢尘,我不会再跳一次了,因为我现在过的很好。” 白歌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有了新的身份,能让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中而不被鄙视唾骂的身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也不会再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他会在亲人的期盼下出生,我有了很多可以惦念的人和事,这样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璀璨日光下,她清透的眸子里似乎融进了碎金般闪着亮光,那里面透出了一种谢尘与她初相识时,才在她眼中见过的勃勃生气。 “所以我不会再跳一次了。” 所以,学会放手,别逼我再跳一次了。 谢尘一只手紧紧握住木质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浮现,但他一直沉默着。 白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栏杆上有一个凸起的木楔子,被他攥的太紧刺破了手掌。 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抓的越紧,伤的越深。 “成全我,好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幽深又空洞,像口干涸的枯井。 “——好。”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明白,这一场两人之间的角力,终究是她胜了。 这世上可能没人比她更了解谢尘了,那一天晚上,他随着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也许就将最脆弱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从没拿出来用过。 这一瞬间,她觉得谢尘应该是很爱她的,只是这个人的这份情,她受不起。 过往非云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荆棘,不断刺伤彼此。 相忘于江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掌中物 第123节 往事不可追,前路犹可期。 白歌走了,她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冲站在门口的李滨笑了笑,接着便下了楼,回到了定远侯一家所在的雅间里,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东临阁新出的菜果然不错,莫小鸢见她回来一边往自己碟子里夹菜,一边招呼她赶紧趁热尝尝。 莫夫人拉着她坐下来,说给她点了一壶东临阁特有的梨花饮,软甜浓腻最适合小姑娘喝。 莫廷绍看着她坐下来,随手用汤勺舀了一碗菌汤放在她手边。 白歌看着几人,忽然就笑了起来。 也许以后,除了远在江南的母亲兄长,她又有了可以记挂的亲人。 而谢尘,依旧在观景台上吹着冷风。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之前那种尖锐的攥住心脏的恐惧感已经离他远去,即便他站在这个高台上。 也许是他知道,曾经那一幕,不会在发生了。 刚刚的她站在这栏杆前,身子轻轻摇晃着探出去,可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不会再跳下去了,她的心境已不再是当时那种绝望和悲哀,她想好好的活着了。 她站在这曾经令两人伤痕累累的地方,用这样近乎逼迫的方式撕开了他一直不肯看清的一面,清楚的告诉他,只要他远离她,他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而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好好的活着。 谢尘在观景台上站了很久,阳光照在身上,影子在地上越来越长。 他看见了白歌和定远侯一家人走了出来,没有坐马车,而是与她身边的小姑娘牵着手说笑着往热闹的街市行去,即便离得很远,他似乎依旧能听到她的笑声。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到最初他隔着一个院子,看见她坐在韶音阁的阁楼上,青丝如瀑,笑声清脆。 那时候,他在睡梦中都会被阁楼上她的笑声吵醒。 他已记不起有多久没听过她那样毫无芥蒂的清脆笑声。 似乎很久了。 从他为了一己私欲算计开始,她在他面前好像就总是在哭,在受伤。 她哭莫名其妙上了姐夫的床榻,哭亲人无耻的逼迫,哭与青梅竹马的被迫分离。 一直哭啊哭,哭到他的心都跟着软成一滩水,哭的他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 他本来喜欢的也不过是那个会偷偷给心上人写情诗,会在吃到喜欢食物时欢喜的眯起眼睛,会在输了棋局时不服气的皱起鼻子的小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最后就成了副再也挽不回的烂摊子。 也许他确实不知道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小时候在道观里总是吃不饱,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不管是什么东西,先拼命塞进嘴里,咽进肚子里,食物只有吃进去了,才不会被抢走,哪会细细品味是什么味道。 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即便长大了也是想要的东西便要想尽办法得到,有了权势后也不过是多了一层遮羞布,从粗暴的抢,变成了体面些的算计而已。 对于人,亦是如此。 想要的便要占有,无所谓去品尝滋味,也因此错过了太多。 那些本应是美好温暖的情绪就这样被匆匆的掩盖在那强烈的占有欲之下,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分辨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只是一个柔软漂亮的皮囊,还是那些会令人他产生那些瑰丽奇妙情绪的人。 直到失去了所有,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还真是笨拙的可怜。 天边残阳余晖尽去,星子温柔的点缀在幽暗夜空中。 刚刚李滨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生怕自家三爷受的打击太大,一个想不开就从这京中除了城楼外最高的高台上跳下去,拽着徐威硬着头皮跑去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见谢尘站在那栏杆边,看着楼下街市,像是一块浑然没有知觉的石头。 李滨冲着徐威使了颜色,赶紧说点什么劝一劝。 徐威茫然的看着他,你一个近身随侍这么要求一个暗卫是不是过分了点。 李滨心中暗骂了两句真是没一个能指望上的,接着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说什么能让自家三爷稍微好受点。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来,就听谢尘道:“去要两壶酒。” “啊?” 李滨愣了一下,接着就被身边徐威踹了一脚,连忙跑出去找店小二了, 于是这个晚上,谢大人喝得烂醉如泥,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吐到最后只剩下掺了血丝的水,将李滨和徐威吓得胆战心惊,最后毫无意识的被两个人抬上了马车。 而这一整夜的白歌睡得极为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章 初夏的时节, 最是一年好光景。 白歌坐在定远侯府后院的小亭里,与莫夫人一同教莫小鸢下棋。 看着莫小鸢抓耳挠腮的样子,莫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也就是你有这个耐心还教这皮猴儿下棋, 她哪是这块儿材料?” 白歌打着扇子,笑了笑:“其实小鸢聪明的很,只是不定性,棋道养性子, 她性情活泼舒朗, 若是再能学会沉下心, 母亲将来就不必担忧了。” 莫夫人摇摇头, 叹气道:“还不是阿绍打小给打的底子, 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也就懒得费力气,你瞧瞧她哪像个名门世族的贵女,活脱脱一个斗鸡走马的衙内做派。” 她用指头在白歌的手背上点了下,道:“你说说, 这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白歌将莫小鸢棋盘上一粒白子填了上去,道:“小鸢这样也很好,女儿家何必都要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无趣。” 莫夫人摇摇头, 她本以为白歌这样江南出身水一样柔的姑娘能将莫小鸢教导的更像世家淑女,却不曾想莫小鸢的仪态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 学识也有长进, 起码字识的多了些,可是其他方面白歌却与莫廷绍的意思一致, 就是没必要太过约束, 怎么开心怎么来。 “你们这样倒显得我想的愚了。” 白歌放下扇子, 给莫夫人斟了杯茶, 哄道:“母亲本就是个开明人, 原也不在意这些俗世看法,不过是担忧小鸢前程罢了。” “不过女子这辈子,嫁入世家贵族看着风光体面,实则内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我倒觉得小鸢将来就随她喜欢,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有小侯爷托底,最是舒心。” 莫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叹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世事无常,若是家道中落如何,还不是要受苦。” 白歌又拿起那把团扇扇了扇,许是有了身孕体热,这刚入夏她就开始冒汗了。 “那就算是嫁了高门,娘家家道中落一样要受苦,有何分别。” 莫夫人一时噎住,又听白歌淡淡道:“女子在世本就艰难,无论作何选择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推着走,既然如此,不如万事随心,好歹是快活过的,不亏在世上走一遭。” 莫夫人仔细想想也是这般道理,于是轻叹一句世事多艰,又看了看白歌尚未显怀的肚子。 “我就盼着你这胎是个儿子,将来小鸢也有个兄弟依靠。” 白歌摸了摸小腹,没说话。 她知道莫夫人的想法,包括莫廷绍都是这般想的,若是个儿子,便可袭定远侯的爵位,还能敲打莫家旁□□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莫夫人年轻寡居,一生枯寂。 想到嫡母宁氏半生忍耐,错失所爱,人到中年才得以与心爱之人携手。 而像戚白玉,宋时雨,也被困于求而不得的怪圈中,没落凋零。 可除了觅得如意郎君,持家养育儿女外,这世道似乎也没给女子旁的选择,无论怎么选,最后摆在眼前的也只这么一条路罢了。 这样一想,果然世人多盼着生男孩儿,将来可读书科举,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其实是有希望孩子过得好的,最朴素的道理。 正有些惆怅之际,婢女知秋碎步走了过来,在莫夫人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莫夫人神色有些异样的瞥了白歌一眼,挥手叫知秋下去了。 莫小鸢打了好一会儿棋谱,终于是坐不住了,白歌也不拘着她,随她去园子里与小丫鬟们扑蝴蝶了。 莫夫人见莫小鸢离去,才又开口道:“你那日与那谢尘都说了些什么,他倒是好气量,当真没再来过,倒是各种上好的药材补品送来好些。” 白歌用手指描了描团扇上的美人图,想起那一日从东临阁出来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倒是莫廷绍回头看了两眼,闲闲道了句:“站那么高,不嫌吹得慌。” 莫夫人见她没说话,又想到自家那死鸭子嘴硬的便宜儿子,她一个没忍住就顺嘴溜了出来。 “其实阿绍也不是只想着让小鸢有个人照顾,有个兄弟依仗,他那人嘴硬——” “母亲。” 莫夫人话没说完,就被白歌笑吟吟的打断了。 “前些日子我与小侯爷带小鸢出去踏青时,他还十分郑重的与我说,只要我待小鸢好,他便会视我如亲妹,所以我腹中孩儿便是他的子侄,让我不必忧心,好生将养身体。” 她也没给莫夫人再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我亦佩服小侯爷品行,视小侯爷为亲兄长,定会尽心教养小鸢,好好服侍母亲,为小侯爷分忧。” 莫夫人哑口无言,心道他还不是因为心高气傲,见你没有半分绮丝只能这么说。 只是人家当事人都已经认可了这个什么视为兄妹的说法,这个做继母的身份尴尬,既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春去秋来的时候,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将京城原本面上的平静打破。 元康八年七月,年仅三十五岁的皇帝驾崩了,举国哀恸。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想不到,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的皇帝会突然急病逝世。 幸而皇帝临死前召集群臣留下遗诏,称五皇子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又命吏部尚书谢尘为中极殿大学士兼顾命大臣,权知朝政。 中极殿大学士又意为内阁之首,权知朝政,那便是不容外戚插手之意。 毫无疑问,在五皇子年仅七岁,离亲政还有十年之久,这十年里谢尘身为内阁首辅,便是当朝最有权势之人。 自大丧之日始,各个寺庙,道观丧钟声不停,初秋的萧瑟中,紫禁城一片缟素。 按当朝的大丧之礼,皇帝驾崩后,文武百官行三拜九叩之礼于太极殿灵枢前吊唁,后宫妃嫔则要在后殿携五品以上命妇哭丧,持续三日。 而如今身为定远侯夫人的白歌,自然也在为帝王哭丧的行列。 天还未亮,小招便帮白歌穿上厚重的礼服,外面又披上了一层白色孝衣,伴着远处不断响起的丧钟声,气氛沉闷压抑。 看着白歌已经显怀的腹部在厚重的礼服下倒是看不太出来,小招担忧的道:“夫人,哭灵三日,你这身体能熬得住么?” 白歌明显有些倦意,因着皇帝驾崩,所有人都绷紧一根神经,又要急着赶制孝衣,又得斋戒冷食,实在折腾人,再加上钟声不停,她昨晚一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 “熬不熬的住也得去,大行皇帝的丧礼,身为命妇不出席轻则掉脑袋,重则牵连氏族,就连辟阳侯府耄耋之年的老夫人也得去跟着哭灵。”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拿起婢女递过来的糕点往嘴里塞了两个,又惯了一壶热茶才出门。 自皇帝驾崩后,莫廷绍基本就没在侯府露过面了,想来是已经忙得没时间回府,只捎了信回来,说已经派人在宫中打点过了,哭灵时也不必恪守规矩,已保重身体为重。 马车上莫夫人还特意叮嘱她,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及时与她说,她特意带了许多银钱,到时候想办法收买宫中内侍,也可寻个时间休息。 掌中物 第124节 待天光稍亮,她们便来到与莫夫人一道下了马车,被宫中内侍领着去了太极殿,在殿外台阶上安排了个位置就跪下了。 这给大行皇帝哭灵的规矩也是极多,按照地位高低,能在太极殿内哭的,基本都是大行皇帝后宫妃嫔,皇子皇女,接着往后排的就是血缘关系较近的宗室贵戚,往后是稍远些的皇亲国戚,再之后才能轮到像是世袭公卿有品级的命妇。 所以到了莫夫人和白歌这,就已经排到了殿外的台阶上了。 这还是莫廷绍特意派人在宫中打点了,不然以白歌的身份,与莫夫人还不能跪在一起,得再往后排几排。 虽说只是七月末,却已经上秋了,早晚凉气逼人。 跪在冰凉冷硬的青石阶上,白歌拢了拢袖子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临出门前好歹吃了两块糕点垫肚子。 看着天边蒙蒙的光,随着压抑沉肃的气氛在乌泱泱铺开的一片缟素中,静静等待着。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温度开始上升,阳光炙烤在后背脖颈,时间一久就有些微的刺痛,厚重的礼服穿在身上又沉又闷热,双膝跪在地上只一会儿便开始麻木,却也只能忍耐。 等了许久,终于有内侍从太极殿中出来,应该是到时辰了。 接着,尖细高昂的声音从太极殿中传出:“哭!” 然后殿外的内侍也紧跟着用尖细的嗓音高喊起来:“哭!” 这一声之后,所有跪在殿内殿外的女眷们都放声大哭起来,这哭丧也是有讲究的,要边哭边唱,也就是不能只哭,还要一边哭一边悼念已去的大行皇帝,不断诉说他的功绩,以示对大行皇帝的恭敬和哀思。 而且哭也要真哭,光是扯嗓子嚎也不行,没哭到双眼红肿似烂桃,脸色青白似女鬼,都是对大行皇帝不够敬畏,不够诚心,就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到一口气喘不上来要晕厥过去,方才算是合了规矩。 在白歌眼中,这哭丧就像一场大戏,演的就是哭的悲悲切切感天动地,比的就是谁最能哭到上位者的心里。 无可避免的,白歌也跟着莫夫人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个多时辰,白歌就觉得头晕眼花,嗓子好似堵了团棉花,又干又痒,身上也是绵软无力的很。 之前太医说过她的身体亏了元气,因此妊娠就格外危险。 平日里总在府中好吃好喝的养着,倒是没什么感觉,可这才哭了半天,就明显感觉气力不足,哭几声就要换一下气,就连身前年过四十的英国公夫人哭的都比她大声,精神头比她足多了。 一边的莫夫人显然也是瞧出了她的有气无力,可这才过了小半天,若是这会儿就想办法去歇着,周围一众命妇瞧在眼里,难免落人口实。 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小声问:“怎么了,还能撑得住么?” 白歌也明白这不是能随心情来的时候,摇摇头低声道:“没事。” 莫夫人也是真心疼她,只是转了一圈儿,就连上了年岁的太夫人也在那跪着没有起身的,她有些着急道:“你若实在难受,便往我身上靠着些,再等半个时辰,就会有内侍来换班了。” 说完她便猛地哭嚎一声,似是悲切到极致一把将白歌搂了过去。 白歌窝在她怀里,卸了些许力气,装作一副哭的快要昏厥的样子,在莫夫人怀里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她的怀里有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像是小时候宁氏给她梳头时用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但在这规矩礼仪森严的宫中,两人这姿势到底不能保持太长时间,两人周围的贵妇人们已经开始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见身边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宫中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请问这位可是定远侯府老夫人?” 白歌心中一跳, 以为是被发现了哭灵的时候偷懒,连忙借着莫夫人的力气跪直了身体。 “臣妇正是定远侯府宋氏,不知公公有何吩咐?”莫夫人连忙回道。 白歌也赶紧低头挤着眼泪, 做泣不成声的模样。 小内侍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宜太妃娘娘一向敬重莫氏一族战功赫赫,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便想见一见定远侯府的女眷, 特意遣奴婢来带你们过去。” 莫夫人有些讶异之色, 不过随之有些忐忑起来。 这小内侍口中的宜太妃正是在遗诏被立为下任皇帝, 在给大行皇帝发丧后便要登基的五皇子生母, 原本在后宫并不出挑的宜嫔。 不过大行皇帝的皇后早逝,因此这位下任皇帝的生母,就是如今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人物了,估计不久后就会被加封为皇太后。 只是这位宜太妃和定远侯府并无之前并无半点瓜葛, 在这个时间点上忽然要见定远侯府的女眷,未免就让人心中惴惴。 只是想归想,她还是站起身来, 又隐蔽的拉了身边的白歌一把。 “那就请有劳公公带路了。” 白歌面前站起身,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到小腿处, 那种酸麻胀痛简直难以言说。 昏昏沉沉的跟在莫夫人身后, 她根本不知道宜太妃是哪位,更想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 只觉得不用再在太极殿外跪着哭丧实在是件太幸福的事。 走到西侧的一间宫殿中, 一个脸皮白嫩微胖的中年内侍走了出来。 “老夫人到了, 娘娘正等着您呢。” 说完, 他看向莫夫人身后的白歌, 道:“这位就侯夫人吧,瞧这脸色不太好,可别在娘娘面前晕过去了。” 莫夫人看了白歌一眼,果然见她脸色煞白,嘴唇也没了血色,也是担忧的皱起眉。 那内侍便道:“左右娘娘也是想见老夫人,不如让侯夫人就在东配殿等一会儿吧。” 莫夫人赶紧应道:“这样也好,免得冲撞了太妃娘娘,那就有劳公公了。” 那中年内侍细细笑了两声:“老夫人抬举了。” 说着,便指了两个宫女领着白歌去了东配殿,自己则是带着莫夫人往宜太妃那去了。 宫女领着白歌在东配殿中坐下,嘱咐一声让她再此等候便退了出去。 她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觉得稍微有了些精神,打量了一下周围。 这东配殿平日里应该不是用来待客的地方,摆设有些过分简单,除了桌几椅子,就剩里面靠墙位置孤零零立着的一扇云母屏风了。 在那屏风上扫了两样,视线转回才注意到手边的桌几上还摆着几碟子点心和一壶茶水。 又哭又嚎了小半天,喉中干渴的不行,她连忙倒了杯茶给自己,触手温热,应该是新沏的。 喝了两杯茶,缓解了嗓子的干痒,她将手伸向那桌上的点心芋蓉糕,腐皮卷,酥饼,看着也不过是寻常的样式。 这会儿快到午时,她早上也不过吃了两口点心,着实饿了,拿起一枚酥饼就送进嘴里。 只是一咬开,那熟悉的鲜味化开,在唇舌间溢满。 这酥饼是肉馅儿的,而且是淮安酥饼特有的咸鲜味。 她看着那咬了半口的酥饼,怔了半晌,才就着茶水,接着将剩下的慢慢吃下去。 现在是大行皇帝的丧期,全称斋戒,在宫中竟然会出现肉馅的点心,若是被人发现了,那就是要掉脑袋的事。 而且还是她惯常爱吃的口味。 白歌想着刚刚莫夫人一脸的疑惑,大概是没想到宜太妃不过是受人请托召见她们吧。 想到这里,她又拿了一个酥饼在手里,品着那独特的香气,愈发肯定这就是之前谢尘特意从南边找过来的点心师傅的手艺。 说起来,自从离开了谢府,倒是再没尝过这么正宗的味道。 侯府的吃食自然也是很好,主要是吃饭时的气氛好,看着莫小鸢的吃相她总是不知不觉就吃多了,可要说精细合口味,确实不如谢府中那些被特意从江南各大酒楼请出来的名厨的手艺好。 纤白的手指抿掉了嘴上的酥皮,她细细品了品酥饼馅料的味道。 要说是讨人欢心,谢尘还真是有一套。 吃了一肚子点心,喝了半壶茶,终于又有宫女前来传话,说太妃娘娘要见见她。 白歌忍不住回头看了那没吃完的点心一眼,觉得有些可惜,便跟着宫女往宜太妃所在的正殿行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一道人影才从那云母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走到刚刚白歌坐过的位置,端起那剩了半杯茶的杯子,沿着杯沿细腻的纹路,将那半盏残茶饮下。 已经放的有些凉意的茶带着点涩划入喉咙,却也够品味许久。 又两个小内侍从殿外进来,无声的将那茶壶和点心撤走。 谢尘端着茶杯的手在那内侍拿着的托盘上轻轻挡了一下,他眸光一侧淡淡道:“这些东西都收起来,莫让他人再用了。” 小内侍被他吓得一抖,险些将托盘上的点心打翻。 谢尘眉宇轻蹙了一下,抬了下手,那小内侍心中惊骇,以为下一刻便要挨一巴掌,却见他只是用手扶住了那托盘中的点心碟子。 “小心些。” 小内侍如蒙大赦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 宜太妃年纪不大,瞧着还不到三十的样子,想来也是,五皇子不过七岁,已故的大行皇帝也不过三十五,这宜太妃说是太妃,但其实也年轻的很。 她容貌算不上顶好,只是端庄秀气,但却着实给人一种柔善温和的感觉。 看着白歌走进来,宜太妃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对着莫夫人道:“这是有身孕了?” 莫夫人恭敬回道:“是啊,也快五个月了。” 宜太妃对白歌招招手,道:“那快坐下吧,这怀着身子行这哭灵的差事着实辛苦了些。” 她看着白歌有些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本宫也是有孩子的人,当年怀着五皇子的时候,孝宗皇帝过世,本宫哭灵时连昏过去两次,最后还是陛下见我可怜,特地许我到偏殿歇着的。” 她又看向莫夫人:“我记得定远侯到如今也不过只一个女儿?” 莫夫人答道:“是,侯府子嗣不兴,这些年侯爷也没再得个孩子。” 宜太妃点点头,看向白歌道:“你这两日便在我那东配殿中歇着吧,既然定远侯府子嗣不兴,你这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的还是得顾着些。” 莫夫人显然没想到宜太妃会这样说,有些犹豫的看了她一眼。 宜太妃温和的解释道:“不必担心,只说她这两日在我宫中伺候便是,不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的。” 莫夫人这才放心下来,忍不住觉得这宜太妃实在是过于和善了些,简直不像是宫廷中人。 不过她本也担忧白歌的身体,这下能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逃了那哭灵的苦差事倒也实践幸事。 想到这,她连忙站起来和白歌一同行礼谢恩。 宜太妃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人将莫夫人和白歌带了出去。 等人都离开了,她才卸下了脸上柔善的神情,显出些疲惫来。 身边宫女立刻有眼色的上前为她揉起额角,一边轻声道:“刚刚谢大人一直在东配殿里。” 掌中物 第125节 宜太妃细眉轻挑问道:“他与那定远侯夫人见面了?” “好像是没有,挺小宫女说一直没瞧见他,内侍说他吩咐了要把定远侯夫人用过的东西收起来,不让旁人再用了。” 宜太妃眉头轻锁道:“真是怪,他如今这般权势,要什么女人没有,怎的还惦记起有身孕的妇人。” 想起那人清隽似仙人般的俊美面容,宜太妃也不禁晃神。 他那样的男子,那般风姿,又有滔天权势,哪个女人能不爱呢? 那宫女轻嗤道:“就是,还为了那妇人特意派人叮嘱娘娘,娘娘您马上就是皇太后了,怎好纡尊降贵受他支使做这等芝麻大小的事!” “闭嘴!” 宜太妃眯眼转头看了她一眼,“以后再让本宫听见你妄议当朝首辅,便拔了你的舌头!” 那宫女吓得顿时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请罪。 宜太妃也不再看她,这般蠢货实在不堪用,若是五皇子登基了,被人利用与谢尘离心,可就坏了大事。 想到这,她喝了口茶为自己顺了顺气,不再去想那神仙般俊秀的首辅。 他再好又与她何干,只要他能帮自己儿子坐稳皇位,其余的,随他爱哪个妇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接下来的两天, 白歌基本都是在宜太妃处的偏殿中休息度过的。 每日点心,茶水供着,每到饭点会有宫女端上瞧着朴素的午膳。 但白歌一尝味道便知晓, 这肯定不是宫中御厨做的斋戒膳食,那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汤一进嘴里便是一股子鲜味。 白歌不动声色的吃了两天的膳食,点心。 心里倒是对谢尘这两天一直都没出现这件事觉得又是诧异,又是松了口气。 就这样吧, 她心里想。 等时间久了, 一切都会褪色模糊, 如果她还能幸运的陪伴自己的孩子一起长大, 那将来若是再见面的时候, 一笑而过,便是最好了。 等哭灵结束这天,宜太妃派人送她去寻莫夫人时,白歌看着面色憔悴, 眼睛红肿的莫夫人,莫名有些愧疚。 毕竟自己不仅没受什么罪,而且这几日在宫中吃的顺口, 好像还胖了点。 出了宫门,上了侯府来接她们的马车, 莫夫人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有些瘫软的倚在马车车厢璧上。 白歌瞧她一副累的不行的样子,凑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莫夫人微阖着眼养神, 一边轻声道:“这活儿哪是人干的, 幸好宜太妃愿意庇护, 不然你这身子可撑不下来。” 白歌轻声嗯了一声:“是要多谢太妃娘娘的。” 莫夫人微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宜太妃怎么就忽然要见我们, 定远侯府与她素无交情。” 白歌心里一动, 没有出声。 莫夫人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轻叹一声,当初若是能想到皇帝这么早就驾崩了,还指定了谢尘为辅政大臣辅佐五皇子,那她说什么也不可能同意莫廷绍那荒唐的提议,平白为定远侯府添了一个大隐患。 但事已至此,她反而只能是加倍对这个便宜儿媳妇好了。 莫夫人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心中暗骂一句,这都什么事儿啊。 而这种心态,在她回到侯府,发现自家居然多了好几个厨子的时候,愈加严重。 莫廷绍见白歌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才对着莫夫人道:“我新寻了几个做淮扬菜拿手的厨子,以后便专门被白歌的院子做菜。” 莫夫人看着他,无奈道:“你可知这几日宜太妃特意把白歌弄到她那偏殿歇着?” 莫廷绍品了口茶,道:“知道。” 莫夫人揉了揉额头:“你就不觉得她是个天大的麻烦,会祸及定远侯府上下?” 莫廷绍扬眉笑了下:“母亲多虑了,我心中有数。” 莫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再没办法说什么,也只好破罐子破摔,她是看不懂了,随这些人折腾去吧。 莫廷绍又啜了口茶,见莫夫人离去的背影,笑容淡了下来。 当白歌在自己院子里吃到了和这两日在宫中一般无二口味的膳食时,只觉心里都泛起一阵凉意。 只是还没等她去询问,莫小鸢就出现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跑进来,任由婢女擦着头上的汗水,眼睛晶亮的道:“阿爹说母亲这里有好吃的,果然没忽悠我啊!” 白歌让身边的小招为她添了碗筷,意有所指的问道:“你父亲怎么和你说的?” 莫小鸢挟起一筷子青笋,又塞了一只小笼包进嘴里,嘴巴鼓鼓囊囊的道:“父亲说专门在府中请了几个手艺极佳的厨子,给你做吃食,让我过来尝尝。” 白歌心中感觉一阵说不上来的古怪情绪,这事莫廷绍知道,他默许了谢尘把厨子送到定远侯府? 不过到底是过了明路进来的厨子,白歌也就不再多想,放心的个莫小鸢一起品尝起美食。 · 莫妄斋。 “三爷,人已经都送到侯府了。” 李滨立于书案旁,轻声道。 “嗯。” 谢尘手中不停,翻阅着一本又一本的折子,皇位交替之时,最是多事之秋,他最近的事务实在繁忙,自皇帝驾崩后的这几日,他一共也没睡几个时辰。 “定远侯让那送人的传了一句话回来。” 谢尘落笔在奏折上不断书写,一边道:“他说了什么。” 李滨咽了咽口水,看了笔下不停的谢尘,道:“他说——” “多谢首辅大人对内子的关爱,待过几个月定要请首辅大人来府上喝一杯家中小儿的满月酒。” 李滨几乎是不喘气的将这句话迅速学了一遍,然后便闭上了嘴。 他眼见着谢尘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墨迹在那本奏折上晕开,将原本的字迹洇的模糊不清。 墨色与苍白交织的俊秀眉目似是凝住了一瞬。 “啪嗒”一声,紫毫笔管掉落在地上。 “出去。” 。 这声音极轻却又冷戾,透着两分嘶哑,李滨即便早料到他不会有好脸色,此时也是忍不住背生凉意,顿时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退到门外,把门合上,刚转过身就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咳嗽的声音不断,越来越猛烈,咳得在外面听着的人都有一种上不来气的窒息感。 李滨顿时有些慌,又顾忌谢尘刚刚的怒意,只能在门外问:“三爷,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里面的人没说话,只是咳嗽声未停。 李滨不由忧心起来,忍不住便想出去叫人唤太医,正这时屋中却又安静下来。 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声:“三爷?” 谢尘有些虚弱的靠在椅背上,看着墨蓝色的袖子上被血浸染了深色的痕迹,忽然有些出神。 · “夫人,大夫来了。” 婢女白鹭动作轻柔的挂起帷幔,唤醒了榻上正在午睡的人。 白歌迷蒙的睁开眼睛,细细的眉轻轻蹙了起来,小招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了起来。 最近她的月份大了之后,明显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睡觉的时候只能侧躺着,夜里也总是睡不踏实,难免白天就会经常打瞌睡。 白歌坐起身,小招给她披了件厚衣裳,又拿了个珐琅彩暖手炉放进她手里。 她耳朵动了动,问道:“又下雪了?” 白鹭有些诧异的问:“晌午的时候又开始下了,夫人怎么知道的?” 白歌笑笑道:“院子里的脚步声都咯吱咯吱的。” 白鹭和小招听她说的有意思,也跟着乐了起来。 “把窗户开会儿吧,屋子里总烧着炭也闷得慌。” “夫人容易着凉呢。” “没事儿,我都穿着这么多了,总这么闷着上不来气。” 白歌哄着小招将窗户打开一小扇,外面雪还没停,雪花飘散着落尽屋子里,被暖意哄得瞬间融化。 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刚进了十月就已经下了两场雪,天儿也愈发的冷起来。 屋子里日夜烧着银丝碳,但白歌的体质相对较弱,莫夫人还是叮嘱了她院子里的几个婢女,一定注意别让她着了凉。 “来的是哪位大夫?” 白鹭轻声答道:“是新来的大夫,姓史。” 小招微微皱眉:“这个月都来了三个大夫了,怎不让之前给夫人瞧病的太医来,这都眼瞅着要临产了,总换大夫哪行!” 白鹭是前两个月时莫夫人派来的,被教导的十分规矩,向来谨慎少言,因此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低下头。 白歌心里倒是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情况特殊,太医院的刘院使早在最初就说过她的身体不适宜有孕,后来也多次会诊过,还是认为她生产的过程会十分危险。 最近这几位陆陆续续来的大夫,应该都是民间的名医。 她侧头安抚的拍拍小招的手,让白鹭把大夫领进来。 史大夫年过六旬,却是一副鹤发童颜,颇有些仙风道骨感觉,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莫夫人。 白歌将脉枕上的手腕收回来,听着莫夫人担忧的与史大夫问着话,眼睛却顺着刚刚开着的窗户望了出去。 窗外院中回廊下,莫廷绍一袭玄色劲装站在那里。 掌中物 第126节 两人隔着一扇窗户遥遥对视一眼。 白歌垂下眼眸,对着小招道:“我有些冷了。” 正巧那史大夫正絮絮叨叨的和莫夫人嘱咐着什么万不可受寒,要忌口,要多休息之类的话。 莫夫人听了连忙道:“还不赶紧把窗户关上。” 窗户很快被白鹭合拢,遮住了那锐利深沉的视线。 这几个月下来,白歌对莫廷绍的心思也并不是全无察觉,但她真是不能,也不想有一点回应。 如今的她,心思全在一个月之后的生死关上。 而且,最近她偶尔会梦到谢尘。 也许是因为他带来了太多太深刻的回忆,那些强烈的爱与恨,痛苦与悲伤,总是能让她在午夜梦回带着一脸的泪水醒来。 她说不清自己对谢尘到底有多少情分,但她知道,如果不拒绝莫廷绍,对两人都不是好事。 莫廷绍看着那扇窗户被关上,眉目轻微卸下去,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等着莫夫人送史大夫出来,瞧见他一愣。 “阿绍,你在这儿站多久了?”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上落着的雪花。 莫廷绍没答她的话,反而问道:“史大夫怎么说?” 莫夫人锁着眉,道:“能怎么说,还是那一套,这都是哪找来的乡野大夫,我瞧着都不如太医院的靠谱呢。” 莫廷绍也是眉心微拢,暗自觉得这谢妄之也是指不上,这些个大夫,也没一个能说出点有用的来。 那位史大夫被下人一路送出侯府,刚出了大门,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旁的侍卫一见他立刻走了过来。 他瞧着那马车格外宽大气派,来的侍卫身侧别着的带鞘长剑,仙风道骨的史郎中立刻腿有些软。 “史大夫,我家主人想与你问些事,请随我来。” 一听只是问自己事情,史郎中立马放松下来,跟着侍卫到了马车旁边。 隔着马车的帘子,里面出来几声低咳声。 史郎中瞥了那侍卫一眼,低声道:“贵人若是身患咳疾可要尽早医治,不然天冷越要遭罪的,老朽也有些治咳疾的秘方——” 还未等他说完,那马车里便传出低沉清冷的声音。 “刚刚你看诊的那位夫人,可有办法保她顺利产子?” 史郎中顿时知晓这车里坐着的贵人,就是之前特意找人上门寻他来瞧病的那位。 他噎了一下,又看了那侍卫一眼,心中着实诧异这位看似身份尊贵的贵人何以关心别家夫人是否能顺利生产,还特意不远千里的将自己寻来。 不过想想这些身份贵重之人,府中秽乱阴私之事向来也都多得很,身为郎中,他倒也知道些,因此倒也没表现的太过异样。 见那侍卫看过来,他赶紧敛下神色道:“那位夫人身体底子太弱,若是想顺利生产实在不易,不过老朽有一秘法——” 那车帘突然颤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虽不能保母子平安,若是想保住子嗣还是很容易。” 史郎中捋了捋颌下长长的雪白美髯,自得道。 那车中忽然没了动静,史郎中却只觉得浑身一凉。 “徐威,送史郎中回去吧。” 史郎中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隐约觉得背生凉意,只赶紧跟着那叫徐威的凶悍侍卫走向另一辆早就为他备好的马车,上马车前还从那侍卫手中领到了两张银票,欣喜的揣进了怀里。 “这怕又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吧。” 李滨在马车边嘀咕着,听着车上人又低低咳嗽着,忍不住道:“三爷,这天儿太冷了,咱还是赶紧回去吧。” 咳嗽声渐止,谢尘淡漠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临沣先生到哪里了?” 李滨道:“应该已经到兖州了,估计再有不到十天便能到京城。” 说完,他又安慰一句:“临沣先生乃当世神医,定然不是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嗯,回府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帝登基, 改年号永寿。 永寿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冷的让人心里跟着发寒。 进了十一月, 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雪,城外已经有不少被冻死的人,其余地区也都有明显的受灾情况陆续报到了京城。 “临沣先生嘱咐夫人这几日最好走动走动,偏赶上这么大的雪, 哪里出的去门。” 小招望着外面的大雪, 皱眉嘀咕。 白歌手中的正做着针线, 她许久不曾做过女红, 手艺粗疏的很, 针脚都赶不上小招缝的密实,更不用说见了白鹭那精巧的手艺,着实惭愧不已。 “没事,出不去门就在屋子里走一走, 只要多动动就行了。” 她安慰了小招一句,又向一旁的白鹭请教起了针法来。 “我瞧着来过这么多大夫就临沣先生是个有能耐的,说的话也能让人听懂, 人也和善,不像之前那些装神弄鬼, 故弄玄虚, 我那天听太医院的刘院使都对他赞不绝口呢。” 小招絮叨着,从一旁的炉子上取下了一直用火煨着的汤药, 给白歌端了过去。 “不过听说他是云州人, 这么远到京城来, 真是不容易。” 一口喝了药, 白歌赶紧又喝了口水压下苦味, 才道:“临沣先生是有大才的,不过云州那边四季如春,京城今年又格外冷,倒是让他受罪了。” 临沣先生是十天前到的京城,他一来便迅速成为了侯府众人的主心骨,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 给白歌诊过脉后,他先是安抚了她的情绪,告诉她情况没有那么糟糕,又叮嘱她在饮食上不用吃太多,平时每天多走动,又开了两副药让婢女一天三顿的给她服下。 总之这位临沣先生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感觉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 不过,她能看的出来,临沣先生对于京城这能冻死人的天气还是极为不适应,面色明显有些憔悴。 她是江南长大的,最是理解临沣先生受的罪。 即使在京城待了三年,每到冬天看着窗外的大雪,她还是会很惊奇,也还是会对出门就冻得鼻尖耳朵都没知觉的寒冷心生畏惧。 也不知莫廷绍是怎么把云州有名的神医请到京城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白鹭嘱咐一句:“还是要和母亲说,让人给临沣先生多加几个炭盆,别让他受了寒。” 她这话还没落地,就听莫夫人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点事哪还用你操心,临沣先生那边我会仔细照顾着,你且安心便是。” 白歌抬头便瞧见莫夫人走了进来,正要起身迎她,便被她快走两步按住。 她皱起眉轻声埋怨:“这都什么时候,还顾虑这些礼节,我还会挑你不成?” 白歌知道她是关心自己,正想说话,却忽然觉得小腹有猛烈下坠的感觉,接着腿间有一阵温热的液体流下。 她脸色瞬间发白,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涌上来,手不由死死的抓住了莫夫人的衣袖。 莫夫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哪不舒服?” 白歌想着之前临沣先生的话,尽量镇定下来,不让自己太慌乱,有规律的呼吸着。 “好像是要生了。” 莫夫人“啊”了一声,慌张道:“怎么这么快,不是要月末吗,这,这,快去通知侯爷!不对,先去找临沣先生!去找产婆来!” 她虽然嫁人多年,但到底没自己生过孩子,当年莫小鸢的亲娘就是难产而亡,让她对妇人生产这事多少有些害怕。 慌乱的问了两句后,又赶紧扶着白歌到了床榻上躺下,这才派人去寻人准备东西。 产婆是早就找好的,临沣先生也很快就赶了过来。 看着产婆拿了参片就要给白歌含上,他连忙制止道:“现在不能含,等到她体力跟不上的时候再用参吊着。” 说完,他开始有条不紊的指挥起来。 莫廷绍也很快就到了,只是不好进去,只能面色严肃的站在门外。 在外面与婢女打雪仗的莫小鸢正准备来白歌这蹭午饭,一进院子就见里面下人来回忙碌,莫廷绍面色严峻,忍不住走过去有些害怕的问道:“阿爹,母亲怎么了?” 莫廷绍摸了摸她的头,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的道:“没事,你母亲很快就会好的。” · 侯府外,一个小厮贼头贼脑的从侧门钻出来,快步的像谢府的方向跑去。 小半个时辰后,形制典雅的马车便出现在了定远侯府门前。 谢尘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定远侯的匾额,出尘俊逸眉宇间带着深冬的冷冽寒气,却也掩不住眸中的焦灼担忧。 李滨站在他身侧,正要上前去叫门,却被谢尘用手臂拦住。 “三爷?” 他太知道谢尘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这会儿必定是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进去看看情况。 谢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就这么站在侯府门外。 他不是不想进去看看,只是他心里清楚的知道,已两人如今的身份,他出现只会令她难堪。 他可以为她搜罗所有珍稀名贵的药材,为她寻遍天下神医。 但在这种时候,却也只能这样站在门外,默默的守着。 “有临沣先生在便够了。” 他也不是神医,就是守在屋子里,也不过只是图惹她厌憎不快罢了。 如今,他不想再做半点令她不悦的事情。 所以,站在这里守着就够了。 李滨看着自家三爷苍白淡漠的脸,一时欲言又止。 掌中物 第127节 自从入冬以来,三爷的咳疾便越发严重,太医每次来都叮嘱万不可受寒,不可劳累,不然怕是会彻底落下病根,以后年年都要犯了,且有的遭罪。 可偏偏他自己不在意,自新帝登基以后,他便愈发的忙碌。皇帝年幼,皇太后又是个万事只知道喊首辅大人的,整个朝廷的担子大半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不说,朝中倾轧党争要操的心也不少半分。 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白歌姑娘的情况才往往令他最是记挂。 为了请到云州有名的神医临沣先生,他先后跑了临沣先生当年求学的青州府青阳书院四趟,总算是让青阳书院的院长开了口,帮他写封书信给临沣先生来京城。 青州距离京城五百多里,即便是上好的汗血马也要跑上一整天。 他为了节省时间往往只能夜间出发,带几个侍卫快马跑上几个时辰赶在午前到青阳书院,又不能在青州停留太久,不过半日便要往回赶,又是一整夜的赶路回到京城,回来后又要加紧处理这两天耽误的事务。 那会儿正是盛夏的季节,顶着酷暑如此一个月内这般折腾了四回,就连侍卫受不住都得轮换着跟他去,更别提他的身体本就一直有暗伤没好全。 第四次到青州时,他整个人都消瘦的吓人,眼下青黑眸子通红,嘴唇泛白干裂,在书院外站了一个多时辰后险些昏厥。 也正因此,才得打动青阳书院的院长,觉得他至诚至性,这才愿意替他给临沣先生去了一封信,将这位有名的神医请到了京城。 李滨想到这些,又看了默然立在那的谢尘,只能将满肚子的劝解咽下,无言的陪在一旁。 日头西落,天边的光晕一点点暗下去,昏黄的色调下又开始飘雪了。 “人还在?” 莫廷绍听下人回报,皱了皱眉,不过他此时没心情管那些,一颗心全吊在屋子的人身上。 “随他去吧。” 产房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令人眩晕。 过于强烈的疼痛和疲惫让白歌的有些神智不清,眼前出现一片虚影,迷迷茫茫的让人分辨不清,耳边的呼喊声令她无比烦躁。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一旦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侯府外。 入了夜,雪却一直不停,已经在谢尘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李滨已经冻得浑身僵硬,靴子里的脚趾都没了直觉。 他瞧着谢尘冻得青白的脸,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竟也不化,反而雪白的一片积在那里,那眼睫微微垂着,像是不堪重负的样子。 实在是忍不住了,李滨开口道:“三爷,这晚上寒气太重了,又下雪,您在这除了糟蹋自己个儿的身子也没什么用处啊,那白歌姑娘又不知道,也不会心疼,不如上马车里等吧。” 谢尘没说话,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李滨心中大骇,还以为他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 半晌后只见他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略微落下一点。 “你去车上去呆着,不用陪着我。” 他缓慢又固执的道:“我不冷。” 李滨气急,却又只能好言好语的劝:“您想想,白歌姑娘虽然看似是侯府的人,可毕竟这孩子不是莫家的,您以后还得好生看顾她们娘俩,可不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不然以后她们若是被人欺负了,哪有人替他们出头。” 谢尘却只是淡漠的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听了他这句话,李滨彻底无言,只能搓了搓手,接着在雪地里挨冻。 谢尘是真的没觉得冷,或者说他现在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感受不到身体上的变化。 内心的煎熬不断拉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曾经那种好似溺水一般压迫到窒息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而且愈加严重。 他是真的很怕。 很怕就在这个夜晚,彻底失去了这个人。 回想起来,似乎在她眼里,他带给她的只有伤害和痛苦,就像那个割伤她的碎瓷片,即使被她握在手里,也只会伤害她。 他阴暗自私放出的那只心中的猛兽,最终让他自食苦果。 “若是她死了,他这条命,就赔给她吧。” 他想。 可转而一想,又觉得,她也许还会嫌弃,怎么连死都不得安生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永寿元年, 十一月初六寅时。 伴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定远侯府的嫡子降生。 一向儒雅温和的临沣先生脸色疲惫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喜色的产婆, 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产婆欣喜道:“恭喜侯爷,是个男孩儿,很康健。” 莫夫人连忙上前打量着那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也洋溢着喜色。 莫廷绍则是跨过两人一把拉住了临沣先生, 急切问道:“我夫人怎么样?” 临沣先生神色缓和下来, 道:“侯夫人的情况有些凶险, 不过幸好她自己的求生意志很强, 现在已经挺过来了, 之后好好调养便是。” 莫廷绍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临沣先生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 临沣先生赶紧托住他的双臂,道:“侯爷不必如此,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莫廷绍听到他这话,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 侯府外。 大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幽暗的夜色里不断摇摆着, 在呼啸着的风雪中显得孤独而脆弱。 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亮映着地上的积雪,让人有种温暖的错觉。 谢尘身上覆着一层积雪, 脸色是没有生气的青白, 宛如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忽然侯府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厮提着灯笼从里面溜了出来, 看见正站在门外仿佛已经化作冰雕的谢尘明显吓了一跳。 一边不断跺脚搓手取暖的李滨看见他眼前顿时一亮, 牙齿打着颤的道:“过, 过来!” 见小厮麻利的跑了过来, 他瞥了身旁的冰雕一眼, 见依旧没有反应,便觉得自家三爷可能已经失去知觉。 他赶紧问道:“白歌姑娘怎么样了?” 那小厮无视了李滨这有些不敬的称呼,带着喜意道:“给您报喜了,夫人母子平安。” 李滨顿时兴奋起来,他转头正要对已经麻木的人再重复一遍,就看见那睫毛上都覆着雪的人已经转过头来看着那小厮。 他眼睛睁得大了些,便有簌簌的雪花落下来,那黑幽幽的瞳仁盯过来的时候麻木渗人。 他一字一顿的问,因为声音哑的厉害,倒显得格外的轻。 “母子均安吗?” 小厮下意识的退了半步,道:“是,这是临沣神医亲口说的,说夫人求生意志很强,所以挺过来了,现在只是有些脱力,只要之后好好将养便好。” 对面的谢尘似乎是吐了一口气。 那轻薄的哈气像白烟一样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里。 接着他半阖下眼皮,任由那眼睫上的雪落在脸颊上,冻得青紫的唇翘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的身体豁然倒向一边,重重倒在了洁白的雪地里。 一旁的李滨也因为被冻得僵硬而没能反应过来,只是看着人倒下去之后,才赶紧去扶,一边朝那个小厮呆愣在一边的小厮吼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帮忙把人扶到马车上!” · 白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她就朝着那个光点一直走一直走,可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不到那个光点的地方。 在她感觉很疲惫了,想坐下来歇歇的时候,无形中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要停下,坚持下去。 那个声音稚嫩柔软,但却一直在耳边萦绕,让白歌觉得很亲切。 于是她跟着那个声音一直走,直到来到了光点前。 那光点像一面镜子,里面一幕幕都是她的回忆。 她看见了小招,莫夫人,莫小鸢,裴桓,莫廷绍,宁氏,还有谢尘。 这些在她生命里留下了深刻印记的人。 她站在那面镜子前,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走进去,却又有些留恋的望向身后那片黑暗,留恋那个亲切的声音。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将她推进了那面镜子里。 镜面如水波般荡开,白歌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些无边无际的黑暗早已消失不见,明亮的阳光洒在屋子里,她有些虚弱的轻喘着气,望着帷幔顶端出神。 “夫人醒了!” 小招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她带着喜色的脸映入眼中。 “夫人你终于醒了!” 小招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昨晚第一次见到了女子生产的场面,真真是一道鬼门关,心中又是心疼自家姑娘,又是觉得有些害怕。 白歌浑身发虚,实在没力气起身,只轻声道:“孩子呢?” 她记得在那无边的疼痛和麻木中隐约听见了产婆的声音,好像是个儿子。 小招连忙道:“在奶娘那,是个小公子呢,我这就让人抱来。” 等了一会儿,便有奶娘抱着孩子过来。 小小的襁褓里,婴孩儿的脸有些发红,显得柔嫩娇弱,让人心都跟着化成了柔软的湖水。 她撑起身子,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抱着那小小的襁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她忽然有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就好像这孤零零飘荡在世间的灵魂终于有了一根线束住,又像是被一个还懵然无知的灵魂紧紧拥抱着。 她忽然想起了在无边的黑暗中,那个稚嫩亲切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落了泪。 · 定远侯嫡子出生,整个侯府上下一片欢喜。 掌中物 第128节 就连侯府的下人也都清楚,这个孩子可以继承定远侯的爵位,不至于到时候被虎视眈眈的旁支袭了爵位,那样的话连带着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前程不保。 莫夫人和莫廷绍凑在一起合计了小半个月,才拟出了一页的名字给白歌选。 白歌看着一整页上十几个名字,颇有些好笑的道:“母亲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名字,可难为我来选了。” 孩子刚出生之后,她便起了个小名,叫恒儿,意喻有恒心,坚持不怠。 而孩子的大名,则由莫廷绍和莫夫人想出几个,最后由白歌挑选一个最中意的。 莫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的逗着奶娘怀里的婴儿,看着他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红,显出白皙的皮肤来,格外可爱。 她笑眯眯的道:“就这些还是我和阿绍精简了不少的,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阿绍可是把四书五经都翻了个遍,我就没见他这么用心的看过书。” 说完,她又小心的摸了摸婴孩的胎毛,念叨着:“是不是啊,小恒儿!” 白歌笑了笑,低头研究起那十几个名字。 头疼了好一会儿,她才在那些名字里圈出了两个。 莫颉之。 莫思追。 她正有些犹豫,屋外便响起了欢快的声音。 “母亲,我来看弟弟啦!” 莫小鸢穿着一袭粉紫色的裙衫,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头上坠着珍珠链子配兔毛的头饰,玉雪可爱。 自从白歌成了侯夫人,莫小鸢的穿衣风格明显有了改变,虽然更偏向姑娘家,走的却是活泼明艳的路线,她自己也喜欢的不行,开始喜欢上捯饬各种头饰。 对于莫小鸢来说,白歌这个母亲之于她,不仅是长辈的关爱教导,更有姐妹一般的亲密无间,这让从小便是孤单一个人长大的莫小鸢感觉十分新奇,也极为喜欢和白歌待在一起。 而自打恒儿出生后,她更是每天都要跑过来看弟弟,对这个弟弟可是上心极了。 白歌见她进来,顿时冲她招手道:“小鸢过来,你看看弟弟叫什么名字好?” 莫小鸢一听能给弟弟取名字,连忙凑过去,一脸兴致勃勃的看起来。 白歌指着自己圈出来的两个名字,问道:“这两个名字,小鸢比较喜欢哪个?” “莫颉之、莫思追。” 莫小鸢轻轻念了一遍,有些开心的笑道:“颉之,颉之,这倒是与我的名字很相配,一听便是我弟弟。” 颉之,取自诗经,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有向上飞行之意,与鸢字确实很相配。 白歌也笑了起来,道:“那就叫颉之可好?” 莫小鸢却又摇摇头,道:“虽是与我相配,但这两个字取自《诗经·燕燕》,讲的是卫庄姜送归妾,寓意未免有些凄凉了。倒是这思追二字,取自《孟子》的‘往者不追,来者不拒’,寓意大气,又正合莫字相配,很适合弟弟。” 白歌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倒没想到她一番引经据典,说的到十分在理,也与白歌自己心里想的有七八分相合,不禁赞了一句:“我们小鸢的学问长进了不少啊。” 莫夫人也有些惊讶的道:“看来这夫子是不白请。” 莫小鸢颇为骄傲的扬起头,得意道:“那是,夫子夸我好几次天资聪颖了。” 白歌难掩笑意的摸了摸她发髻上那毛茸茸的发饰,道:“那就听小鸢的,弟弟就叫莫思追。” 莫夫人也念叨着:“莫思追,思追,确实是个好名字。” 她又低下头对着奶娘怀里的小婴儿笑道:“莫思追,恒儿,这名字喜不喜欢?” 白歌看着她逗弄孩子,又在心里默默品了品这个名字。 “莫思追。” “往者不追,来者不拒。” 真是个好名字啊。 · 莫妄斋。 谢尘听完侯府探子的报告,挥笔在书案上写下了“莫思追”三个字。 “往者不追,来者不拒。” 他轻声念叨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名与姓正相合,真是个好名字。” 说着,他将手边厚厚的一摞写着各种名字的纸张随手扔进了炭盆里,看着那数个夜晚的不眠时想出的名字化为炭盆中袅袅青烟下的一捧余烬,垂下了眼眸。 火光映在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增添了一丝暖意与生气。 李滨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话,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明明是他们谢府的小少爷,如今却姓了莫,还要继承定远侯府的爵位,这算怎么回事啊? 三爷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竟然还觉得这名字好,难道不是叫谢思追更好听? 他颇为愤愤不平的想着,三爷给这个孩子熬了好几宿才想出来的数十个名字,根本没用上不说,人家甚至都不知道,便更是觉得心里堵的慌,替自家主子不平。 想到这,他忽的又想起一事,犹豫的开了口。 “三爷,那半个月后定远侯府的满月宴,您可要出席?” 谢尘忽然怔了一下,一瞬间,他的表情罕见的出现了一种空白。 接着他抿了抿淡色的薄唇,似乎有些无措和慌乱,这让他精致清隽的脸庞染上了些许脆弱。 这神情看在李滨眼中,顿时就后悔了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心里像被人拧住了一般酸涩难受。 谢尘似乎是极为纠结,他低低的咳了两声缓了口气。 “你觉得——”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能去吗?” 他眉目微敛着,长长的睫毛轻颤,语气里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 李滨听了他这句话,几乎就要掉下眼泪,为他的三爷心疼委屈的不行。 他立刻回道:“定远侯府已经递了请帖过来,三爷身为当今内阁首辅,辅政大臣,若是能出席定远侯嫡子的满月宴,是定远侯府的荣幸,也定会让满朝都高看定远侯嫡子一眼。” 谢尘像是被他这句话安慰到了,眉眼明显的舒展开来,神色带着种有意克制却又难以掩饰的庆幸。 他轻咳一声,淡淡道:“那便抓紧去备贺礼吧,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块儿前年进贡的羊脂暖玉的料子不错,去找匠人按属相雕出来,还要备一块上好的澄泥砚,对了,长命锁打的如何了,是不是按我描的样子来的?” 李滨听着谢尘忽然絮叨起来,忍不住有些想笑,又怕惹他气恼,只能强忍着应了是,转身出去办他说的事。 直走到门外时,才敢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永寿元年, 十二月初六,定远侯府嫡子莫思追的满月宴。 一大早,白歌就被小招和白鹭按在椅子上开始打扮起来。 这算是她作为定远侯夫人的第一次正式露面, 身边的两个婢女可比她还紧张的多。 白鹭面色严肃的给她梳着发髻,一张圆润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面对手中的青丝,紧捏着梳子, 如临大敌。 小招则是在妆奁盒子中不断翻找着, 拿起一对对耳饰比在白歌的耳朵上, 看着镜子里的样子。 白歌看着她们紧张的样子, 忍不住道:“也不必装扮太过, 毕竟是恒儿的满月宴,他才是主角。” 小招看着那对赤金镶红宝石耳饰摇摇头,又取出一对白玉翠玉相间的珠串耳坠比了上去。 之后有些泄气的道:“这赤金红宝石太艳,白玉翠玉又显得寡淡, 都与夫人这身妃色妆花蜀锦不般配。” 白歌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自己从妆奁里翻出一对珍珠耳珰来,递到她手上。 “别纠结了, 就用这个。” 小招看了手上的珍珠耳珰一眼,在白歌耳边比了下, 顿时眼睛一亮:“还是夫人眼光好, 这珍珠温润不失贵重,比那金石玉翠都显得端庄内敛些。” 说着, 她动作轻柔的将耳珰挂到白歌的耳垂上, 又帮她挑起发饰来。 废了好半天的功夫, 才梳好发髻, 戴好钗环首饰, 穿好新做的衣裳。 白鹭一边给白歌系着衣裙,一边道:“夫人恢复的可真快,这衣裳五天前才该过尺,腰身竟还有些宽松了。” 白歌摸了摸自己的腰腹,也觉得有些神奇。 她才刚出月子,按理说应该容色有损才对,但她也不知是不是月子里养的好的缘故,瞧着竟比怀孕前气色还好上些许,且为人母后又多了些温柔从容的风韵。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得不感叹一声,临沣先生的医术真是厉害,这个月子里虽然没怎么吃汤药,多以临沣先生开的食补方子为主,但效果确实看的见的好。 这边刚收拾妥当,就有莫夫人的婢女过来催促,白歌又让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 抱起这一个月胖了不少的恒儿,看着他白白胖胖的小脸儿嫩嘟嘟的,头上的胎毛柔软黝黑,眼睛正睁大了看着白歌,长长的睫毛像两柄小刷子。 “恒哥儿的眼睛真好看,又大又透亮,睫毛长得也好,长长的。” 一旁的白鹭看着她怀里的恒儿,夸了一句。 白歌看着这孩子的眼睛,长得还真像那人,尤其那又长又直的睫毛,和那人一模一样。 她一时手痒,忍不住就在恒儿的睫毛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婴儿立刻笑了起来,柔嫩的小嘴咧开,带着点口水,露出粉红色的牙床。 白歌又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蛋儿,他也不生气,依旧“咯咯”乐的开心。 抱着恒儿随着婢女一路走到堂前,宽阔的会客堂屋里已经满是来参加满月宴的客人,宴席酒桌一直摆到院子里,格外热闹。 莫廷绍正在招呼着地位较高的重要宾客,莫夫人则主要是陪着身份贵重的女眷们。 随着白歌抱着孩子出来,喧闹的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将视线投到了这母子二人身上。 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满月礼要用的一篮子涂成红色的鸡蛋,做工精致的银质小剃刀,盛着清水的铜盆等事物,还堆着大大小小的宾客送来的贺礼。 一个面色和善的身着绛紫色袍裙的中年贵妇人走上前来,莫夫人站在她身边,为她介绍道:“这是英国公夫人,是我特意请来给恒哥做满月礼的。” 白歌抱着恒哥儿对着她福了一礼,道了句好。 英国公夫人连忙伸手扶起她,笑容爽朗道:“和我可别客套了,咱们上次在太极殿外就见过呢。” 白歌想起之前给先皇哭灵的时候,这位英国公夫人就跪在自己前面,哭的声嘶力竭,底气十足,今日一见果然也是个爽朗的性子。 “是啊,上次我有着身孕,没什么精神头,也没与夫人说上话。” 掌中物 第129节 英国公夫人也是个自来熟,摆手道:“这有什么,那场合也不是叙话的地方,那时候我瞧着你脸色就不好,幸好后来被太后娘娘叫去服侍了,不然瞧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子,还挺着大肚子哪里撑得住。” 莫夫人一听英国公夫人提起这事,觉得不好,连忙转移话题。 “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开始吧。” 白歌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上前,站在桌边,一旁离得较近的宾客都安静下来。 英国宫夫人先是将红色的鸡蛋和青色鸭蛋放到铜盆的水里,接着又在水中放入了一块石头,十二枚铜钱,一段葱。 石头寓意孩子的头很坚硬,身体康健,铜钱代表将来是大富大贵之人。 然后她将葱碾碎成汁液,抹在了恒儿的胎发上,又将鸡蛋打散,挑起一点蛋黄,抹在上面。 这是希望孩子的头发将来又浓又黑,蛋黄则可以将所有污渍洗干净。 之后她拿起那把银质小剃刀,动作小心轻柔将恒儿沾着葱汁和蛋黄的胎毛剃干净,接过一旁婢女递上来温热棉帕,在孩子的头上轻轻擦拭。 随后拿起一枚红鸡蛋,在恒儿的光溜溜的额头上滚了三圈。 取红顶之意,也有将来官运亨通的祝愿。 一套流程结束,莫夫人感叹着道:“这孩子真是乖巧,你瞧瞧,怎么折腾都不哭,还是乐呵呵的。” 一边的婢女递上狗头帽和虎头鞋,由莫夫人给恒儿戴上穿好。 之后莫夫人从自己婢女的手中接过一个长命金锁,带到了小恒儿的脖子上。 到此,一套满月礼算是结束,接下来就是白歌抱着恒儿跟着莫夫人认识女眷们,再由莫廷绍抱着恒儿给一些男宾客认识。 正在白歌抱着恒儿,由着英国公夫人,城阳候夫人逗弄的时候,传来了小厮的报信声。 “侯爷,太后娘娘派人来给世子送满月礼了。” 莫夫人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回头与白歌对视了一眼,接着赶紧到前面和莫廷绍一起迎接太后派来的内侍。 来人十分眼熟,正是之前在还是宜太妃的太后处见过的面皮白嫩,身材微胖的中年内侍。 见来迎接的众人,中年内侍满脸笑容示意一旁跟着的小内侍送上贺礼。 “太后娘娘听说侯府喜得贵子,最近这天气冷的厉害,她老人家实在不方便出宫来参加满月宴,这才遣咱家替她老人家来跑趟腿儿。” 他言辞极为客气,指着那蒙着红布的贺礼道:“这柄沉香木嵌翡翠如意是太后娘娘提议为世子挑选的,可费了一番心思呢。” 白歌等人连忙行礼谢恩。 中年内侍行完了谢恩礼仪,又对着白歌道:“之前侯夫人有身孕之时太后娘娘便觉得与夫人十分有缘,这次小世子满月,太后娘娘没能见着便觉得十分遗憾,不知侯夫人什么时候有时间抱着世子进宫一趟,也让太后娘娘瞧瞧孩子?” 白歌望了莫夫人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谨慎的微笑回应道:“太后娘娘喜欢恒儿是他的福分,臣妇随时都可带他进宫面见娘娘。” 中年内侍得了她的准话,立马笑道:“那可好,那咱家可就这么回复太后娘娘了,夫人便等待娘娘宣召入宫便是。” 说完,他便也不多留,与侯府众人见礼告辞。 待中年内侍离去,大堂内顿时又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前来祝贺,说着世子得了太后娘娘看中,日后前途必定顺遂之类的话。 莫廷绍笑着敷衍过去,眼眸里却带着些思索。 莫夫人则是将白歌拽到一旁,刚想问话,就见那报信的小厮又回来了。 莫廷绍略感诧异的问道:“又是谁来了。” 小厮禀告道:“是内阁首辅谢大人派人送来了给世子的贺礼。” 莫廷绍听见小厮的话,眼神略微转神,他开口问道:“他人没来?” 小厮摇摇头极为老实的回复道:“只见着了马车,不知人来没来,但是没人下来。” 莫廷绍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既然送了贺礼,那便派人抬进来就是,为何还要特意来禀告一声。” 那小厮无奈的道:“谢阁老送的贺礼有点多,小人不知是不是要抬到大堂来,还是直接送到库房去,所以特意来请侯爷定夺。” “有点多?”莫廷绍眉梢微挑,问道:“有多少,可有礼单?” “有的。” 小厮双手呈了一张洒金暗纹的礼单过来。 莫廷绍打开一看,顿时眼眸一凝。 那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小到虎纹羊脂暖玉佩,赤金挂璎珞长命锁,翡翠玉石枕,赤金嵌白玉如意,各式瓷器。 大到什么黄花梨婴儿床,酸枝木摇摇椅等一大堆给小孩用的,玩的玩具。 甚至还有明明白白的金银各上千两。 看到这张礼单的时候,他都有些怀疑,这是给孩子的满月贺礼,还是嫁姑娘时的嫁妆单子。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第一任妻子的嫁妆单子上的东西加起来都没有这满月礼贵重。 也许是为了能那许多贺礼都写在一张礼单上,好显得不那么夸张,这礼单上的字很小,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看起来格外拥挤,让莫廷绍看的头疼不已。 他心里着实有些不爽,尤其看到最后,居然还有两个京郊上千亩的田庄和三个京城繁华位置的铺面,更是在心中暗暗冷笑。 这谢妄之什么意思? 送过来这许多东西,意思是他的儿子他有钱养,不过是暂时住在我定远侯府上?可笑! 莫廷绍捏着那礼单的手微微用力,面上却挤出一丝笑意对着小厮道:“直接将东西点数清楚,找一间空置的库房放起来,然后记得在上面挂一把大锁。” 小厮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却见脸上的笑的定远侯眼神中似乎透出煞气连忙一个激灵道了句“是”。 莫廷绍刚想打发他出去,却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又将他叫住。 “对了,去门外和来送贺礼的人说一声,就说谢阁老的厚礼,定远侯府收下了,没能请他喝一杯世子的满月酒,本侯甚是遗憾,哪天定然携夫人幼子一同登门致谢。” 说完这句,他才好似舒爽了一般,对着那小厮摆了摆手:“去吧。” 小厮被他一会儿一个态度弄得有些发懵,只顺着他的话小跑了出去。 · 侯府门外,谢尘面无表情坐在马车里,用修长的食指挑起锦缎窗帘,从那透出的缝隙中,看着侯府的下人一样一样的将后面几辆马车上的东西搬进去。 李滨站在车外的窗边,实在不解的问道:“三爷,咱们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小少爷啊!” 那可是你亲儿子啊,可是谢家唯一的血脉啊,你不想见,我还想见呢! 李滨在心里大声呼喊着。 谢尘没有搭理他,只是看着那些人费了些时间,终于将马车上的东西搬空,这才放心的放下帘子。 忽然想起了刚刚莫廷绍让小厮带给他的那句话,唇边渐渐现出些苦笑来。 他知道莫廷绍可能是在看到那礼单之后,产生了些误会,这才说出那些话来有意刺激他。 但他其实还真就没有想要彰显些什么的想法。 他只是很单纯的,想给自己的孩子多准备一些东西,怕他用的东西不合适,怕他将来没有银钱傍身。 这不过是他身为一个父亲,极少数能做的事了。 不过看莫廷绍的反应,他不出现是对的。 如果因为他的出现,会让白歌和孩子有一丁点的难堪,他都无法接受。 所以,不过就是忍耐罢了。 失去她这么久,每一天都让他的心神仿佛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拉扯扭曲。 这种忍耐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了,并不算难。 他闭着眼,品味着内心那种平静的煎熬,宛若在经历一场充满苦难的修行,却不知何时能看到救赎的终点。 “莫思追。”他轻声喃着。 真的能往事不追么? 片刻后,他将思绪抽离,恢复了那种如死水一般的淡漠平静。 “走吧,回府吧。” 李滨看着那不远处的侯府大门,欲言又止。 忽然,一个身着蓝色宫廷内侍服的人影小跑着靠近过来,李滨皱眉打量了一眼,就听那小内侍道:“在下是太后娘娘宫中内侍,求见谢阁老。” 马车帘被掀开一个不大的缝隙,苍白清瘦的下颌隐隐绰绰,男子的声音沉而冷脆。 “什么事?” 那小内侍左右看了两眼,见除了谢府的下人之外,再没有侯府的人,这才靠近到车窗边小声道:“太后娘娘过两日会宣召侯夫人和世子入宫面见,奴婢特来与阁老只会一句。” 马车里的人没说话,那小内侍也不急,很有耐心的低下头恭敬的等待着。 半晌后,他才听到一句。 “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在恒儿满月宴后的第三日, 那位熟悉的中年内侍又一次出现在了定远侯府,这次是特意传召定远侯夫人携子女一同入宫觐见太后。 “太后传召的旨意里没提我,我就不便与你们一同入宫了, 宫里人事复杂,你万事小心些。” 莫夫人有些忧心的叮嘱着,白歌连忙宽慰她道:“母亲放心,太后娘娘一直都很照顾我们, 想来这次召见也是想见见孩子而已。” 很快, 白歌领着打扮妥当的莫小鸢和抱着恒儿的奶娘一同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马车上, 莫小鸢一会儿摸摸自己头上的发簪, 一会儿又理着袖口纱边, 显得极为兴奋。 白歌抱着小恒儿轻轻晃了一会儿,见他睡着了就交给奶娘,对着莫小鸢道:“之前教你的规矩,可都还记得, 一会儿行礼的时候可别出了岔子。” 莫小鸢眼睛晶亮,点点头,眼神开始止不住的往外面瞄,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宫呢。 马车到宫城外便被拦了下来,按照规矩, 接下来到太后的寿康宫这一路上, 是要走过去的。 不过白歌刚下了马车,就见有小内侍迎了上来。 “侯夫人, 太后娘娘念着孩子还小, 怕着了风寒, 特意派了软轿来接, 请侯夫人上轿吧。” 白歌看了停在不远处边上立了几个蓝衣内侍的两顶软轿, 有些讶异对小内侍道:“那就谢太后娘娘恩典了。” 掌中物 第130节 她之前还有些担心,这天儿这么冷,恒儿一路走这么远会不会受凉,却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这般周到,连这点小事都安排的如此妥当。 也不知是本就是如此细致周到的和善性子,还是有什么其他缘故。 想到之前哭灵时候的那些糕点,白歌下意识的看了奶娘怀里的恒儿一眼。 她从奶娘手中接过恒儿,与莫小鸢一同上了那两顶轿子。 坐着软轿确实要比在这数九寒冬中一路走到寿康宫要好上许多。 上次她从宫门一直走到太极殿都用了许久,更不说走到在后宫中的寿康宫,这样的天气里,怕是遭不少罪。 她感受着软轿四周厚厚的帘子,身下是又软又厚的垫子,将这寒冬的刺骨的冷风完全隔绝在外,手边居然还有一个做工精致的鎏金暖手炉。 白歌将暖手炉拿了起来,那温热的感觉,显然是刚放进来不久。 她抿了抿唇,忽然对这次的寿康宫之行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软轿一晃一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寿康宫,抬轿子的内侍们都是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轿子落地时,几乎都感觉不到什么震动。 白歌抱着孩子从轿子中出来,看着莫小鸢拘谨中带着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一位身着青衣的宫女快步又平稳的走了过来,露出亲和的笑容迎接。 她略微侧过身子,轻声道:“定远侯夫人您终于到了,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白歌将孩子交给了奶娘,礼貌的冲她笑笑,领着莫小鸢跟着她便踏进了寿康宫。 寿康宫中显然是燃足了炭火的,一进去便觉得温暖如春。 那青衣宫女引着她进来,对着正坐在炕桌旁盯着一盘棋出神的太后道:“娘娘,定远侯夫人到了。” 白歌也赶紧带着莫小鸢行礼问安。 瞧着极为年轻的太后娘娘听见卿安生抬起头,见了白歌便招手道:“可算来了,正等你呢,快来让我瞧瞧孩子。” 白歌从奶娘手中接过了孩子,走到她身边,将襁褓往外折了折,露出恒儿的小脸儿来。 之前想到天气冷便特意给他的襁褓包的厚了些,又是一路坐着马车轿子来的,恒儿的一张小脸倒是红润的很,没有半点被冻到的样子,这会儿也已经醒了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 红润的小嘴还沾着些晶莹的口水,咧着笑起来。 太后看着襁褓中的恒儿,问道:“让本宫抱抱?” 白歌当然不敢拒绝,任由太后将孩子接了过去。 “这孩子可有小名?” 抱着话里的孩子晃了晃,看着他笑出了咯咯声,太后难掩喜欢的问道。 “小名恒儿,取坚持不怠之意。” “恒儿,小恒儿。” 她看看孩子,又打量白歌一眼笑着道:“都说子肖其母,果然如此,真是与你像的很,想来世子长大也是个风靡京城的美男子呢。” 白歌连忙道:“太后娘娘过誉了。” 太后也没在意她的谨慎,又看向她身后的莫小鸢。 “这便是定远侯的长女?” 莫小鸢听到太后问话,想到之前白歌的嘱咐,连忙上前一步,稳稳行了一礼:“臣女莫小鸢,见过太后娘娘。” “也是个水灵儿孩子,这定远侯府真是养人的很,一个个的都出落的这般好。” 太后含笑点头,对着她道:“之前恒儿满月宴,本宫送过礼了,你却是正经头一回见。” 说着,太后对身边服侍的宫女道:“去带莫姑娘到小库里挑几样喜欢的带回去。” 转过头又对莫小鸢道:“那库里都是往年进上来的贡品,都是些新奇玩意儿,你们小姑娘应该喜欢,去瞧瞧,喜欢哪样就与她说,当时本宫送你的见面礼了。” 白歌连忙道:“太后娘娘这如何使得,她一个孩子,也不懂分寸,怕是要碰坏了库里的珍品。” 太后用戴着赤金嵌翡翠护甲的手指点了她一下,道:“你可别吓她,哪里有什么珍品,不过是哄小姑娘开心罢了。” 说完,太后笑着对莫小鸢摆摆手道:“快去吧,挑喜欢的拿,我与你母亲再说说话。” 莫小鸢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心性的小姑娘,一听都是新奇的物件,又能自己挑喜欢的礼物,顿时就来了兴致,只不过她还是有分寸,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太后既然已经说了,那再推辞便是不愿受恩典,只能期待莫小鸢有些眼力劲儿别真把什么太珍贵的宝贝挑回来。 待莫小鸢随着那宫女出去,太后就将孩子交还给了奶娘。 “你领着世子和奶娘到偏殿休息吧,刚出月子的孩子饿的快,困得也快,在这儿也不方便。” 另一个宫女领命,带着奶娘往外走。 见白歌的眼睛一直跟着奶娘,太后道:“你放心,有的是人看着,定不会叫世子出什么事。” 她指了指手中的棋盘道:“来陪本宫瞧瞧,这局棋该怎么破?” 白歌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见太后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也只能暗自吸了口气,沉下心来看向那棋盘。 棋盘之上,显然是一局残棋。 白子棋路稳扎稳打,保守内敛中又透着机锋。而黑子则是布局缜密刁钻,风险暗藏,杀伐果断,棋路之稳准狠令人心惊。 这局残棋,便停留在白子已经被黑子逼近绝路之时。 白歌看着那棋局,越看便越是心惊,越是熟悉。 再加上她一直都有的猜测,已经能大致确定这执黑子之人是谁,毕竟她曾经与那人对弈过太多次,怕是这世上最熟悉他棋路的人。 太后瞧她看的专注,缓声问道:”如何,你觉得白子该怎样破局?” 白歌从棋局中抽离心神,看向太后,窥见她眸中的几许探究、 她垂下眸子,恭谨道:“太后娘娘,臣妇是出身武将之家,对琴棋书画并不精通,只能瞧出来这下棋之人的厉害,却不知该如何破局。” 太后眉峰微动,发髻上赤金步摇轻微晃了晃。 “能瞧出厉害也不错了。” 她说着,盯着白歌的脸道:“不过你这样貌倒瞧不出是北地边境出身的,这般娇嫩便是连宫中的女子都不及啊。” 白歌也只能垂眸道:“家母知道些养颜的方子,这些年一直用着,倒也有些效果,太后不嫌弃,臣妇便献给太后。” 她这倒是也没撒谎,以前姨娘是有不少养颜方子,还都是些不外传的秘方来着。 太后听她不愿承认,也不再强迫,倒是也没再提养颜方子的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定远侯府和宫中的趣事。 寿康宫偏殿。 那宫女将奶娘领到了一个似乎是特意给小孩子准备的摇篮小床边,温和道:“这是太后娘娘特意给世子准备的,你可以将世子放在里面,休息一下,喝口热水,这一路过来冻坏了吧。” 奶娘顿时感激的不行,她可没有做软轿的待遇,一路顶着寒风从宫门口走过来,这会儿浑身冻得僵硬。 将恒儿放到摇篮里,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水,千恩万谢的喝了。 只是没一会儿,奶娘便面露窘色,对着宫女询问起了恭房的位置。 宫女很是和善的派了个小内侍为她领路,见她不放心孩子,还道这偏殿里还几个人,都会帮她盯着孩子的。 奶娘这才放心的跟着小内侍离去。 片刻后,一个瘦削冷峻的身影走进了偏殿。 他先是脱下斗篷递给侍从,又停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将身上的寒气尽量都散掉,这才往那摇篮走去。 那宫女见他过来,连忙行礼,却没有出声,显然是事先知晓这人会来。 那人没有理会她,只是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婴孩的摇篮前。 他就那样站在摇篮前看了一会儿,脸上原本冷峻的线条渐渐柔软下来,掺杂着外面寒冬风雪气息的眉宇也跟着变得温和。 那张清隽的脸仿若冰雪消融,引得一旁的宫女忍不住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这边。 他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指,想去触碰婴儿的柔嫩的脸颊,只是就在刚刚要触及时,原本熟睡的孩子却醒了。 那双清澈的黑瞳几乎能倒映出他的影子,谢尘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将手指收回来。 一只小手忽然伸出来,捉住了他的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微凉的食指被婴儿那柔软的小手握住, 谢尘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摄住,浑身僵硬,伸着手一动不敢动。 那温热细腻的触觉传来, 血脉中的某种联系被瞬间唤醒。 谢尘紧紧盯着这孩子,看着他明澈黑亮的眼睛,眼尾微扬着,睫毛却又长又直。 看着他对着自己咧开小嘴, 露出无齿的笑容, 心中涌起陌生的情绪, 有些无措和紧张。 看着眼前的白嫩嫩, 软乎乎的孩子, 谢尘整颗心都跟着不断柔软塌陷,似陷入温乎乎的水中。 这就是他的孩子,在这小小的身体里留着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血脉。 也是这世间仅有的,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思及此, 谢尘竟对这个孩子是不是姓谢再也升不起半分怨怼,就算姓莫又如何呢,也没甚不好, 就连他自己,本也对谢家, 对谢氏这个姓氏没什么执念。 甚至, 在他心中对莫廷绍升起些许感激。 若没有他,也许这个便没有眼前这个孩子的到来。 谢尘觉得自己的心态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悦平和, 只要看着眼前的小娃娃, 便有种万事知足的感觉, 很奇妙。 想到外面的天寒地冻, 他又开始担心, 从定远侯府来的这一路上小家伙有没有被冻到,不由得有一丝后悔,若是因着心中的私念,让这孩子受了寒气病了可怎么办。 心中千百种思绪略过,可看在旁人的眼中,他也只是僵硬的站在那里,伸着一根手指被小婴儿握着,脸上神色温柔,唇边带起一丝笑意来。 一旁的宫女见他这般神情,忍不住大着胆子走上前,放轻声音柔柔道:“大人可要抱抱这孩子,奴婢可以教大人的。” 谢尘听闻不由怔了一瞬。 他其实很想将这个摇篮里的小家伙抱起来,抱在怀里感受一下他的重量。 可这小家伙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小小的身体,嫩嫩的皮肤,让他不敢使出半点力气来,生怕将那小胳膊弄伤。 谢尘摇了摇头,也懒得理会身旁婢女的小心思,只是道:“不必。” 掌中物 第131节 说完,他便又开始盯着孩子的脸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这也像,那也像,竟是怎么也移不开眼。 小恒儿似乎也觉得好玩,手一松,将谢尘的手指放开,然后又张着小嘴乐了起来。 谢尘伸出的那只手指没了束缚,轻轻颤了一下,接着落在了孩子柔嫩的脸颊上。 “——思追。” · 陪太后聊了好一会儿的白歌,着实觉得有些心累。 这位太后话中有意无意的试探,让她的精神一度处于紧张的状态,再加上恒儿不在她身边,更是让她一直心神不宁。 对面的太后似乎看出了什么,抿了口茶,笑道:“瞧本宫这记性,眼瞧着到中午了,还拉着你聊,你是刚出了月子的人,这一大早就进宫定是饿了,本宫特地令人备了滋补的药膳,待会儿你可得多吃点。” 白歌其实很想找借口去瞧瞧孩子,但碍于太后的话,只好装作无事的点头应了下来。 太后正要招呼人传膳,忽听门外有宫女脚步匆匆的声音。 她轻轻蹙了下眉,脸色微沉,原本的柔和瞬间褪下去,显出几分威严来。 “出什么事了?” 身边的大宫女窥见她神色不悦,连忙往外走了两步责问。 外面宫女声音有些慌张的答道:“启禀太后娘娘,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刚刚与大公主吵了起来,争执之间,将大公主推到水里了!” “什么!” 白歌脑中嗡鸣,心中顿时只剩一个念想——恒儿会不会出事! 若今日这局,真是场鸿门宴,那怕不会只针对莫小鸢。 太后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她看了已经站起身的白歌,沉声对那宫女道:“大公主怎么样了,可已经救上来了,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宫女连忙道:“大公主已经被救上来,太医也赶过去了。” 紧接着她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莫小鸢跟着太后身边的宫女去了珍宝库后,那宫女便让掌库的内监跟着莫小鸢,随她挑东西。 莫小鸢在里面转了一圈儿,见都是些名贵的珠宝和摆件,她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样贵重的东西,她若是挑了,怕是会给人留个贪财的印象,因此便也都不敢动。 那小内监见她转了一圈儿也没露出想要的,便将她引导侧面的柜子前。 莫小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便见一套红木盒中用软垫薄锦衬着的瓷娃娃,一套八个,每个发型服饰姿势都各不相同,有拿着扇子半遮住面容的,有撑着纸伞的,还有舞动长剑的,看起来精致漂亮极了。 莫小鸢一眼便相中了,再瞧着娃娃上也并未镶金嵌玉,更是放下心来。 那小内监见她看中了,便殷勤的将那装着娃娃红木盒子取下来,递给了她。 莫小鸢满心欢喜的带着娃娃往回走,待走到宫中内湖边上,迎面便撞见了大公主带着侍女过来,大公主年龄与莫小鸢差不多大,一见到她手里的红木盒子,顿时红了眼,上去便要将那盒子抢过来。 嘴里还骂道:“不过一个武将之女,竟然连本宫的东西也敢抢!” 莫小鸢从小练武,反应极快,这大公主的手刚伸过来,她便一个侧身躲开,到底也是从小在侯府中被娇养到大,哪里愿意吃亏,此时便皱起眉反问:“你是何人,这是太后娘娘赏我的东西!” 大公主听了更是气的细眉竖起,红着眼睛,嚷道:“那明明是我的娃娃,是我的!” 一边嚷一边又上手去抢,莫小鸢心里也是极喜欢这娃娃,此时哪里肯放手,见大公主的手开始撕扯自己的袖子,上好的布料被撕扯的皱皱巴巴,劈手便打了过去。 大公主“啊”了一声,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气的狠狠跺着脚:“你敢打我!” 莫小鸢也皱着眉头,不悦道:“是你先扯我衣裳的!” 大公主再掩不住愤恨,指着旁边的结了层薄冰的湖面,一边冲过去撕扯起莫小鸢,一边对着身边的几个宫女尖声道:“把她给本宫推下去。” 那几个宫女应了一声,就冲到莫小鸢的身前围了一圈,不断扯着她要把她推到湖里。 莫小鸢一个练家子,怎么可能被几个小姑娘给制住,一开始也不过是格挡几下,后来不知是谁再她腰间狠狠捅了一下,她下意识的一脚踹出去,慌忙间,她也没注意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踹的,只是很快听到落水声响起,随之而起的便是宫女们的尖叫声。 “啊,来人呐,公主落水了!” 也是这时,莫小鸢才知道,原来这个气焰嚣张的小姑娘,竟然是位公主。 · 白歌听完那宫女的讲述,心中冰凉。 莫小鸢将公主踹进湖里,这事一个没处理好,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她焦急的问道:“那小鸢人呢?” 那宫女赶紧回道:“大公主的几个宫女围在那,不让莫姑娘走,奴婢也不敢强行将莫姑娘带回来,现在应该在大公主的宫中。” 白歌正要与太后请求去大公主的宫中看一看情况,就听外面又吵吵嚷嚷起来。 此时太后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刚出殿门,就听见女子的哭喊声尖利的穿透进耳朵。 殿门外乌泱泱的挤了一大批人,好些都穿着宫装,珠翠满头,瞧着不似普通宫人。 而为首的一个穿着老气酱色宫装的妇人,正是发出那尖锐哭喊声的人。 白歌还没等猜测来人身份,便听太后微沉着声音问道:“李太妃,你这是做什么?” 李太妃,正是大公主的生母,如今的太妃李氏。 李太妃年龄瞧着要比太后大上许多,此时哭的一双眼已是肿成烂桃般,被身边的宫女搀扶着,哭喊道:“太后娘娘,你可要为大公主做主啊,如今先帝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真是什么人都敢来踩上一脚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让几个太监将身后的莫小鸢拉着出来。 “太后娘娘,就是这死丫头,把我们大公主推进湖里的,这三九天,那湖面都结了冰啊,这是安的什么心啊!这是想要大公主的命啊!今日若不处置了这个丫头,臣妾哪还有脸面去见先皇啊!” 只见被推出来的莫小鸢头发散乱,衣裳也被拉扯的皱皱巴巴,脸上红肿,显然是被人扇了巴掌的,只是神情还格外倔强,眼圈通红着,不肯落一滴泪下来。 白歌顿时心疼的不行,这可是整个定远侯府都捧着的姑娘,向来洒脱乐观,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她也顾不上李太妃的脸色,一转身,便跪在太后身前。 “太后娘娘,小女年幼不懂事,实在是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大公主和太妃娘娘,不过是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赐,竟然就要她的性命。” 李太妃显然没想到白歌会这般说,双眼睁大,尖利道:“你浑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有意陷害你们吗,太后娘娘,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大公主刚从冰湖里被救上来,现在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呢!” 太后眉头轻皱,道:“李太妃,有话好好说,既然大公主还生死未卜,你还是先去守着大公主吧,这件事本宫自会处理。” 李太妃明显是听出了太后的维护之意,顿时软倒在地上哀嚎起来,对着身边的一众太妃痛哭道:“老天无眼啊,先皇才走了多少日子,咱们孤儿寡母就要任人欺凌了啊!” 站在她身旁的太妃们显然也是觉得太后这样的维护十分不妥,此时颇有兔死狐悲的凄凄之态。 太后看出了这些太妃的心思,脸上顿时露出难看之色。 白歌明白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不管事情起因如何,结果就是她定远侯府的姑娘害的公主落了水,这大冬天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正赶上如今先皇过世不久,新帝刚刚登基,正是人心不稳之时,便是太后也不好在此时一力回护,今日不管是谁再算计定远侯府,但这时机选的真是刚刚好。 看着红着眼圈,嘴唇都咬出血痕的莫小鸢,这个孩子处在事件中心,实则却最是无辜。 白歌咬咬牙,跪在地上道:“太后娘娘,臣妇之女年纪尚幼,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也是子不教母之过,如今太妃娘娘要追究,还请让臣妇代小女受过。” 李太妃见太后还是沉默,显然是没有决断,赶紧又哭天抢地道:“先皇啊,你睁开眼瞧瞧啊,瞧瞧你的女儿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太后被周围的太妃们瞧的心中一阵气闷,刚想出声,忽然有男子声音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既沉且冷,似透着浓重的威压和寒气,以及一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怒意。 李太妃被这声音中的寒意赫住,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跪在地上的白歌肩膀微微抖了一下,身子有些僵硬,却并没有回头去看, 太后面色也是微微一边,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披着暗色氅衣的男人从不远处行来,墨色衣角曳地,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 他冷白的俊美面容上,神情冷漠平静,只在眼神略过跪在地上那个纤弱身影时,动了动。 “这不是定远侯夫人,怎么跪在地上,地上雪厚,夫人刚有子嗣,身体可不该染了寒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白歌身边,氅衣下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伸出去拉她一把,但最终还是没了动作。 “还不赶紧将夫人扶起来。” 他眸光冰冷的扫过一旁的宫女,吓得小宫女打着颤的小跑到白歌身边搀着她站了起来。 白歌站起身,只是低着头,避开了谢尘的方向。 谢尘看着她可以回避与自己目光相交,心中着实酸苦难言,却又半点不能表露出来。 李太妃嘴唇嗫嚅着,想要阻拦,却还是没敢。 而原本应该是在场地位最高的太后反而一言不发。 场面一时显得有些诡异,但又极为合乎情理。 毕竟先皇过世,小皇帝年幼,距离能亲政还不知要多少年,如今朝中上下,不过是首辅大臣谢尘一个人说了算,前朝后宫,无不是要看他脸色,此时他既出言,旁人也只有听着的份了。 见白歌被宫女扶着站起身,谢尘的眸光凝在她刚刚在扑在雪地里被冻得通红的手上。 原本见到儿子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戾气来。 “先皇刚过世不久,李太妃您就领着一众先皇妃嫔来太后的宫中喧闹是何意?是想藐视太后权威?还是对新帝有所不满。” 他的语气轻飘,可话中的分量却是极重,几乎压得李太妃喘不过气来。 她慌忙道:“谢大人误会了,本宫才是受害的那个,这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将大公主一脚踹进了湖里,大公主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生死未卜啊!” 谢尘淡漠扫了她一眼:“那请问太妃,大公主是为何会被踹进湖里的呢?” 李太妃看了在一旁垂着眼眸的白歌一眼,道:“不管为何,大公主险些因此丧命,这害人者也该受罚。” 白歌听到这里,又想出言,却听谢尘已经开口。 “太妃,大公主是为了抢莫姑娘在宝库中挑选的天竺贡品,强抢不成,又想将人推到水里,这才被人反击,一脚揣进湖中,是也不是?” 李太妃顿时有了两分心虚,却还强撑着道:“是又怎样,那天竺进贡的四对娃娃本就是先皇生前赏给大公主的,不过是暂存在宝库中,谁知竟叫她抢了去,这不是有意欺侮我们孤儿寡母!” 白歌心中顿时有些疑惑,就听谢尘轻嗤一声:“那天竺贡品本是摆在内库中被收的好好的,如何就能被莫姑娘瞧见,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大公主今日也不会落水。” 他墨染般的眉宇轻轻挑起,轻嘲道:“太妃到底是真的蠢钝,还是明知其中有问题,却还要来趟一趟浑水呢。” 此话一出,李太妃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却没有说话。 场中一时静默下来。 掌中物 第132节 半晌,才听太后打圆场一般道:“李太妃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大公主吧,她受了惊吓,正是需要人宽慰的时候。” 李太妃头也没敢抬,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太后正想再说什么,就见到谢尘冷淡的神色,轻咳了一声道:“莫夫人,莫姑娘今日也受了惊,本宫就不留你了,赶紧带她回府休息吧。” 白歌刚想开口问恒儿在哪,就见奶娘抱着孩子快步过来。 身边杵着那人,白歌着实是不太自在,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就想行礼告辞。 未曾想,身边的人先一步开口了。 “宫中轿小,侯夫人带着孩子多有不便,莫姑娘又受了不小的惊吓,谢某送夫人出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歌轻蹙了蹙眉, 语气很淡的回绝道:“不麻烦谢大人了。” 身边人的呼吸似乎是窒了一瞬,沉默的瞬息是掩饰不住的难堪。 白歌觉得有些别扭,紧了紧手中的襁褓, 小小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这种怪异的氛围,开始有些躁动的小声哼唧起来。 婴儿稚嫩的声音顿时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 白歌连忙放低声音,轻柔的哄着。 “孩子还小,禁不住这般折腾。” 身边的人声音更是柔和, 语气里几乎带着几许哀求的意味。 “我并无其他心思, 你做我的轿, 我在外面走便是。” 他的声音很低, 在这片雪地里又显得格外轻, 仿佛低到那厚厚的雪里,在人心里印出微凉的印记。 白歌听得心底忽觉发酸,说不出的别扭。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人早都已经散去了, 白歌看着莫小鸢冻得有些发抖的狼狈样子,又看看不断吭叽着的儿子,最终还是没再出声拒绝。 谢尘随手将身上的氅衣扯下来, 走到莫小鸢身边给她披上,吓得莫小鸢连忙推拒, 眼神不断瞄着白歌。 白歌轻叹了一口气, 没说什么,就看着谢尘安排了一顶小轿过来, 又让奶娘陪着惊魂未定的莫小鸢。 待那顶小轿启程, 他才走到另一座高大华贵, 明显逾制的宫车前, 推开了木质雕花门, 又亲自从车辕下拿出脚凳摆上,这才看向白歌。 白歌抿着唇,抱着恒儿,小心的踏着脚凳上了车。 厚实的宫车里暖融融的,车轮压在雪地上的,偶尔有轻微的辘辘声和车外那人的脚步声。 半晌后,外面才传来声音。 “今日的事,根源在我,大公主是被人引着过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歌就打断了他。 “我知道。” 谢尘愣了一下,转头去看车窗,只是那车帘紧闭着,瞧不见里面人的神情。 “是那位沈贵妃吧?” 白歌说着,语气里忽然带上了轻笑:“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太妃娘娘了。” 刚刚在车上,冷静下来,白歌就发现了这事情的不对劲。 这事情来的太过蹊跷,怎么就能这么巧合,小鸢挑中了大公主钟爱的东西,又被大公主看见了,若不是有人刻意算计,才真叫出鬼了。 仔细想来,太后对她明显是一直在示好,若是想要对付她或是对付侯府,完全没有必要使这样的小手段。 再一盘点这后宫中,与她有过瓜葛的,似乎也就剩下那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沈贵妃了。 虽是小手段,却也真是格外阴毒,今日若是莫小鸢被人推进了水中,她身边又都是大公主的人,怕是人能不能活着都两说。 沈贵妃看似是针对白歌,可对一个孩子下手却又毫无道理。 窗外,谢尘又轻声开口。 “三皇子已经封了郡王,她开春便要跟着去封地琼州,我实在不曾想,她还会生事,这事全怪我没能周全好。” 说到这,他声音淡了两分,似沁入了风雪的寒意。 “你放心,她到不了琼州。” 白歌没有再说话,寒风吹过车帘,掀起一道缝隙,露出她茭白的侧脸。 谢尘看着她低头温柔的理了理恒儿的襁褓,免得孩子受了风寒。 白歌看向被吹开的车帘,扫了一眼外面。 没了御寒的氅衣,男人玄色的衣衫显得有些单薄,玉冠下乌发上染了一层薄雪。 他一直在看着她,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那双深黑的眸子里,似乎蕴着内疚和歉意。 直到车帘又轻轻落下,谢尘的心一直提着,可她没再说话。 就这样一路到了宫城门,谢尘也跟了一路,直到车停下,白歌从车上下来,领着莫小鸢和奶娘回到了侯府的车上。 他就这样默默看着,心里有无数话想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 白歌带着莫小鸢回到侯府的时候,着实把莫夫人吓了一跳。 她实在没想到,怎么就出去半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变得这么狼狈,脸上还有着明显的红肿。 莫夫人顿时心疼的不行,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孙女,哪能不疼的和宝贝一样。 莫小鸢一见了莫夫人,那一直隐忍着的委屈,顿时就全出来了,终于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哭着抱住了莫夫人,开始诉说在宫里遇到的那些坏人。 莫夫人一边听一边安慰,莫小鸢哭的累了,很快就在莫夫人的怀中睡熟了。 莫夫人招呼着婆子把小姑娘抱进屋里睡,这才看向白歌,神情严肃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白歌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奶娘,又示意莫夫人屏退下人。 这才在莫夫人身边,跪了下来。 莫夫人眼中讶异,连忙去拦她,一边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想问清楚事情缘由,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小鸢不是说是那大公主刁蛮无理嘛,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白歌却并不起身,只是语气有些涩然的道:“就是与我相干,是我连累了小鸢。” 莫夫人闻得此话,登时微微愣住。 白歌踏进侯府的大门时,终于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贵妃如此行径,无异于是鱼死网破,下手的对象又是一个小孩子,就算她心中恨透了谢尘,连带着知晓内情也恨上了白歌,可这样做对谢尘和白歌都没有实质伤害,那她图的什么? 直到白歌踏进侯府的那一刻,她明白了沈贵妃的这么做的初衷。 那个输红眼的女人实在告诉谢尘,告诉她,不管她换了什么样的身份,那些曾经都抹不掉,她身上就打着谢尘的印记。 而她不过是一个脆弱无能的妇人,她护不住身边的人。 反而会牵连身边的所有人。 就算那个女人死了,不再是威胁,可谢尘在朝中的敌人呢,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也会让她永无宁日。 即便是侯府,也庇护不住她。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成为那些谢尘敌人眼中可以用来对付,利用谢尘的最好工具。 白歌看着在莫夫人怀中痛哭的莫小鸢时,心也跟着在抽动。 她想起在车厢外,那车帘缝隙中,谢尘复杂的神情。 他知道,可是他没办法直白的将这话讲出来。也许是怕她误会成又一次的要挟吧。 白歌在莫夫人的房间里呆了很久,直到天色见黑才出来,身后莫夫人脸上已全是泪痕,可直到白歌走出院门,她没有开口挽留。 晚间,莫廷绍回来先是被莫夫人叫去,又去看了看女儿,接着才一身煞气的来到了白歌的门外。 只是看着那房间的灯火,莫廷绍也踟蹰了。 他就看着房间里那单薄的剪影,想敲门,却又半天举不起手,仿佛那手有千斤重,仿佛那是托着他最放在心上的两位亲人。 他半辈子沙场征战,从未怕过什么,可这一刻面对一扇门,却生了退却之心。 他心中清楚的知道,自己对屋中人是什么样的情意,那不是浅薄的爱慕,而是动了真心,想要一点点打动她,然后相守一生。 可当他想要敲门的时候,脑中却又浮现起女儿熟睡时仍残余的惊惧神色,和脸上的红肿痕迹,浮现起继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面容。 他最终迟疑了,只是在房门口站着,一直站到了天亮。 永寿二年的正月,定远侯府办了场丧事。 刚过了年,到处热闹着,市井街口,有人在说着闲话。 “你听说了,那定远侯的新夫人,没了!” “咋没听说,这都第几个了,就说那定远侯爷是个克妻命,真不知道咋还有人家敢嫁女儿给他,真是命都不要喽!” “听说是个关外来的,许是家中没听说话,要不咋能把好好的女儿往死路上逼啊!” “也说不准,那侯府是个富贵地儿,多少人不怕没命,就怕没有富贵命呦!” “唉,那新夫人也是个没福气,听说才生了儿子,定是能继承爵位的。” 几个市井妇人趁着过年出去逛集的功夫,挎着箩筐凑在一块儿闲唠着,却没注意身后路过了一辆看着极为朴素的马车,马车后跟着几名看着便十分凶悍的护卫。 寒风微拂动,车帘被吹得轻轻卷起,里面女子秀美的轮廓若隐若现。 小招猛地拉上车帘,气呼呼的道:“这些市井婆子,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先编排人!” 白歌揽了揽身上的斗篷,看着小招的略瞪圆的眼睛,轻笑出来。 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可似乎只有小招没有变过,仍然是那么直来直去,大大咧咧的性子,和她处在一处,总有种不用费心思的轻松。 小招看她笑,不由轻声埋怨着,“姑娘你又笑什么,这一路你就笑个不停,恒哥儿也不带上,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孩子,你也不担心,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白歌也不计较她的话,笑着摆摆手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侯府有的是人照顾他,我就是在身边也没什么能插手的活儿,再说小侯爷不是说了,以后找机会把恒儿送来,又不是再见不到。”